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残卷斋藏碑帖选刊(七)
2018-10-30孟宪钧
□ 孟宪钧
史晨碑
史晨碑,隶书,刻立于东汉灵帝建宁二年(169年)。原碑立于山东曲阜孔庙,1996年移至曲阜孔府西仓之汉魏碑刻陈列馆。
史晨碑为两面刻,俗称前后碑。碑的阳面刻前碑,即《奏铭》,全称《鲁相史晨碑祀孔子奏铭》,是鲁相上奏朝廷的奏文,后附四言铭文十二韵,是一种典型的公文体裁。
后碑刻于碑的阴面,全称为《鲁相史晨飨孔子庙碑》,记录了鲁相史晨到官后谒孔庙、祭孔子,并修缮孔子故里垣墙、修通大沟、立市种梓等活动,是一篇记事文字。
二碑前后书法风格一致,应当出自一人之手。前碑署年为建宁二年(169年),后碑云到官为建宁元年(168年),然实际刻立应当为同一年,即建宁二年(169年)。
史晨后碑册首陵恢题跋
史晨前碑共十七行,行三十六字。后碑共十四行,行三十六字,前八行字略小,后六行字稍大,末尾刻有唐天授二年马元贞等题名四行,其中有武则天制字。
史晨碑自宋代始即有著录。兹将历代著录最重要者录之如下。宋代:欧阳修《集古录跋尾》、赵明诚《金石录》、洪适《隶释》;明代:都穆《金薤琳琅》;清代:王昶《金石萃编》、翁方纲《两汉金石记》。至于清人别集、专著、笔记中涉及到史晨碑的资料更是数不胜数。近人张彦生《善本碑帖录》、王壮弘《增补校碑随笔》等书保存了史晨碑版本鉴定、拓本流传方面的大量资料信息,颇有益于学者研究学习。
史晨碑为东汉末年隶书发展成熟时期的作品,其结体方整,端庄典雅,笔势内敛,疏密有致,兼具雄浑、雅秀的意度,历来与乙瑛、礼器二碑并称为“孔庙三碑”,又与乙瑛碑、礼器碑、张迁碑、曹全碑并称为“五大汉碑”。历来被后人尊为学习隶书的楷模。
明清两代前贤对史晨碑的艺术价值品评甚多,评价极高,推许备至。
明郭宗昌《金石史》:“(史晨)分法复尔雅超逸,可为百代楷模,亦非后世可及。”
万经《分隶偶存》:“(史晨碑)修饬紧密,矩度森然,如程不识之师,步伍整齐,凛不可犯,其品格当在《卒史》(乙瑛)《韩敕》(礼器)之右。”
孙承泽《庚子消夏记》:“史鲁相有二碑,不皆完好,字复尔雅超逸,可为百世楷模,汉石之最佳者也。”
方朔《枕经堂金石跋》:“(史晨)书法则肃括宏深,沉古遒厚,结构与意度皆备,洵为庙堂之品,八分正宗也。”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至于隶法,体气益多,虚和则有乙瑛、史晨。”
杨守敬《平碑记》:“昔人谓汉隶不皆佳,而一种古厚之气自不可及,此种(史晨)是也。”
史晨碑虽然早在宋代就有著录,但至今未见可信宋拓本传世。文献中涉及者,旧影印本题宋拓者,均不足征信。其传世最早拓本,当为明拓本。
前贤吴湖帆曾经在汉碑题跋中有过如下精辟的论述:宋代“盛行集帖,不尚碑刻,凡传世宋拓古帖,不论整残,所见犹夥。至于碑碣,凡初唐诸刻,宋拓尚可见,汉魏则绝无也,盖亦风尚使然。”在汉《景君碑》题跋中,他更明确指出“汉碑世无宋拓,其号称宋拓者,皆明拓之古者。”吴先生所言,阐明汉魏碑无宋拓的时代原因,完全符合现存碑帖的实际状况,不愧是卓越的书画碑帖鉴定大家。
据前贤的研究和碑帖现存的实际情况,史晨碑现存最早的拓本,应当是明拓本。
值得提出的是,史晨碑传世旧本属于存世量大者。据前人研究,史晨碑旧本即明初至乾隆前的拓本不下百余本。当然流传至今,就我们每个人所见所闻来讲,未必能见到上百种。
下面就史晨碑的善拓本,分为五个档次,简要加以介绍。
第一档,明拓早本。
史晨前碑拓本首开
史晨前碑拓本
史晨前碑拓本
史晨前碑“秋”字存大年
1.国博残本(存前九行)
谭泽闿录何绍基跋尾。碑文第二行“阐弘德政”之“阐”字,右边竖笔完好。碑文第九行“有益于民”之“益”字,末横笔未与石花相连。
2.王氏植槐堂旧藏本。见《书法丛刊》2018年第3期,考据字同上,因是完本,当优于前本。
以上二本均为蒋祖诒旧藏。
第二档,明拓本,“榖”字本。
1.小墨妙亭本。上海图书馆藏。见《上海图书馆善本碑帖综录》卷一。
第九行“有益于民”之“益”已连石花。然第十一行“出王家榖”之“榖”字右上中横波笔完好。
“春秋行礼”之“秋”完好。
2.龚心铭旧藏本。现藏故宫博物院。见《名碑善本》(商务印书馆2008年)。考据字基本同上。
第三档,明晚本,“秋”字完好本。
1.朱翼厂旧藏本。现藏故宫博物院。见《欧斋墨缘》(故宫出版社2014年)。
2.张西帆本。现藏中国人民大学,见《善本碑帖品目》(人大出版社1992年)。
第四档,徐乃昌旧藏,“秋”字首笔损,现藏上海图书馆,见《上海图书馆藏善本碑帖综录》卷一。
第五档,清初拓本,“秋”字存大半本。
此种拓本,亦堪称善本,然传世所见较上述为多。
1.苏绍智旧藏本,“秋”字存大半,尾有谢国桢、启功题跋,见于嘉德拍卖,今不知归何所。
2.王戟门旧藏本,前后册首分别有王崇烈、罗振玉题签,今归日本木鸡室伊藤滋庋藏,见于《游墨春秋》。此外,尚有“秋”字存末笔本、“肃肃”本等多种,兹不一一赘述。
本文主要介绍一下唐鹪庵、孙禄增、陆恢递藏的“秋”字存大半本史晨碑。该本属于上述之第五档。
该史晨碑分装两册。
上册为楠木面。外签题隶书“明拓史晨飨孔庙前碑”九字。另题小字“后十年得”四字。钤“陆恢私印”白方、“廉夫”朱方小印。
碑文每叶三行,每行五字,共计十七开半。中间钤印有“诵清寓赏”朱方印、“古朱方吴氏印”白方印、“天官大夫”白方印、“双伍”朱方印、“姚氏收藏”白方、“玩而老焉”朱方印等。
除“天官大夫”印知为孙禄增外,其余印章皆有待考订。
册尾有孙禄增跋尾一则,文曰:
此本“出王家榖”“春秋行礼”,“家”“秋”二字尚存;确是明拓善本。昔黄小松得“家”“秋”二字未泐本,孔荃溪叹为奇宝。乾嘉之际且如此,今更何如?
同治十有一年十月,归安孙禄增观。
按,孙禄增,字叔茀,号静江,浙江归安(湖州)桐乡人。同治十年(1871年)进士,曾任宜春知县,翰林编修等职。擅书画,嗜金石,尤喜收藏汉魏六朝碑拓,室名“宝汉楼”。著有《金石文跋尾》四卷。孙禄增其名不彰,偶见其金石藏品现于世。近人褚德彝《金石学录续补》上卷有其小传。
下册亦为楠木面。签题隶书“明拓史晨飨孔庙后碑”九字。下署小字“壬寅所得”四字。钤“陆恢”白方、“廉夫”朱方小印。
孔庙诸碑,群推韩敕者,以未见明拓此碑耳。碑经唐宋元,椎拓不多,由于世尚真书,好古者不数数觏也。即明代书家,亦专求姿媚,谁是讲论汉隶法门者?故碑不致大损。至国朝而篆隶之学昌明,此碑家置一本。日事纸墨,碑遂因而薄弱矣。是拓用墨不精,时不尚也。神采四溢,石不损也。玩之不尽,有余味矣。
壬寅四月十一日,灯下,陆恢获此即题。
钤“陆恢私印”白方,“癖于斯”朱方。
册尾,陆恢又以金粉书写跋文一则,文曰:
昔人论汉隶,群推夏承碑,转折肥润有篆意,而以字体方正与是碑(同),今观此本,肥泽处实不减夏承,特笔势略方平。始知明时石不损,论肥瘦几倍于今拓,且字口生辣,可不宝诸!
壬寅端午后二日,陆恢新得此碑,摩挲展玩,喜而记之。
钤“陆恢”白方、“廉夫”长白方印。
按壬寅为1902年,陆恢得史晨后碑于壬寅春季四五月间,先后题跋。
史晨后碑首开
史晨前碑册尾孙禄增跋
史晨后碑册后陆恢题跋
史晨后碑册后唐鹪庵题跋
陆恢金粉小字跋尾后,另有题跋两开,虽未署名,但据陆氏后跋称,此为原碑藏者唐鹪庵(翰题)手迹,兹将原文移录如下:
汉碑之存于今者,仅形似耳。求其神理,十不得一二。此当是明时本,差有笔踪可寻。试以近拓对比,当知余言之非河汉。丁卯冬十月朔日,得此偶记。
题名佚“大周天授二年二月廿三日,金台马元贞、弟子杨景初、郭希元。”
“钦因春飨”,“钦”当为“顷”之假借。《说文》:“钦,欠貌。”“欠,张口气悟也,象气从人上出之形。”倾、仄皆取人身欹侧之义,与欠貌义近。顷,倾省,古人假借多取音近义近之字,此音、义均近者。
《金石遗文录》云:碑云“祗肃屑僾”,屑,先结切。先,入声。《汉武纪》:“用事八神……然如有闻。注:与屑同。”按:此字之义既据《汉纪》以证之,是已若注所云“与屑同”则殊不然。《说文》:“肸,蠁布也,从十从。铉曰:,振也(十部)。”“,动作切切也,从尸,声(尸部)。”义自区别,乌得云同。碑盖假为肸,即《汉武纪》“然如有闻”,亦字之假借者。碑与《汉纪》均见古文假借之旧。《汉纪》注或原作与肸同,传写误作屑。特举以证之。注当云、肸之假借,如有闻即蠁布义也。说文今本嚮讹嚮。
“还所敛民材”,“材”字作“林”,右旁下多一点,此隶变之常例。如《夏承碑》“除”字作“除”,亦此例也。著录家未之及,特著于此。“克”谐作“”,与《夏承》同。垣、坏土旁同。“桐车马”,《金石遗文录》引《韩延寿传》“卖车马”及《史记·孝武纪》作“木偶马”以释之,是已而未及桐为何义。窃为:桐,“通”之假借字。犹《汉书·礼乐志》师古注“桐生茂豫”之桐也。通车马以便行路,若今之义渡然。已见《潜研跋尾》。偶得此册,连类记之。
唐氏题跋考释稿本,当作于同治六年(1867年)丁卯。
唐氏札记之后,又有陆恢一跋,原文如下:
唐鹪庵题跋
史晨后碑册尾陆恢题跋
是明拓《史晨后碑》,向藏唐鹪庵家。其考释稿本,皆其亲笔书,特未用印耳。余在沪上,遇此与《武荣》,皆旧拓,亟收之,翻覆爱玩,几不释手。惟前碑旧本不易得,终属缺事。后十年而归安孙氏藏本出,与此相校,毫无轩轾,始信丰城之剑终有汇合时焉。特时未至,无可如何耳。戊午十月吴江陆恢记于苏垣小筑之破佛盦。
钤“陆恢私印”白方、“廉夫”朱方。
按戊午为1918年,已是陆恢得前碑后六年了。
唐翰题(1816~1875年),清代著名书画家、藏书家。初名宝衡,字鹪安,一作鹪庵,号子冰、文伯等,别署新丰乡人、鹪叟等。浙江嘉兴人。为著名金石学家张廷济孙婿。因而有家学源流,精于鉴赏金石、书画,兼擅书法、绘画、篆刻等,究心六书,善诗文,所藏古籍、碑帖多善本。家有“铁如意斋”“唯自勉斋”“安雅楼”等藏书处。编有《安雅楼藏书目录》四卷,《唯自勉斋长物志》三卷。陆恢所藏史晨碑后碑,即唐鹪庵旧藏本。据《唯自勉斋长物志》卷上著有“旧拓史晨碑”一项,不知是否即此本。
由于唐氏曾“究心六书”,故其跋文多为考校文字,研究《说文》之类,并未涉及史晨碑的书法优劣。
综上所述,可知陆恢于壬寅(1902年)先获后碑,乃唐鹪庵旧藏,作题跋二次。越十年,壬子(1912年)又获前碑,乃孙禄增所藏。戊午十月(1918年)再次题跋,当在得碑十多年之后矣。延津剑合,终成完璧,可谓一段金石奇缘。
百年后此碑辗转又归寒斋,也可称一段奇缘了。陆恢先生之大名,我还是在中学时所获知。其时,正师从秦仲文先生学画山水,并捧读钱松岩先生《砚边点滴》一书。书中提到陆廉夫、吴观岱。成年之后,我酷嗜金石,方知陆先生乃清末民初之金石大家,所藏碑帖甚富,虽未见名碑巨迹,然所藏多善本佳拓,且有多种善本流入东瀛。此本在史晨碑中虽非最佳本,但足堪入善本之列,小残卷斋获此,不啻穷儿暴富了。况且有孙禄增、唐鹪庵、陆廉夫三位先贤的手迹,足资学习欣赏之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