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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

2018-10-29尚元

飞天 2018年8期
关键词:老五傻子老三

尚元

四喜蹲在刘老三小超市门口的花岗岩台阶上抽烟。烟是别人给的,抽完这根,很快就会有人再递上一根。四喜抽烟的动作很神气,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棒,还能做出个标准的胜利者的手势,深深吸上一口,再把指花儿一扬,眯着眼吹出一团烟雾,咂咂嘴里的余味,如痴如醉。刘庄和黑石城的人都知道四喜爱抽烟,见他上门,总是用一支香烟把他打发掉。

刘庄新村是刘庄的农民公寓,楼下的店铺花花绿绿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招牌。刘老三的生意最好,正如他自己说的,这年月别看都在外头露脸,真正赚钱的能有几个?这话让刘庄人听得别扭。刘老三除了卖烟卖酒,还在二楼开了麻将室,按桌头抽份子,和一把两元,炸一炮五块,空里捞钱,不是个啥好鸟。刘庄人也明白,其实他的生意不如东头开洗浴店的刘老七,那小子心肠黑得像十几年没掏过的烟洞眼,洗一双脚要提三十元干份子,真正属于不劳而获。只有西头开餐馆的刘十一在刘庄人眼里属于合法经营,一碗炒面十块钱,还送一碟小菜,如今的刘庄再也找不到这样老实的人了。

生意不好并非全是坏事,关门歇业的店铺贴着转让告示,拉下卷帘窗,外面的空场给刘庄的闲汉懒爷们提供了一个聚集的场所。这里修了圆形花坛和石头靠椅,设计者原本想在花坛中央半米深的土壤里栽一株银杏树,像伞盖一样把坐在底下休憩的人们罩住,但树没栽上,工程就停了,几年时间不见动静。闲汉们正好就地利用,携来小马扎子,垫一只纸箱,再铺层报纸,围拢在一起打扑克。也有下象棋的,这会正把棋饼很响地磕在木制的棋盘上。最多是啥都不干的人,一边嗑麻子唠闲话,一边猫腰缩手晒日头,把乌糟糟的影子投在身后涂满办证贷款字样的卷帘门和花岗岩上。

四喜抽完烟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屁股。常年累月在外流浪,他的脑袋看上去像窗台上晾了一冬的蔫萝卜,眼睛像干豆荚里的两粒豌豆,黑色的头皮上有几处显眼的疤瘌——那是被人敲烂脑袋留下来的。肉长好了,头发却没有再生,仿佛一片被蚕食的桑叶。四喜走到一处摊子前,四个人分坐东南西北,手里攥着扑克,勾着头各怀心事,预谋着下一步怎么将对手置于死地。四喜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觉得清静不好玩,又蹒跚地走向另一处。棋摊乱嗡嗡的,观棋的人又多且吵,仿佛一个捅到地上的马蜂窝。四喜爱热闹,高兴地嗷嗷叫了几声,踮起脚尖往里挤。一个人回头搡了他一把。四喜对那人比画,烟,烟。那人转头,冲着里面喊,杀马,杀马!四喜不敢再招惹那个人,又往晒日头的人走去。

晒日头的人靠墙站着,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们就属于君子一类,袖着手,站成一排,胡乱地四处张望。他们最喜欢看女人,尤其是打扮妖艳的女人,上身捂得像棉团,下面却露着两条蚂蚱一样的细腿。其次,他们爱看汽车,心里忿忿地骂,又是个富二代,开那么快是要去給你老子奔丧啊!一辆交警巡逻车开过,有人开口说话了。

“瞧瞧,一上午都跑第四趟了。”

“快过年了,又不瞎跑。”

四喜凑上来比画,烟,烟。

先前说话的刘老五说:“去去去,要抽烟找警察要去!”

晒日头的人看见四喜,仿佛看见一只猴子从动物园里跑出来,争着惹逗他。“四喜,给哥们跳支舞,这有烟。”一个蘑菇头造型的青年掏出一包香烟,弹出一根丢给四喜。四喜捡起来瞧了瞧,扔回地上。晒日头的人大笑,“四喜抽烟看牌子,你那烟档次不够,傻子都看不上抽。”

男青年臊了一脸红晕,骂:“不识抬举,没见过这牌子吗?二十五元一包的进口洋烟,法国总统的专供!”

刘老五说:“侄儿混得好呀,拿出来让大伙尝尝味道。”

“算了算了。”男青年赶紧把烟揣回兜里,“四喜都不抽,五叔别跟着掉价!”

刘老五说:“日你个小犊子,才混了几天社会,抽洋烟算啥本事?拉泡洋屎倒是能长长咱刘庄人的脸!”晒日头的人起哄:“就是,别把个头整得像刚从女人的裤裆里拔出来似的,一根烟都舍不得给大伙抽,刘庄白养活你这么大。”

男青年说:“我是我爹养大的,跟刘庄有个屁关系!”

刘老五怄气,当着大伙面散自己的烟。烟是好烟,黑兰州。他故意绕过蘑菇头,给四喜耳翅上架了一支,嘴巴里插了一支,掏出打火机,帮四喜点上。

四喜摆出十分潇洒的吸烟动作。有人说,看四喜吸烟的派头想起了一个电影明星,是谁忘了,反正四喜这辈子投错胎了,下辈子一定是个干大事的。

“四喜,来,跳个舞!”刘老五打开手机放了首流行曲子,歌词是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我愿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刘老五的手机有一圈花里胡哨的灯光,忽明忽暗,撩起了四喜的兴致。四喜把烟衔在嘴里,举起两只胳膊,跟着节奏摇头晃脑。

观棋的人不吵了,围过来看热闹,海水退潮似的,露出两个秃顶的老头儿在一边对弈。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干脆就跟着歌声一边吆喝一边鼓掌。人多热闹,四喜的傻劲儿就上来了,跳得十分卖力,扭一扭屁股,有时还转个圈,舞姿虽然不雅,甚至说是丑陋,但足以让这帮闲汉们发出胜利般的欢呼。

蘑菇头男青年心有不甘,跑到刘老三小超市里买了一包中华。刚才的烟是进口香烟的盒子,可里面装的却是别人见面敬来的散烟,这会无论如何也要争这口气,不能让刘庄人小看。他可是从大地方回来的,见过天安门,逛过颐和园,还在王府井当过三个月保安,这帮土锤,咋呼个鸡巴!蘑菇头青年敬了一圈烟,剩下的连烟盒一起塞进了四喜的口袋。他拍拍四喜的头,笑嘻嘻地说:“把裤子脱了跳,这烟就归你了!”

四喜虽傻,却是杆老烟枪。好烟孬烟,假烟真烟,低级烟高级烟,北方烟南方烟,他吸上一口或瞄上一眼便见分晓。中华可是好烟啊,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下牡丹花。那味儿钻进腔子有点硬,可硬得令人神清气爽,能挠到人的痒痒上。四喜掏出香烟,掀开盒子看看,还剩三根,很满意。这时人群里播响了迪斯科,四喜像上了发条,又扭腰又甩胯,无比兴奋地跳起来。

人们惊奇地看到,四喜真的解下裤子,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裤子堆在脚面上,裆里的物件像只死耗子甩来甩去。

刘老五生气地说:“亏你先人,把裤穿上!”可是,音乐还在继续,四喜便停不下来。刘老五冲着蘑菇头骂:“刘庄咋会诞出你这么个杂种,不要看是个傻子,你还要叫他哥呢!”

刘老五这么一骂,音乐便断了,四喜也歇了。“哎呦——刘老五你也管得太宽了吧?”有人惊呼,“快看,四喜抽烟的动作像周润发。”大家伙一琢磨,那气派还真像,只是少了油头粉面,多了乌七八糟。一个傻子能像明星?刘老五懊恼地说:“少在这扯淡——欺负个傻子算什么本事!”

四喜算是刘庄的明星,不但在刘庄,连黑石城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

细究四喜成名的原因,一是他傻的时间太久,傻了三十年。一个人如果专心只干一件事,那么耗费如此多的时间总会有所成就。二是他内心兀自痴傻,从未祸及他人,有时候见人讨根烟就走,从不死缠烂打,也不软磨硬泡,往往能激起人们的恻隐之心,慢慢就混出了好人缘。

说来话长。从前,四喜在刘庄和黑石城之间游荡的时候,城西的张堡出了个曲疯子。曲疯子连续八年高考铩羽,人说小曲啊,八年时间抗日战争都胜利了,你看,板凳没把屁股磨烂,屁股反倒把板凳坐透了?小曲听了这话就疯了。有时突然会从小树林里冲出来,抓一把行人的脸,有时见了女人脱下裤子,见了小孩扮个鬼脸,还经常站在街道上一边唱歌一边撒尿,好几次差点造成小城交通堵塞。总之,这个曲疯子劣迹斑斑,遭人痛恨,四喜却浑噩度日,表现良好。城东城西,一傻一疯,一文一武,形成鲜明对比。人们发现,原来痴傻癫疯,各有不同,于是便对四喜有了一番另眼相看。后来,曲疯子和一群野狗抢吃的,被咬死在夜市摊上,城里就只剩下了四喜。开始人们还对他心存戒备,慢慢发现他不过是个可怜的“混瓤”,不似曲疯子喜怒无常的傻子见人就打,也就放松了警惕,有时见面还“四喜四喜”地打声招呼。

有一年腊月,刘老八的儿子从外地打工回来,领了一个年轻的四川女人。刘老八的儿子在村里晃悠,见到四喜背了一扎破烂纸箱去卖,想博美人一笑,便说了一句闲磕牙的话。刘老八的儿子说:“四喜,来,这妞给你了。”

四川女人像猫似的撒一声娇,轻扑到刘老八儿子的怀里。四喜却站住,抽了抽他那填满分泌物的肮脏鼻子,仿佛在辨析什么怪味儿,然后口齿不清地说:“不凤仙儿。”

“啥?”

“不凤仙儿。”

“去你妈的!”刘老八的儿子手里正拎着个饮料罐子,便使劲往四喜的头上砸下去,打得四喜哇哇直叫。四川女人问啥叫凤仙儿?刘老八的儿子气咻咻地质问她到底凤仙还是不凤仙?四川女人委屈地哭了,说我连啥是凤仙都不知道,你这么凶干什么?两人因此大闹了一场,年没过,四川女人就拉着红色小皮箱子走了。后来刘老八的儿子对人讲,他妈的,差点上了小婊子的当,那娘们坐台坐烂了,补了一回,差点被我当成了原装货!

关于四喜这句“不凤仙儿”的话,刘庄人开始有了新的认识。谁家娶媳妇,都打趣说别娶个不凤仙儿的。啥意思呢?凤仙就是美丽、好看、良家女子,不凤仙就是没人要的破鞋烂货。说到这里该说说凤仙的来历了。

当年刘庄还是城东的一个村子,有那些错落有致的房屋和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周围是绿色的田野,走在乡间小道上能听见鸡鸣和狗叫。刘庄小学还在那座菩萨庙里,就在如今刘庄新村的位置上。那年,村子里来了一位天仙般漂亮的女老师,春天穿嫩绿色的毛衣和咖啡色的长裤,夏天便是一袭白色长裙,秋天又穿鹅黄的风衣,冬天会换上黑色的滑雪衫再搭配一条火红的毛线围巾。她的穿衣就像刘庄一年四季的色彩一样绚丽多姿。那时候四喜虽然傻,但是尚有一颗童心,每天趴在学校大门口,流着涎水看同龄的孩子在操场上奔跑玩闹。女老师把四喜喊进来,叫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课。四喜规规矩矩坐着,嘴里总是“仙儿仙儿”地叫。后来简直就像女老师的影子,人家去哪他去哪,人家上厕所他都跟着。女老师生气地说,男女有别,何况我还是你的老师,别跟着了!四喜就站在厕所门口等。女老师气得没办法,她的这席话怎么会对一个傻子起作用呢?女老师把四喜遣送回家,交给他的母亲王香云,可是第二天天不亮,这傻子又立在学校门口了。

那时候四喜十二岁,到了青春期。有一天,学生们看到四喜跟在女老师身后,手插进裤裆里,一边动作,一边兴奋地嗷嗷乱叫。小学生们不谙人事,那女老师却害羞地跑进宿舍,把门锁上了。

他妈王香云来领人,四喜“仙儿仙儿”地叫。

学校校长赶他走,四喜“仙儿仙儿”地叫。

村支书指着他骂:“别人的脑子蛋清是蛋清,蛋黄是蛋黄,你四喜就是个混瓤。赶紧往回滚,以后再进这个门,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可四喜就是听不进去,为此,他没少挨打。一个黄花大闺女叫一个傻子成天跟在后面骚扰,成何体统?那时候的四喜已经有了捡破烂换钱的意识。黑石城扩建,他便捡一些破铜烂铁卖掉,然后買些稀罕的东西回来。那天,四喜买了一串糖葫芦,不知在哪还捡了一盒避孕套,吹成一个个气球,扎在一起,准备送给女老师。四喜牵着他的礼物来到学校,女老师正在上课,四喜便把那串猪尿脬一样的气球拴在女老师宿舍的门闩上,把糖葫芦插在窗台的砖缝里。女老师下课,看到宿舍门上挂着一串气球,再一看,看到了蹲在一旁的四喜。女老师有点感动,虽然四喜是个傻子,但毕竟师生情谊,桃李芬芳。女老师就收下了礼物,只是把那串糖葫芦退还给了四喜,还说了很多宽慰人心的话。

“四喜啊,以后可不准给老师买东西了,有钱攒下来将来给你娶媳妇。”

“四喜啊,出去捡破烂别跑远了,咱只能捡,可不许偷,偷了别人,手要生疮。”

“四喜啊,别人打你就用两只手护住头,小心狗咬,见到汽车,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傻子听话地点点头。

但这事很快就成了别人的笑料。一个女老师的宿舍里竟然挂满了避孕套,叫人咋想呢?知道一切后,女老师就告了长假,后来主动申请调到了更远的乡下。

女老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凤儿。

可怜四喜,见不到心中那“仙儿”就到处寻找,嘶嘶呜呜哀鸣,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人们看见他的眼泪时心软了。四喜虽傻,可也是个生理正常的孩子。后来有好事者还专门为四喜编了几句俏皮话:

抽烟要抽那中华烟,

捡烂要捡那黄金砖。

跳舞要跳那的士高,

娶女要娶那小凤仙。

这几句话,四喜现在说得麻溜好,但要看他的心情。别小看一个傻子,也是有喜怒哀乐的。

接着说那天在刘庄新村楼下,刘老五喝散围观群众,自个生了一肚子闷气。

刘老五这个人,别人见了都有几分忌惮。除了膀大腰圆一脸凶样外,主要是他敢带头去县政府上访闹事,别人不敢。他敢一拳捅掉刘老三的两颗门牙,别人也不敢。他敢拿着菜刀追砍闯进村里的蒙面大汉,别人就更不敢了。所以说,当他骂蘑菇头是杂种,那小子翻了翻白眼,愣是没敢放半个响屁。

这一点,刘老五心中有数,一般如果不涉及赔偿款、拆迁费这样的大事,没人敢和他争个输赢。再说了,这刘庄也没多少人了,打工的打工,迁户的迁户,闺女外嫁,小子上门,自从黑石城里开出的压路机碾过村子,挖掘机捣烂房舍,又在上面建起高楼,让他们住进鸡窝一样的单元房,往来也就少了,都客气起来了。想和别人说句话,还得跑到这地方,见了面,好似又没啥说的。就看街上的车,就看街上的人,看得太阳偏过楼顶,女人从窗户里伸出头喊吃饭才回去。真正的城里人一日三餐,刘庄人只有两顿饭,吃了晌午,又不知该干啥了。那次一合计,刘庄姓刘的到了他们这辈,也就十二个人了,之间各有亲疏,互有远近,一个老祖宗繁衍出的后代,都生分得不行。

刘老五没等老婆子喊就回家了。刘庄新村是三幢沿街的六层楼,刘老五的家在中间那幢楼的第三层。俗话说金三银四、五铜六铁,他虽挑了个好楼层,选了个好户型,可总觉得逼仄憋闷。尤其今天,心情格外不爽。进门嗅出老婆子在炒鸡蛋,一股焦糊味儿。刘老五说:“又吃鸡蛋,都快吃死人了!”

老婆子把锅铲磕得很响,打仗似的手忙脚乱。搬入新家,她总是不习惯用煤气灶和电磁炉做饭。听见男人在外边说话,应了一句:“啥?”

刘老五说:“不知道做点别的?没了鸡,哪来的蛋叫你天天吃?”一屁股坐在烂沙发上,摁开电视机,画面上是相亲节目。女嘉宾嗲声嗲气地说她其实是看上了男嘉宾的人品,愿与他白头偕老,共度人生。男嘉宾信心满满地说喜欢对方美丽贤淑的样子,将来可以改良后代基因。刘老五腻烦,换了个频道,播放的是警匪片,于是双手抱脑,靠在了沙发上。这时候,他突然想抽支烟,一摸口袋才想起,半盒黑兰州早已散与他人。

老婆子端上饭菜。房子太小,没有餐厅,就只能在客厅里围着茶几吃。老婆子接上先前的话神秘地说:“活人能叫尿憋死,谁说住楼房就不能养鸡?”

原来老婆子在地下室用方砖和稀泥垒了鸡窝,养了十只下蛋鸡。老婆子说:“老五啊,我总算知道当鸡做狗是个啥滋味了,吃喝拉撒全在窝里,鸡头擦着鸡屁股,难怪那些东西到了晚上赶不进去——你看咱就跟鸡一样,住的这哪是个家?就是个鸡窝嘛!还不如回去住咱的五间大瓦房!”

刘老五本不想说话,女人家唠唠叨叨,够他烦的。这些他都可以忍受,但说到回去,刘老五就把火发在了老婆子身上:“吃饭吃饭!刘庄都没了,哪里还有五间大瓦房?”

老婆子懊悔地说:“早知上楼这么难受,当初咱就不搬!”

刘老五说:“世上没有后悔药,搬就搬了,全庄人都行,就你不行——不行好啊,谁叫你当初和那小狗日的串通好,签了拆迁协议,把我架在了二梁上?如今搬进来了,就等死了从这道门里往出抬!”

老婆子默默扒饭,抽抽搭搭哭起来。他们都不说话,气氛陷入沉闷状态。这时,听得窗外的街道上,谁和谁交上火了。那声音清亮得像一瓢水泼下。楼下面的街坊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撕破脸。仔细辨听,是开商店的刘老三。刘老五把碗搁在一边,愈发想要抽一支烟。

这个刘老三,年长刘老五几岁,人虽长得瘦小,心眼却细密得像筛子底。用刘庄人的话说,那叫钻了钱眼,虱子过去都要卸条腿。上次夜里,过路人在他店门前的花池旁小解,刘老三上去就是一脚。那人逆风撒尿,尿了自己一裤管。刘老三说你敢在我店门口撒尿,你是张麻鬼派来断我财路的吗?那人被弄得不知所措,提了裤子要走。刘老三抓住他的领口说,想走?没那么容易,罚款二百元!那人硬气地说,随地小便,黑石城里也就罚个五元十元,你要二百,你以为你是刘庄的刘老五呀?刘老三呵呵一笑,说,我不是刘老五,我是刘老三,刘老五是我兄弟。那人一听这话,乖乖交钱走人了。

不但如此,刘老三还放过他一回鸽子。当然,这事全刘庄人都不知道。

镇上来人动员搬迁,全庄人都不同意,凭啥征收价是一亩地五万元,政府一转手卖给开发商,挂牌价就六十万了,中间的五十五万叫狗吃了?“这个嘛,是政策!”征收组的人回答。可群众不买账,官字两个口,上下都能说,你倒是解释解释什么叫政策?征收组的人就开始借题发挥:“按照土地法规定,土地价和地上附着物价格加起来就值这么多钱,咱想加都加不上去呀。土木的,砖木的,砖混的,按修建年代分类定级,明码标价,第三方评估,政府就是把自个亏了还敢把衣食父母亏了?再说了,这土地是集体所有,不属于哪家哪户。你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打个比方,你老婆虽然是你的,天天用,年年用,可最终你是你,她还是她,你们谁也不属于谁。如今城市要发展,必须牺牲集体利益,牺牲集体利益肯定要牺牲个人利益。我们国家历来都是个人服从集体,少数服从多数。话说到这份上,你要再不理解,我可就没办法了。给你十天时间考虑,十天之后,我们再上门。当然,如果考虑好了,用不了十天,也可提前给村上打声招呼。”

征收组的人走了,撂下一堆话。村上是谁?村上就是这个刘老三,那时他正挂着个村主任的名头。

刘老五找到刘老三,摆明立场。

刘老三说:“贤弟,别说你不同意,就是同意,我这个村主任还不想当历史的罪人。一旦黑石城的馬路捅过来,一棍子把咱刘庄捣烂了,人也就花雀四飞了。往日俺们几家人还能坐在一块石头前吃饭,以后要是被他们安置了,咱就是河里的鳖爬进了鱼缸,自个把自个闷死了。你看张堡修的单元楼,哪是座房子?简直是个鸟笼,是个鸡舍,人钻到里面不生病才怪!”

刘老三说的没错,早些年,村里关系好的邻居经常坐在门口的大树下,各自端着碗,你夹我盘里的,我吃他碗里的,有啥说啥,其乐融融,还是很美好的。

刘老五说:“那咋办?给镇上说说,咱村里人不干,叫他们死心?”

刘老三说:“这事可不能这么来,既然全庄人都不愿意,那咱就不怕。我是村主任,不方便出面。这样吧,你私下和大伙商量商量,每户出一个人,不同意的明天都去县政府,把这事给县上领导反映反映。镇上的这帮乌龟孙子王八蛋,不种粮食就不理解庄稼人的难。发动大伙,一致对外,叫他们知道咱刘庄人不是孬种!”

一席话讲得刘老五热血沸腾,浑身都是劲儿,觉得老三向着村里人说话,内心竟充满无限的钦佩之情。“是啊,住了多少辈人了,不是一句话说搬就搬的。”第二天,刘老五召集了四十三个村民代表去县政府上访请愿,希望黑石城的新区建设绕过刘庄。但是,县上领导好歹也是个处(级)儿,你说想见就见呀?僵持到中午,政府派了个大个子的信访局长高三彪出面答复群众。高局长名字霸气,人却是个拿软刀子攮人的白脸书生。

“乡亲们啊,都安静一下,听我高某人说句话。”高局长挥动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也是农民的儿子嘛。啥叫农民的儿子?就是你们的儿子。土地是咱们的命根,少一分地就少一袋粮,这个意见我会转告县长。但是共产党的事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县长也不能拍这个板,需要上县委常委会集体决定。给我高某人一点时间,给县上一点时间,从黑石城发展的角度来讲,大家要与县委的意见高度一致,都是为了我们黑石的明天更加美好。县长叫我代他感谢大伙参与全县建设,积极提出宝贵意见。现在请选出一个代表到办公室和我们详细谈谈,如果再这样吵下去,一句都听不清,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

“县长怎么不亲自来,派你这么个不坠砣的?”

“县长去北京出差,现在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你们谁是挑头的?来,把大伙的意见带上来。”

代表们都看刘老五。

刘老五身形魁梧,长着两只灯泡一般巨大的眼睛,脸上的肉嘟噜下来,拉出两道很深的法令纹。高局长好言相劝,叫他把人遣散,该干啥干啥,耽误了工夫就是耽误了庄稼。刘老五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加上他说话大伙都愿听,很快县政府门口的人就散了。到了信访办,高局长递过纸笔叫他把所有的要求写在上面。刘老五带头闹事是把好手,撰文写字却是外行。刘老五说:“没啥写的,就一个意思,刘庄不能拆,我们不上楼。”

就这样,大伙都回家等消息,刘老五琢磨这事政府迟早要给个解释。可是等了几天,却等到了一件令人气恼的事。刘老七和刘老四两个亲兄弟跑到他家兴师问罪,惹得院里的狼狗扯着铁链汪汪直叫。“老五,你出来,你还姓不姓刘?”

刘老五听到院子里有人喊,跑出房间看到一对歪瓜劣枣很意外:“咋了,老四、老七。”

“咋了?你心知肚明!说,那天支开我们,你上楼和那高什么彪说了些啥话?”

“啥都没说呀!来,进来坐。”

“少在这假仁假义,是不是答应县上给出的条件了?”

“你们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姓刘的,别在这装,我说一听到拆迁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带我们上访,还自个花钱买饭,原来你是有目的的!告诉你,我们不是傻子,你自个捞了好处,叫大家伙给撑这个场,你手段玩得高明呀!汉奸,叛徒,吃里扒外的走狗!”

刘老五被骂糊涂了,生气地说:“有话说清楚,你再骂,我就揍你!”

“哎呦,要打人是吗?告诉你,别人怕你,我们兄弟不怕!”

刘老七两手叉腰,刘老四双臂抱胸,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狼狗绕着橛子跑圈,抖着铁链哗啦哗啦响,扑不到人,哈哧哈哧吐舌。猛地一下,狼狗就逮住了刘老四的一只脚。

“哎呦——”

狼狗拖着链绳,狗牙已经镶进了刘老四干腿的肌肉。老四掀住狗头,跌坐在地上哭嚎:“刘老五,你放狗咬人?老七、老七,快救命呀!”

第二天,老实巴交的刘十一告诉刘老五,村里人都在私下议论,说当日在县政府,他一个人去信访办,老狐狸高三彪已用五万元将他收买,条件是同意村子拆迁,并且不再带头闹事。刘老五听完气得脑袋都快炸了,难怪老四、老七找他,还被狗咬破了皮肉,打了几支狂犬疫苗,给谁谁不生气呀!他想,越是这样越不能退缩,于是打电话召集村民进行第二次上访,到时候要问问那位高局长,哪个狗日的说他私受了五万块钱?结果,第一次去的四十三个人都像串通好了似的打起了退堂鼓,还话里话外说,老五啊,胳膊拧不过大腿,蝎子斗不过公鸡,咱跑前跑后凭良心,到头来都是给人办了好事。老五你人高马大,世面精通,别说那猴爬杆的高局长,就是县长见面都要给你打火点烟,你一个人去就把我们所有人都代表了。

结果上访那天全村只来了一个人。

四喜是来凑热闹的,可场面的冷清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刘老五想不通,你说我这是为全庄人请命办事,又不是为了我一家!其他人呢,都缩着个脑袋当王八,都看事态变化,想得好处还怕开罪人,如果我刘老五拿了人家五万元钱就被雷劈死!

刘老五赌咒发誓,心中涌起一阵难过,孤独地坐在县政府门口吸烟。吸烟能叫脑子启开一条缝,透进来一点风。真没想到事态发展会是这样,一句话就把他们的队伍给打垮了。四喜上来比画,烟,烟。刘老五心烦,想吓走他,却发现形单影只的傻子与他同病相怜。刘老五递上一根过滤嘴香烟。四喜用食指和拇指夹住,擦燃火柴点上,挨着刘老五坐下。

抽烟有时也像喝酒一样,一个人是自斟苦饮,两个人彼此就有了陪伴。

刘老五心思复杂地问四喜,全庄人都不来,为啥你要来?四喜吸了一口烟,张大嘴,悠然吐出四个烟圈。刘老五又问一遍,四喜才说,烟,烟。刘老五悲从中來,傻子还知道为吸一口烟,他这是图个啥呀?刘老五深感失望,决定去找刘老三对质。可是,刘老三滑得像条泥鳅,自从挑起事端,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那段时间刘老五一天几趟上他家找,每去一次,对刘老三的愤怒就增加一分。而且他还得时时提防,不能叫人再说闲话了。

刘老五的心眼就是这样长出来的。

那天,刘老三的小儿子早起上学,拉开门闩揉了揉眼睛看见立在外边的刘老五叫了一声叔。刘老五走进戒备森严的村主任的家,那是一砖到顶的五间工字房,罩着白色面砖,前年春上修的。屋里的摆设还算新潮,沙发是那种劣质皮子的,颜色和款式都像烤得焦黄的面包。城里淘汰的东西,农村正当时尚追求。刘老五来到客厅里间,刘老三昨夜喝醉了,此时正捂着一团棉被呼呼大睡。身材壮实的刘老五单刀直入,踢翻了一地空酒瓶,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惊醒了梦里人。

“谁呀?”

“我,老五。”

“老五?”刘老三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看见刘老五像一堵墙站在面前。

“怎么不接我电话?村子要拆,你这主任是个啥意见?你叫我抛头露面带人上访,你却躲在家里喝快活酒!”

“贤弟息怒。”刘老三艰难地笑笑,从炕上溜下,套上鞋,走到桌边拿起喝剩的半瓶烧酒圆场:“我这个村主任为难呀!来咱喝酒,边喝边说。”

那时刘老五铁了心要把事闹大,说:“你给我记住了!”

刘老三感觉事态不妙,问:“记住啥?”

刘老五大声说:“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他拿起酒杯,抓过瓶子,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仰脖吞下,“老三,咱俩一起打个电话,你拨110叫警察来抓我,我拨120叫救护车来接你。以后做事做到明处,咱俩谁都不耽搁谁。我这不是酒壮■人胆,我这是酒后吐真言——你给兄弟脖子底下垫砖不义气,今天我就是舍得五万块钱也要把你这张嘴巴揍得说话算数。”

刘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刘老五的拳头已经送了上去。

晚上有人敲门,刘老五的老婆子引着颈子从猫眼里往外瞧。这是小区的安全员米大姐教她的。如今住楼房要多长个心眼,黑石城里的住宅楼,家家户户安着防盗栅栏,子母门,门套门,还经常被盗被抢。最近一次是在新华家园的富人区,假推销员骗一个老太太开门,叫她闻一瓶洗发水的味道,结果老太太就不省人事了,不法分子钻进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劉老五的老婆子心虚,敲门不开,里面的人反倒像做贼。自打搬到楼上住,她倒很希望有人来敲门,不管认识不认识,倚着门槛说几句话,心里能热腾好一阵子。

贴着猫眼看,那人面生,接连敲门,开门就成了顺势动作。

“阿姨,吃过饭了吧?”来人客气地说。

“吃了,吃了,快进屋!”刘老五的老婆子认出他是当年拆迁组的钱组长。

钱组长拎一兜热带水果,进门嚷嚷着要换鞋。老婆子觉得麻烦,以前独门大院的,别人家的狗跑进来拉泡屎她都不嫌,这客人来了还换鞋?

把人让进门,男人才从卫生间姗姗出来。这一看,沙发上坐的是钱多多,一时惊愕不定。钱多多两年前把刘庄拆了,那时候他是拆迁小组的组长,凭着工作中的突出表现,被组织重用,事业跨了个大台阶,当初的钱组长如今已是钱镇长了。刘老五心里别扭,一时语塞。钱镇长站起来让座,给他敬烟、点火,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几个动作下来就把谈话的主导权抓在了手上。

“刘老五啊——不,我该叫你刘叔,论年龄我比你儿子也大不了几岁。在刘庄,刘叔人缘好重义气,肠子不拐弯,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钱镇长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拆迁协议说,“刘叔,刘四喜是你大侄吧?我查了一下,全村就你和他血缘关系最近,这事还得你担待。最近县上搞拆迁清零行动——他妈的,尽是些破事——咱刘庄拆了两年,公寓都盖起来了,但目前还有两个拆迁户,必须拿下!”

刘老五的心提起来。拆迁,又是拆迁!这个字眼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钱镇长把协议推到刘老五的面前继续说:“刘叔,你看看,这协议和你上次签的半个字都不差。两个钉子户,一个是张麻鬼家几孔烂窑洞,这新区建设压根就撞不上,他要不搬就拉倒,没人向他求情下话。另一个就是你大侄刘四喜。往日我婶子王香云活着,还有个管事的人,如今她死了,我就只能来找你。如果你不管,那我们就公事公办,直接找村主任刘老三。今天我来呢,先和你沟通个意见,不要以后说我隔着锅台上炕,没把你让在前面。”

刘老五的老婆子站在一旁听明白了,搓着手说:“四喜怎么说也是我侄儿,他刘老三都出五服的人了,盐里面有他,还是醋里面有他?”

刘老五烦乱地说:“去去去,少在这插嘴,刷你的锅去!”

“我婶说得对,老刘你是他堂叔,你不管谁管?车走车路,马行马道,拆了刘四喜家的烂房,赔偿款兑付到位,又不是叫你白养活傻子。再说了,这事交代给刘老三,我还真有些不放心。”

“我们答应,这事我们一千个答应!”老婆子抢着说。

这一夜,刘老五和老婆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以前四喜娘还活着,镇上来人做工作,她开出的条件是:得给她家四喜安置个与政府挂钩且收入稳定的工作。这话叫刘庄人笑掉大牙。大学生都排队失业呢,一个傻子能干什么?抽烟,跳舞,捡破烂儿?王香云十分清楚,房是负担地是累,钱财是那催命的鬼,就是给座金山银山,万一哪天她不在了,傻子还要能守得住,只有稳定工作才能让四喜在这世上吃喝不愁。王香云提出的条件没边没影,把镇上人难住了,就这么一直拖着,拖到了现在。

前年入夏时村子开始拆迁,刘老四和刘老七闹得最凶,抱着一瓶汽油吓唬人,发誓死也要死在刘庄。当时的情况是,有个立功心切的干部,哦,就是钱多多钱组长,自告奋勇到老四家里去。老四老七做邻家,拆了隔墙,连成一户,空前团结起来。老四叫嚣,谁敢硬上,就敲碎瓶子,点着汽油自焚,连房子一起烧掉。老七手持打火机,吧嗒吧嗒弄燃火苗,又噗一口吹灭,骂骂咧咧地说,老四狗日的,就你一人是爹的亲儿吗?瓶子给我,也给我弄点汽油,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不要看我拿个小小打火机,想死的决心不比你小!结果那天的事雷声大雨点小,钱组长不管他两瞎闹腾啥,跑进屋里坐在高背梨花椅上漫不经心地抽烟,抽了一会儿说,点吧,你们要死算我个垫背的——刘老四,你他妈摇啥摇?摇得瓶子里的猫尿都起了泡沫啦!之后的事略去不说,反正刘老四和刘老七成了村里最先搬迁的人。然后是刘老三,他是村主任,上头有个组织压着他。除此之外,在那座老庙基础上扩建不久的小学很快也拆了,拆迁工作一下子打开了局面。接着一条笔直宽阔的公路伸过来,沿路先修起了刘庄新村公寓。铲车紧跟着开进庄稼地里,日日地冒着黑烟,铲断了玉米高粱半人高的青苗,碾出一道道青黑的带着菱形花纹的车辙印,弄得土飞尘扬,鸡飞狗跳。公寓修好后,大规模动迁工作启动,镇上的宣传车驾着大喇叭停在村口,整日不停地广播,他们的口号是,百日攻坚,压茬推进,搬离一户,拆迁一户,化整为零,逐个消灭。在强大的攻势下,刘庄土崩瓦解。

公寓楼建起来,老四老七都得了门面房,虽然不是政府拱手白送,但背后的好处刘庄人也能猜测出个一二。七月麦黄,刘庄的怪事接连不断,先是王香云死了,一觉睡到了极乐世界,接着是刘氏兄弟腆着脸在村里现身说法,公开做宣传员,什么明白人不做糊涂事,早日搬迁早选房;什么刘家世代当农民,如今也是城里人。啊呸,一条好狗都比他会摇尾巴!麦黄没人收,旋黄旋割鸟一声紧过一声叫,刘庄人都忙着搬迁入住,刘老三山上的麦子被人点了,烧成了一片焦黑。还有刘老五家的狼狗也被人隔墙扔了毒肉包子。但这些都比不过王香云的死,她一死,傻子四喜成了孤儿,就再也没人给他买新衣新鞋了。

令人煎熬的一夜。月光从窗户中流进来,如水般清澈,映在雪白的墙面上,整个房间都透亮了。似睡非睡中,天就亮了,日夜交替间,月光如剥茧抽丝般褪去,稀薄的光线渐渐盈满房间。这一夜是刘老五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夜,许多事情在腦袋里像电影胶片一样扯来扯去,投下清晰或者模糊的光和影。老婆子辗转反侧,一个劲儿地叹息,好事叹息,坏事也叹息,没钱了叹息,得钱了也叹息。一次次叹息像一次次拔开压力锅的阀门,把胸中积郁的气体排释一点。刘老五和老婆子背对着说话,喊了一声她的小名。他很久都不这样叫她了。

“桂花,你说咋办?”

“还能咋办?既然镇上叫咱做四喜的监护人,那就要操这心——难道留着便宜给刘老三占?”老婆子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那得先找到四喜,把事说清楚。”

“说个屁,他一个傻子说得清楚吗?”

“咱可不能打钱的主意。”

“谁说咱要打钱的主意了?”

刘老五从床上坐起来,像是浑身来了力气,他把桂花小象一样臃肿的身体捣了几下,催促去做早饭。一个男人家,没主意了,问啥女人!太阳爬坡,日光照进窗户,昨日钱镇长送上门的一兜水果原封不动地搁在电视柜上。那是什么水果呢?刘老五盯住看了半天,好像叫火龙果,忽然想水果都会长成那样,光颜色就够唬人,这世上没见过的东西还多着呢!

出门买了盒好烟。傻子到处浪荡,根本没家的概念,但刘老五还是决定先上他家瞧瞧,毕竟事关重大,眼见为实。出了小区大门,他快速穿过街道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公寓楼下的棋摊和牌局准时开张,已经围拢了不少人。刘老五睃巡一遍,并没发现四喜瘪蔫的熟悉身影。

刘老九站在晒日头的人群中喊他过去说话,刘老五急忙摆手。他知道老九找他说儿子乐乐的婚事,心想还是躲躲吧,有啥好说的,十几万的的彩礼,就是把他杀了才能淌几滴血?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四喜,给镇长钱多多回话。

四喜家离刘庄公寓有一段路程。刘老五从柏油路上下来,走在往日千百回出入家门的小道上。以前,这条巷子七拐八扭的,孩子们经常追在一起,把童年的快乐挥洒在每一个日落黄昏;家家户户煨热炕,空气里弥散着柴禾燃烧发出的呛人的味道;可是,孩子们酣畅的玩耍总被母亲急切的呼唤回家的声音打断,于是才恋恋不舍地相互告别,然后村子陷入长久的寂静,于那渐次熄灭的灯火烛光里传来几声狗吠,夜色如墨。可是,拆迁消息坐实后,村子就像癌变似的,那些树遭殃了,那些鸡和狗也遭殃了,人们砍了树,在狗窝鸡棚的地址上,一夜之间搭起了蓝顶的铁皮板房。孩子们追逐玩闹少了,见得更多的是夹着纸烟匆匆行走的民工和轰轰隆隆的机器。如今村庄被夷为平地,砖块瓦砾散落脚下,杂物废料弃之于野,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垃圾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几条野狗追逐撕咬,几棵老树孤立寒风。好好的一个村庄就这样碎成了一地残砖烂瓦。

路失去了房子所做的标记,行走只能凭借记忆。

四喜家在村庄尽头的山坡下,是三间土坯砖柱的瓦房,丝毫不显山露水。

“四喜——”刘老五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枣树上一簇废旧的塑料薄膜迎风招展,一只黑猫跳上屋檐,喵喵叫了几声,朝他瞪着晶黄的眼珠。又喊了几遍,还是没人答应,在这人烟散尽的荒芜的角落,刘老五和一座空空的房子相互凝视。想当年,这房子在刘庄出尽风头。三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刘老五萌生了进去看看的念头。房门洞开着,他佝偻着腰走进去。房内的的情形可想而知,大炕上团着污浊不堪的被褥,地面上有篝火的痕迹,除此之外,满是废品垃圾。

刘老五心里难过,村子里那个背负着杀人罪名的刘老二早已伏法多年,如今王香云也走了,一个家就只剩下空空一座房子。“人啊,不过是风中的烛火,说灭就灭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注视着他,猛然转头,看见堂嫂王香云的遗像挂在墙上。刘老五想,他妈的,人死了怕是有灵魂吧,啥事没做鬼就缠上了!女人笑吟吟的,笑得他内心发毛。

刘老五点了根烟,用力猛吸几口,跨着大步走到外面,才想起要给嫂子王香云鞠上一躬。

王香云十九岁嫁给刘老二。

刘老二的爹和刘老五的爹是亲兄弟。

刘老二结婚的时候,刘老五还骑着一辆旧式自行车在黑石中学与刘庄之间的路上来回蹦达。

看见嫂子王香云,年轻的刘老五心思就起了变化。那叫少年思春,春心萌动。刘老五在回村的路上遇见王香云,忍不住停下来要看她鼓鼓的胸脯。王香云红着脸走过去了,刘老五回头又看她扭腰摆胯的背影。刘老五对刘老二说,哥,脱光了搂着女人睡觉是个啥滋味?刘老二说,就像把土疙瘩泡进了清油,滑腻着呢。刘老五说,哥,谁舍得往清油里扔土疙瘩呀?到底是个啥味儿你就别稀罕我了!刘老二说,那就把土疙瘩扔进水里吧,反正土不是土,水也不是水了,就融化了。刘老五听得入神,说,二哥,那叫香云嫂子和我融化一晚上吧?刘老二往他的脑袋上砸了两拳说,我日你个老母,你屎吃大的啊?

王香云很快就给刘老二生了个胖小子。临盆那天,刘老二家砖柱土坯的三间瓦房正在上梁架顶,村里的风水先生披完红,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削劈干净的房梁立木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封顶大吉的良辰时日,然后放了一挂喧天告地的浏阳鞭炮。酒宴摆开,刘家老爷子拿出珍藏数年的高粱大曲犒劳干活的匠人和帮忙的庄客。酒是一人一盅,一盅一口,再多就不给了。当时刘老二建造新居,热情高涨,骑在墙头上,把冒头的椽条锯得一般整齐,又勤快地将墙体罅隙填满稀泥,一点都不含糊,一刻都不歇息。王香云挺着个大肚子走出走进,刘老二站在高处喊:“香云,给我丢上来一掀泥!”

王香云一只手托着肚子,用另一只手遮住正午刺眼的阳光,看到房顶上身体健硕汗珠璀璨的男人笑得风姿绰约。她双手握住掀柄,试了试力道,慢慢悠悠铲了一锨拌着麦壳的稀泥,然后提臀扬臂将那沉甸甸的水与土送到了高架之上的废木板上。

刘老二看着一团稀泥甩在脚下,自言自语道:“女人就是女人,三锨都顶不上男人一锨。”话刚说完,就瞥见女人像一根稻草弯曲在了地上。

“妈呀,我要生了,要生了!”王香云叉着双腿,裤裆里湿了一大片。

匠人和庄客手里擎着鸡腿,嘴里吸着粉条,纷纷站起来要走。刘老爷子喝了几盅酒,头晕脑涨,醉眼迷离,拦住众人说:“添屋添丁,双喜临门,今个谁都不许走,喝酒,吃菜。吉时吉地,让大家见笑啦!”

刘家的女人们扔下锅碗瓢盆,从炕上扯下毛毡和被褥,跑上来将王香云团团围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妈子不知從哪里弄来一把剪刀,冲入临时产房,剪碎了女人污秽流血湿达达的裤管,把神秘的生命之门暴露在风光无限的天地之间。老妈子一边摁她的肚皮一边说:“闺女,这阵走的是鬼门关,生死只能靠自己,咬住衣角下面使劲,使劲呀!”

这边是男人们悄无声息地咀嚼食物,那边是女人们声嘶力竭的呼叫喊骂。刘老二跳下高架,被几个女人搡到了外面,指头戳着脑门教训道:“多大的月份了,还叫她给你供泥!刘老二,你还有没有良心?万一有个闪失,这房子你还住不住得进去?”

刘老二头上的汗珠如雨豆般落下,左走几步,右走几步,又停下来提起脚跟往里看,看到的是密不透风的肉墙和不同女人轮换上阵忙碌的身影。

刘老五背着黄挎包骑着自行车回来,在门口打好车撑,跑进院子喊道:“大伯,二哥,好事,好事呀,下了,下了个母的!”

刘老爷子把那一毛二分钱的烧酒在桌上一掼,说:“你个混球,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嫂子生娃,你在这瞎吆喝什么?”

刘老五急人急语,说:“咱家的大乳牛下了个母犊子,我放学回来看到的,就在圈里吃奶呢。快,也给我一口酒喝上!”

此时,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传来,证明这场生命的诞生有惊无险。刘老五方才看出全场人噤若寒蝉而又喜形于色的神情,再一看,看到老妈子一双血手托着一个血丝糊啦的婴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老妈子母鸡抱蛋似的喊:“生了,生了,是个有牛把儿的!老爷子,你们刘家续上香火啦!”

老爷子激动得一个劲儿给人斟酒,颤抖着胡须,也颤抖着手说:“上苍体恤,上苍体恤!来,再饮一杯,我这是有儿又有孙,人生复何求啊!”

刘老二家的喜事就这样巧妙地撞在了一起,并借众人之口广为传播。刘庄人气愤不过,一个劲儿地说,他妈的,刘老二家生娃生男娃,下犊下母犊,他妈的,真是他妈的——

后来刘老二的儿子取名四喜,据说是因为弥月当日又添一喜的缘故。刘老爷子在新落成的房子里举办酒席,正当他困惑给亲孙子赐个啥名字的时候,一个端着黑瓷老碗手拄枯木拐杖的乞丐闯了进来。乞丐衣衫褴褛,乱发搭肩,精神恍惚,疯癫难判,一把抓翻了餐盘,把那皮薄如纸、色白如玉的馒头抓落在地,滚了一层污泥黑灰。

刘老二从外面冲进来打乞丐,要赶他走。乞丐被人打怕了,见了人打就躲,没地方逃,当场钻进了四方高脚的八仙桌下,抱住馒头啃起来,一副饿极了的样子。亲戚和庄客们看了一眼刘老二,再看酒席上首正襟危坐的老爷子,拱手作揖,齐声道贺:

“恭喜呀,恭喜!孙子满月,叫花子进门,好事成了双!”

“我这不是好事成双,我这是四喜临门!”刘老爷子捋了捋胡须说,“穷苦莫过乞丐,逍遥最是公子,都是我的座上客!老二,还站着干什么?添盘,加箸,看酒,让座!”

四喜借着刘家祖宗的保佑健康成长,到了五岁那年,一场变故彻底粉碎了他短暂的童年记忆,从此成了个混瓤。人们相信,一切变故都是因为四喜这个大而不当的名字,把一个骨轻命贱的孩子给压垮了。

那年,刘庄的刘姓兄弟与关砭的关氏青年约架,地点就在两村交界的黑水河边。皎皎孤月,刘老二披着满身银辉跑回来。王香云给公公擀了一顿长面,吃饱后老爷子转进屋里,轻轻的鼻鼾时断时续。大门楼子上挂着红纸灯笼,里面吊着一盏引着长线三十瓦的灯泡,空中红灯轻佻,地面光晕摇曳,电线骑墙而过,弯成了难看的驴肚形状,一道又长又细的黑影荡来荡去。王香云正在炕上哄四喜睡觉,刘老二掀门进来,吓了她一跳。

王香云说:“去哪了,才回来?酸汤细面都拉不住你的魂!”

“给我十块钱。”年轻的刘老二乞求道。

“要钱做啥?不给!”王香云赌气地说。

“好香云,又不是去赌牌,我有大事要办!”

“你能有什么大事?”王香云把睡熟了的四喜放在炕上,掖好被角。月光下女人形容清丽,举止动人。刘老二脱鞋上炕,凑上去吻一下她的额头说:“今年关砭人少,听说到时候你兄弟大奎也来,我们不打架,喝喝酒,你说算不算大事?”

王香云没说话。自打她记事起,刘庄和关砭两个村子的男青年总在每年正月十五约架,就为河滩里你不能耕我不能种的那二亩沙地。斗了几辈人了,谁都不肯让步。其实,在双方心里,那早已不是一块地,而是一口气呀!可他们也清楚,为一块蒿子长不到一拃高的薄地弄个你死我活不值得,所以更多时候是去显示一下存在,相互说上几句豪言壮语,咋呼咋呼的样子,谁不去谁孬种,谁不来谁认输。

王香云眼泪婆娑地说:“我怕你去了惹事。去了少说话,莫出头!”

“不怕。”刘老二兴奋地跳下炕说,“人家都去,我不去庄里有意见。去见见大奎,你娘家人还能揍他姐夫?”

王香云从炕席下抠出十块钱,男人一把抓在手里。刘老二边跑边提鞋,回头小声说:“香云,这事千万别叫爸知道!”

王香云说:“爸知道也管不住你了。”

刘老二蹿出去以后,王香云的心就悬了起来,她已经预感到了那晚要出事。她清楚这个村庄的传统和这些男子的血性,可她管不了。除了自己,没人能管得住。月上中天时,刘老二掀开门回来了,王香云闻到一股腥甜的酒味。刘老二悄悄进来,窸窸窣窣脱掉衣服,躺下。王香云望着窗外的月亮淡淡地问:“回来啦?”

刘老二说:“回来了。”

王香云说:“你走时月亮爷在炕这头,你回来月亮爷都到那头了。”

刘老二看见月光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削去了炕角。

“见到大奎啦?”

“见了。”

“说什么了?”

“我——我把他打死了!”

王香云扑满月光的眼睛刷的一下流出了眼泪,哽咽着说:“终是按我想象的来了,人最怕啥就来啥!你怎么这么歹毒?刘老二,一个大活人你是怎么打死的?”

刘老二爬到王香云身上,贴着她的脸,看见女人清亮的眼泪流成了一条小河。刘老二难过地说:“当时都乱了套了,我不打他们,他们也要打我,黑灯瞎火的,我那棍子就打中地方了,好像打烂一个陶罐,碎了一地。有人喊打死人了!我丢了棍子,看到你兄弟大奎满脸是血,他们说是我下的手,我怎么能打死自己的小舅子呢?我犯法了,我怕。我跑回来了!香云,我舍不得你,我对不起你呀!”刘老二眼泪哗哗地哭起来,月华照人,红灯瑰丽,哭声像一首美好的音乐,令一场生离死别诗意盎然。那阵子,刘老二对美好的生活突然生起一股无限缱绻的眷恋之情,他们交颈撕咬,他们云雨断肠,像两条嬉水的银鱼又像两只颉颃的春鸟,在情义深长的灵肉缠绵中爱恨交杂。他们都想在彼此的身体里寻找慰藉与温暖,留住那个夜短梦长的春天。

“仇人!”王香云尝到了刘老二嘴里腥甜的酒味儿,如梦方醒。

枪决刘老二那天,县上举行了规模空前的公审大会,四台三轮摩托闪着警灯在前方开道,一辆北京吉普押后警戒,中间是两辆敞篷的解放大卡,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车队。人民警察穿着军绿色的制服,带着白色棉布口罩,大盖帽子扣在头上,黑色帽系勾住下巴,腰间扎着皮带,手枪贴着大胯。车上的人不苟言笑,生与死的气象泾渭分明。汽车马达轰鸣,警笛声声尖利,车队绕城一圈后停在了早已布置妥当的广场上。广场上用白色石灰画出了警戒线,把人语嘈杂黑压压的群众隔离在了四周。那两辆载着囚犯的敞篷卡车居中停放,四台摩托一字排开。对面唱戏的舞台上,秦腔演员打好脸子准备粉墨登场,但已被叫停,取而代之的是这场有着深远教育意义的严打公审大会。台子上绸布幔帐缓缓开启,锣鼓家什中间摆着一排桌椅板凳,一行人物鱼贯上台,对号入座,个个脸上架着一副茶色墨镜。

今日大戏演的是《铡美案》,但现场真正要杀的是刘老二。

两对高音喇叭架在舞台两侧的柳树上,杈桠上也坐满了人。台上的人对着话筒噗噗吹气,刚要说话,一声爆音锥入人耳,杈桠上的孩童纷纷跌落。

五岁的四喜随着母亲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人群里王香云托起他,指着卡车上剃光头发被人五花大绑的男人说:“孩子,那个人就是你爸!”

四喜说:“他杀了我舅。”

王香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平静地说:“记住他的样子,你爸不是坏人。”

四喜在人群里钻,看不见爸爸就哭喊。从翕动变化时有时无的光亮中,他看见遥远的父亲麦穗一樣低垂的脑袋。父亲被人牵着后颈,反剪双臂,胸前挂着白色的纸牌,黑色大字上画着血红的叉号。四喜不认识字,但从现场群众的一番议论得知,上面写的是:杀人犯刘铁汉。

这是四喜第一次听说父亲的名字。

卡车上还有几个罪犯,但他们都不如刘老二有英雄气概。那几个人要么是强奸犯、盗窃犯,要么是纵火犯、抢劫犯,他们的牌子上都没有画叉,只有刘老二的牌子最显眼。四喜再次看到父亲时,见他的身体微微摆动,仿佛有风吹过来,随即左右两个警察把他的胳膊往后一抬,他就痛苦地低下了头。阳光照着他,照得他白森森的头皮金光闪闪。五岁的四喜觉得,他的父亲就是一株遗忘收割的庄稼,孤零零地挺立在田野上。

喇叭里巨大的声音戛然而止,马达警笛呼啸齐鸣。人群像一袋豆子倒在地上,都往一个方向涌动。四喜找不到妈妈,也看不见爸爸,他跟着人跑,追着汽车跑。跑着跑着人就少了,剩下几个大点的孩子。他们互不认识,但那些孩子吆喝着说,走啊,去看枪打人!四喜就这样跟着跑,卡车绕着大路开过来了,他又一次看见父亲,这时候的父亲早已魂不附体,犹如麦秆扎成的草人,在阳光下歪斜。

于是他亲眼看见父亲身后追着一朵金黄色的旋风。

四喜跟着那几个孩子跑,他们上山跋洼走小路,听到悦耳的警笛从后面划到了前方,又到了半山腰上停止。四周阒然,小树林子柏木森森,芳草萋萋,传来一阵虫叫,跳出几声鸟鸣。一声枪响,带着微微颤音游向山巅,四喜想起池塘里的蝌蚪拖着尾巴钻入稀泥的样子。大点的孩子跑到前面去了,他年龄小跑不快,等他赶到时,那个胸前挂着杀人犯牌子的父亲已被人卷入席中。

一只红冠子大公鸡被人割断了脖子,拍打着翅膀在席子上痛苦地跳跃,把金黄的草席淋得到处是血。四喜看见母亲王香云长发遮面,死了一般靠着一棵树坐在了地上。他跑上去叫妈,没人理。他看见爷爷烧纸焚香,跑上去叫爷,也没人理。四喜看见先前戴在父亲脖子上的那块白纸黑字红叉的牌子染满鲜血,是鸡血还是什么血。就去看,便看见父亲被打烂的脑瓜犹如摔烂后剩下的半个皮绿瓤红的西瓜。子弹是从他的太阳穴打进去的,掀翻五官面目,只剩下一个完好无损白净发亮的脑壳瓦片似的反扣在地上。白色脑浆流了一地,一只眼球像粒黑色的葡萄挂在蒿草上。四喜哇一声呕吐起来。

刘老爷子弯着腰把儿子零散的发肤捡回到一只碗里,颤抖着声音对众人说:“走吧,把老二抬回去,终也是个不孝的逆子!”

回去之后,四喜的魂丢了,痴痴傻傻的。王香云领着四喜去村庄周围的田野喊魂,敲着碗叫:“四喜——回来!”

随行的人应他的话说:“回来了——”

“四喜——回来!”

“回来了——”

连喊了几个晚上,四喜的魂都没能回来。王香云才想要去找医生瞧病,村里的赤脚医生大牛叔把脉听诊后断定,四喜是受惊过度,加之有低烧炎症,开了药,又打了针。这一针下去,四喜就昏迷了。

刘老二刚死,村里悲痛的气氛尚未消散。四喜连日昏迷,简直是天绝人路。

三天后,赤脚医生大牛叔宰了自己家里的一只羊,然后上吊自缢。温良的大牛叔说,刘老二不能断后,他要两命换一命。人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谁知他真的把自个挂在了房梁上。

一连好几天没找到四喜,刘老五心里着急。刘老五着急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儿子乐乐的婚事。自从娘儿俩背着他签了拆迁协议,刘老五就不叫乐乐名字了,叫他小狗日的。

乐乐对这个称呼似乎很受用。刘老五骂:“你个小狗日的,成天在家抱着个手机玩,手机里是有白娘子还是有祝英台?你都二十六岁的人了,四喜傻成了混瓤都知要娶个凤仙,你就不知道领个媳妇回来?”

乐乐翘着腿躺在床上,听到刘老五嘟哝跳下来把门锁上。

刘老五想起刘老九说的马塬村朱时旺家的那门亲事心里很沉。如今生儿生成了负担,养女养成了仇人,二十万元的彩礼,还不包括各种下马钱、离娘钱、针线钱,以及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三金”的钱。乱七八糟算下来,不把这家掏空,哪能娶个新媳妇进门生崽?好在这门亲事刘老九牵线搭桥,两头说好话。刘老九私下里对他讲,朱家是看上他城里有房,虽然是安置楼,好歹也是两室一厅,完全可以拿出来给娃儿们结婚。这话刘老五听明白了,人家是给他亮耳朵呢,要他们老两口挪窝。刘老九给他交了个底,十六万,一包揽,主要是两个娃儿黏糊,不要因为大人的事拆了一桩好姻缘。

话虽如此,可这钱是要我偷还是要我抢?刘老五十分懊恼,对着紧闭的房门说:“你个小狗日的花了我多少钱了,你算算,我这是欠了你多少债还不清!长这么大你倒是给我和你妈花过一分钱吗?”

刘老五骂了几句,看见窗台上君子兰墨绿的叶片中间一朵红色的小花慢慢绽开。儿子乐乐掀开门,已经穿戴一新,头发三七分开,一撮黄毛遮住了半张脸。乐乐一甩头发说:“别扯那么远,眼下你连十万元都凑不齐,你叫我是去偷还是去抢?”

刘老五从沙发上弹起来打乐乐。那小子早有准备,拽开铁门,卷了鞋撒腿就跑。刘老五追到门口,喘着气说:“小狗日的,滚吧,你结婚老子不管了!”

“滚就滚,我这个小狗日的现在就滚!”

刘老五捡起地上一只白色球鞋扔下去,打在楼梯的扶手上,反弹一下,蹦到地上。恰好是乐乐逃跑时落下的那只鞋子。乐乐把两只鞋兜拢,光脚伸进去,一边穿鞋一边说:“我都二十六了,哪还是个小个狗日的?我看我就是个老狗日的。父亲大人,谢谢你啦!”说完就从楼上跑了下去。

刘老五摔上铁门,坐回沙发。沙发茶几是从五间大瓦房里抬上来的。当年,不知村上从哪里搞来一车旧家具,十块二十块贱卖,他和桂花选了这个长条布艺沙发。那时候,这沙发缩在房子一角不显气,现在上了楼,咋看都不顺眼,几乎要把整个客厅占满。刘老五陷进沙发,点了根烟,想起那些心酸往事。

几年前,乐乐考了个不入流的大学。他一个农民除了在地里种庄稼,闲余时间还在黑石城里当装卸工,可是,下苦力挣的钱全叫儿子败光了。好不容易到了毕业,乐乐向家里要了两万块钱,说找工作需要请客吃饭买衣服,还要缴押金,搞长期投资。刘老五觉得时代不同以往,便相信了儿子。没想到那小子跑到武汉进了传销组织,一个劲儿给同学亲戚打电话,发展下线,巩固自己。后来警察把他们的黑窝点一锅端了,乐乐被遣送回来。大伙一看,好家伙,他哪是去上大学,看那长毛邪样,分明是去西北边陲流放了一回!刘老五狠狠教训了乐乐一顿,打得身上带了彩。刘老五说,叫你去念书,谁叫你去挣钱的?刘乐乐说,念书不就是为了挣钱吗?何况我一天挣的钱比你一年挣的都多。咱们不在同一个层次,我的世界你不懂!刘老五气得脸色发绿,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那时候村子还未拆迁,狼狗阿龙还没被毒死,刘老五打儿子全村人都看见了。刘庄人大失所望,因为大家伙依稀记得数年前刘老五曾经当着许多人的面夸下海口。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儿子乐乐考上大学,了却他一桩心愿,他刘老五一生四件喜事皆占全了。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世有四喜,亦有四愁,那正是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宠宫女面,落第举人心。刘老五听了这话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不过很快又恢复亢奋状态,因为那天他在自家院子摆席设宴,请了乡里乡亲左右邻居来吃酒,别人心思腻歪,但咱要把咱的面子留足。

想到这里,刘老五觉得愧对祖宗。王香云撒手人寰,走得干练,丢了个四喜在世上。他这事那事放不下,却是事事都管不了。看见电视柜上那兜钱镇长送来的火龙果在室内暖气的蒸蔚下变成黑色,刘老五才想寻找四喜的事不易久拖。不要叫钱多多等得火龙果都烂了。

刘老五一天几遍往外跑,到拆成空地的村子里,到四喜家,也到黑石城里的铺面走走看看。这几日,他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刘老二,想起王香云,心情莫名低落,好几次在梦里惊醒,年轻时的美好与今日生活隔着一场物是人非的春秋大梦。想得投入,被一个人从后面拍了肩。是鬼一样的刘老九。

刘老九说:“咋了,叫几遍不答应,二十万就把你压成这样子了?”

刘老五说:“放屁,天塌了我都不愁!”

刘老九说:“天塌了有大个子顶,你當然不愁。”

他们说起了乐乐的亲事。刘老五撩腿要走,刘老九扯住他问考虑得咋样?成不成嘴里吐个核,那边等话呢。刘老五还在生儿子的气,心里的想法直接涌出了口:去告诉朱时旺,叫她女儿另攀高枝。刘老九很意外,盯住刘老五看了半天,看到两只眼睛泉干水枯,看到一头乌发染霜落雪。刘老九突然嘿嘿一笑,问他是不是说气话呢?刘老五说没有。刘老九抖平脸说,兄长,婚配之事,男娶女嫁,如今是水也涨船也高,我这个中间人也就挣个千儿八百的茶水费,你别有意见啊!不过我要说,二十万,不高不低中间偏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现在是女娃稀缺男娃满街转,得个两厢情愿不容易。别盯着个钱不放,钱这东西,东头借一点,西头挪一点,自己这里紧一点就出来了。娶个好媳妇,幸福三代人,给你端水洗脚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呸!”刘老五说,“还指望小狗日的孝敬我,你以为是咱们那阵子的人了?”

给了刘老九一个难堪。刘老九挺挺胸脯说,算了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动那么大火气?儿大不中用,女大不中留,难怪你家乐乐跟你斗,你这当爹的尽了个啥责任?刘老九转身要走,刘老五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想掏支烟缓解缓解,一摸口袋,只掏出一只打火机。这时候,刘老九主动敬烟,一人一根,刘老五一簇火苗给两人点上。刘老五吞吐几口说,老九,刚才那句话就当我没说。刘老九明知故问,兄长说的是哪句?刘老五支吾一声说,朱时旺家女儿另攀了高枝,我怕我那个小狗日的一辈子讨不到媳妇,十六万就十六万,我心里有个数,合计个日子咱们上门说事。刘老九高兴地拍一拍他的肩膀说,这不就对了么!

刘老五继续找四喜,卖菜的花婆告诉他,看见四喜背着个蛇皮袋子往黑石城去了。那里有个废品收购站,想是四喜捡了破烂要去卖。刘老五有些想法在心底发酵,他想说给桂花。他不放心桂花,却十分想说给她听。

那日刘老五在刘十二的废品收购站找到了四喜。从刘庄往黑石城走,那条捣烂刘庄的公路两边建起了几十层的高楼,刘十二的场子就在路边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空地上,拉着铁丝网,围着彩钢墙,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各拴一只混血的藏獒。刘十二脑子有病,当年他和镇上人对着干,一把铡刀抡得像飞机的桨叶呼呼响。钱组长年少气盛,在路边搭腔,唉,老刘,你这是耍刀弄枪练把式呢?秦剧团缺个唱关公的,赶明个我给你说说?刘十二提刀上来问,你就是那个拆了刘庄又要征地的钱多多?钱组长说,正是在下。刘十二说,我等的就是你!当时钱组长骑着摩托车,头上套一顶红色帽盔,掀上玻璃罩还未来得及脱掉,刘十二那把短柄宽刃的刀就砍了下来。那刀砍得钱组长很久都觉得自己的灵魂裂成了两半,当下就软在了地上,流了一裤裆腥臊的热尿。世上有这号神经病,二话不说动刀子,叫年轻无畏的钱组长着实长了一番见识。这一刀也叫钱多多成了全县征地拆迁领域的大英雄,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叫《宁肯帽盔留刀印,也要黑石换新天》,各种赞誉不绝于耳,各种奖励纷至沓来。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考验不能通过?

钱多多休假疗养的时候,刘十二被武警押走了,后被判刑一年半,罪名是故意伤害。一个正常社会往往拿一个不正常的人没办法,但我们只看到了事件本身而忽视了最终结果。刘十二剃了光头吃牢饭,他那三亩胡麻地就荒了。征地的事拖了一段时间,刘庄的群众发现,刘十二的地荒着也是荒着,于是争先恐后地挖成许多小畦子种菜。等钱组长休养回来,他以命相搏取得进展的三亩土地早已被群众瓜分完毕。以前面对的是一个持刀砍人的刘十二,现在冒出来十几个扛着铁锹镢头的刘大妈刘大爷,那位早年离村现在省委公干的刘老十的瘸腿老爹说,这地虽然不是我家的,但也不是公家的,要想收回,就先赔偿我们的损失!你们这些干部是吃草长大的?咋就容不下我们在荒地上种菜呢?钱组长被骂得毫无脾气,一脚踩燃摩托车的油门,把帽盔儿往头上一扣说,算了算了,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

后来刘十二刑满释放,那片菜地连夜收割,到了天亮一根黄瓜都没留下。刘十二顺利接手地块,扎起围栏,养上獒犬,开始收购废品,俨然成了一个独立王国。

刘老五看见四喜在刘十二废品收购站硕大的台秤旁指手画脚,觉得纳闷。以他对四喜的了解,傻子只有与人起了冲突才会有此举动。他从公路上跑下去,看见门墩后面闪出了刘十二。刘十二从废铜烂铁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铁杵,仿佛拔剑出鞘,借助身体的冲击,顺势往四喜的头上抡下去。

“嘿!”刘老五愠怒地大叫一声,刘十二抬头看见公路上跑下来一个人,扔掉手里弯曲变形的铁杵走回了院子。四喜半边脸是血,抱住头呜里哇啦乱跳。刘老五跑过去,看见四喜斑驳的脑袋破了一道口子,血涌不止,把一只手都染红了。他掏遍口袋也没找到止血的东西,急忙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捂上去。血从指头缝里渗出,把黄土洇染成了一棱黑泥。

傻子死了娘,被人打就打了,没人疼他,也没人为他出头。刘老五心里涌起一种未曾有过的情感,如果是一只猫一只狗也就算了,但四喜毕竟是自己的大侄,脑子坏成了混瓤,也是能感知疼痛冷暖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刘老五丢开四喜,冲进大门找刘十二理论,那小子自从劳教释放办废品收购站当起了破烂大王,就变得认钱不认人。刘老五责问他凭啥打人?刘十二梗着脖子說四喜抢他的钱。刘老五说,我不信,四喜从来不偷也不抢!刘十二说,是你大侄你当然护着,不信你问问,都说四喜脑袋不开窍,我看不一定,混瓤咋知道钱大钱小?就他那点破纸箱,我顶多就挣他五毛钱!

原因就这么简单。四喜卖掉的废品总共就值一块四毛钱,但他抢人家手里的百元大钞,难怪刘十二要打他。

刘老五给傻子讲镇上的意见——当然主要是他的想法。

“从今往后,我——刘老五——你的堂叔就是你的监护人,谁敢欺负你我就揍他!还有,要给你找个地方住下,给你饭吃,给你烟抽,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以后见了面要叫叔,我和你爹是兄弟。”

“我爹叫刘铁汉,他杀了我舅。”

“别管这个,叫我一声叔听听?”

“叔——”

“再叫一声。”

“叔——”

“好样的,以后别回家,听见了吗?你家那间破屋子要拆掉啦!”

“不,我要陪我娘。”

“你娘死了,以后要听我的话,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真是个混瓤——给,这个给你!”

刘老五丢给四喜一包烟,四喜抓在手里嗷嗷叫了几声。刘老五一摸口袋,摸到了那份钱多多给他的拆迁协议,心里想,哄个傻子容易,堵住全刘庄人的嘴却难,这事还得按正常手续办。于是,刘老五决定先带傻子去村卫生所包扎伤口。

四喜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把他翻了一下,刘老五这才第一次认真地去看那孩子的脸。当年英气蓬勃的刘老二的后代,面皮皱瘪,鼻翼肥大,下颌宽阔,嘴巴凹陷,像一条晒干的蛤蟆。英雄的刘老二如若在天有灵,看到儿子这副孬样一定会难过地大哭一场。

刘老大经营的村卫生所在刘庄新村楼下,店铺前坚硬的地砖上,不知谁泼了一盆洗过衣服的脏水,还没有结成冰,散发着肥皂的气味。带着四喜经过那群闲汉时,刘老五故意放慢脚步,刘十二说得对,四喜是他的大侄,他就是要叫全庄人都意识到这一点。

“老五,傻子头咋烂了?”

“破烂大王打的。”

“你带他上哪?”

“包扎,别叫风钻进去了。”

“香云死了,你接管傻子了?”

“不管不行,谁叫我是他叔呢?”

他们走进村卫生所,当年上吊自杀的赤脚医生就是刘老大的父亲。刘老大为傻子清洗伤口,洗了一盆暗红的泥汤血水。刮去头上的毛发,用酒精棉球擦拭消毒,用碘伏止血,露出一个婴儿嘴巴似的伤口。敷药,最后用一团纱布把半个混瓤的脑袋都给包了。四喜歪咧着嘴,小眼睛里挤出一行泪,不知是感激还是疼痛,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刘老五告诉刘老大,药要多上一些,布要缠厚一层,叫全庄人知道四喜的伤有多严重。刘老大说,伤口愈合必须透气,这样刚好,不然会化脓。刘老五没有再说啥。临走要给钱,刘老大剜了他一眼。刘老五把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搁在柜台上,四喜上去一把攥进了手里。刘老五叫他还给刘医生。刘老大不喜不悲地说,叫四喜拿着吧,不用钱。刘老五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能行呢!刘老大说,这怎么不行?我爹当年为了他能活下来,连命都搭上了,要是为钱我就不给他包扎。刘老五说,大牛叔两命换一命,保下来一个傻子,可惜了!刘老大说,不可惜,都是命,又有什么可惜的?

两人出了门,一前一后走。四喜头顶雪白的纱布在冬日灰黑的光景里分外耀眼。冬闲时节,庄里人无事可干,加上外出务工人员返乡,闲汉队伍日益壮大。刘老六手插裤兜嘴嗑麻子,嬉笑着问:“老五,四喜这是给谁戴孝呢?”

刘老五心里盘算着快点把拆迁协议签了,朝那堆乌鸦一般聒噪的人群甩了句话:“只要是刘庄的老少爷们都给戴,没死的抓紧时间!”

闲汉们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刘老六喷出一嘴麻子皮,仿佛怀孕的母鱼释放出一团鱼卵。刘老六说:“老五啊,你还真说到我心坎里啦,我是想上吊没绳,想跳河水浅,我是想死都死不掉呀!”

错过身子,刘老五说:“死不掉就好好活着。”

告别一堆插科打诨的闲人,刘老五带了四喜回到刘庄新村的单元房。桂花生气他事先不打声招呼,咕咕囔囔说一个乐乐娶不到媳妇都发愁,你这是要把四喜领回来当儿呀?刘老五拽了桂花进了卧室,神情严肃地告诉她四喜家的拆迁款可以暂时支应乐乐婚事的彩礼,这钱咱就算借。桂花之前对那钱也有想法,听了刘老五的话,一下子高兴起来,雨过天晴一般,在衣襟上擦了两把手说,我这就给咱做饭去!

客厅里,刘老五坐在几日前钱镇长坐过的位置上,掏出征地协议,展开来放在眼前。又从茶几低处的抽屉里翻出一盒干巴的印泥,歪歪扭扭地写上监护人的姓名,工工整整地押上指印,那一刻他几乎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叫刘铁牛。刘老五郑重其事地告诫四喜,下半辈子叔就把你的生活接管了,只要在纸上按个手印。

四喜听不懂,看见白纸上的红色手印,傻子想起当年枪毙刘老二的刑场。他缩进沙发角落,像一只受了刺激的鳖。刘老五说,怕啥?叫你摁手印又不是要你的命!刘老五硬将四喜拽过来,把他干枯的爪子从袖管里剥开,抓一根指头狠狠地戳在印泥里,又在征地协议的乙方栏里拓了一下,纸片上就留下了一枚货真价实的四喜的指纹。刘老五说,不签名字了,镇上没要求,其他的,你叔我就替你办好了。四喜惊恐地呜里哇啦乱叫,血——血——杀人——我爹杀了我舅——砰——砰!刘老五佯装生气地说,哪里是血,这是钱,四喜,你到底是个混瓤呀!

房间里很快传来炒菜的油烟和饭香味道,桂花端上来一盘番茄炒蛋,一盘腌辣椒,盛了三碗白米饭。四喜不习惯坐在沙发上吃饭,当乞讨和受人凌辱习以为常,饭来张口在他混瓤的世界里就成为一件十分吊詭的事情。不是不识抬举,他是怕呀,这么多年来,除了母亲王香云,没人关心他的生活,也没人为他烹饪过一顿热饭,任何无端的施舍都叫他心生恐惧。四喜双手搂着肩膀,龟缩着脑袋,不时用那双老鼠一样的小眼睛偷偷往外瞧。桂花到底是个女人,心软下来,在米饭上分了一些菜,端到四喜面前。桂花说,四喜啊,别怕,我是你婶,吃饭吧,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了,看把我娃吓成啥样子了!四喜不理她,桂花把饭递到跟前,香味儿在空气中游荡,钻来钻去。四喜一把将白花花的米饭和黄灿灿的鸡蛋打翻在地,碗也摔碎了。

刘老五张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四喜的脑瓜上。没想到他的脾气这样暴躁,打下去又后悔了。四喜抱住脑袋,哇哇地哭起来。刘老五看见那颗缠着纱布的脑袋像一朵盛开的百合,突然想起闲人刘老六说的四喜这是给谁戴孝呢。

丧气,真他妈丧气!桂花哭了,眼泪花花的。桂花说:“傻子呀,唉,你就是个傻子,分不清好歹,但饭还是要吃的呀!”

从那时起,刘老五和桂花决定把四喜安置在地下室里。这家他没法住。

地下室狭窄逼仄,暗无天日,走道里的灯泡坏了快半年没人换。桂花每天捏着手电筒去喂鸡,只要听到脚步声,鸡们会一齐拥到门口,拍打着翅膀,争啄撒在地上的玉米。可是好景不长,因为长久处于黑暗之中,鸡们内分泌失调,神经紊乱,最近连蛋都不下了。每天吃饱了就站在架上,站成了几具鸡尸,桂花推开门,十只母鸡死了八只。

桂花怀念那群鸡,没有鸡就没有蛋,但正好给四喜腾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从此傻子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刘老五清理掉里面所有能用和不能用的东西,重新安装灯泡,支起了床板,桂花铺上被褥,插上电热毯,给四喜安置了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去处。如此,他白天出门流浪,晚上进门歇脚,也是尽了作叔做婶的一番心意。可是地下室的条件毕竟有限,前日刘老八牵来一只大黑狗,在门厅垒了狗窝,那畜生没日没夜地叫,加之楼道有回音,一声狗叫扩出八九声,简直能吵死人。还有,刘老十的瘸腿老爹总捡一些柴柴草草的东西回来,堆得楼梯口严严实实,过去个人都要侧着身。安全员米大姐警告了许多回,他反倒以死相拼。

也合该出事,就在那天晚上,四喜的新家剛刚布置妥当,鸡窝狗舍还都在场,突发的一场大火,把刘老十瘸腿老爹辛辛苦苦捡回来的柴草烧了个一干二净。

“四喜——四喜——”刘老五站在院子里吼。

浓烟滚滚,火势逼人,大家各喊各的人。住在一楼二楼的人像烟熏的鼹鼠从窗洞里逃出来,沿着救命的木梯爬下,落到院子里哭天抹泪,一副死里逃生的狼狈相。更高楼层的人下不来,打开窗子哭爹喊娘,桂花叫老五、乐乐,刘老五站在院子里喊四喜。

消防车赶到时火烧得正猛。刘庄新村的院子里到处堆放着老宅的废旧物件和破烂家具,消防车根本无法靠近。幸亏人多力量大,众人浇水水汪洋,火很快就扑灭了。消防员撩开青白色的烟瘴和热雾在地下室搜寻伤员,没有发现四喜,却意外地找到了几只烧鸡和一条烤得焦糊的烹狗。

对于刘老五,这个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四喜那晚回老宅去住了。他将烟头扔到了刘老十瘸腿老爹码放整齐的柴草堆里引发了一场小型火灾。当然,这是大伙后来的猜测,刘老五拒不承认。

第二天,刘老五打电话联系了钱多多,然后带着四喜到镇上办理手续。镇长到底是镇长,一个电话调动了五个干部,派出一台装载机和两辆翻斗车,直扑刘家小院。刘老五坐在镇长办公室的人造革沙发上不停地抽烟,他在等一个消息,这消息就像当年射穿刘老二脑袋的子弹一样,一锤定音,一击致命。

他感到恍惚,往事像镜子一样照着他,让他形影毕现。他仿佛回到当年,独自伏倒在刘庄田野的那棵小白杨树上,等着村里人带回一则残酷的消息。那个消息与杀人的子弹有关。刘老五惶惶不安,那夜与关砭青年的交涉,本来他们已经握手言和,但喝了太多的酒,场面就不受控制了。黑暗中,他手里的木棍抡下去同样有种打碎瓦罐的感觉,震得虎口隐隐发麻。他丢了棍子,却也被人敲晕了过去。枪决刘老二那天,他不敢去看,就在无人的田野坐着,直到暮色掩映,地上起了一层薄雾。天空暗蓝,山影幽黑,星辰离离,他抬头,看到一颗拖着尾巴的流星掉在了南山头上。

他不能说出来,亦无法置身事外,愈挣扎愈深陷,唯有痛苦叫他的内心得以安宁。他一直在想子弹击碎脑袋的感觉。后来,刘老二在梦中告诉他,那一刻,咚的一声,就像叩开了一扇沉重的门……

漫长的等待中,刘老五看钱镇长办公室里阔气的摆设。他屁股搁在一小块皮革上,周围还有一圈沙发,胡桃木的办公桌暮气沉沉,桌面上竖着一截亮灿灿的水晶杯,钱镇长坐在大老板椅上腆着肚子看文件,嘴里偶尔骂一句。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大楷书写着“勤政为民”。刘老五认得那几个字,他突然觉得这地方不该是他一个农民进来坐的。刘老五把房内的摆设看了一遍,又盯住眼前盆栽的绿植看,那是一棵橡胶树,南方人把它种在公园路边,北方人却把它养在花盆里。显然那是一棵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树,叶片油亮厚实,枝干端正挺拔,一只臭虫的尸体仰面躺在黑色的土壤上,旁边是一堆新鲜的犹如动物粪便的残茶。他看得入神,看得自惭形秽,心中泛起久违的感觉,仿佛一条水蛇游进记忆,叫他的心情陡然紧张。但毕竟时间太久,关于刘庄当年的往事飘飘渺渺,很快又如烟雾散去。

钱镇长的电话响了又响,四十分钟后,尘埃落定,当年上演四喜临门的神奇老宅被夷为平地,刘庄最后的堡垒被攻破了。

钱镇长说话算数,指派小王会计跟他去大街上的储蓄所兑现钱款。刘老五给钱镇长敬了一支烟,钱镇长说他不抽。

办理取款的手续很顺利。出乎意料的是,刘老三也来了。

刘老三腋下夹着黑色皮包,刘庄人都知道里面装的是村委会的公章。刘老三闪着两颗金牙说:“贤弟,你就是打我一顿我也要来,我这是受镇长钱多多的指派,公事公办。”

刘老五问:“什么意思?”

刘老三把自己指一下说:“本人是村委会主任,来作个见证,如今这啥事能不经过村上?”

刘老五听明白了,是钱镇长叫刘老三来监督他的。刘老五说:“别动不动说村上,就说是你刘老三。你耍什么心眼我还能不知道?”

确实,十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用来压咸菜也有些斤两。镇村来人当面签字见证,柜台里边那位长相俊美的年轻女储蓄员查看了刘老五和四喜的身份证,拍照录像之后,从小王会计递进去的一张绿色的存折上提出十捆崭新的百元钞票。那钱仿佛早春的桃花,红艳艳的,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令人心旌摇曳。“这么多钱是我的了?”刘老五拿起钞票一掂量,就感到手指抽筋,冷汗直流,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与兴奋不安相伴着从他的心底冲出来。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整个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的陀螺。他只想赶紧把钱拿回去交给桂花,叫她仔细数一遍,锁到箱子里,越快越好!

刘老五沉浸在美好的遐想当中,储蓄员提醒他还需要什么帮助。刘老五要了一张报纸,利索地把钱裹起来,回头向坐在椅子上的四喜挥挥手,喊他走。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观察情况的刘老三走了过来,像只楔子插在他和四喜中间。

“贤弟,就这么走啦?”

“不走还等人家管饭?”刘老五觉得头晕目眩。虽然十分反感刘老三,但人家是一村之长,管辖全村的大事小事,偏就在这窄处等着人。刘老三毫不避讳地说:“这字我是签了,责任我也背了,钱就没我的份了?”

刘老五心中的怨气咕咚咚冒上来,说:“有你个屁!你是见钱眼红了?”

刘老三没想到刘老五会说这样不近人情的话,左右看看,讪讪一笑,说:“你等着!”

本来以为刘老三要扬长而去,走到储蓄所外头,却又上来搭话。

“贤弟,做人要讲个义字,我刘老三的名字再不值钱那也不是随便给人往纸上戳的。四喜傻,村上还有个监管的义务,别以为你是他叔,就能把好事包揽、坏事推掉,你要这么弄事,咱们就走着瞧!说句不客气的话,你把村上当瞎子,难道刘庄人就不说话了?大家眼睛都亮着呢,都盯着你呢!”

“我是他叔,谁有个屁放上?”

刘老三哼哼鼻子说:“是叔也是兩家人,你就这样把人家的钱白拿了?”

“谁说我要白拿?香云死了,房子拆了,没人看着,你叫傻子一个人在世上晃?你说村上有监管责任,村上能管了他的一日三餐,能管了他的生老病死?我说你这是肛子屙屎鸡巴使劲!”

刘老三咳了一口浓痰在嘴里转转,酝酿半天,啐到马路牙子上。他真后悔不该按钱多多的意思当中间人签字,办了公事没讨下个好,还被刘老五日撅一顿。刘老三说:“老五,今天的话先搁这,我看十万块钱你给傻子怎么花!”

“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呀,还想给四喜娶个媳妇呢!”刘老五随口这么一说,却觉得这句诳语说得很不是地方,尤其是对刘老三。

刘老三吃了哑巴亏,瘦小的身体在刘老五跟前丝毫不占优势。他盯住刘老五看了半天,指头指了指,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

刘老五转身走入人群。耳边传来音乐,他看见傻子在街对面的化妆品店门口手夹香烟孑孓而舞,身体竟也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三年前,为了村子拆迁,刘老五跑到刘老三家里,一拳砸掉了他的两颗大门牙,为此戴上大铐坐上警车,被拘留了十五日。刘老三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呀,被直接送进了医院,而且这救护车还是刘老五打电话叫来的。刘老三耍死狗,躺在黑石医院里不出来。他放出狠话,一颗门牙五万块,刘庄人谁要不服,欢迎来砸。都啥年头了,还提着拳头弄事,吃不了叫你兜着走,这次不放点血,往后我这村主任不被人打死了吗?拳头硬,总有你软的时候,我还就不信了!十五日后刘老五回来了,刘老三还在医院里打吊瓶呢。桂花给人家端吃端喝伺候着。没啥毛病,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每日挂一些营养药品,重要的是他要求医院为他镶了两颗美国进口的金钯合金烤瓷牙。

桂花跑回来跟刘老五闹:“我把攒下来给乐乐娶媳妇的钱都拿出来了,五千块交给了拘留所,三万块交给了县医院,你倒好,躲了十五天清闲日子!那刘老三是好惹的吗?人家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大清早一开门,门口挂着三个大花圈,几个混混胳臂上文着青龙白虎,跑到家里来,我不给医院拿钱能行吗?乐乐被打了一顿,几天都不敢回家,那几个混混还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你听听,人家不是明摆着要给刘老三报仇吗?拆了刘庄,大家伙的房子都扒了,又不是我们一家!你当什么英雄逞什么能耐?全刘庄人都不管!就你爱做出头鸟!走吧,今个随我去医院,做兄弟的给老三低个头,叫人家早些出来,省得把咱的钱糟蹋光了!”

大瓦房外的杨树上,夏蝉无休止地叫着,正午的阳光落在院子里,仿佛倾了一地水银。屋子里黑沉沉的,刘老五看见桂花疲惫憔悴的脸上泪珠晶莹。

“好他个刘老三!”

“我看你是想把我们娘儿俩都害死!”

“从今起,别去医院,你们呆在屋里,我看谁敢来寻事!”刘老五眼里冒着凶光,这时候有个人他都敢杀。

桂花哭着说:“老五,你这人就吃亏在了脾气上,啥事不能好好的?刘老三该打,全村人都看出来是他在捣鬼,可谁说了?都在心里装着,都装傻子。我这辈子跟了你,还以为你会打我,可你一辈子都没动过我一根指头。”

刘老五搂住桂花,他的心何尝不是肉做的,又何尝没有委屈?他想哭,却不能哭,动情地叫了一声桂花。

桂花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推开他:“抱啥抱,年轻时都不抱!你回来就好,你回来日子就有了胆!”

拆迁组上门做工作,刘老五第一次见到钱多多。钱组长年少气盛,但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说话之前先笑笑,总是用一种商量的口吻与人交谈,想发火都发不起来。钱组长来到家里,也不客气,婶子长婶子短地称呼桂花,对刘老五又是一口一个叔。他来时手不空,拎两瓶酒,说是来看看老叔老婶。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还不是为了拆迁的事。但人家不明说,咱还得按礼数来。桂花钻进厨房做饭,钱镇长嚷嚷着要吃饸饹面,三五个干部就坐在刘老五家的沙发上喝茶看电视,等着一顿下午饭。吃完面再喝酒,你来我往,微醺之后,钱组长支开旁人,开始谈正事。

钱组长试探道:“叔,咱省掉那些大话套话直接说实话吧,拆迁的事不能太落后,你说对不?”

“对,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前头的下馆子,后头的挨板子么?”

“瞎说。呵呵,不过是有那么一句话。正好两万块钱在我手里攥着,啥时候要,我给你送过来。”

刘老五吃惊不小:“不是说是五万块钱吗?”

“叔,你是不知道,这两万元是搬迁奖励,最早搬迁的十户人都有。本打算早点给您,您却去了一趟那里,耽搁了些时日。”钱组长用指头一比画,意思是进了拘留所。

“不义之财,不要!”刘老五喝了一杯酒。

“不要白不要!”钱组长跟了一杯,赶紧斟酒,说,“名声都出去了,全刘庄人都知道你得了搬迁奖励。你要觉得不方便,我就跟桂花婶子说,跟乐乐说。”

“不要,拿了这钱就等于把刘庄出卖了。”

钱多多又喝了一杯,刘老五要陪,被他阻止了。钱组长说:“叔,喝了这杯,我说句话,不管是对是错,我喝酒在先,请你包涵。这钱必须得拿,像你这样重义气的人全刘庄也没有第二个,我说得对不对?你凭啥为了他们苦了自己——不值!你去听听人家怎么议论?人家说你想当宋江,他们不跟你干!呵呵,我还是头一次听,你们这小小刘庄还成水泊梁山了!眼下刘老三还在医院耗着,这点钱够支应这件麻烦事了。你不该揍刘老三,你一打就把这黑锅背了,人家以为你俩为了钱才闹开的。”

“宋江?”刘老五轻蔑地说,“我他娘是宋江就好了!”

“叔,你别介意,这钱接过去,了结完医院的事,咱给你走个人情关系,以后公寓修起来,给你弄个好楼层。刘庄拆迁铁板钉钉,与其这样耗着,还不如早作打算。”

刘老五异常清醒,他知道钱组长也没醉。钱组长的话没错,如今莫说拆迁的事,一个躺在医院的刘老三都够他喝一壶的。刘老五说:“娃娃,看你年纪轻轻,见识不浅。不过我刘老五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山不回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来陪我喝酒!”

后来几天,家里再也没进来过一个人。手机也沉寂了,没一个电话打给他。桂花站在门外的大杏树下望着村口,骑电动车开三轮车的人打门前走过,桂花有意搭讪,别人匆匆敷衍一句,目光怪怪的。村子没拆,大伙就别扭上了,这是哪门子事呢?桂花不理解,我家老五这是得罪谁了?

那天晚上有月亮,他俩躺在炕上想心事,要是没有刘老三那档子事,拆房就拆房,别人能行,咱就能行。可眼前两件事一件都安顿不下。

“几天了?”刘老五问。

“啥几天了?”

“我回来几天了?”

桂花心里数数,男人回来的第三天晚上钱组长来喝酒,宣传车停在村口呜里哇啦响。钱组长走后也有四个夜晚了。桂花说:“七天了。”

“七天?”

桂花又是一声长叹:“咱的三万元扔进河里还有个水花,这事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听得院子里狼狗阿龙嘶嘶呜呜喘气,刘老五突然说:“桂花,以后上楼阿龙也得跟着咱们去!”

桂花说:“没见过哪个住楼房的家里养一条大狼犬。”

刘老五支起耳朵听了听说:“不对,阿龙的声音不对——院里有人!”

“啊!”桂花一骨碌坐起來。刘老五摁住桂花说:“你别出声,我去看看,院里是有人。”刘老五穿条大裤衩,光着上身,跳下炕趿上拖鞋,他想从屋里寻件趁手的家伙,找找,没找到,最后从里间的案板上掂了一把菜刀。刘老五拉开门,外面落了一地月光,院子里亮堂堂的,他看见一道骇人的黑影骑在院墙上,刘老五惊叫一声:“谁!”那黑影被吓到了,“啊呀”一声,像一截木头栽下去,把一汪清浅的月光砸得水花儿四溅。

刘老五大喊:“日你娘的贼——”手里的刀子闪着银白的光芒,仿佛撷了一道月光。

“刘老三,你狗日的来呀!”刘老五撵出去,拉开大铁门叫嚣,那道黑影已经跑远了。刘老五追了十几米后突然站住,他看见那道黑影跛着脚,要追也能追上。

后来村里人说,那天晚上,刘老五拎着菜刀追砍蒙面黑衣人,黑衣人是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专来盗窃刘老五家里的五万块钱,结果出师不利,反被刘老五狗撵兔似的赶出了刘庄。可阿龙还是死了,是被黑衣人下了药。桂花把阿龙埋在村子后面的半山腰上。她越想越害怕,黑衣人潜入她家要干什么?既然毒死了阿龙就说明还有下一步的动作,难道要杀人?桂花紧张起来。她望着山下,这时候村子已经开始拆迁了,刘庄小学烂成了一块疮疤,刘老四和刘老七的宅院连在一起,被捅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刘庄保不住了!桂花仔细看了一眼尚且完整的村子,就觉得黑石城里竖起的高楼像一片污浊的巨浪拍下来。

桂花决定去找刘老三私了。她先找到宣传车,找到钱组长,要了那两万块钱。钱组长问她怎么了,想通啦?桂花说想通想不通就那么一回事,谁跟钱有仇啊!你不是叫我和你说吗?现在我就来和你说!钱组长说,婶子,你大仁有大义,女中真豪杰,这事你跟你家刘老五商量好,免得以后一家人说两茬话,为难我这个办事的。桂花说,商量好了,他为刘庄背了个坏名声,这钱不要白不要,刘庄拆迁,我刘老五家算一户!

隔日去医院,桂花叫上乐乐,还特意买了一箱牛奶。

一箱牛奶才值几个钱呀!但这是个态度,咱低头认错,他还能赶咱出门?借坡下驴,估计他刘老三住医院也不好受。桂花又想,万一刘老三死拗住不放,进门就翻脸,那咱也要忍着,顶多那三万元打了水漂,只要了结了这件事。她怕乐乐到时会受不了,特意叮嘱了几句。乐乐不耐烦地说他啥世面没见过,不就是两颗牙吗?眼下重要的是房屋拆迁政府赔偿,大买卖还在后面,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刘老三背靠窗户打电话,看见桂花和乐乐走进来,瞅了一眼他们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去。桂花站着,尽量表现出一副可怜相。乐乐叫她坐,她不敢坐。

刘老三挂了电话,说:“来稀客了,我还以为你们一拍屁股走人,把我晾在这了!”

桂花刚要赔不是,被乐乐抢了话。乐乐把他的长头发一撩,露出阴鸷的小眼睛说:“刘主任,我怕是要叫你一声三叔,今个是来请你出关!”

刘老三哈哈一笑说:“小子到底是大地方混过的,嘴巴比你爸能说。去把你爸叫来,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

桂花撒谎说刘老五正在黑水河边给车装砂,暂时来不了。

刘老三挥挥手,做出送客的动作说:“那就改天。”

桂花眼里喷出了泪水,说:“哎呀,三哥,我们娘儿母子来求你,总该有个话吧?你兄弟是个啥性子你能不知?儿大由儿,乐乐来了就顶了当爹的。你都躺进医院大半个月了,有钱咱吃掉喝掉穿掉,躺在这里活受罪!医院花多少,我们出多少,就别在这儿折腾人啦!”

刘老三得意地说:“不是我要折腾,看看,伤残鉴定二级残废!”刘老三故意呲着两颗与众不同的洁白假牙。

这时候乐乐跪在了地上,连桂花都没想到儿子会出此一策。乐乐跪下来磕了一个响亮的头说:“三叔,晚辈替我爸向您叩头谢罪。我爸不识时务,但你不会没有先见之明,刘庄要拆,大伙都等着你主持公道。他们没见过世面,就知道乱嚷嚷,你可要为咱刘庄争取更大的权益。南方大城市,多少人一夜之间拆成了富翁,这对刘庄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桂花也想跪,但膝盖弯不下去。她想说什么,却说成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乐乐这一跪也够意思了,再这样下去,怕对谁都不好。刘老三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过了几天,刘老三不得不离开医院,因为村子拆迁发生了一件大事。

钱组长在电话上说,刘老三,你他娘的关键时刻躺在医院吹凉气,拆的是你们刘庄还是我们镇政府?老子差点被那个硬脖子刘十二当成葫芦劈成了瓢!亡命之徒,简直脑残……你要再敢耍滑溜奸不出面、叫拆迁组当敢死队,镇上就撸了你这村主任!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村干部还不好找吗?钱组长死里逃生,情绪无处发泄,这串话说出来就像打了一通机关炮,吼得刘老三耳膜扩张,从此不管听啥,耳朵里总像钻了一只嘤嘤嗡嗡的苍蝇。

如今刘庄拆了。如果没拆,村子就像一株大树,每家每户都是筑在树杈上的巢,人就是站在枝丫上歌唱的雀雀。一旦大树倒下,鸟儿就四散乱飞了。

还好,镇上修了刘庄公寓,钢筋水泥的大树拔地而起。修公寓的时候,刘老四要求把他家院里的一棵碗口粗的蟠桃树留下,作个念想。可是,等大家住进去,换了环境长在楼下花园里的桃树叶子却枯了,第二年春天再也没有发芽。神仙树死得不明不白,但终究是有原因的。人怕酒肉灌心,树怕屎尿浇根,刘庄除了一群人,什么也没剩下。

他们开始新的生活了。

刘老五突发奇想,他要带四喜过正常人的生活。

经过几日前的那场大火,住在公寓里的刘庄人终于意识到米大姐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楼道的环境是该整治了,镇上趁机开展了一场安全知识进社区活动,院子里乱堆乱放的情况毕竟收敛了一些。刘老五重新布置了地下室,有股鸡粪烧焦的味道久久不散。他买了腻子粉,刷白了墙壁,并把从老宅里拆下来的王香云的遗像钉在了墙上。刘老五知道,傻子不能没有这个。

春节快到了,刘老五带傻子来到黑石城,在服装市场上买过年的新衣服。花了一百元,从頭换到了脚。他又买了香烟送给四喜,傻子很高兴,叫了他一声叔。

刘老五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他问四喜还要什么?吃的喝的,喜欢啥尽管说。傻子就背书似的说起了那四句话:抽烟要抽那中华烟,捡烂要捡那黄金砖,跳舞要跳那的士高,娶女要娶那小凤仙。刘老五嘿嘿笑了,说他也喜欢,全世界人民都喜欢,但这个嘛办不到。

傻子一路说着这四句话。冬日里,叔侄二人行走在黑石城通往刘庄的那条乌黑笔直的马路上。周围是刘庄的土地,以前种麦,现在荒着,被围墙围住,等待开发。围墙建起来有些时日了,墙面被人胡写乱画,墙角下人和野狗一起撒尿。黑石城是座挖煤诞生的城市,很多产业都与煤炭有关,煤价下跌,楼市萎靡不振。

刘老五问:“四喜,你多大了?”

傻子说:“不知道。”

刘老五说:“你离你爸时差不多四五岁,那年是一九八九年。”

傻子说:“我爸杀了我舅,砰——”

刘老五说:“走吧,叔带你洗洗垢甲,换上新衣服,过完这年你就三十五了。”

刘老五带着四喜去刘老七的洗浴店。刘庄楼下聚集了七八个晒日头的闲人,叔侄二人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嗑麻子的刘老十袖着双手站在人堆里,看见刘老五很不服气。刘庄拆迁时,刘老十钻政策空子,硬往自家屋顶上架了一层板房,得到的赔偿款就比别人多很多。那时候,刘庄人住进了公寓,谁家没个二三十万元的存款?黑石周边的职业赌徒嗅见铜臭味,半夜在山上设起场子。他们的把戏相当高明,荒山野岭上带着发电机、帐篷、方便面、矿泉水,当然也带着赌具和刘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大捆现金。这些人先是自个玩,玩得风生水起。为防止警察突袭,他们找来当地人望风、放哨、把守路口,还找人端茶递水,做些内勤应急的活儿。他们组织严密,神出鬼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有人单线联系,连黑石县公安局的门口也派人盯了暗哨。

刘老十在赌场里是个类似服务生的角色,很快与这帮专业赌徒混得半生不熟。据说,他是临时接手一位当晚手气极佳却突然内急的赌王的牌,一夜之间用一千元赢了十万块。我的天爷,十万块啊!当场刘老十疯魔了一般。以前和刘庄一帮老少爷们玩牌,为一两块钱都要争来吵去的。如今鬼使神差赢了十万,这让刘老十深感白活了四十年了无生趣的前半生。隔日,他又用十万块钱赢了五万。第三天第四天继续只赢不输。刘老十心里愈加欢喜,暗骂那些人,站在刘庄的山头上和我赌,也不看看地下面埋的是谁家的老祖宗,是保佑你们这些王八蛋还是我刘老十?终于在一个杀红眼的晚上,刘老十孤注一掷,把家里的赔偿款以及所有积蓄全部背到了山上押作赌注,决心咸鱼翻身,一夜暴富,创造一个刘庄史无前例的神话。结果——结果可想而知,既然天上能掉馅饼,当然也会掉铁饼。刘老十输光了所有钱,那帮人丢给他两包烟说,抽几口缓缓神,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湿鞋?有赢有输很正常,别往心里去,明天换个红色的裤衩继续玩!刘老十说,我他妈能不往心里去吗,四十万呀,我是把老祖宗的宅子卖了才得到的四十万呀,怎就叫你们两包烟就给糊弄走了?赌徒说,你老小子赢钱的时候咋就不说这话了,难道俺们的钱就是狗屁眼里抠出的屎?

如今,刘老十已经从那段噩梦中走了出来。他站在刘庄公寓楼下看刘庄,看到刘老五和四喜格外刺眼。刘老十挑衅说:“刘老五你过来!”

刘老五说:“有话就说,叫我过来做什么?”

“你这买卖做得大呀!”

“什么买卖?”刘老五问

“傻子的买卖呀,十万块钱就给买身衣服。”刘老十刻薄地说,“要是我,就给侄儿娶个媳妇!”

刘老五说:“去你娘的,看我不揍扁了你!”

一群人盯着刘老五不怀好意地笑。有人说傻子娶媳妇没用,老五是想给自己采朵十八岁的花。

刘老五骂了一句就走,走到刘老七的洗浴店门口回头喊四喜快点跟上。他看见闲人们往这边瞧,心里多了一丝宽慰。傻子没来过这地方,刘老五也没来过。刘老七以为他们来串门,得知要给四喜洗澡,说话的语气就有些轻蔑。

“啥?四喜洗澡,开什么玩笑?我这又不是福利院,脏了水别脏了池子!”

“老七!”刘老五打断他说,“你不要看不起人,四喜再傻也是咱刘庄的种子,放一池水,我给他洗,钱一分都不会少,卖面的还怕人吃三碗呀?”

刘老七说:“好好好,你要不怕花钱,我就给你上道硬菜。”往里间喊了一声,喊出一个身材肥胖描眉画眼的坐店小姐。刘老七说,“我知道你刘老五这几天手头宽裕,怎么样?别人一百,傻子二百,你和四喜好好享受享受!”

刘老五懵了,赶紧扯着四喜走。

那小姐说,你这是耍老娘呢……我呸,不要脸!

四喜用他蝌蚪一样的小眼睛看了看,摇摇头说,嗷……不凤仙儿!

这件事刘庄人很快就说开了,说刘老五带着傻子找小姐。桂花问是不是这样?刘老五如实说他没想到刘老七的店里不干净。桂花说她搭眼一瞧就知道那些整天露着大腿的女人不是什么好货!

刘老五心里毕竟愧疚,他想用各种方法弥补对四喜的亏欠。但一个傻子能理解吗?那天刘老九又来了,把门砸得咣当响,桂花在房间里心惊胆战。开门看见是刘老九,心落回了肚子。自从得了傻子的钱,他们总感到不踏实,睡觉也睡不好。刘老九无事不登三宝殿,说马塬村的朱时旺捎来话,叫年前把乐乐的亲事定下来,否则过完年他就要另做打算。刘老九把嘴巴搭在刘老五的耳边说,其实朱家也是听说他这几日得了十万块钱,怕夜长梦多,逼他早作决定呢。刘老五纳闷。刘老九说,择日不如撞日,赶紧备齐四色礼,咱现在就动身!

刘老五面露难色。桂花说,如今这结婚的彩礼一年一个价,过完今年说不定又要涨,既然女方传话,那咱也得表个姿态。

于是刘老五和桂花穿戴一新,携儿子乐乐在媒人刘老九的带领下,挈着烟酒糖茶四色重礼到马塬村拜访朱时旺。乐乐和朱家女儿早有联系,急事急办,当天就找了个乡下的菜馆,包下一桌酒席,把这桩婚事给定了下来。彩礼谈到了十六万,朱家人大气,退还两千,十五万八千元,数字十分吉利。这些钱包括了四喜的十万元拆迁款,若非钱财到位,两厢情愿的好事又怎么能一纸成婚呢?

解决了压在心头的大事,桂花高兴得不得了。晚上睡下,椽棒一样粗的胳膊就压在了刘老五的脖子上。几十年过来,两个人早已熟悉得像一双手,用手掌摩擦拳头,除了庞然的感觉就是热。那时正是伏天,两个油腻腻的肉人,毫无激情和美感可言。做爱像例行公事,两个人很快就背对着陷入一种无端遐想的平静状态。他们都快一年没有亲近过了。

沉默了很久,桂花说她要早知道情况就把订婚的事往后拖拖,压压价。刘老五问啥意思?桂花说,未来的媳妇肚子大了,朱家人急,乐乐也急,就把咱老两口哄了。刘老五问她咋知道的?桂花说,媳妇儿给她敬茶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崽子至少四个月大了,都是过来人,她绝对不会看错。刘老五有些疲惫,懒懒地说,时代不一样了,只要两个孩子有感情……难怪朱时旺那个老家伙催得紧。

一声长长的鼻鼾,桂花故意咳一下,刘老五又醒了。刘老五迷迷糊糊问:“桂花,你说那十万块钱咋办呀?”

桂花说:“不是说算咱借四喜的吗?”

“不行,咱不能占傻子的便宜。”刘老五坐起来说,“我得给人家打个借条。”

刘老五从烂笔记本上撕了张白纸,用一只干涩的圆珠笔写字。笔不经常用,书写起来有些困难。刘老五在嘴里哈哈气,下足劲给四喜写了一张借条:今借侄儿刘四喜现金壹拾万元整,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刘老五说四喜傻,叫桂花妥善保管。

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奏事的日子。

四喜晚上住地下室,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人了。刘老五想了个好办法,他往刘十一面馆门口搁一捆烂纸箱,或者摆两个空酒瓶,过不了多久四喜就会出现,将废品拿走。而刘十一这时候会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情况。有了这个办法,刘老五找四喜很方便。

那天,桂花买了一顶棉帽,叫刘老五送给四喜。傻子这几天有些反常,手里经常拿些印刷逼真的冥币往山上跑。刘老五在刘十一的店门口见到四喜,他脑袋上的纱布已经脏得像一團浸润了黑色机油的抹布。把棉帽给傻子套在头上,刘老五掏出手机拍照片。他觉得,傻子戴上帽子就不那么傻了,样子还挺可爱。

刘老五给四喜递烟,四喜接在手里说,凤仙,凤仙。

刘老五说:“凤仙个屁,这世上即使有凤仙也轮不到你刘四喜!”

四喜不高兴了。刘老五想逗逗他,就用手机放了一首曲子,叫他跳舞。四喜不跳,盯着手里的冥币看。刘老五以为傻子肚子饿,带他进刘十一的店里吃面。

刘十一老实本分,属于傻精傻精的那类人。他的面馆生意好,可地方狭小,只有一间门面房。晚上打烊之后,这家伙偷偷在地下掘土,准备扩大经营场地,改造两个吃饭的包厢。上周的时候,饭馆里来了一对假夫妻,人家刚捞了一筷子面条提溜到空中,地板却突然塌陷了,人从黑窟窿里掉了下去。女的擦破了额头,男的闪了腰,差点没把刘十一吓死。赶紧跑过去,探头往下看,看到一对苦命鸳鸯紧紧抱在一起,泪眼婆娑地与这个世界告别呢。他俩以为世界末日到了,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永相随。后来两人弄明白了一切,从地下爬上来,死里逃生似的,扔了一百元就走。刘十一追出去找零钱,一对男女已经爬进了小汽车。

刘老五给四喜要了一碗饸饹面,傻子吃了一半不吃了。四喜瞪着黑豆眼说:“钱,钱。”

什么意思,钱?刘老五说:“你要钱?”

四喜说:“我要我的钱,十万!”

刘老五吃惊地问:“谁叫你要的?”

“刘刘刘——”

“刘什么?”

“刘刘刘——”

“你他妈真是个傻子!”

刘老五不理四喜,独自抽起了烟。四喜说:“钱好,钱能买到凤仙!”

刘老五明白是刘老三背后撺掇,摸摸傻子的头说:“四喜,你的钱算叔借你的。”他拉拉傻子身上的衣服,“你看这袄子是叔买的,帽子也是叔买的,还有,你吃的面也是叔拿钱买的。钱呀,早就花光啦!”

四喜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低下头喝汤,喝得很香的样子。

第二天,四喜又跑到家里找刘老五,要他的十万块钱。往常傻子脾气好,被人打了都不还手,但这次,一说到十万块钱四喜就张牙舞爪,眼睛冒出凶巴巴的光。刘老五给烟,四喜不抽,给水,四喜不喝,站在门口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他的帽子丢了,给刘庄人顶白戴孝的那团肮脏的纱布也不见了,露出一块剃了头发粉白色的头皮,缝过针的伤口仿佛一只黑色的蜈蚣。

“帽子哪去了?”

“钱——钱——”

“要钱是吗?”刘老五说,“谁叫你向我要钱的?说!”

“我爹刘铁汉,我娘王香云,我舅王大奎,呜呜,钱——”傻子忽然变得像正常人一样。

刘老五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立刻又明白,一定是刘老三教傻子这么说的。刘老五说:“傻子,钱长在苦柏树上,只有吃过苦才能拿到——”

四喜伸出黑色的爪子说:“钱,我要钱!”

“滚,你这傻子,哪有钱给你!”刘老五想推开四喜,但傻子力气大,赶他出门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四喜像一截压缩的弹簧撞在刘老五的怀里,蜈蚣一样的伤口,针脚处渗出几粒珍珠一样的黑血。刘老五感到脸被刀剜了一下,疼得跳了起来,便看见傻子洇染了一嘴鲜红的牙齿,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刘老五觉得被自己领养的一条狗咬了。

后来傻子三番五次来砸门。桂花学会了在猫眼里看人,看见是四喜,就和刘老五悄悄躲起来,任由四喜在外面胡闹腾。傻子敲不开门,开始在楼道里拉屎撒尿。

欺人太甚!狗日的刘老三,教傻子整人算什么本事?桂花拽住刘老五哭,唉,到底是个傻子,混混沌沌一个人,你就是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当初就不该染手这件事!桂花絮絮叨叨,毕竟不是咱亲儿子,要是乐乐就好了,你打他骂他都行。撵不走的亲外甥,喂不熟的白眼狼!

刘老五想这是个什么事呀!要是傻子上次被大火烧死,谁还会和他计较这些钱?要是傻子是正常人也好,咱讲道理,借你十万块钱迟早还你,连本带息一个子儿都不差。可傻子就是傻子,傻子现在找上门来了,后面还站着一个坏人刘老三。刘老三黑白两道都有人。整天这样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把傻子关起来呢,那还要自己养着,就像那群鸡,就像刘老十瘸腿老爹养的那条狗。刘老五开始琢磨,要不就去向老三低个头,叫放他自己一马?

不行!刘老五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刘老三不是为了一句道歉的话,他是为了钱。而钱对刘老五来说,已经像涝坝里的水,见了底了。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刘老五包了几个桂花刚煎好的油饼去找四喜。鞭炮声里,他看见四喜独自蜷缩在刘庄公寓底下。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几乎所有店面都关门歇业了,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红纸黑字或红纸烫金的对联,喜庆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刘庄。那些闲人懒汉也不见了,窗户里飘出酒肉的香味儿。刘十一餐馆门口写着:走遍五湖四海,吃尽南北东西。好大的口气呀!

刘老五递给四喜油饼。傻子说:“钱——钱——”

刘老五掏出几张红色的钞票给他,傻子很高兴,与口袋里的冥币叠放在一起。刘老五给傻子点了一支烟。刘老五说,四喜,钱在苦柏树上,吃了油馍,抽完纸烟,叔带你上路,去山上找吧!不要怪叔,你一个混瓤活到老还是个混瓤,逃了这世苦,来世再做人!

傻子把油饼塞进蛇皮袋子,擺出那副潇洒的姿势吸烟。刘老五突然发现,四喜抽烟的动作确实很神气,嘴巴品咂香烟,食指和中指始终错成一个标准的胜利者的手势。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刘老五蚌肉一样柔软的心,一阵抽搐。他抬起头,凝滞的阴云压下来。新年就要到了,有多少人走向幸福,有多少人窥见了希望,又有多少人守着似乎永远也不曾改变的生活迈向生命的终点。刘老五的眼睛潮湿了。他,幻起幻灭。他,形影相吊。在一种凝滞的令人窒息的空气里,他看见四喜从袋子里掏出母亲王香云那张本该挂在墙上的遗相,用一簇火苗点燃了真假掺杂的红色钞票。

傻子跪在刘庄楼下坚硬的水泥路上祭奠死去的母亲。照片立在墙角。王香云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向着人世间的刘老五蹙眉一笑。风吹过,旋空的纸灰犹如几只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又很快破碎了。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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