半生长自写 人奇画书古——从晋祠博物馆藏书画窥柯璜其人其艺

□ 李娜 连颖俊

一、柯璜其人

柯璜（1876～1963年），字定础，号绿天野人，浙江台州黄岩桐屿人。柯璜是20世纪前半叶一位重要的文化人物，他涉猎极广，于书画之道可谓登堂入室，同时集诗人、哲学家、教育家于一身。

柯璜1876年生于浙江省黄岩县一个中医世家。柯家在当地颇有名望，柯氏的祖上可追溯至唐代的柯守雍，曾官至正五品的给事中。元代书画大家柯九思是柯家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柯九思博学多才，善诗文及书画，尤爱画竹。其笔下的墨竹“各具姿态，曲尽生意”，“写竹以用篆法，使竹挺拔圆浑，写竹枝以用草书法，写竹叶用鲁公撇笔法，竹间点缀树石、荆棘、野卉，饶有奇趣”。柯九思还精于画墨荷、山水。所画墨荷，“俏然如生”；所画山水，“苍秀浑厚，丘壑不凡，意境含蓄且清新”。

图1 西山书院轴

图2 一林千里行书联

柯璜的祖父柯眄陶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儒学之士，父亲柯之清精于中医之术，有“台州华佗”之誉，叔父柯骅威有“黄岩才子”之称。在他们私塾式严教慈育之下，柯璜幼时便打下了良好的国学基础，蒙童少年已能倒背古文诗书，于书法和绘画也练就扎实功底。1894年，年仅18岁的柯璜考中举人，次年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得以结交康有为、梁启超、于右任等，并积极参与了公车上书。

1906年，柯璜从京师大学堂毕业，第二年被山西大学聘为山西大学堂博物教授。后历任山西博物馆馆长、山西图书馆馆长、北京故宫古物陈列所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柯璜手书文天祥《正气歌》四条屏并朱拓900份，分赠与全国各师师长、厅长以上文武百官及各界知名人士，借此激励全国将士士气。抗战期间，避居大后方四川重庆、成都等地，虽以书画自给，但不坠抗战之志，常以诗书画作品来激励大众的抗日情绪。这期间，柯璜社交广泛，结识了一批当时的社会名流贤达，其中不乏共产党人和社会进步人士。1941年5月，“中华孔学会”召开成立大会，柯璜被推举为会长。初期会员数十人，主要是军政要员和文化名人，如孙科、孔祥熙、何应钦、程潜、阎锡山、翁文灏、戴季陶、陈诚、陈布雷、陈立夫、陈果夫、于右任、吴稚晖、冯友兰、钱穆、马一浮、梁漱溟、李烈钧、黄炎培、胡适、傅斯年、屈映光、陈孟修等人，后来邓初民、章士钊、马寅初等也加入进来，皆是一时之名流，亦可见柯璜当时声誉之隆。1943年柯璜在成都举办书画展，四川名流尹昌衡、邓锡侯、张大千、张雪崖到会祝贺。

图3 临张芝三帖四条屏

图4 紫藤图

抗战胜利后曾任蜀中艺专校长。解放后，被选为四川省重庆市人民代表、重庆市人民委员、重庆市监察委员、重庆文史研究馆馆长、西南美专校长、西南美协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1957年重返他的第二故乡山西，任山西省政协常委、山西省美协筹委会主席、全国政协第二第三届委员等职。柯璜一生著述颇丰，早在抗战爆发前后，即有《孔子十年大事记》《书画妙处》《人生基础哲学》《绿天斋拓石》《绿天斋文刊》《动植矿物学》《绿天斋书画初集》《柯璜书画选集》等多种编、著、译作刊行。与此同时，柯璜潜心书画，留下不少传世书画作品，为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太原市晋祠博物馆集中收藏有柯璜的书画作品228幅，本文撷取部分藏品，对柯璜的书法绘画艺术风格做一简介。

二、柯璜的书法艺术

柯璜书学源于传统的帖学，以二王为旨归，于传世阁帖下足功夫。每日书写屏联数十幅，数十年如一日。到20世纪30年代，柯璜书法作品终成自己的风格。当时的人们十分追逐柯璜的书法作品，而柯璜对于民众的要求，也向来慷慨，凡求书画者，皆同等对待。为满足大量的书画作品创作，柯璜“特地请人制作一磨墨机，雇用两个人磨墨才供以所需”，时人形容他“日书万言，每墨一斗”，可见其每日作品之多。对于求书画之人来者不拒的态度，造成他的作品大量流散于民间的特点，在公共场所、商店也多有收藏，不少手迹在太原、重庆、浙江等地被摩崖刻石或勒石碑林。

柯璜尤好草书，在草书上达到见物即书的境界。赵铁山曾这样评价柯璜：“草法源芝旭，十已得八九。”可见柯璜的草书在当时已精湛至极。诗人刘仁航形容柯璜书法“草书走龙蛇，或怪如山精，或妙如仙子，绰约戏瑶京，挥毫且高吟，如叱霸王兵，已有义之鬼，唐人不敢争。”柯璜主张“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似我非我，我与造化融合为古今未有之生灵，立于天地间。”独创了自成一派的“龙蛇大草”。柯璜酷爱自然，曾说：“欲得于笔，必先妙于心，才能书之大开大合，犹如江河曲神之自然。”这就是他的大草大量多使用圆转连笔、参差布白，结体连续突变的原因所在，他的草书往往能够展现出连绵不断的壮美气势，讲究的是书法的神韵，这是书法意象因情、气而生成的特殊生命力，犹如江河曲伸之自然，他的书画融入并且超越了自然之美，动中有静，静中寓动。

图5 庚午紫藤图

图6 癸丑紫藤图

草书《西山书院》为柯璜晚年所作，纵143、横76厘米（图1）。此幅是典型的以二王书风为旨归的帖学风格作品，气息典雅纯正，不疾不徐，圆转没有棱角，用笔厚重、老辣。整个书法给人一种风骨然的感觉，这是通过线条的节奏实现的，提按的顿挫，上下的牵丝映带都是书法的圆转体，表达了对帖学的深刻理解，在书法作品中展现出深厚的书学思想。

《一林千里》行书联，纵129、横31厘 米（ 图 2）。此作一字起笔、行笔、收笔以三次提按完成，此种笔法出自宋代黄庭坚，以丰富的起伏动作在纸面上形成变化多端的外形，使得周围的留白空间不显单调，富有音乐节奏之美。“云烟”二字以牵丝联为一体，强调了速度感，增加了作品的韵律之美。“烟”字的飞白使作品的墨色更加丰富，整件作品在统一的风格中强调了节奏及墨色的变化，充满音乐性之美。

《临张芝三帖四条屏》，纸本，纵131.7、横30厘米（图3）。此幅为临张芝《今欲归》《二月八日》《平凉秋善》三帖四条屏。用笔特点使转多于顿挫，给人以流动感，整幅作品风卷云舒、珠圆玉润，望之使人神怡气爽，矜平燥释，线条粗细变化不大，单字的大小也得到精心的控制，给章法带来了统一协调，虽然是草书却因为章法的缘故产生了一种匀称雅致的效果。

图7 花卉图四条屏

观柯璜流传后世的书法作品，可知柯璜以行草书居多，作品形式较为工整，样式多为对联、条幅、条屏、扇面和中堂等；章法和布局上，主要为工稳路线，字体端庄而规矩，较多作品舒朗而多留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的性格；他的书法风格较为传统，柔中透刚，注重的是墨色及线条的多样化，连带较多。柯璜曾讲：“古今文字，惟从识、实、情、理、觉五字中流露出来，为真规律，为大文章，可以为人人所悦服、世世作典型。”柯璜的行草书处处体现着浓郁的文人气息，字里行间流露出豁达心境，在抑扬顿挫的节奏中书写出独有的魅力华章。

三、柯璜的绘画艺术

以书法入画是中国历代艺术家自觉遵守的一个规律，画中是否具备“书”和“写”的痕迹与意趣，也成为衡量画作高低雅俗的标准。柯璜认为自己的写意花鸟得之于书法修养，曾说：“迨草书盛行乃始有写意画。开水墨人写意画之先河；赵之谦、吴昌硕以金石碑版意趣入画，浑厚、朴拙、古趣盎然，创金石画派新风。”吴昌硕线条多凝固，而柯璜多流动，一静一动风格迥异。他的画，就题材角度来说，以藤萝、花卉画得最佳，奔放旷逸，浑莽无匹，以草书入画，颇有天趣。

1.花卉

图8 桃源行图轴

图9 云山缥缈图

柯璜善画花卉、紫藤、青松。所作之画，怡然自若，超脱飘逸，纯以大草之法，自成一格，这得益于他对事物的细心观察和用心感受，所画之物早已成竹在胸，即所谓“丘壑于胸中，既寤发之于笔墨”。柯璜最负盛名的画是紫藤，以八法通画法，以书入画，画从书出，熔铸各种笔法于一炉，无斧凿痕，振迅天真，一任自然。吴昌硕画紫藤以篆籀笔法胜，得金石气，徐文长紫藤以狂草入画,得书卷清气，柯璜则兼金石气、书卷气，虬枝缠绕，生机蓬勃，万古长青。柯璜所作花卉木石，笔力苍劲老辣，力透纸背，纵横恣肆，气势雄强，布局独特。取材则是现实生活中常见的花卉与山石。

在柯横的作品中，一是重气尚势，二是从书法技巧到画法技巧，题款与花卉共同出现在一幅画面上，完美的视觉享受，传达出形而之上韵味，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气氛。他运用的色彩厚重、艳丽，对比强烈，生机盎然。特别是融书法入画，将自己在书法上汲取的营养运用到写意花卉中。藤蔓老辣，浑厚而古拙，书卷气明显。他深知书画相同的理念。侧锋、中锋、方笔、圆笔交替出现，形成视觉效果的多样化，最后产生丰富的效果。使一幅看似简单的画，不显单调，一根线条中蕴含了复杂的书法性变化，线条的起承转合呈现出一种节奏感。紫藤的穿插充分吸取了书法当中的计白当黑的技法，不仅是在纸面上用墨构成画面，在纸面上留白同样也是一种绘画的结构感，有一种构成式的效果。

《紫藤图》，纵174厘米，横47厘米（图4）。此画集中在右侧布局，但一支老藤横空出世，从中部贯穿左边；老藤粗壮、虬劲，盘绕向上，动感十足。画面左半部大面积留白，通过书法题跋上下贯通，填补留白，从而完成了书画合璧的构图效果。此图画面大胆，构图充满张力，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

《庚午紫藤图》，纵174、横47厘米（图5）。柯璜反对简单的形象模拟，反对的原因是模拟形象之后没办法有所寄托。柯璜画画有大量的借题发挥、寓意寄托，借这个形象说自己想要说的话，有大量的话外音和旁白。

《癸丑紫藤图》，纵150、横81厘米（图6）。此幅可谓柯璜代表作，画中用于题跋的书法本身也成为一种构图，也变成画，某种通透性空间作为紫藤的背景，起到断崖效果，文字、留白亦为画，互相作为对方的解说，融会贯通。通篇书法珠圆玉润，几无棱角，把紫藤留下的空白整个填充进去，书画相得益彰。

柯璜之偏爱紫藤题材，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因为紫藤画容易表现书法和绘画的结合，所以在画紫藤方面格外用心，成就也最大。别人画紫藤最多做到以书法入画，而柯璜画紫藤，紫藤上的落款本身也成为画面的一部分，非常巧妙。

图10 云雾微茫图

图11 蜀中云顶峰

图12 秋景

《花卉图四条屏》，每幅纵94、横21厘米（图7）。这四幅花卉作品表达了极其轻松、愉悦的心情，是一种闲情逸致。画法取自恽寿平的没骨法，但没有恽寿平的艳雅，而有吴昌硕的老辣，是对传统的大胆改造。

2.山水

中国的山水田园文化，自始至终都是出世的、远离喧嚣的。这种文化孕育出来的中国山水画艺术，其天性也必然是高雅和绝尘的。可以说，中国山水画所表现的，更多的不是自然的真山水，而是心中的自然、世外的桃源。受这种文化传统的影响，柯璜的山水画与其所表现的花卉作品大异其趣。

山水画也是柯璜作品的一大宗，并且境界很高，尤其是其晚年的山水画，具有独特的泼墨大写意，落笔草草却布局严谨，逸气纵横，气势磅礴。柯璜常游历名山大川，绘画写生，借景抒怀，常常将所感所想，注入笔端，或书或画，融于自然又超越自然，形象生动而富感染力。

《桃源行图轴》，纵104、横32 厘米（图8）。桃源图是当时文人最喜欢的题材，既表达人生思想又表达艺术思想。丰富的内心情感是靠大量的题款而实现的，王维的桃源图，传世有无不得而知，柯璜是否见过也不得而知，柯璜此图乃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第一是对传统的尊重，另一方面是一种独创。运用传统创造性地表达自我，不拘泥于一石一树一小舟。桃花流水，溪流自上蜿蜒而下，画面分成左右两边，成s形不规则构图，讲究曲折、迂回与虚实。中下方坐有两位高士，桃花溪水边对谈，右部高大的桃树掩映，远处雾霭漫没桃林，通幅以小青绿山水为之，是柯璜山水中较少见的一种形式。整个画面色彩绚烂夺目，意境韵味静丽，绚烂的视觉效果传达出幽远宁静的气氛。画面绚烂而表达的思想境界平淡，本身是一种矛盾和冲突。圆转的书法性用笔，勾勒出溪流蜿蜒轻缓，高士淡定舒雅，整个画面的从容气息很好地化解了色彩与主题的矛盾和冲突。

图13 耸翠晚霞

《云山缥缈图》，纵60、横37厘米（图9）。此图用焦墨笔法，讲究的是浑厚的皴擦，绘画的源泉来自明末清初程邃的画法。近景枯树萧瑟，但呈现了一种力量感；远景云山缥缈，传来泉瀑声声；两高士怡然从容，或坐或立遥望远方，心里想的或是斜杖逍遥，只说烟霞好。虽然落款是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色，但笔下枯枝、荒山剩水，传达的气氛却透出一丝严酷。此画作于1959年，这也许是对当时环境一种隐晦的表达，用好的词语来展示内心痛苦。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

《云雾微茫图》，纵88.5、横38.7厘米，纸本（图10）。柯璜这幅山水用的是明代吴门画派惯常的一江两岸式构图。虽是一江两岸，但相比倪瓒的风格，平原感已经消失了，远景与前景贴的很近，增加一种空间的压迫感，通过空间的压迫感，展现出层次。前景是一颗挺立的苍松，通过与房屋和别的树木对比，更显此松高昂挺拔、率众木之长。苍松也是文人常用来入画，以寄托情思事物，其高大挺拔、在悬崖边傲然矗立的形象，为文人所心仪并以此自喻。结合柯璜对传统思想的看法，也是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

《蜀中云顶峰》，纵87、横30厘米（图11）。此作构图奇崛，云锋挺拔，表现的是作者对家乡的回忆。柯璜晚年定居山西，北方风沙磨砺，和江南滋润的景色恰成对比，传达出一种委婉的思乡之情。

《秋景》，纵88、横36厘米（图12）。典型的倪瓒构图，平远法，画的是秋景、秋思，略有淡淡哀伤，老人晚年委婉的思乡之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耸翠晚霞》，纵92、横43厘米（图13）。典型的倪瓒构图，浓郁的色调其实是作者复杂内心的真实表现。

《乌巢大师图》，纵67、横27厘米（图14）。此画构图别致，四周不见衬托，日月低挂，既是佛光也是日月；在树上端居的乌巢大师独坐天地间，与日月同辉，自然万物在闭目冥想状态中融为一体，给世界带来光芒。作品展现出一种佛学思想，表现的是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和寄托。这或许也是一种自我期许和自我表达吧。

《学仙者静定图》，纵72、横26厘米（图15）。这幅图传达的是画家的自我写实，学仙的一种思想，金农画过一系列这样的画，表现的是悠悠士大夫形象。柯璜是博学之人，虽不多这类题材，由于他对中国绘画史如数家珍，这幅作品既是对传统致敬，也是彰显自我，随时可以用传统中某个具体的形象传达出自己的思想，通过艺术形象传达自我，这是成熟艺术家表现出来的特征。

结语

柯璜出生于儒学世家，诗书传家，自幼饱受传统文化熏陶，得窥国学精髓，此生于传统文化之道身体力行，并发扬光大，终成一代文化大师。柯璜的行草书，平静匀称的线条中隐藏着丰富细微的变化，线条沉着圆浑，看似不经意的行笔，却对节奏有恰到好处地把控，呈现出一种高雅自然的气质。柯璜作花卉、山水与其书法同理，无论紫藤还是古松皆线条屈曲如铁，古人所谓如锥画沙是也。柯璜所作花卉和山水，具有独特的泼墨意境，落笔草草却布局严谨，逸气纵横，气势磅礴。他在寓所周围遍植藤萝等花木陶冶性情，绘画写生，并常游历名山大川，借景抒怀，所感所想，注入笔端，或书或画，融于自然又超越自然，形象生动而富有感染力。傅山在其《作字示儿孙》中写道：“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柯璜的书法正是这一诗句的典型体现，柯璜具有崇高的民族气节，书品人品合一，德高艺精，受到后人的敬仰。

图14 乌巢大师图

图15 学仙者静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