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焰
2018-10-29卓尕次力
卓尕次力
下 篇
一个烟雨迷蒙的日子里,白发苍苍的瑜伽师跟在班长身后,哑然返回盘琼村去。他忽然停下来,在雨丝里扬起那张揉皱的桦树皮般的脸,仰望铅灰色的天际,寻找着一只名叫慈臣尼玛的灰色兀鹫。慈臣尼玛如今应该很老了,往日一到这个时候,总会在他的修行洞前笨拙而迟缓地盘旋。当年,他给自己的唯一施主古汝作完天葬仪轨,从寒林回修行洞,翻过第三道梁时,发现有一只老兀鹫一直跟着自己,这让他感到惶恐又秽气。但他作为一名修行无果的四十岁僧人,对肆意翱翔于天空的飞禽毫无办法。他便闭目双掌合十于心口,默祷古汝能快速往生三善道,并给这只畜生起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慈臣尼玛。
古汝曾给盘琼村长过脸。每年正月和六月,卓尼土司会召集四十八旗汉子,在古雅川组织骑射竞赛。冬天的古汝,从他那匹飞奔的白马背上,端起步枪,打飞了河对面的三根冰柱。夏天的古汝,从他那匹飞奔的白马背上,歪斜身子,伸长脖子,用口摘走了地上的七朵野花。年轻的白昂土司激动地说:“盘琼村果真有奇男儿,盘琼村的女人有福气。”盘琼村的男人们后来听到这句话,认为少土司把话给说反了。说盘琼村有奇女子,盘琼村的男人们才要争口气呢。
他们说的奇女子叫娜姆。娜姆的母亲当年艳冠四十八旗,一个来卓尼巡视的省城汉官,看见娜姆妖冶的母亲后,连他手里那支竹条跟狼毫做的汉笔都提不动了。长大后的娜姆比母亲还要艳丽,村子里的疯子多尔吉见了她,会不由自主地载歌载舞起来,等唱哑了嗓子,跳出了一身的汗水,便捶胸顿足,泣涕涟涟,脖子一歪,翻开了白眼。外村的英雄见了她,身子会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右手找不到腰刀的刀柄,左手攥不住骏马的缰绳。娜姆的男人名叫古汝。古汝很不争气,娜姆生了满炕的儿女,其中没有一个长得像古汝。
由于古汝不争气,由于村里一拨又一拨的男人让娜姆应接不暇,她还不到四十岁,就已满头银丝,子女成群。有一天,她从许多年前圆光师遗弃在邻居家的破铜镜里,看见了一张飞速衰老的女人的脸。第二天早上,她对她的男人说,她昨晚做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她说她梦见自己的丈夫向她告别,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门。她梦见自己的丈夫嘴里掉了一颗牙,那颗牙的名字叫古汝。她还梦见自己的丈夫在她眼前一站,站成了一堵黄土夯成的高墙,然后轰然倒塌,压死了一个人。她擦亮眼睛靠近一瞅,原来被高墙压死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原来是古汝压死了古汝。她最后说:“你现在就去曲哈尔沟,找阿达修行洞里的大成就者,问他该怎么禳解这些凶兆。”
大成就者名叫慈臣尼玛,为了创作几首优美的道歌,从年前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诗歌训练。他往写字板上写了近万偈诗歌,然后又一一地擦掉了。他一直买不起纸墨,无法把那些凄美隐涩的文字传布给世人。牛年二月十五日那一天,一只纸墨做的鸟,一只以墨瓶为鸟身、纸张为双翅的鸟,从万水千山外飞进曲哈尔沟,飞进他的修行洞,变成了一瓶立着的墨和两张叠放的纸。他往第一张纸上写了一偈道歌,一偈有四行。他的这首道歌每一行有一百个音节,他的这首四百字的道歌里堆砌了数百种修辞手法,古印度《诗镜》所讲辞格的一半,装进了这首道歌。当他反复阅读自己这首能给世人指导深奥妙法的优美绝伦的偈颂时,创作的喜悦使他的世界豁然开朗起来,他的世界里充满着阳光。阳光吸走了纸上的文字,白纸上的黑字像水一样变成一缕缕白气,飘向天空,连一丝墨迹都找不到了。这让他诧异又惶恐,抬眼仰望天空,对着煌煌的高悬在天际的太阳,唪诵了几句佛的真言。真言遏制不住他的惊惶,头顶上的太阳莫名地消失了,甚至看不见那些羊毛团似的白云和天空的湛蓝底色。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绷展后晒干了的生牛皮,生硬地盖在起伏的苍山之巅。牛皮上起了一个又一个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无数的泡如牛圈里的烂泥般涌动起来。慈臣尼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要下雨了。”叹息和自言自语之间,大雨瓢泼而下,一股白雾像一匹白驹在重叠的雨帘间飞窜。“这不是娜姆家男人的那匹白马吗?我要把它追回来。”说完他赤着双脚去追大雨中的白驹,雨水在脚下四溅,白驹最后蹿跃到光盖山顶,眨眼间跳下了悬崖。他匍匐在悬崖边往下俯瞰,正在徐徐降落的白驹伸出了一条无限长的胳膊,嘴里喊着:“救我救我。”他抓住马的手一使劲,哗的一声提起来,啪地甩在了自己身边。这匹马原来是一个无比妖艳的女人。女人说:“我不叫娜姆。”大成就者说:“我知道你是谁。”女人正要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大成就者的梦就醒了。
确切地说,他是被施主古汝喊醒的。每当古汝施主来到修行洞门口,右手把着洞口经旗旗杆,扯开疲惫嘶哑的嗓门,反复咏唱六字真言。这时候,大成就者会从修行洞发出可以进入的信号。大成就者自从山居修行以来,既没有修证到自由驾驭五蕴的境界,也没有成为众人争相供养的僧宝,除了古汝和他老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承认他是大成就者,甚至不相信他是一名合格的瑜伽师。他年复一年地枯燥重复着大圆满法次第,艰苦作业日日夜夜,始终不见有殊胜所缘境相现前。多少年来,供养他的施主,只有古汝一家。
古汝說完他女人的噩梦内容,听见大成就者说了一句玄奥难诠的禅语:“像蚂蚁一样活蹦乱跳的文字,怎么就晒没了呢?”
大成就者接着说:“惟有明心见性,修成了阿罗汉,才能摆脱梦境的困扰。”
古汝抬起头,看着大成就者瘦削的脸上那双凹陷的眼睛,等待着他的详细开示。大成就者盯着古汝的鼻梁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大成就者用极其苍白的语言,从轮回中的蚂蚁说到了蚁垤仙人和罗摩王子,停顿了一会儿,又扯开了罗摩和神猴哈努曼的友谊。说罗摩用光圈保护起来的妃子悉多,连同光圈下的土地,被好色的罗刹王楞伽给掠去后,哈奴曼才成了罗摩的朋友。最后说,女人是祸,如果没有妖娆的悉多,罗摩王子不会从丛林返回王宫,早就修证了阿罗汉果。大成就者说到这儿,发现眼前的古汝做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
古汝终于咽了一口唾沫,说:“大成就者啊,您知道我是个愚钝的俗人。希望您能开示得再明白一点。”
大成就者喃喃自语道:“什么王子王妃,都是贪嗔痴炽盛的蚂蚁。仙人的蚁垤一塌,蚂蚁就被压死了。轮回,春去春来,轮回。”
古汝回去对老婆说,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他会因山或高墙的倒塌而毙命,就像蚁垤压死蚂蚁。“大成就者说了,春去春回,蚁垤压死了蚂蚁。好像在授予悬记,我会在明年的这个时候被我家的房子压死。”
古汝从此夜夜噩梦不断,睡梦中的他,听力出奇地灵敏起来,能听见麦子窣儿窣儿拔节的声音,汗水汨汨流过脊背的声音,虱子在头发里艰难跋涉的声音。不到半年,他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伛偻枯槁的老头子。到了虎年二月十五日,他不敢住在自己家里,甚至不敢睡在有山或土丘的地方,抱着糌粑盒卧睡在一片旷寂的草原上。夜里糌粑盒突然翻倒,糌粑面撒了一地。古汝惊叫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灵魂却火急火燎地从囟门蹿奔到中阴道上去了。
大成就者这两年来一直没有修行大圆满法,成天窝在修洞里,只忙着两件事情:做梦和作诗。他不记得年前给谁讲过蚁垤仙人的故事,不知道自己那些没头没尾的话,让自己唯一的施主被吓死在荒野的月光下。
中 篇
大成就者七岁时出家受沙弥戒。当时还没有人称他为大成就者,甚至不叫慈臣尼玛。小沙弥逐渐长大,夯实了藏文读写功底并背会格鲁派五部大论正文后,方受近圆戒,亲教师更赐法号为慈臣尼玛。亲教师一共带过七拨弟子,慈臣尼玛他们是最后一拨。慈臣尼玛的同门师兄都说,慈臣尼玛是亲教师今生遇到的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亲教师对他的评价更高,说他是自己最优秀的弟子,说能与如此宿慧天成的僧伽结得法缘,是自己数劫数世修来的福份。亲教师的这些话是他一个人在油灯下对着自己黑黝黝的影子说的。亲教师曾梦见自己捡到了一把生有铜锈的金刚杵,第二天慈臣尼玛依从他受了近圆戒。刚完成整个受戒仪式,亲教师急不可耐地对自己的新弟子说:“我将凭此残年,拭去你身上的铜锈。”
弟子:“你说的话,咋跟我阿爸的一模一样?”
亲教师:“不。我只是在说我的梦。”
弟子:“不对,你说的那个梦,是我阿爸做的。我阿爸当年梦见自己买了一把金刚杵,黄铜的,上面有铜锈。”
弟子:“第二天清晨,我阿妈就生下了我。”
弟子后来的表现让亲教师感到痛苦和不安。他的弟子虽然聪颖而精进,但对五部大论毫无兴趣。他们师徒二人为此进行过三次枯燥而僵硬的谈话。每次谈话,两人交流完先显后密的修行道次第,亲教师要讲一遍国王和巫师的故事。
亲教师说从前有个名叫古汝的国王,他仁慈而勤政。有一天他与群臣议政,矮桌上的金碗里盛满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君臣的雅语和笑声里弥漫着奶香和茶香。国王端起金碗,准备让伏茶、酥油、牛奶和盐巴的美味沁进舌面时,身边娇娆的娜姆王后说,巫师到了。国王放下碗,命令巫师展示一下他的能耐,让满朝君臣乐呵乐呵。国王的话音还未落下,金碗里的熱茶欢快地翻滚起来,从乳白色的茶里跃出了一匹乳白色的马。国王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将军从遥远的大食国劫来的那匹白马吗?从无数的河流和草原之外牵进古汝王的御马房以来,它总是萎靡不振,身骨瘦弱,毛色暗淡,传说中的大食宝马的光华全然退失。现在好了,它恢复了往日的雄姿,白色的光泽在浑身兴奋地流动。国王浑身的热血,像大将军从回鹘国抢来娜姆公主的那个夜晚一样,恣肆沸腾开来。他挺身跃上马背,纵缰扬鞭冲出了王宫,冲出了国都,冲过了森林和草原,径直冲向万仞高峰之巅。他忽然看到了悬崖,连忙扽鞥勒马,惯性让古汝王打了个跟斗栽下了悬崖。
国王没有摔死,被一户穷人救活。他对他们说,他是古汝王。他们不相信,他们说古汝王有十颗獠牙森森的脑袋,是罗刹洲楞伽王的化身,绝不会像他这样,一张凡人的脸上睁着一双傻乎乎的眼睛,一张凡人的嘴里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国王想证明自己的身份,想拿出戒指或王冠等御用物件给他们看,但这时他发现自己和他们一样,只有一身褴褛的衣服,确切地说,身上只有一块打满补丁的破烂遮羞布。他们说见到他的时候,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块破布是他们家老二多尔吉的遮羞布。
这户人家只有一对老人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看来你也是个可怜的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谁会跳崖自绝暇满人生啊!你就留下来,做她的男人吧。”老头子指了指那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他问,她是你们的女儿吗?
“她是我们的二儿媳妇。我们有三个儿子,都被罗刹转世的古汝王强征入伍。抢大食骏马的时候,没了老大;抢回鹘骆驼的时候,没了老二;抢拉达克牦牛的时候,没了老三。”老头子接着说:“发洪水的那一年,国王派兵抢走了他们家所有的存粮,四个女儿和其他两个儿媳妇相继饿死。二媳妇从树洞找到了一斗名叫让巴的草籽,我们三个才活下来了。”
国王入赘穷人家后,更名为新多尔吉,开始了长达二十二年的艰苦生活。两位老人在他入赘的次年,眼睁睁地饿死了,仅有的一点口粮留给了他们。岳父咽气前说:“你不是古汝王。也许你在梦里当过古汝王,要知道那仅仅是个梦。我还在梦里当过大梵天王呢。”他说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古汝王,古汝王怎么会有他善良呢?他的女人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和四个丫头。新多尔吉给三个儿子娶了三房媳妇。后来,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四个女儿和老大老二两个儿媳妇,相继饿死了,二十二年过去了,只剩下新多尔吉两口子和他们的二儿媳妇,仍在无尽的绝望中苟延残喘。这个时候他不仅不相信自己是落难的国王,而且关于王宫的那些梦也快要记不全了,便咽了一口唾沫,有气无力地说:“老婆啊,媳妇啊,我曾经梦过一碗香喷喷的酥油茶,酥油香和茶香飘荡在人们的笑声里。我正要品尝的时候,被一匹马带出了美梦。”
“大王啊,这不是梦。您看,这碗您还端在手里呢。”娜姆王后说。
古汝王就这样走出了巫术。他从巫术见识了人间的疾苦,从此止息兵戈,减免赋税,开仓赈济,把王国治理成了没有杀伐和饥饿的人间乐土。
其实这个故事,慈臣尼玛出家前,听奶奶讲过。成为比丘后,又听亲教师极其认真地讲述了三次。第三次讲完,亲教师唪诵了一句含混不清的咒语,结跏趺坐,进入了圆寂。
慈臣尼玛从此认定金刚杵的故事和巫术的故事一样,佛在冥冥之中向他传授着某种悬记。他从此跌入了冥想的深渊,说开了一句句胡话,结果被法台逐出了因明院,暂停了辩经资格。
慈臣尼玛离开因明院后继续冥想道,玛尔巴当年梦见了一把生锈的金刚杵,第二天有一位叫米拉日巴的弟子进入了他的法眼。他慈臣尼玛要像米拉日巴一样山居苦修,吃荨麻,唱道歌,证空性,即身成佛。他要像古汝王一样苦行难行,亲自体验瑜伽的微妙深义。
他悟出这个道理后,不顾活佛的教诫和僧众的劝阻,离开寺院,走进了曲哈尔沟光盖山的阿达岩洞,开始了瑜伽师的苦行生涯。他出身格鲁宗,随喜噶举派米拉日巴,结果修开了尼玛宗的九乘瑜伽,想参悟大圆满,肉身敛入法界。
闭关静修之初,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厄,念咒念破了嘴皮,瑜伽练垮了身子,依然一无所证,又因悖逆了活佛与寺院,开始时无人供养斋饭和资具,家里两位哥哥相继放出话说,他们不记得自己有个忤逆菩提道次第的弟弟。他二月十五出寺入山,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米拉日巴的荨麻尚未长出。他发现在漫长的饥饿中,灵魂就要恍恍惚惚地舍离臭皮囊而去,暇满人生就要在没有证果的修行中走向尽头。忽然幽幽地听到有人在洞口咏唱六字真言,传说中漂亮女人的窝囊丈夫古汝给他送来了一袋糌粑、一坨酥油和一些简单的僧伽资具。古汝说这是他老婆让他送给大成就者的。慈臣尼玛咽了一口唾沫说:“古汝怎么把大成就者的供养送到这儿来了?”
古汝认真地说:“你就是大成就者。我家娜姆说,你就是大成就者。”
慈臣尼玛:“你就这样相信你自己的女人?”
古汝:“我家娜姆说,你就是大成就者。”
上 篇
慈臣尼玛出家前名叫多尔吉。多尔吉出生的那天晚上,父亲梦见了一把生锈的金刚杵,便认定自己的儿子是某一大活佛的转世灵童,一直等着被认定并请进大寺院坐床。但任凭岁月信马由缰地轮回,任凭小男婴长成了黑不溜秋的男孩,没有人拿任何的灵异事件跟他相联系。多尔吉的阿爸心有不甘,跨过八道梁涉过八条河请来了一位圆光师。圆光师在一面破铜镜前点燃酥油灯后,开始一丝不苟地念咒语,作仪轨,然后问多尔吉,从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多尔吉说,他什么也看不见。“仔细看,怎么会看不见呢?”烦躁不安的父亲从他的脑后凶巴巴地说。多尔吉说:“我看见了一张淌着鼻涕的男孩的脸。”
“那不是你自己的脸吗?”圆光师边说边站起来,把一些法器扔进自己的褡裢,顺手往左肩膀上一甩,恨恨地摔门而出。
多尔吉的阿爸追出去喊道:“镜子,您的镜子。”
“失灵了。你不嫌它秽气,你就留着吧。”
两年后父亲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要送多尔吉进寺当喇嘛。多尔吉是家里的老三,他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二是出家当喇嘛,反正不能分割属于两位哥哥的家产。她妈妈想让他倒插入邻居家中去。他家邻居是个寡妇,寡妇的丫头名叫娜姆。娜姆是白次旗主的遗腹女。娜姆阿妈十五岁那一年,娜姆阿爸代表卓尼土司来盘琼村调解一件纠纷,一眼看中了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便带回卓尼船城做了他的二太太。两年后发生了三件事情:娜姆阿妈怀上了娜姆;娜姆阿爸犯上作乱,杀死了老土司;老土司的大太太处死了娜姆阿爸。怀胎六个月的娜姆阿妈赶着五十二只羊和十八头牛,回到了盘琼村,开始了手胼足胝的十六旗旗主遗孀的日子。三个月后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强悍的男人风尘仆仆地走进了盘琼村,说他要做她的邻居,她今后要称他为邻居家的小多尔吉。下半夜她生下了娜姆,到了第二天清晨,邻居家生了一个小男孩,三天后被村里的红教咒师起名为多尔吉。寡妇知道了多尔吉阿妈的心思,放出话说,娜姆不能做多尔吉的老婆,正如小老鼠不能嫁给老老鼠。多尔吉的阿爸听见后,恶狠狠地说:“寡妇家的遗腹子,本来就不稀罕!”这句话又七拐八拐拐进了寡妇的耳朵,寡妇说:“我是一般的寡妇吗?我是十六旗旗主的遗孀,我女儿是十六旗旗主家的小姐。盘琼村谁的身份有我们母女高贵?”
多尔吉出家前,他阿爸一改往日颟顸焦躁的脾气,跟他作了一次促膝长谈。说出家后要严守戒律,勤奋学经,心怀众生,总而言之要善良而睿智,不能像母狼一样凶恶又愚蠢。接着,父亲通过一个故事道出了狼的凶恶与愚蠢。
父亲说从前有只去拉萨朝佛的羊,过一座桥时,看见一只狼被人装进牛毛袋子悬挂在桥下。狼请求羊救他的命。羊说你是狼,我不敢救你。狼说你不救我,我会吃了你。羊问我不救你,你怎么吃我啊?狼说你救了我,我就不吃你。羊救了狼,两人一前一后地过了桥,狼说我很饿,你做羊不应该太吝啬,把身子施舍给我吧。狼说我要吧唧吧唧地吃你的肉,呜尔呜尔地啃你的骨头,咕嘟咕嘟地喝你的血。羊说狼不讲良心。狼说我讲不讲良心,该不该吃你,你说了不算,咱们得去问别人。于是,他们找一头老奶牛评理。老奶牛说她被主人挤了一輩子的奶,现在老了,没奶了,主人说今天要宰我,一家人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所以说狼应该吃掉羊。羊对狼说老牛老糊涂了,咱们再去问别人。他们又找了一匹老马,老马说他被主骑了一辈子,现在老了,背不动主人了,主人说今晚要把他卖掉,所以说狼应该吃掉羊。羊对狼说老马老糊涂了,咱们再去问别人。狼说我实在太饿了,走不动了,你让我先填饱肚子吧。
父亲的故事讲到这儿,小多尔吉说:“我当了喇嘛,不会放牛和养马,更不会被人装进袋子吊在桥下,你讲这些对我有什么用?”父亲这时发现儿子没有听懂这个故事,旋即又觉得是自己把道理给讲歪了,马上调整道:“那你就听另一个故事,你要做故事里的青颈鸟。”儿子说他既不是狼,也不是鸟,他不爱听父亲的这些枯燥乏味的故事。父亲不顾儿子的拒绝,固执地讲了下去。
父亲说过去有个名叫法喜的王子,有一天他和奸臣家的儿子去河边玩耍。奸臣的儿子说,法喜,咱们玩灵魂出窍吧,说完自己的灵魂移出了肉身,法喜也不假思索地也把自己灵魂移出了肉身。奸臣儿子的灵魂看见法喜上当了,马上钻进法喜的肉身内,把自己的身体扔进河水,大声地喊道,大臣家的公子落水了,大家快来看啊,大臣家的公子被河水给淌走了。然后谎称他自己是王子,与父亲密谋,杀了仁慈的老国王,篡了王位,娶了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王子灵魂无所依附,只好钻进一只杜鹃的尸体里,变成了一只名叫法喜的青颈鸟。从此不仅与王位、双亲乃至人类绝缘,甚至不能飞回国都来;从此栖身山林,给六道众生弘法讲经,超度了树梢的鸟,启发了水里的鱼,感化了草原上的旱獭和狼,甚至把蚍蜉和蚂蚁也引进了成熟解脱之道,积集了无量的善业资粮,现证了三藐三菩提。
许多年以后,老多尔吉变成了瑜伽师,又过了若干年,从瑜伽师改造成了一名白发苍苍的劳动者。一个细雨斜飞的中午,他驻足山梁,从抑郁而混沌的天际,寻找着那只名叫慈臣尼玛的秃鹫,无意间看见一只烟色杜鹃同着一声声凄怨的鸣叫,飞向了空蒙的山谷。多少年来,他苦修的九乘瑜伽法,次第在苍白地重复,却离证果渐行渐远,修持金刚亥母和妙音天女时,观想到的全是娜姆七岁时的面庞。
他受近圆戒的那一天,古汝入赘老寡妇家,成了娜姆的丈夫。第二年老寡妇溘然长逝,弥留之际对自己的女儿说:“你要记住邻居家的比丘。要像父亲一样孝敬他,像上师一样供奉他。”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班长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他在寻找慈臣尼玛,他接着解释道,他在寻找一只兀鹫,一只名叫慈臣尼玛的兀鹫。班长精通藏语,开玩笑道:“你是说你在找戒日大帝?”慈臣尼玛汉译戒日,曾做过唐玄奘的施主。
慈臣尼玛说:“我原来在前世供养过唐三藏。那时候我是国王,我应该有一匹白马和一个漂亮的王后。”
班长想说:“骑白马的是玄奘,戒日王骑大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因为玄奘也曾骑过大象。班长最后说:“脱胎换骨。你还得脱胎换骨啊!”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