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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灭

2018-10-29王若虚

小说界 2018年4期

王若虚

那年秋天,大家都误以为杜莎在本校新交了个男朋友。每次晚上9点下课,那个男孩会来接她,两人各骑一辆车,悠悠往北门方向去。时间一久,杜莎知道了风言风语,就让对方在隔壁教学楼门口等着。她经过那里时,男孩缓缓跟上,反而弄得更像偷情了。

那段日子学校里盛传有色狼出没,某院系女生走夜路时惨遭毒手,并被保研云云。校方一如既往地不承认,也不否认,让学生玩猜谜游戏。杜莎迫不得已,只能请燃泽担任护花使者。好在她晚课不多,一个星期就两次。他们骑车离开教学楼群,穿过学校西北角那片从军事角度来看很适合野战部队打埋伏的园林区,在小保安暧昧的眼神中出了北门。这里最有名的是一家廉价旅馆,其次才是金海湾别墅区。

两人走进72号单元的屋门,老尨雷打不动地在餐桌边看着在线电影,左脚必然踩在椅子沿上,当他要解放双手打字聊天时,抽到一半的烟就夹在脚趾缝里,远看像炷香。

老尨每次见他们回来,都问外面冷不冷,尽管他很少出门。燃泽总是说还好,杜莎却会回答挺冷的。

走到二楼,女孩照例道声谢。男生客套两句,继续上楼。确定听到他走进三楼卧室,杜莎才关上自己的房门。

72号单元的四个租客,杜莎搬来得最晚,时间是2011年的9月。

她在旅游管理专业念大三,业余写点小说,笔名“粉粉”,发了六七篇言情作品,名气还没大到能让同学来要签名的地步,却急缺作家最基本的安静的写作环境。学校宿舍每晚十点半熄灯,不熄灯的时候,她们那个睡二床的四川女生就和睡三床的辽宁女生吵架,前者胜在感情充沛,后者长于语言功底。自习教室虽然安静,但空气混浊,常年人满为患,写作者最烦的就是被人窥屏。图书馆休息区的环境很雅致,就是小偷比较多,还有女生在桌旁打瞌睡时被流氓青睐,一觉醒来发现头发和后背上有白浊粘液。

杜莎好不容易说服了远在东北的父母和远在上海的男朋友,在金海湾别墅找到了理想的栖息地。天高皇帝远,但欺上瞒下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的,比如跟父母绝口不提保研的传闻,租客的性别比例也被颠倒黑白。她男朋友虽然知道真实的比例,但也是被粉饰过的真相:和她同住二楼的是本校计算机学院毕业的师兄,每天过着朝七晚九的生活,时常睡在公司(其实是一家事业单位的技术后台,很少加班,一回来就玩网游);住三楼的燃泽也写小说,疑似是个同性恋(其实有女朋友,比杜莎漂亮得多)。

唯独老尨,无论是对父母还是对男友,她都不敢承认此人的存在。

租客们每天起床的顺序是这样的:早上六点半,师兄出门坐公交车上班;七点半,杜莎骑车到学校上课;九点半左右燃泽起床,洗漱,早餐,打开电脑看一会儿韩国女团的MV视频,就开始写小说。

“燃泽”当然是笔名,但他从未用这个笔名发表过任何作品。他每本书都是在小作坊里印刷的,打上各种著名作家的名号,只能在路边的三轮车上或者有色情漫画出租的那种小书店里买到,涉猎的题材包括青春、言情、恐怖、都市、喜剧以及逻辑关系神出鬼没的推理小说,保持着20天出一本书的最快纪录。他写过一本署名成语言的公路题材小说,在风格临摹上过于成功,销量喜人,迫使作家本人不得不在博客里澄清自己没写过这本书。

在写伪书的枪手圈子里,燃泽属于成功人士,别墅三楼这间朝南的卧室就是他的东北老板在2009年出钱帮他租的。该老板师出名门,当年跟过的师父曾一手打造了“金镛”和“古尨”这两大著名武侠品牌。圈内关于燃泽流传最广的传说就是老板租了一整栋别墅给他住,传到后来演变成他买了一栋别墅,还租给了自己的老板。

燃泽从未出面澄清过这个说法。

如果不是晚上要去护送杜莎回来,燃泽可以一星期不出门,三餐全靠外卖。

2012年的时候,手机外卖软件尚不发达,主要还靠打电话。客厅的冰箱上贴满了大学城附近的餐馆外卖单,就差贴到冰箱背面去了。72号曾经住进来过一个大专生,这哥们从不去上课,成天窝在房间打游戏。有一天别墅断网,他心血来潮去学校上课,在教学楼男厕所给手机充电时触电身亡。学校自认倒霉,赔了二十万,这个新闻在大学城传了有一阵子。英年早逝的他留下了这一大摞外卖单,还有一间空房。房东原以为这个房间近期內很难租出去,结果杜莎出现了。

怕惹怒房东招来惩罚性的房租上调,三个租客都对女孩隐瞒了这个历史背景。

燃泽打电话订午饭时,老尨便会伺机而动,适时起床。不是他耳朵尖,而是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别墅三楼只有一间卧室,隔壁是储物间,老尨就住在这里面。其他房客月租1400,他只要缴一个零头。储物间没有窗户,冬冷夏闷,面积四平米不到,放一张席梦思进去就没剩什么空间了。设计师当初没料到这里会住人,光顾着加强二楼的卧室和卧室之间的隔音效果,为了节约成本三楼墙壁就造得比较薄,燃泽在房间里放个响屁,老尨都能听得分明。

杜莎刚住进来时,就被老尨的居住条件震惊过,悄悄问燃泽这是不是违规出租。燃泽说哪有那么多规矩,这储物间闲着也是闲着,一个月多400块进账,房东高兴还来不及。联排别墅不比普通公寓楼,没有对门邻居监督,物业的人也不会隔三差五上门暗访,只要老尨别闷死在里面,谁会管呢?杜莎感叹,那也太惨了。燃泽说比他惨的人多得是,只不过你没见过而已。

老尨起床后闲踱到燃泽房间,问订饭呢?帮我捎一份吧,老样子。

燃泽便会跟店家追加一大份米饭和一小份炒时蔬,加起来不过四五块钱。老尨当然不至于吃那么少,他总是和燃泽一起吃,燃泽自己点的两荤一素,三分之一进了老尨肚子。吃完饭老尨说你别动,我来收拾。所谓收拾也不过是把餐具饭盒纸巾装进塑料袋,扔到客厅一角的垃圾桶里,但就是给人一种勤劳善良的温暖。

晚饭也是如法炮制。

有时候杜莎下午就没课了,和他们一起吃外卖。老尨看到女孩吃米饭是一粒米一粒米吃的,不禁感叹:贵族啊。

填饱肚子之后,老尨打开电脑,大约五分钟后,餐厅里响起Windows系统的欢迎声。这台台式机是老尨唯一值钱的财产,用的是秦朝的硬件配置,最没自尊心的小偷都不屑于将其盗走,老尨自己管它叫“桌边的卡夫卡”。掏出一盒四块钱的白莲香烟,打开一瓶三块钱的三得利纯生,他可以在“卡夫卡”面前坐一下午。

燃泽第一次得知老尨也是个写作者时,惊讶程度不亚于杜莎看到他的“卧室”。老尨当时拿出一本2008年的《笔迹》杂志11月刊,上面有篇小说《下水道拉链》,作者署名龙二。龙二者,尨也。老尨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叫樊尨(mang第二声)。燃泽说你父母很有文化啊。老尨说是我自己去公安局改的。

虽然验明真身,那篇小说燃泽却读得如坠云雾,每句句子是看懂的,连在一起就怎么也想不到前后关系。《笔迹》是本名声卓著的青年文学刊物,愿登此文,必有其过人之处,燃泽自认没感受到,是自己水平不足。

除了这部代表作,老尨似乎没有别的丰功伟绩了。他的电脑只有两个程序可以顺利打开:快播和QQ。燃泽从没见他打开过一次TXT,更别说WORD文档。老尨和人聊天时打字速度倒是很快,让燃泽这个写稿快枪手都自愧不如。他瞥过几眼QQ对话框,聊天对象女生居多,老尨聊天艺术高超,正跟人坦白自己住在别墅里,每天睡到自然醒,天天有酒喝,惹得对方无比羡慕。

有一次聊天的女生提出和老尨视频,老尨急火攻心,忘了“卡夫卡”有几斤几两,问燃泽借了个摄像头和耳麦,刚一点视频按钮,电脑当场蓝屏。

遇到断网的日子,老尨就跑到别墅区门口,和保安聊天,一聊两个小时,聊得保安都换班了,他才悻悻离去。偶尔他也去大学里转转,旁听某位超高人气教授的课(杜莎是该教授的迷妹之一),回来后评价说这人就是比普通的中年男子帅气了点,没啥真本事。

72号全部都是男租客的时候,只有燃泽和老尨关系不错。两人一起吃饭时除了偶尔聊聊文学,还聊日本小电影。老尨说我最近写了部黄色小说自娱自乐,可惜不能给你看,否则就犯法了,传播淫秽作品。燃泽对此半信半疑,不过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听到隔壁储物间发出一声长吟,也不知道老尨是在做噩梦还是做春梦。

二楼的计算机师兄作为一个刚毕业就拥有正式编制和稳定收入的有为青年,对三十而立还不务正业的老尨是最不屑的,见面从不打招呼,私下对燃泽说,储物室那条狗……

老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黑黑瘦瘦看着营养不良,头发却长得快,每个月都去别墅区门口的宠物店,花一块钱借个电推子,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剃个板寸头,再找块门外空地,低头弯腰一阵狂搓,洗剪吹就算完成了。那电推子是给猫狗剃毛用的。后来宠物店老板看不下去,不收钱,还劝他,附近的老头理发店剃头也就三块钱。老尨一摸脑袋,说,嘿嘿。照去不误。

杜莎后来也困惑,老尨这么低消耗地过日子,一个月也要一千多块钱。他不工作,不写稿,没存款,也从不和家里联系,哪来的钱呢?燃泽说你算命那么准,难道算不出来?杜莎说我只能测未来,过去算不出。

杜莎算星盘很有一手,以前住宿舍的时候,隔三差五有人慕名找来,懂行的还会塞点钱。这么一来性质就变了,辅导员接到小报告立刻介入,说你们小姑娘平时玩玩可以,一收钱,就是有偿封建迷信活动,得通报到学院,搞不好要挨处分。其实谁都知道辅导员是附近景区蒲灵山寺的常客,烧香求签捐钱一样不差,被去旅游的学生撞见过好几回。

杜莎胆子小,急流勇退,不再给同学看盘,但耐不住技痒,搬来72号之后给燃泽和老尨看过星盘。结果是三个月内燃泽的事业有所变化,但不知道是好是坏,感情方面有小波动。老尨近期会有金钱方面的好事,感情项一如既往。燃泽心有波澜,想给杜莎小费,女孩坚辞不受,燃泽就点了外卖请她喝奶茶。

老尨丝毫没有给钱的意思(哪怕是表演欲),但三天后果然有个朋友答应借他两千块钱救济生活。老尨对杜大师的神机妙算连连称赞,又觉得给钱太俗,遂决定帮她去要债。

杜莎发文章的刊物里,有一家编辑部位于湖南的青春言情杂志,名字模仿著名的《男生女生》,叫《女生男孩》,选稿门槛低,审稿发稿只要一星期,发稿费可以拖上恒久远。

她大一时在那上面接连发了两篇小说一篇散文,共计26000字,稿费有两千多,拖到现在一分没给。杜莎后来在苦大仇深的作者自发组建的“稿费测纸BBS”上看到了该杂志大名,位列“作者慎投黑名单”的TOP 5。

杜莎胆子小自然也就脸皮薄,问了编辑三次未果,没再继续纠缠。

老尨拿到朋友的借款,翻出自己那台二手的诺基亚1112(用惯了iPhone4的杜莎不止一次把它当成空调遥控器),重新充值开通,每天给杜莎的责编打三个电话,自称是她堂兄,也不提稿费,只是嘘寒问暖,东拉西扯。头几次编辑还耐着性子和他敷衍,到后来推说要开会匆匆结束,接着变成直接挂断,最后拉进了通话黑名单。

老尨毫不气馁,改打编辑部座机,人家说那个编辑已经离职了,去向未知。老尨说没事儿,那我就跟你聊吧。对方直接挂了电话。老尨再打,对方接起来再挂,如此反复多次,最后那边大概拔了电话线,一直忙音。但工作座机不可能永远拔线,老尨一天七八个电话,早请示晚汇报,每次通话时间短则两秒,长则一分钟,无论对方是破口大骂还是做沉默羔羊,老尨依然故我,编辑部不胜其扰。有一次那边说你再这样我们报警了,老尨说我的地址你记一下,别让警察跑错了。

责编半年来破天荒主动在网上找杜莎,解释编辑部的财政困难。她听从老尨指点,不予理会。第二天早上九点半,老尨的电话准时报到。

一个月后,杜莎的银行卡上收到了1500元稿费,以及责编的QQ留言:“以后请不要给我们投稿了,惹不起。”

杜莎想要回应,对方已将其拉黑。

稿费到手,老尨找杜莎报销电话费。燃泽看不过去,说你不是答謝人家帮你看盘吗,怎么又要钱了呢?老尨说这个是工本费,虽然也就两百多块,但杜姑娘肯定能理解我的难处。杜莎赶紧出钱平息麻烦,给了老尨三百整。老尨嘿嘿一笑,说下次请你喝奶茶。

杜莎一直觉得挺对不起老尨。当初她搬出宿舍,老家的父母好说歹说非要来检阅她的新居。去年十一长假,二老登门,杜莎硬着头皮请老尨那几天出去玩,不要待在家里。老尨说我哪儿有钱旅游啊,你放心,我不给你丢人。

于是那天一整天,老尨和他的卡夫卡就在储物间里窝着,上个厕所都像做贼。杜莎父母下厨房给三个房客做了丰盛的晚餐,老尨在楼上吃泡面。等二老离开,计算机师兄回房间,他才下楼,风卷残云般把冰箱里的剩饭剩菜吃个干净,叼着牙签夸奖菜品,说像我娘的手艺,哎,我有四五年没回去了。

此言一出,引起燃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怀,两个人在餐厅里喝了很久的三得利纯生,是把一瓶啤酒当白酒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咪。没过几天,老尨忽然提出要请燃泽吃饭,在杜莎他们学校的食堂三楼,那个点菜的餐厅。燃泽只是惊讶于老尨何时阔气了起来,对请客地点的诡异没有多想。他到餐厅时老尨已经点好了六个荤菜一个汤,四瓶啤酒。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双方交流了违背家庭意愿、愤而走上文学道路的酸甜苦辣,啤酒很快喝完,但老尨说什么也不肯再要酒,临走时把剩菜全部打包。经过这顿宴请,他蹭起外卖来就更显得心安理得了。

后来燃泽才知道,那天老尨是在食堂里捡到一张饭卡,一查余额还有四百多块,先在小卖部买了些面包点心,然后才叫他赶紧过来。老尨平时偶尔会去学校食堂吃顿铁板烧(学校食堂比外面便宜很多),现金给学生,学生再用饭卡帮他埋单。这张饭卡在三楼消费过后只剩一百元不到,老尨不肯加酒,就是怕失主已经发现并且去挂失了。

燃泽:这事儿干得……

老尨:嘿嘿,这也是给那孩子一个教训,天下是有免费午餐的,只不过需要别人来埋单。

来72号别墅探班最勤的是燃泽的女朋友,频率是半个月一次。这姑娘在邻省省会的师范大学念书,身高腿长,烫着大波浪,来时均是周末。燃泽卧室的床头朝东,储物室朝西,到了晚上老尨就拿着玻璃杯贴在卧室门上聆听生命大和谐的室内乐演奏。有一回被楼梯上的杜莎逮个正着,要拉他下来,老尨嘘了一声,指指里面,压低声音说,他知道的。

杜莎:瞎说,怎么可能……

老尨神秘一笑道,你还小,不懂男人。

燃泽的女朋友比他小四岁,挺懂男人的,起码懂得如何打击男人,每次看老尨的眼神就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她最常说的口头禅就是问男朋友,你什么时候像苏穆哲宁那样大获成功啊?那是一个饱受争议的畅销书明星,燃泽写过两本以他之名的伪书,卖得很好。在女友看来,苏穆老师虽然官司缠身,但开公司、办刊物、搞比赛、签作者、拍电影、走秀、上时尚杂志,多点开花,风生水起。每次网上有他的八卦或者娱乐新闻,女友就指着那栋别墅或者那辆宝马问燃泽,你什么时候能买这个呀?燃泽说我写书赚钱只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享受,我还是有文学理想的,和他不一样。

这就落入了女友的另一个陷阱。她念的是中文系,学校又是所211,正儿八经的学院派,明年还打算申请直研,瞄准的导师是雕龙奖大评委团的成员。燃泽跟她聊文学性,无异于举着长矛刺坦克。每年他生日,女友送的都是书,《在切瑟尔海滩上》《米格尔街》《大教堂》《玫瑰的名字》,如泥牛入海,水花都没有。问他看了多少,都回答:还在看。久而久之,燃泽一讲到文学性或者文学理想,女友连话都不说,只是盈盈地看他。

但她看电影倒是不追求文学性,越是好莱坞大片越是趋之若鹜:2009年《2012》,2010年《阿凡达》《盗梦空间》,2011年《加勒比海盗4》《变形金刚3》,今年的《泰坦尼克3D》《复仇者联盟》,一场不落。尤其《阿凡达》引进国内那段时间,全中国人民知道了iMax巨幕。燃泽这边唯一有巨幕的盛达影城在市中心,离金海湾别墅直线距离27公里,而且iMax場的票子还没开售就已经有一群黄牛和影迷虎视眈眈。女友吵着要看巨幕版,说你年纪轻轻,一时半会发不了财拿不了奖,一张电影票都搞不定吗?

燃泽被激得没辙,忽然想起有个进了外企的初中同学就在盛达隔壁的商贸楼上班,赶紧打电话托关系,以一顿火锅相诱。那老同学倒也卖力,午休时饭都没吃,排了一小时队,帮他抢到两张周末的iMax场票,就是位置不好,在第二排最最右边,燃泽和女友仰头50度看完两个半小时的电影,散场时颈椎酸得要命。女友按着脖子说,早知道还不如买黄牛票,这钱省得不值,我回学校得跟室友再去补一遍。

那天下午燃泽在火车站送走女友(她要回学校复习考试),回到72号,老尨的电脑里正好在放歌,布衣乐队的《罗马表》,开篇就是“我的女朋友,她的要求高……”

燃泽打开瓶矿泉水,坐在客厅沙发上听完一曲,说,再放十遍。

在学校食堂三楼吃白食那次,借着酒酣耳热,老尨问过燃泽,这种女朋友还留着干吗?燃泽摇摇头,就是喝酒。

他们当初可不是这种强弱对比。燃泽高中时代就拿了全国青少年文学写作大赛的小说组二等奖,在学校里着实风光过一阵,但除了获奖作品登在优秀参赛文集上,就没别的成果了。高考填志愿时鬼使神差,他从内陆省份考到了沿海的一所海洋科技大学,学海洋生物工程技术,成绩凑凑合合,对专业实在喜欢不起来。每年暑假实习,他们就坐着渔船出海,把渔民打上来的鱼分类、鉴别、拍照,然后买几条回去烧了吃,三天下来骨头都晒黑了。

他在大学里写的那些小说老被退稿,还被冒充编辑的骗子骗走过稿子,用对方的名字发在二流刊物上。这个女朋友当时读高三,在网上找到了他,说特别喜欢他当初发在参赛文集上的文章。常来常往,就谈上了。那时候女友对他有着英雄般的崇拜感,他可以说一不二。

后来燃泽大学毕业,不想找工作,也不想回老家跟着老爹做生意,就走上了写伪书的犯罪道路,对家里号称以写作为生。女友一进大学,见识多了,底气足了,天平就朝她那边飞快地倾斜过去,拽也拽不回来。

老尨问,那你现在还写自己的小说么?

燃泽:写啊,不过别人的东西写多了,自己的东西老是难产。

他一直有个创意,是受《盗梦空间》启发,人们睡觉做梦,有时候做到一半就醒了,然后要么起床,要么接着睡,但往往是进入另一个梦。那么问题来了,原本被打断的梦境怎么办呢?会不会被封存在脑海的某个区域里?那么梦中人物何去何从,情节怎么发展?你从梦中醒来,是现实世界里的你,那未完成的梦中的你是现在清醒的你,还是有可能被剥离出来,和那个梦一起被封存了?这个梦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重新激活?

燃泽:这个小说要是写成长篇,肯定火,我就不用再给老板写伪书了。

老尨听完想了半天,说那些半截子梦真要能都找回来,我连黄色小说都不用写了。

燃泽获奖的那个比赛,其实就是发老尨文章的《笔迹》杂志办的,但燃泽没在上面登过小说,老尨也没参加过比赛,两人算是阴差阳错。

2008年投稿给《笔迹》那阵子,老尨正在北京一家愿意招收中专生的小报工作,说是编辑,其实就是不停地给三无保健品写软文广告,糊弄有钱又没文化的老年人。后来他号称曾在首都从事新闻媒体工作两年,就是不肯说报纸名字。小说被刊用后,老尨脑子一热,辞了这份“以后生孩子没屁眼”的工作,跑到上海拜访杂志社责编,还去过著名的信缘里小沙龙,据说和一票著名青年作者如朱颜、杜胤尧(燃泽的偶像)、匡薇、陆璃琉(杜莎的偶像)、顾命等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杜莎问他有没有签名或者合影,拿出来饱饱眼福,老尨说这事儿俗了,没干。

大概是受那群名人的启发,老尨也不打算继续找工作,转而埋头写作,可是上海的物价不那么友善,银行卡很快山穷水尽。腆着脸问家里要了最后一次钱,他辗转几地,终于来到了这里。

至于他北漂之前的经历,燃泽聽了好几次,都是老尨喝醉酒时哭着说出来的:儿时家境一度富裕,但父亲染上毒瘾,戒毒,复吸,戒毒,复吸,最后长期被关在戒毒所。母亲改嫁,生了个女儿是脑瘫,一直郁郁寡欢,五十岁就已白发苍苍。给她打电话,从不问儿子什么时候回来,老尨主动提及,她反问,回来干吗呢?

老尨遂不再打电话回去。这对母子的默契就是,不来电话说明一切安好,来了电话,就是有麻烦。

老尨每天一瓶纯生,但酒量并不好,只要超过三瓶,必醉,喝醉必哭,然后祥林嫂附体。

最惊心动魄那次,老尨大中午去学校食堂吃铁板烧,吃到第二天傍晚也没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燃泽和杜莎正商量要不要报警,这人一身草叶、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别墅门口。原来他路过学校教育超市,有种新品白酒才卖八块钱,却包装精美,立刻买了两瓶。他吃午饭喝了小半瓶,回来时边走边喝,醉醺醺地跑到西北角园林带小解,被土块绊了一跤,直接睡过去了。那地方人迹罕至,没学生经过。时值九月刚开学不久,天气还热着,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晚上没被冻死,就是浑身上下多了三十个蚊子包。

这个插曲现在被他自己骄傲地称为醉卧花丛一日半。

老尨喝醉痛哭,是不分场合和时机的,也不管边上坐的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杜莎的男朋友第一次来金海湾看她,晚上还请他们几个租客吃饭,“答谢大家对莎莎的照顾”。其时计算机师兄恰好去外地参加培训,只有燃泽一个人的话不太妥,老尨就以来看望他的远房表哥的身份出现。

饭桌上老尨胡吃海塞,与杜莎男友频频碰杯,早把来之前说好的清规戒律抛诸脑后,杜莎一直在桌子底下碰老尨的脚,老尨索性脱了鞋,盘腿坐着。坐她对面的燃泽没办法,只好舍生取义,主动向男友敬酒,让老尨先歇会儿。但杜莎的男友酒量很好,越喝越有兴致。

这个男朋友是杜莎的高中师兄,大她两岁,大专毕业后在上海的一家国际物流公司上班,平时非常忙。杜莎父母对他一直不太满意,在他们概念里物流不是送快递就是跑长途货车,没出息。上次来72号视察,他们倒是对二楼的计算机师兄青眼有加,觉得人家端着体制内的铁饭碗,爹妈又在银行和中学上班——杜莎刚把他们送到别墅区大门口,二老就急不可耐地问,二楼的小伙子有对象了吗?

与之相反,杜莎男友老家说是小镇,其实还是务农居多,父母是特别淳朴的那种类型,在他们的教育下,男友的性观念就是,婚前不要上床,结了婚拼命造,要小孩,一定要小孩,最好是男的。他们家二姨倒是个十三点,第一次见面把她从头到脚扫描个遍,说这女娃腰细屁股小,生不出儿子。即便如此,杜莎每次去他老家玩,都得带一火车的农副产品回来,是二老的一片心意。

后来杜莎这样回答过老尨关于“为什么女孩子都爱看这种不切实际的小言情”的问题:因为都不想面对现实世界里太切实际的鸡糟事。

酒足饭饱,老尨不出意料地喝醉了,倒在杜莎男友怀里哇哇哭,诉说悲惨家庭,倒是没有暴露自己的租客身份。两个男的一路搀着他走回别墅,杜莎一开客厅灯,灯光跳了几下,灭了,电冰箱也暗了。燃泽看看其他别墅,还万家灯火,说我们这里线路又坏了。

正要打物业电话,老尨一拍他手机,说这种事儿。然后直接往配电间走去,让燃泽用手机给他照亮。过了三五分钟,电来了,老尨歪歪扭扭走回客厅,说老子在中专学的就是电工,以前租房都是自己偷电。

说完往沙发上一横,沉沉睡去。

这顿饭下来,杜莎男友对老尨颇具好感,究其根源说不清是钦佩还是怜悯。倒是燃泽,他是充满戒备的。这也怪老尨,饭桌上说了燃泽晚上护送杜莎放晚课回来的事情。

杜莎说你别瞎想,是我主动找他帮忙的,一件小事情而已。

男友说你觉得是小事,人家未必这么以为,不然他表哥怎么会知道呢?还不是他主动说的?

杜莎:告诉了又怎么了?你们男人间难道只能聊足球和AV,不能聊点别的?

男友:算了,你……你不懂男人。

这晚两人同床共枕,但睡得很素,符合男友一贯以来的政策方针。关灯十分钟后,男友把手轻轻放在她臂膀上,说,在外面体验一段时间,还是回学校住吧,安全,放心,以后你来上海,我们租个两室一厅,有间书房,你可以安心写东西。

杜莎侧身睡的,背对男友,没回,假装已经睡着了。

回溯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杜莎刚进大学,去参加校学生会招新面试,宣传部有个副部长特别照顾她,结果发现人家招她进来只是为了泡她,愤而退部。在电话里告诉男友,男友只是哈哈大笑,说,这证明我们莎莎有魅力。但自从他毕业工作之后,这种没心没肺的心态消失不见了,看问题想问题总能从出其不意的角度找到一些端倪,无论是杜莎的寝室琐碎还是和任课老师的人际关系,他听完都要分析一圈,口头禅是“那你就要小心了”,然后补上一句“世道艰险啊莎莎”。

那一刻,杜莎觉得像是在跟父母打电话。

老尨从2010年住进金海湾别墅,一分钱没赚,完全靠举债度日。老同学、前同事、远近亲戚、天真网友甚至包括《笔迹》责编,都成了他的债权人。最后借到山穷水尽,自绝于人民,实在是一分钱都借不出来。老尨向燃泽赊了几天的青菜钱,啤酒也断了,眼看着2012年还有一个月就要翻页,又该付房租了,他咬咬牙问,厨房里菜刀还在吗?我得出去打劫小学生了。

燃泽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问他要不要帮东北老板写伪书,虽然不正当,但能赚点钱周转,最起码能把明年一季度房租给付了。老尨犹豫了半晌,答应了,不过眼下有吃饭喝酒的燃眉之急,还是向燃泽借了五百的头寸。二楼师兄知道此事,悄悄告诫燃泽,你会后悔的。燃泽说我其实也不指望他还钱。

老尨接活才一个星期,东北老板就怒气冲冲打电话给燃泽,说你朋友是不是他妈的脑子有坑啊?

这个老板不只做类型小说,老尨第一次和他电话里聊,说酷爱纯文学,老板就给了他一个散文大家穆怀恩的活儿,15万字,如果写不过来,允许网上找文章七拼八凑,总之两个月交稿。过几天拿到头两篇一看,说这不是穆怀恩的文风啊。老尨说穆怀恩写得不好,我更喜欢王了一的散文,這是他的风格。老板搜了下王了一的信息,正版书最高销售纪录不过七万册,还是80年代的事儿,气得吐血,说谁要出他的书,你给我写穆怀恩的!老尨不卑不亢,说现在的读者水平太差了,我们有责任提高他们的审美。遂不管不顾,继续把王氏风格的文章往对方邮箱里发。

老板在电话里跟燃泽抱怨完,说你怎么给我介绍了这么个傻逼,告诉他,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但在老尨这里,此事被定性为黑心老板拖欠稿费,反过来苦口婆心劝燃泽,这种老板没有眼力见,也没有追求,肯定混不下去,他应该早点跳下贼船,回头是岸。

燃泽总算明白二楼师兄的意思了,不是后悔借钱,是后悔介绍活儿。

可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尨没有对东北老板采取对付《女生男孩》编辑部那样的电话轰炸攻势,再说了人家根本没有出版这本伪书。燃泽表达情绪的方式也很简单,每天订午饭和晚饭都跑到39号门口打电话。老尨好几次没有蹭到食,自己打电话要米饭和炒蔬菜,人家直接回绝生意,说点太少了,不送。

从此客厅里多了一大箱袋装方便面。

搞冷战这块,杜莎也没闲着。

《梦幻少年》杂志2012年10月刊发了她一篇新小说,本打算请租客们吃饭,老尨赶紧盘算去哪家馆子,燃泽问写的什么,给我看看吧。拿来一看脸色就不对了,说这不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梦境的创意吗?杜莎说我当初听了觉得挺有意思,就借着你的背景设定,改了改主题,另外写了个言情故事,你不会介意吧?

燃泽:……你该跟我提前说一声。

杜莎:现在也不晚吧?其实就是顺着你的思路,我做了下改动,完全走爱情路线,和你的大作不冲突的。

燃泽半天没回答,把杂志往茶几上一放,问,要是别人看到了这个创意的含金量,写了个和我一样的长篇怎么办?

女孩一时语塞。《梦幻少年》是国内数得上名号的类型杂志,读者甚众,鱼龙混杂,说不准真会有人这么干。她当初光想着要在《梦幻少年》上发表,写稿时也是小心翼翼避开了燃泽的主线构架,就是没想到这一点。

燃泽:我的长篇小说才写了两万字,还在不停斟酌,要是遇到那种快手,两个月就能完成,到时候我的书就算出版,也变成抄袭的了。

老尨一见气氛不对,立刻打圆场,说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这次就算了吧,这样,小杜,你晚上请我们吃顿大餐,补偿一下……燃泽说我吃不下,你们去吧。转身就往楼上走。

这顿饭自然没有吃成。杜莎问老尨怎么办,老尨说过段日子就好啦,哪天我做东,你出钱,请他喝顿酒,诚恳道个歉,就算翻篇儿了,女孩子嘛,他不可能一直记仇。

结果没过半个月,老尨就和燃泽闹僵了,大家各吃各的。

有次计算机师兄六年来头一回中福利彩票,虽然只有四百块,心情却格外好,买了夜宵带回72号,招呼大家下来吃,应者寥寥,只有“储物间的狗”笑嘻嘻地端起了炒花甲和烤冷面,说不用叫了,现在是三国演义,王不见王。师兄无奈地把余下的烧烤串都给了对方,庆幸自己长期以来的光荣孤立政策十分明智。

房东来下通牒那天,正好是2012年12月12日,网上还在炒“要爱日”的概念,对租客们来说却无异于一场地震。

房东那个年近三十的儿子终于要结婚了,这栋别墅将要做婚房使用,明年一过完年就开始装修。他补给每人两个月房租,还提前发了几包喜糖,限定他们最晚1月份搬出。

情绪最稳定的是计算机师兄,他本来就家在本地,只是为了上班近才租在这里。他跟家里打电话说了下,就决定搬回去和父母住,家里人答应给他买辆车代步,价格不低于20万。师兄觉得这是因祸得福。

燃泽的东北老板办事迅速,帮他在金海湾19号又租了个二楼朝北的卧室,从72号走过去不要三分钟,搬家时雇辆三轮车就行。19号另外两个租客是广告公司设计师,上班时间朝十晚无限,养了只形同虚设的宠物猫,不会有人来蹭饭,也没人来听他的伟大创意了。

老尨托中介问了一圈,别墅区没有别的房东愿意出租储物间,只有44号有个闲置的半地下停车库。老尨说地下室就免了,我在北京住够了,看来是时候换个地儿了。他正好有个朋友在丽江新开了家客栈,需要人帮忙,老尨愿意不要工资去干活(其实是变相还债),那边只包吃住。燃泽判断,那边的朋友迟早也会后悔。

只有杜莎面临着重大抉择。父母和男友始终是希望她搬回学校住的,之前她还能以一整年房租都付掉了为理由赖在72号不走,现在根据地没了,她要是另寻地方租住,就是公然跟他们对着干了。弄得不好,父母会断绝经济援助。男朋友之前的担忧也是正确的:她慢慢习惯了这种无拘无束的日子,一个人住一个房间的生活,和租客们关系好时谈笑风生,不好时龟缩门内,不用在方寸之间看谁的脸色,顾忌谁的情绪,逢场作戏,隐忍不发,大不了关起门来,偏安一隅。

学校南门外的老式新村有间一门关的一室户出租,厨卫俱全,铁门牢靠,虽然才35平米,但对想要尝试独居生活的女孩来说可谓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杜莎跟着房屋中介去看过,心痒得很,但迟迟没有下手。

男朋友曾经开玩笑说,真怕你一个人住惯了,以后都不想跟我结婚了,那时候我非跳黄浦江不可。

搬迁令下达一个多星期后,除了杜莎,众人安顿停当。

师兄已经搬回父母家。燃泽在19号和72号之间两头跑,蚂蚁搬家一点点运,连三轮车都省了。老尨买好了圣诞节出发的火车票,30个小时的硬座,那箱方便面还有用武之地。他所有的行李不过一个麻袋,唯独电脑成了一块心病,因为没有人愿意买走。回收电器的小哥劝他再放个三十年,可以连同诺基亚1112一起当文物拍卖。但他也占了便宜,二楼师兄撤走后,他总算可以睡几天真正的床而不必打地铺。

这天晚上,老尨正在二楼房间上网,跟朋友说自己要去云南开客栈,欢迎大家来玩,食宿全免。牛皮吹太大,电脑屏幕和灯一下子灭了,空调暖气也不响了,整栋别墅陷入漆黑。

三人走出房门,隔黑喊话,说停电了?又停电了。过了会儿杜莎拿了两支胖胖的香薰蜡烛出来,分给老尨一支。老尨心领神会,举着蜡烛往配电室走,过了漫长的十分钟,他一脸懊丧地回来,说不管用了,得找房东,让他找人来修。电话打完,三个租客围着餐桌而坐,烛光温馨,但没有晚餐,没有红酒,也没有网。

片刻沉默后老尨问,打牌吗?三人斗地主。

燃泽说算了吧,聊聊天也挺好,再过几天,大家各奔天涯了。

杜莎听了,放下手机,但不知道聊什么。老尨破例拿出今天第二瓶三得利纯生,也不用杯子,让燃泽先喝一口,然后自己灌下小半瓶,说房东到时候得好好弄下电路了,婚房老停电,不吉利。哎,真是有个好爹啊,房子车子不用操心,三十岁玩够了就相亲结婚。

其实燃泽也可以过这样的生活,他家里条件不错,父亲做生意小有成就,如果弃暗投明回老家,车子房子也是现成的,老尨请吃饭那次,燃泽都跟他交代过。老尨当时评价:你是个异数。

杜莎有机会开口:相亲太可怕了,真的。

燃泽:你相过?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杜莎说可我爸妈不满意啊。老尨有着从未谈过恋爱的人特有的那种勇氣,说你满意不就行了,又不是你爸妈跟他结婚。但杜莎满意吗?她不知道。前几天她有个从职校退学、早早嫁人的初中同学在QQ群里发喜讯,说自己在香港生了一对双胞胎,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生孩子了。双胞胎在香港出生,有香港户口,不在计划生育限制内。她老公又是少数民族,根据老家那边的政策,头胎生完满八年还可以再生一个,他们打算把政策用足,以后就是一家六口。杜莎的男友得知此事大受启发,激动地说我们以后也去香港生二胎!你是满族,八年后还可以三胎!你快问问你同学,去香港生要做什么准备,大概多少钱?我努力赚钱。

老尨:你这是要当光荣妈妈。

杜莎:可我不想生小孩,我从小就不喜欢小孩。

老尨耸耸肩,又去取出瓶啤酒,遇到燃泽的眼神,说放心,不会哭的,以前是因为想哭,现在没理由了。

燃泽动动嘴唇,没有说话。一楼的电话信号很差,杜莎走到窗户边想给父母打个电话,却说,不对,附近的人家也没开灯,应该是小区都停电了。燃泽说那就要很久了,慢慢等吧。说罢也来到窗边,外面漆黑一片,路灯也哑了,谁家养的狗在狂吠,还有人在喊什么,但听不清。老尨走过来,站在两人身后,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场面挺像世界末日的?

如果真是末日,那么今晚的星空倒是挺漂亮。有彗星来撞地球的话,会特别耀眼,备受瞩目,是窗前三个人都达不到的成就。

燃泽看看手机,笑了:今天是12月21日,电影《2012》你们记得吧?里面说世界毁灭就在今天。

老尨说1999年不是还传2000年就要人类灭亡吗?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三呢,就盼着赶紧灭亡吧,不用高考了。

杜莎打断道,你们别聊这种话题行吗?她转身去了洗手间。燃泽扭头看看她,说小姑娘这胆子时大时小。老尨没接话,点了支烟,抽两口,道,我爹前些天死了,终于死了。

燃泽:……不回去看看?

老尨:毫无意义。

有辆轿车开过门口小路,短暂的光明过去后,又迎来黑暗。杜莎从洗手间出来,说对了我放歌给你们听吧,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她点开手机公放,房间里先响起念咒声,然后才有音乐,悠扬空灵,女歌手声音别致,和香薰蜡烛的味道糅在一起,令人感觉身处别地。

老尨坐回桌旁,说这嗓子很耳熟,很久以前听过——这歌叫什么?

杜莎:《万物生》,好听吧?

对方没有回答,把椅子拉出来但让燃泽坐下。

没有人再开口,三人看着烛光,听着音乐,坐等电力恢复,或者世界末日到来。

小说主题是关于生活的艰辛和丧吗?

算是也不是。我觉得每个初出茅庐的写作者在面对生活和创作的取舍的时候,都会有种艰辛感,可能是经济上的,可能是精神上的。

但这个小说里我想到的更多的是关于“伪装”,比如写作本身就是一种伪装,三个主角都有伪装,对同行,对朋友,对家人,甚至是对自己。老尨就在扮演一个洒脱浪子的角色,杜莎扮演乖乖女,燃泽扮演成功人士。大概只有计算机系的师兄相对比较真实,但他也是租客里唯一一个没有被精神世界捆绑的人。

小说人物都有原型吗?有没有自己的影子?

有前女友的影子哈哈哈哈。原型是多个真实人物身上特点的重新排列组合。“文字帝国”这个系列我从2010年开始写,越到后来越希望用一种历史记载者的眼光去看待人物,所以可以说所有的情节都是虚构的,人物都是非虚构的。

燃泽似乎曾经在你的另一篇小说里出现过,但是个性已经明显发生了变化。

对,之前那篇《小宇宙》是写他中学时想要和同伴参加比赛的故事,可以称为年少轻狂、雄心万丈的时期。《万物灭》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状态,前后跨越了五六年。他达成了高中时的愿望,但并没有如他所愿,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相去甚远。这就是实现梦想的代价吧。老尨其实也是一样的,假如他没有发表过小说,人生轨迹也不会是现在这样。鲤鱼跃龙门,最怕的是被门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