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陈蔚的舞台新思维
2018-10-27栀子
栀子
陈蔚是目前中国原创歌剧、音乐剧舞台上最为活跃的导演之一,近年来作品不断、著作等身。2017年,对陈蔚来说依然高产,两部歌剧《楚庄王》《檀香刑》和一部音乐剧《紫檀》先后推出。前不久,歌剧《楚庄王》《檀香刑》分别亮相第三届中国歌剧节并受到好评。2017年诞生的这三部作品,与陈蔚之前的作品相比,无疑是全新的舞台思维,其共同的特征就是“以抽象取代写实,用意向体现内核”。
这三部作品都属于历史题材——《楚庄王》属于古代史,而《檀香刑》《紫檀》则属于近现代史。如果单从这三个剧名来想象舞台呈现,不同的人脑海中会有不同的画面,但是我猜测写实的会居多,因为“历史”就是那个样子!如果一定要与时俱进的话,可能最多会考虑以多媒体来展现不同的空间和场景。然而,现场看过这三部作品后,不由得被陈蔚的构思和设计所折服。这样的舞台,不仅新、奇、巧,并且其看似特立独行的风格,实际上与戏剧本身紧密结合,是在音乐、表演之外对作品内涵的深入解读。
舞台艺术的局限在于舞台本身,而这种局限也恰恰是其魅力所在。在有限的方寸舞台上展示大跨度的时间、空间、事件,需要极其丰富的想象力、严密的逻辑性和全局的掌控力,所谓“螺蛳壳内做道场”,一位能够很好驾驭舞台的导演,必然会给作品本身增加分值。
“这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般的民族歌剧,这是一部绚丽多彩、特立独行的楚文化歌剧,这也是一部令人振奋的当代歌剧!”这句话是陈蔚对歌剧《楚庄王》的定位,其核心是:“史诗”“楚文化”“当代”。这七个字中,“史诗”和“楚文化”是一脉相承的:“当代”看似有悖于前两者,但事实上,“当代”二字是核心中的核心,正是因为主创者以“当代”的立场和“当代”的解读,才成就了最终舞台上对于楚文化史诗般的演绎。
“一景到底”是舞台艺术导演如今惯用的手法,但是能用得到位,能不让观众审美疲劳,能在“一景”中给予观众丰富的想象空间,却并非易事。《楚庄王》的舞美装置非常简单:台左侧是从上至下完整的半弯月形的璧,有金属质感,与前区地面衔接:中区至后区为从前至后u形阶梯衔接(根据演员调度判断得出):右半区从上悬至半空,是一面铜镜状的圆璧,与后区的影壁都能通过多媒体投影,展现不同场景和戏剧需要的效果:舞台上布满青铜器花纹,局部设置的青铜器皿,以适当的角度置于舞臺,不仅形成一个放射性空间,更有利于演员声音向观众区传达,形成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让舞台的主视觉充满动感。
虽然整个舞台非常写意,但观众依然能通过音乐、表演、舞台画面的变化以及细节的处理,感受到楚文化的风韵和气质。《楚庄王》虽然是“古装剧”,但古装并不代表保守。陈蔚为这部剧注入的,恰恰是一种新锐的当代性——这个舞台上的楚庄王,其思想和情感都与今天的人们息息相通、一脉相承。所以,这个舞台没有偏于当年楚国一隅,而是营造出一个浩瀚的宇宙,不时出现的繁星、皓月、土星……在视觉上形成一种宏大、浩渺、无限的感受,让观众体会到地球上古今中外的每个人,正是在这斗转星移中,完成自己人生的命题。对于楚庄王而言,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中天”的戏剧主题。
虽然舞台上都是“硬景”,但陈蔚通过对演员的调度和多媒体的运用,使得舞台画面的流动感很强,变化也更丰富。《楚庄王》的多媒体影像力求与舞美、灯光深度糅合,形成具有整体性视觉风格,且能够展现荆楚文化一飞冲天的精神力量。多媒体视觉不仅融入舞美营造出古朴、神秘的时代氛围,展现爱情、阴谋、战争、祭祀等戏剧场景,同时注重配合演员的表演,以不同的视觉效果表现不同角色的心理空间,如庄王的隐忍与豪迈、子越的贪婪与阴毒、樊姬的善良与忠贞。
与《楚庄王》一样,音乐剧《紫檀》更是纯粹的“一景到底”。我定义其舞美是实景中的“大写意”:这部戏的时间背景是民国初年,整个舞台用原木色的传统建筑结构,与古典家具通过彼此间的楔嵌、分离、聚合、重组,构建起舞台空间。舞台中央是一个不高的平台,平台上是一个房屋的骨架和一把巨大的椅子,暗示了这部音乐剧的两个故事内核——其一表示这是一个关于京作木匠的故事,二是这个故事中的人和事都和一把椅子有关,并通过转台的不断旋转,在形成流动的舞台空间语汇的同时,构建出不同的场景。这把椅子是给伪皇帝的“龙椅”,所以它的样子也就不能是真正龙椅的样子。但就是这个房屋的骨架和这把巨大的椅子,与两边台口的立板和舞台背板上的多媒体投影相配合,便可以展现出不同的戏剧空间,一会儿是何天工家的柴房,一会儿是武贝勒的起居室,一会儿又是渡轮码头……变化相当灵活自如,视觉效果也很逼真。
音乐剧《紫檀》是一部正剧。那个年代的木匠所坚守的,不单单是手艺人的气节,其背后体现的,是民族气节,是由家到国的精神象征,大国工匠精神也在木匠的身上得到极致的体现——从小木作到大木作,从一把椅子到一栋建筑,正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脉相承。
莫言的《檀香刑》是具有魔幻传奇色彩、怪诞戏谑、充满冷幽默又让人不寒而栗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寓言色彩。虽然歌剧在原著小说的基础上进行了全新的改编和创作,但原著基本的气质还是保留了。因此,陈蔚要求这部歌剧的舞台呈现“应有极强的形式感和具有非写实、非常规、造型奇特的视觉感”。于是,在组织和塑造大量非抽象形象的前提下,陈蔚对舞台进行了超现实、扭曲夸张的现代处理手法,从风格样式来说,既有扎扎实实的古朴形象,又进行了当代观念的后现代拼合,营造出一种现代歌剧的氛围。
在视觉呈现上,观众看到的都是符合剧作所要表现的那个年代的、有着非常鲜明中国地域特色的民间美术素材,如彩绘面人、提线木偶、针灸偶形、三寸金莲、太后扳指、朝服纹样等。但是这些元素在舞台上却是以夸张的、无比放大的甚至是怪诞的组合予以展示,对观众形成强烈视觉冲击的同时,也传达了相应的戏剧含义。比如,用一个匍匐在地的人形提线木偶,来体现晚清末世中草民“人轻命贱”的状态——一切都被一种无形的势力操控,小人物的命运笼罩在一种隐隐的不安定中:一只硕大的、缝绣精美的三寸金莲绣鞋,夸张却又极简,不仅将眉娘的美和性感暗示出来,也呈现出那个时代女性的一种卑微扭曲的地位,即便是大胆追求爱的眉娘也无法摆脱;而县衙的西花厅是由两个或平行或垂直的万花筒来表示,筒中银镜折射出的扭曲身形,也暗示人性和人心的扭曲:县衙门口的侍卫则用两个巨型的中西人偶的面部,来表示两种文化的迥异和对峙:还有用几只倒垂的巨型木偶手掌以及长长的扳指,来形成牢房的意向,暗喻当年一切都在慈禧的掌控之中:三个布满针灸穴位的巨型人体模型,以正与侧的三个角度体现着中医的高明技艺,与“檀香刑”严谨而残忍的施刑过程相呼应。应该说,歌剧《檀香刑》的舞美设计在当今中国歌剧舞台上颇为独树一帜,极具先锋气质。
从这三部戏的舞台呈现,可以看出陈蔚近年来的艺术探索和追求,她已经不再满足于根据剧本所提供的年代或场景来进行照搬和还原。在她的二度创作中,舞台美术不仅是房屋、山川、桌椅等等,她要让舞台美术成为戏剧的一部分,成为人物情绪和情感的落脚点,甚至成为解读作品内核最关键的注脚,以展现当代的审美情趣和精神,给予当代观众全新的审美愉悦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