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格桑花
2018-10-29董路政
董路政
这是一个异常残酷的冬天。高原上延绵数千里的雪山在肆虐的寒风里沉默。白得模糊的太阳虚弱地冻僵在远方的山川夹缝中,冷冰冰的。一座座山峰,在毫无生气的日光照耀下,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寒气。山尖四周裹着一层薄薄的湿漉漉的雾。山脚下数千平方公里的草原上也是死气沉沉的。狂风卷着砂砾般的雪花,剃刀一样刮过苍茫大地。
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万物在等一个春天,等一个软绵绵的、温暖和煦的、开满鲜花的春天。可是,等待永远是漫长的。每天都有悬崖峭壁上的岩石因承受不住雪的重压和凛冽的寒风而粉身碎骨。盎然的草地、成千上万的牛羊、高高盘旋在空中的雄鹰、挥着皮鞭唱歌的牧人似乎都被这场雪埋葬了。在群山和寒冬的包围之下,高原最西南一处靠近边境的角落里凸起一个小山包,隔着茫茫大雪,远远地就能看见山包上印着一个小黑点。一座砾石磊成的低矮破旧的小房子,沉默着匍匐在这片小山包上,再来一场暴风雪,这可怜的房子,就要塌掉了。这不论是对房子还是对房子里的居住者都是一场煎熬。蜷缩在破房门前的一条细瘦的黑狗夹着尾巴,把头用力钻到肚皮底下去。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实在忍耐不了严寒,这条黑狗剧烈颤抖起来。它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它再也受不了了,站起来甩甩身子上附着的一层雪,雪花就像面粉一样被风带走了。黑狗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匆匆绕到屋后的羊圈里去,这条狡猾的黑狗悄无声息地躲到棉花垛一样的羊群中去了。黑狗打了一个呵欠,靠在一只绵羊的肚皮上睡着了。
一阵风把房门吹开了,风雪趁虚而入。这时,一双小手扶住门沿,一个红脸蛋的小男孩探出头来往门外张望,他似乎也被这疯狂的冬日景色惊吓到了,急忙用肩膀顶住门框,“啪”一下把门插上了。屋内与外面明晃晃的,近乎疯癫的冰雪世界截然不同。这里静得出奇,虽然仍是白天,但是屋内和漆黑的夜晚并没什么两样。一盏酥油灯立在一张残腿的小方桌上,弱不禁风的样子,一阵微不足道的鼻息就能使它立即熄灭。男孩坐在地毯上,两手抱膝,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藏袍,他双眼一动不动的望着面前的火炉出神,“哼哧哼哧”的吸鼻涕声时不时地回荡在这间小黑屋里。这时,男孩身后的床上突然有了动静,借着灯光隐约看见一团圆鼓鼓的影子,好像是个老人。老人翻了个身,看看男孩的后背,又看看床头那个油亮的转经筒,“我再也转不动它了,那个转经筒。”男孩依然背对着她,没有答话。老人的话软绵绵的落到屋子里阴冷黑暗的角落里去了。一阵寒意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外面的经幡快被风撕裂了。老人又看看身旁的氆氇,说:“我的氆氇还没有织完呢,本来想给你做件衣服.....扎西,等我走了以后......你要......”“莫拉,你的病会好起来的!不要再这么说了!”扎西立马打断了奶奶的话,两滴热泪从红彤彤的脸颊淌过。扎西的妈妈早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死掉了,他一出生就没有妈妈了。五年前,爸爸去找一只走丢的绵羊不小心跌到悬崖里。小扎西仍记得爸爸出门前对自己说的话:“在家等我回来吃晚饭。”这一等就是永别。五年前,他再没爸爸了。他只剩下奶奶了。可是,现在连奶奶也病倒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孤独。
莫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管沙沙作响。扎西急忙站起来去拍莫拉的背,又把一杯水递给莫拉。莫拉喝一口水,用手捂住胸口,她感到自己的心肺马上就要裂开了。扎西想把老藏医拉巴罗杰叫来,可是前几天拉巴罗杰就说无能为力了,摇摇头给扎西几副延缓病情的药然后就只会说一些安慰的话。这几天莫拉的病恶化得越来越严重了。“不要再为我伤心了。”莫拉爱怜地抚摸着扎西的头。“莫拉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小扎西嘴里喃喃地念着,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扎西,去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了。”扎西点点头,给自己盛了一碗糌粑糊,又给莫拉盛了一碗。莫拉只喝了几口,就又倚在床头上半睡半醒着。扎西为莫拉的病一筹莫展,两只生了冻疮的小手不停搓过来搓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莫拉,正好瞥见自己扔在床角的那几本破了封皮的课本。他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去上课了。他想起夏老师,那个新来的支教老师,夏老师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夏老师的那张温柔的笑脸总会使他想起六月里明媚的阳光、盛开的格桑花以及软绵绵的草地。夏老师知道好多新鲜东西,他最喜欢夏老师的课。他仍记得夏老师为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是地理课,老师带来了一张大大的中国地图,小扎西第一次从地图上认识了祖国的样子。他的世界原来不止有雪山、草原和牛羊。老师温柔地把同学们聚拢在一起,“我们的祖国叫中国,看她多辽阔啊......”“老师,那我们在哪里?”“我们在这儿。”老师指了指一个地图上一个靠近边境的角落。同学们长长地“嗷”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夏老师突然意味深长地说:“孩子们,愿不愿意做老师的种子?”“什么是老师的种子?”扎着两个长辫子的格珍问道。夏老师把格珍搂进怀里,“就是让我们的家乡变得更美的种子。”“是像格桑花一样美的种子吗?”老师笑笑说:“是的。”从此,扎西就时刻想着种子的事情,他想做老师的种子。
扎西很努力地学习,老师还为他申请了助学金,他想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他最爱读书,只有在读书的时候他才能和自己的灵魂对话,这种感觉和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半眯着眼看羊群吃草是完全不一样的。能有一本好书看,是件奢侈又幸福的事,扎西常常去找夏老师借书看,他很快就把老师带来的书都借阅了一遍。虽然书里的内容有的对他来说过于晦涩了一些,但他仍耐心地去细细品读,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扎西对知识的渴求比等待一个温暖的春天更加热烈。等莫拉病好了一定要更加努力地学习!可是,莫拉的病什么時候才能好……
炉子里的火沉闷得如同寂静的山谷,带不来一点暖意。扎西清晰地听见心脏的跳动声、窸窣的落雪和嗡嗡的耳鸣。莫拉的病让他的头痛得很。扎西又回头看看莫拉,他想叫莫拉起来喝点药。他看见莫拉捂着胸口似乎陷入了熟睡,扎西又不忍去叫她了。“咚咚咚”有人敲门。这样的天气谁会来呢?扎西把门打开,红彤彤的脸更红了。“夏......夏老师,你怎么来了?”夏老师的鼻子冻得通红,脸上仍温柔地笑着。“你好几天没来上课,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老师,快......快进屋,外面冷。”扎西似乎不知所措,他为老师的突然到访感到惊讶,而后又是愧疚、感激,说不出来的感觉。自己家离学校要四五里路,现在又是大风雪的天气......夏老师竟然为了自己冒着风雪赶过来......扎西心里暖暖的。莫拉也醒了,撑着身体向夏老师点头示意。
夏晴是去年夏天来到这里支教的,大学毕业后的那几年一直过着平凡枯燥的日子,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在偶然间看到了一本关于西藏贫困偏远地区孩子们的摄影集,照片上孩子们清澈的眼睛和天真烂漫的笑脸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夏晴决定去西藏阿里地区支教一年,她希望在那里能够放飞自己麻痹了的心灵,她更想帮助那里可爱的孩子们。夏晴写了一封信给当地的教育部门,希望到那里当一名志愿者。她很快就得到了回应,那里的人十分欢迎她去支教并已经帮她联系好了学校。夏晴与父母朋友们告别,坐火车、坐汽车、坐牛车最后步行,终于到了目的地。老教师巴桑带着十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站在学校的土墙根旁远远地冲她招手,还未等她走近,巴桑就和孩子们跑过来帮她拿手上的行李,早就得到消息的村民们围拢过来,献给夏晴好几条洁白的哈达,大家像是在庆祝节日一样来欢迎这个远方的来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夏晴从未像这样被别人重视和款待过,这让她受宠若惊。可是,舟车劳顿加上高原反应使她无法同大家一起载歌载舞,她感到一阵眩晕,随之而来的是肠胃里涌上来的食物残渣。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十几双水汪汪的眼睛星星一样一眨一眨地照在她的脸上。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老师醒了!”随即屋子里就“哗”的一下热闹起来。孩子们的手上拿着从家里带来的牛肉干、青稞面、酥油茶......大人们把家里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都让孩子们带来了。“老师,祝你早日康复。”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捧着一束带着泥土的格桑花递到夏晴怀里。巴桑站在孩子们的后面,这时也走过来,手里提着一壶热水,“多喝点热水,注意保养身体。”夏晴看看巴桑,再看看孩子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夏晴捧起那束格桑花,放在鼻尖轻轻嗅嗅,她闻过玫瑰,闻过康乃馨,闻过百合等好多种花,但都没有此刻这束格桑花沁人心脾。
夏晴经过几日的休养,渐渐地好转起来。她也对这所学校和这里的环境有了大体了解,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靠近边境的、尚未通水通电通路的小乡镇,学校是由以前庄园主的仓库改造过来的,几间土坯房简陋到连扇像样的窗户都没有,里面桌椅板凳也是参差不齐的像是东一处西一处临时拼凑过来的,一块破烂的木板勉强当做黑板用。夏晴虽然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这样的环境很难使她泰然处之。学校的操场就是教室前那块不大的空地,孩子们吃饭也是蹲在这片空地上吃。巴桑只有初中学历,他集校长、老师、厨师的身份于一身,照顾着孩子们的学习生活。夏晴听巴桑说,以前也曾经来过几个支教老师,但是都因为受不了这里的艰苦的条件离开了。巴桑说自己水平有限,有时候教着教着自己都不会了,而且他发现自己的视力也越来越差,写字只好贴着黑板写,这使越来越多的粉笔灰更容易进到巴桑眼睛里,视力也就恶化得更严重。可是,巴桑说他还不能退休,起码在送走这批孩子前不能退休,学校里不能没有人!夏晴为老巴桑敬业的精神所感动。她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些孩子们,她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夏晴认真地去准备每一堂课,一间教室里挤着不同年级的孩子,她就逐个逐个去教。夏晴还向社会上的公益组织发去援助请求,为班上几个家庭十分困难的学生申请了国家助学基金......站在这间小小的教室里,她看着下面一个又一个天真淳朴的脸庞,听着他们朗诵课文,她感到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感很沉重。夏晴把带来的老式录音机当作音乐课的教学工具,这唯一的一台录音机也就成了孩子们娱乐消遣的好玩伴。夏晴把孩子们唱的歌录进录音机里,然后放给他们听,孩子们惊奇地张着嘴,敲敲录音机,捂着肚子咯咯地笑。只是在这个尚未通电的地区,给录音机充电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夏晴只好在每次去县教育部门汇报工作的时候也把这台录音机也带上。县里了解到夏晴的情况后,立即派人到夏晴学校安了一台小型发电机,于是这所学校就成了整个村子唯一有电的地方,也成了村子里唯一一所可以在夜晚发光的房子。孩子们越来越喜欢在这个有电有光的房子里读书了。夏晴在孩子们当中发现了一个沉默寡言、学习勤恳的脸蛋红彤彤的男孩子,那孩子总是羞涩又不失礼貌地向她请教问题,并向她借阅了很多书。她从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群山包围不住的东西。这孩子叫扎西,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他现在和自己的奶奶相依为命。夏晴十分同情扎西的身世,她在扎西的学习生活中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
一天清晨,夏晴站在学校小小的院子里,环顾四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隐约听见远方边防部队的号声,紧接着是国歌的旋律......她恍然明白,这个院子需要一面红旗!她带领孩子们找来布料,裁剪了一面五星红旗,孩子们围在一起注视着这面鲜红的旗帜,“这就是我们的国家吗?”“它代表我们的国家。”巴桑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的升旗杆,就立在院子东侧。于是,在东方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这所小小的乡村学校时,院子里就会响起庄严的国歌。一个红脸蛋的男孩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升起国旗,孩子们全神贯注地望着国旗,清晨的阳光透过飘扬着的红旗,旗子变得像火一样鲜艳起来。这所破旧的学校就像重生了一般。扎西作为升旗手十分尽职,每天都会早早地赶到学校准备升旗仪式,升完旗向老师问个好就匆匆钻进教室里读书去了。几天前的清晨,孩子们像往常聚集在旗杆下等待升旗,可是扎西却迟迟没来。夏晴一开始是以为扎西家里临时有事,也没太放在心上,可是等到了第三天,夏晴就开始担心起来。外面刮着大风,下着大雪,这使她更加局促不安起来。夏晴提前给孩子们下了课,并告诉他们这两天可以不用来上课了,以免在路上发生不测。夏晴等孩子们都离开了就匆匆披上件棉衣要往扎西家赶,这时巴桑突然叫住她,埋怨她穿得太薄,就把自己的一件厚藏袍借给她套上,夏晴来不及道谢就上路了。连续不断的风雪像台风来临前的海浪一样裹挟着她的身子,她咬咬牙,裹紧衣服,把身子尽量压低,头顶着强风在雪地里艰难前行着。不知走了多久,夏晴才看见山坡上的那间矮房子。
夏晴走进屋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潮湿的快要腐烂的味道,这味道里又夹杂着一股很浓的草药味。扎西在一旁愣愣地站着,莫拉像是得了重病。夏晴微笑着向莫拉点点头,转过身子来问扎西,“莫拉病了多久了?”“从一个月前就这样了。”“找医生了吗?”“拉巴罗杰来看过。”“怎么说?”“好像很严重,他也没办法了,他就只给开了几副缓解病痛的药......”夏晴让扎西问问莫拉现在感觉怎么样,莫拉刚要开口,喉咙里的黏痰像闷雷一样滚了滚,再说不出话来。莫拉只好又回到被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们必须要去医院,不能再拖了!”“现在?”扎西下意识地看看窗外。“只能这样了。”“我再去叫几个人来,你照顾好莫拉。”“嗯。”扎西搓着两只冻红的小手,看看莫拉,再看看老师,点点头。夏晴从扎西家出来,又急忙往回赶。夏晴从村子里叫了两个青年来帮忙,还拉来了一辆牛车。众人赶到扎西家,急忙把莫拉抬到车上,在莫拉身上披了厚厚几层被子就要出发。扎西也想要跟着去,夏晴拦住他,“路上危险,你还是留在家里吧。”扎西沉默着摇摇头,用手紧紧抓着车扶手。那条黑狗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躲在扎西身后。夏晴叹了一口气,“那一定要注意安全!”众人驾着牛车预备向东走30公里路,再翻过一座雪山到最近的医院去。到底要走多久,谁心里也没底。走了大约十多个小时,在前面驾车的一个帮忙的青年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回头跟夏晴说:“风雪太大了,牛车走得太慢。”那青年又看看躺在车上的莫拉,“我看,恐怕是不行了......”夏晴依然坚持着说:“等翻过那座雪山,会有一条公路,到时候我们可以找辆汽车。”那青年没再说什么,转过身继续埋头赶着车。扎西跟在车旁边,默默地看着莫拉,几片雪花落在莫拉脸上,他帮她拂去。夏晴帮着在后面推车子,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风雪无情地掌掴着每个人的脸,这辆小小的牛车载着无限沉重的思绪,爬行在茫茫雪地里。夏晴看看车上的莫拉,担心地说:“莫拉,千万不要睡着啊!”此时的天空早已完全黑了下来,四周的雪地苍白无力地铺展着,车子已经来到了雪山脚下。扎西急忙推了推莫拉,莫拉缓缓地张开眼,往四下里一看,居然漆黑一片,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张嘴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莫拉突然感到一阵晃动,车子刚压过一块石头。身旁是扎西在说话:“莫拉,不要睡着啊!莫拉,你攥紧我的手!”扎西把手伸过去,一双柔软的、温热的手也伸了过来。“莫拉,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会翻过这座山的!”不知道为什么,扎西此时的心情却异常平靜,确切地说,是一种茫然的、无目的的寂静。车子依然在动,那头拉车的牦牛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身后的尾巴不停地抽打挂在身上的车套,鼻孔喷出的热气变成冰碴,挂在它的长睫毛上。现在是上坡,路更难走了,任凭那青年如何甩鞭子,车子依然寸步难行。夏晴已经筋疲力竭了,她身旁那个略胖的青年也重重地喘着气。扎西对莫拉说:“莫拉,我给你唱首歌,你要是觉得好听就捏一捏我的手。”扎西唱的是一首小时候奶奶教给他的藏族童谣,悠悠扬扬的调子架着这辆车又走了好远。扎西看到夏老师在冲自己笑,老师用眼神鼓励着他,他有些害羞了,声音颤了一下,车子刚刚压过一块石头。扎西感觉到莫拉的手轻轻捏了他一下。扎西很受鼓舞,又接着唱了一首,他知道莫拉一直再听,他能感觉到。于是扎西一首接着一首唱,一直唱到翻越雪山的路途中间。扎西唱完最后一首歌,莫拉的手却迟迟没有动静。几片雪花又落到莫拉的脸上,扎西帮莫拉拂去,他感觉莫拉手心的余温正渐渐散去。扎西想哭,眼泪却像被冻住似地怎么也哭不出来。扎西突然停下步子,抬起头对夏晴说:“老师,我们回去吧。”这时,车子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狗吠,那条黑狗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夏晴扶着车子,她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夏晴看看莫拉,莫拉手上的佛珠闪着冰凉的光。夏晴把扎西抱在怀里,抚摸着扎西的头:“我们回家吧。”
寒冬终于过去了,连着莫拉也一起带走了。春天姗姗来迟,仍带着些许寒意。夏晴和巴桑以及村里人帮扎西办理了莫拉的后事。夏晴担心扎西一个人在家里会照顾不好自己,就在每周六去看望他,给扎西带去一些吃的,顺便给他补补课。扎西对于老师的关怀十分感激,在他心里,夏老师已经成了他的亲人。莫拉去世对他造成的伤痛也渐渐随着积雪融化了。一个周六,夏晴坐在扎西家的板凳上和扎西聊着自己以前的童年生活,她突然问道:“扎西,你放过风筝吗?”“风筝?没放过。那是什么?”“嗯......我小时候爸爸经常会带我放风筝,风筝就是人造的鸟,制作起来其实不难的。”“嗷,我也想放风筝了。”“老师带你做一个。”于是两人在那盏酥油灯的照耀下用一张报纸做了一个简易的小风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巴桑倚在学校的土墙根上,远远地看见夏晴带着一群小鸟一样的孩子们奔跑在初春的草地上,夏晴手上的线连着的那张风筝,已经飞得很高了。一旁路过的妇女们摇着转经筒,眯着眼睛,看那张在风里摇晃飞行的纸片,再看看放飞纸片的人,“她一定是位白度母。”几个村民爬到自家屋顶上,也用手遮在额头上仰头凝望那个飞远的风筝,“她一定是位白度母!”
春天过去了,夏天到了,田野上绽放着格桑花。一年的支教任务完成了。夏晴想继续留在这里支教一年,她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夏晴来到这里一年,只跟家里通过几次书信,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夏晴伏在自己那张窄窄的书桌上,她想写信给家里,告诉他们,自己想再在这里继续支教一年,孩子们需要她,她把自己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分享给家里,但对这里的艰苦条件只字未提......夏晴刚把写完的这封信装进信封,巴桑就从外面走进屋里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巴桑小心翼翼的把信递给夏晴:“我眼睛看不大清,好像是你家里来的信。”说罢,巴桑就要往门外走,没走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心里的话像是憋了很久了,“要走了吗?”夏晴冲他笑笑,“不,我还想要再教一年。”巴桑也冲她笑笑,这才放心地离开了。夏晴打开那封家信,原本挂着微笑的脸再也笑不出来了,信是母亲写的,父亲生病了,很严重。父亲希望夏晴能够回去,多陪陪他,父亲想在自己临死之前看到女儿结婚生子......夏晴默默地把那封信放在桌子上,这信沉甸甸的,她再也没力气拿起来了。那天晚上,夏晴屋里的燈亮了好久。她还是决定离开了,做一个决定从来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巴桑,巴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是啊,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你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的......”夏晴站在国旗下面,呆呆地看着那间教室,她的心思掰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一半在父亲那儿。
终于还是要走了。夏晴只带走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录音机还有书本她都留给了孩子们。夏晴坐上了一辆牛车——这车就是那送莫拉治病的车,现在也要载着她离开了。夏晴刚坐上车,身后突然有人叫她,是扎西!扎西手里拿着一束格桑花,嘴里喘着粗气向她跑过来,扎西的脸蛋在阳光下明晃晃的,耀得夏晴睁不开眼。扎西把花递给夏晴,眼里的泪水簌簌地流下来,“夏老师,真的要走吗?,我们舍不得你呀!”扎西的声音颤抖起来。夏晴抓着那束格桑花,摸摸扎西的头,“一定要好好学习,我已经拜托了巴桑,让他好好关照你。”扎西低下头,“咕叽咕叽(求求你),留下来吧!”夏晴的眼泪也簌簌地掉下来砸到格桑花的花瓣上。十几个泪人从教室跑出来,巴桑和他们一起站在土墙跟上,村民们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过来给夏晴送别。夏晴紧紧攥着那束格桑花,绿色的汁液渗进她的指甲里。孩子们冲她喊,“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夏晴流着泪,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车子终于动了,拴在牛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这时夏晴突然听见学校院子里的那台录音机在播放她前些天教给孩子们的那首《送别》,扎西从院子里面出来,所有孩子排成一队,靠着土墙跟,一起唱起来: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我一定还会回来的!一定!”夏晴从车子上站起来向孩子们喊着。歌声渐行渐远,系在牛脖子上的铃铛越来越响。
......
多年以后的一个教师节,在一间干净明亮的教室里,扎西望着讲台下一个个稚嫩的脸庞,向孩子们讲述着这段故事。扎西看着铺满讲台的格桑花,“孩子们,愿意做老师的种子吗?”此刻,学校外的操场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正飒飒地飘扬着。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