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一直在等我
2018-10-27刘纳言
刘纳言
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不该再坚持梦想的时刻,就是当下——我刚刚挂断与妈妈的电话。
前两天,我QQ号被盗,盗贼心思缜密地装成是我,用女儿的语气给我妈发了一连串信息,骗我妈汇款给他,而一向精明的妈妈居然轻易地就上当了。知道消息的我着急不已,而她只是淡淡地笑笑:“没事,到这个年龄了,还有机会给我交学费上课,也算不错!你不要担心。”听着她极力活泼的语调,我难受极了,这句话那么熟悉,她常常就用这一句简单的“没事,你不要担心”撇清了一切。
已经成年的我,实在是个没良心的姑娘,我认定自己就该是个闯四方的女汉子,所以除非自己空虚寂寞缺爱,否则我是万万不会主动找父母示弱的。虽然事实上他们并不是那么希望我这样自立自强,可是也只能接受这样的我,被动地支持我。
高三一整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一个月、甚至两个月都不回一次家,但爸爸、妈妈每周都要来学校看我,来之前一天,妈妈会在晚修下课后二十分钟准时来电,问我是否有空。一旦我肯定回答,她总是能立即报出明天准备好的菜名,接着再次询问,“喜不喜欢,有没有别的想吃的?”,那么小心翼翼地迎合着我。而我,常常忽略掉当中的烦琐顾虑、思前想后,脱口就是“随便啦”。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用“随便”二字搪塞了他们对我细致的爱。回想起这些,我觉得我真得难受极了。从来不论我志向有多么远,他们还是用爱紧紧地跟随我,而我却轻巧地跨过去,只留给他们冷淡的背影。我逃避了他们温暖的关怀,我以为只要故意不去回应,就可以减少一点身上的累赘,活得轻松自在。
我向来是个江湖青年,满脑子都是闯荡四方的豪情壮志,偶尔文艺清新,偶尔大大咧咧,偶尔想豁出去冒一趟险,偶尔就只是窝在被窝里看几本书。自由惯了的我,梦想着能有一天远走他乡,浪迹天涯,潇洒一世,我甚至在地图里标好了每一座我想登顶的雪山,每一处我想去的城市,每一个我想品尝的美食。可是,这些远大的梦想蓝图里,唯独缺少了我的父母。
想起国庆结束回来上学那天,他们送我到车站,我搬下行李,就走到马路对面去,不知怎么回事,就下意识地转头看。车水马龙的热闹清早,火车站口挤满了卖早点的摊铺,越过小贩激烈的叫卖声,我看见了马路对面站着的妈妈,清早还有些风,吹着她的衣摆,轻轻地扬到了半空,她整个人呆呆地,双眼直直地望着我的方向。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肩膀耸动,鼻尖通红,眼泪竟然像断线的珠子,流满了整张脸。
那天,天灰蒙蒙的,有细细的雨丝。我坐在高铁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线一般的雨好像要在玻璃上划上几道伤痕。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抚摩车窗,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油然而生。我眼角开始湿湿的,在心里重重地给自己抽了几巴掌耳光,重重责骂自己如此自私、冷漠、没有良心。
此前的十八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前行奔跑的快乐,竟然是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的。我也从来不曾回头看过,他们微笑送别后的脸,早在我背过身之后流满了眼泪。
记得台湾文学家蒋勋说过:“尽管我和我妈妈很亲,但有时候母爱真的是一种暴力,因为她不知道这个爱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是多大的负担。”这也是长时间以来我对父母的看法,我希望他们不要太多地表达爱,只要我心里明白就好,过多的表白会让我活得过于沉重,我也就不能闯得心安理得了。
可我现在终于知道使用暴力的是谁,那个人,一直是我。是我一直利用他们的爱,来换取自以为理所当然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在我空虚寂寞冷的时候,他们理所应当要在我身边,所以一旦在这一刻出现了意外,比如他们恰好不在,我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来控诉他们,把自己的難受痛苦放大一千一万倍,然后心安理得地责备他们冷漠、忽视我、不在乎我,以为什么可怕的字眼都是他们该承受的。而越想越难受的我,现在突然醒悟到,对于我的控诉,他们竟然是不曾还口的,我的记忆里,竟然没有他们解释的任何话语。也许在他们心里早已认为,不论对我付出多少,都的的确确是理所应当。我苦笑,不得不自怜自嘲一番,那个指责别人的人一直是我,而最后我却沦为了那个罪人。
我又打电话去问她最近可好,也许是被我最近极高的关心频率所触动,妈妈说着说着竟然开始抽泣。我才一点一点地意识到爸妈这些年来经历的煎熬。比如,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我那挑剔的臭毛病一上来,夹了几筷子就放下碗筷,转过身回房,不曾细听爸爸在后面自言自语:“这不是她平时最爱吃的菜吗?怎么今天不吃了……”在房间里看书看电脑或者和朋友聊天昏天暗地,我却不曾理会妈妈的关心——“十一点了,快点睡吧”。我机器人似的回应,“噢,很快”,接着就不再计较快还是不快,继续昏天暗地、醉生梦死。没过多久,又听见一个哈欠声由远及近,她一遍又一遍敲着我房门,边敲边喊“快点睡,快点睡”。而对于这一切细节,对待他们亲手端来的真心,我从未认真重视过一丝一毫。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我连忙拿起来看,果然是妈妈。“女儿,下星期降温了,我寄些衣服给你,可好?”我飞速回复:“不了,妈,我这星期回家。”“好,好,好。想吃什么这几天想好后就告诉我啊,我给你做。早点睡,晚安,宝贝!”我可以听出语气里抑制不住的欣喜,我看得出来她大概高兴地要飞起来了。
我终于有一回真正的心安。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也许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会在路灯前看见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加长外套,牵着狗。她四处张望,眯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我即将到来的路口。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真的在昏黄的路灯下,如果我真的认出了她。那时,我一定会跑过去,抱住她,问她:“你一直等着我呢?这次没等太久吧?”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