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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溪

2018-10-27罗家柱彝族

边疆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阿木新村公鸡

罗家柱(彝族)

黎明前的木瓜溪每天都会有一场雄鸡的合唱,那是由30户彝族人家的数十只雄鸡一起啼破黑夜,唤醒黎明的交响。

未等太阳在东山头露出脸来,诺梭阿木就披衣起床,走出自家小院,急匆匆地走在了村子中间的青石板路上。俗话说:穷人家礼多,穷山村狗多。这话不假,诺梭阿木走得急,把隔壁邻居家的大灰狗吵醒了,大灰狗领头一叫,像拉响了防空警报,全村的几十条狗全都跟着狂吠起来,木瓜溪一下子热闹开了,一场狗的大狂欢于黎明时分在木瓜溪拉开了帷幕。

诺梭阿木径直向鲁诺哦布家走去。

鲁诺哦布家在木瓜溪村尾,一条有些岁月痕迹的青石板路从村头直达他家门口。村尾溪边的最后一所土木结构,两间两耳带院落的小四合院就是他家。他当村长的时候,经常有上面的领导来找他,初次来找他的人都会打听他家在哪里,被问到的乡亲总会告诉问路的人说,一直走到村尾,看见大门两边挂满金黄色的苞谷或是红辣椒那就是他家了。可那是在秋冬季节,那是整个木瓜溪家家户户门前都会同时呈现的丰收景象,只不过鲁诺哦布家的这种景象要大一些,比其他人家气派得多。可到了春夏时节情况就有些不同了,春夏时节哪家院墙上还会挂有苞谷和红辣椒呢?不过,乡亲们总会根据季节的更替,向问路的人提供具有标志性的物件,比如说他家大门口的路边总是睡着一两头大胖猪或是一条大黄狗等等。问路的人总能寻着这些标志性的东西毫不费心地找到他家,一找一个准。

鲁诺哦布是前一任的老村长(现改叫组长了),他当村长十多年,村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在他家堂屋的火塘边商议成的。他家的堂屋成了村里的议事大堂,他家的火塘自然便成了大堂里的空调。去年换届的时候,诺梭阿木当选组长,鲁诺哦布终于如愿从村领导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他想专心做他的木匠,哪晓得还是癞蛤蟆穿套裤蹬打不开,又被村民推举为村民代表。

诺梭阿木当选组长后,村上的事本应该改到他家去议,但几个老党员和村民代表们却说他们走顺了鲁诺哦布家门口的青石板路,习惯了鲁诺哦布家的堂屋和火塘,更舍不得他家那坛泡了五六年的木瓜酒,还有那支有碗口粗的水烟筒以及满屋飘香的通海细黄烟。再说了,鲁诺哦布为人随和,凡事吃得亏,大伙都念着他的好,不愿改弦更张。鲁诺哦布和婆娘鲁诺梅朵也是生性好客,他们的两个女儿阿珠和阿莎都在玉溪城里打工,两口子还不到五十岁就做了五六年的空巢老人,他们也希望家里多聚些人气,莫冷冷清清的,所以,村里的大事小情还得继续在他家的火塘边议,他家的堂屋还得继续兼容木瓜溪行政中心的功能。

诺梭阿木老远就看见鲁诺哦布家的烟囱里冒着一缕轻飘飘的炊烟,就知道鲁诺哦布早已经起床了。他走到鲁诺哦布家大门口,用一只眼睛从门缝中往里窥视,只见鲁诺哦布披衣坐在堂屋中间的火塘边悠闲地吸着水烟筒。他拍响了他家的大门。

鲁诺哦布听见拍门声,便知道是诺梭阿木来了,他抱着烟筒屁颠屁颠地穿过天井,来给诺梭阿木开门。两人见面打了招呼后,诺梭阿木跟着鲁诺哦布来到了堂屋中的火塘边,顺手拉过一个草墩坐下。鲁诺哦布把水烟筒递给诺梭阿木说你吸烟吧,你嫂子早把洗脸水烧好了,我去洗把脸。

清晨一盏烟,赛过活神仙!诺梭阿木接过水烟筒,从火塘中捡起一个火柴头点着烟,咕嘟咕嘟地吸了起来。

昨夜,诺梭阿木召集几个党员和村民代表在鲁诺哦布家议事,传达乡政府关于举办新村落成庆典的决定和商议村民搬迁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完了以后他们宰了只鸡黄焖了,喝了台夜酒,说好今天一早要去乡政府送牌匾,而且约好花鼓队等一干人今早七点准时在他家集合,一起把那块刻有“衣食父母”四字的牌匾送到乡政府,然后再返回村里杀鸡宰羊,准备过火把节。

诺梭阿木刚吸完三四盏烟,花鼓队的队员们便来了,领头的鼓队长诺梭阿虎跟诺梭阿木打着招呼。“阿木早啊,我们是不是来迟了?”

“我也刚坐下来吸了三四盏烟。等哦布洗把脸就走。你们准备一下你们的锣鼓家私。你们问过贝马没有,起鼓的时候兴不兴炸几封火炮?”

“问过了。贝马说只要是跳鼓都兴炸,给乡政府送牌匾也不例外,要张扬一点,让乡亲们都晓得这事!”

“这是必须的。乡政府帮咱们木瓜溪重新盖了一个新村,明天火把节上就要举行剪彩仪式,咱们去感谢政府也要把声势造大一点,哪能像偷鸡杀吃一般呢,你们说是吧?一定要大张旗鼓、热热闹闹地整它一场!”

“放心吧,火炮我们早准备了。”

等鲁诺哦布洗好脸从灶房里出来。诺梭阿木对大伙说“出发了!准备炸火炮!”

“那就起鼓吧。”

鲁诺哦布和婆娘鲁诺梅朵从堂屋里抬出那块早已准备好的牌匾。诺梭阿木在队伍前头喊叫着,花鼓队敲起锣打起鼓,火炮也在鲁诺哦布家的大门前炸响了。

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抬着牌匾走在最前面,花鼓队紧随其后,村里早起的乡亲们一下子就围上来二三十人看热闹。木瓜溪的狗更是叫得欢,狗叫声和锣鼓声一下子把滇池西南岸大山皱褶里的木瓜溪暄染得热闹非凡,太阳也好奇地从东边山头探出头来。

鲁诺哦布两口子抬着的这块牌匾是他选了两块上好的赤松板,用牛头胶粘接起来的,高约60公分,宽约150公分,上刻“衣食父母”四个大字,行书阳刻,牌匾黑漆打底,字用红漆涂成大红色。漆还没有完全干透,靠近了仍能嗅到一股浓浓的油漆味。他俩抬着牌匾,脸上写满庄重喜悦的神情。

队伍从木瓜溪老村子出发,绕过刚竣工即将剪彩乔迁的新村,过了木瓜溪上的老吊桥,沿着木瓜溪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向乡政府的方向走去。他们将要徒步走九公里的山路,把牌匾送到乡政府。

再过一天,也就是火把节(农历六月二十五日),松林彝族乡木瓜溪新农村整村搬迁项目将举行落成庆典。村小组、村委会和乡政府都将在新村举行隆重的落成仪式,并邀请各级领导、各界人士,各方亲朋好友前来庆贺。届时,木瓜溪将在新村摆50桌长街宴,招待各方嘉宾和朋友。落成庆典过后,木瓜溪将启动整村搬迁,并要求在年底前全部迁出老村子,让老村子慢慢修复山体滑坡后被破坏的自然生态。

木瓜溪是长江水系螳螂川源头的一条溪流,这条溪流因为溪边长满木瓜树而得名,溪边的彝族小山村也因这条溪流得名。木瓜溪边的植物是多样性的,低海拔的地带有木瓜树、橄榄树、清香木、芭蕉林、棉竹、甘蔗、橘子等,海拔高的山坡上则长满了红黄白紫的高山杜鹃和针叶林。

木瓜溪是一个仅有30户共135人的小山村。全村都是彝族。据老人们说一百年前小山村建在西边山头的一片坡地上,后来由于山体滑坡,整村往山坡下搬迁了一百多米,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但就在三年前的夏天,村子后面的山体又再次滑坡,有两户人家的房子被埋,幸好事发于白天,村民互救及时,未造成村民的伤亡。

木瓜溪山体滑坡一直都是村委会和乡党政领导最头疼的事,书记陈云龙和乡长诺苏布谷多次实地调研、开会商讨,也多次征求村民的意见、建议,表示要彻底解决木瓜溪山体滑坡的问题。但村子里交通不便,通信不畅,村民人均年收入还不到两千元,是一个典型的贫困村,要彻底治理山体滑坡,得等待时机,得靠上边的政策扶持。

去年,乡政府从省市县各级下拨的扶贫资金中划出一笔钱,决定在木瓜溪边建设一个由30户连排别墅构成的新农村,实现木瓜溪整村搬迁。

按照规划,每幢别墅建筑面积80平方米,两层,造价20万元,政府给予每户村民补助12万元,自筹资金8万元。另外,公厕、照明、绿化、道路硬化及附属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小广场,村前木瓜溪边堤坝及水景观建设等公共部分全部由乡政府统筹规划,统一建设。按照这个规划,乡政府要把木瓜溪打造成滇池西南岸茶马古道上的一个彝族传统文化村落,以彝族传统的歌舞乐、民风民俗、传统文化展示、自然风光、土特产品等为支撑点呈现一个黄金旅游小山村。乡长诺苏布谷说,这么大的政策倾斜和扶持力度,是史无前例的,他告诫村民们一定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再无这个店了。

乡政府这一决定传到木瓜溪后,就像一颗重磅炸弹落在村里,炸得村民们寝食难安,面面相觑。大家都是泥腿子,靠盘田种地哪来的八万块钱呢?但是,乡政府这个规划又一下子把村民心中那塘死水搅起了波澜,大伙心中的憧憬像无数条蚯蚓在心里悠悠爬动着。

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村委会主任鲁诺阿才带着几个乡政府的干部来到村里,他们在鲁诺哦布家的火塘边摆开一卷图纸,向几个村民代表介绍新村的设计和规划图。大伙听着干部们的讲解,有些云里雾里,他们一个个看着那卷跟天空一样蓝的图纸犯傻。他们始终不能把一个生动的、立体的新农村与眼前这几张图纸联系在一起。鲁诺阿才看着大伙迷迷糊糊的样子,只好换了一种大伙能接受的方式,用彝话进一步跟大伙解释。他从村落的整体布局说到每一户别墅的建筑结构,说到村中各种公共设施,尽可能详尽地阐述了设计的全部意图。

经鲁诺阿才的进一步讲解,村民代表们终于听清楚了,乡政府要给他们盖一个像大城市里的小区一样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家家户户一个样的小别墅,他们将要告别半山坡上受山体滑坡威胁的木瓜溪老村,从此变成大山里的“城里人”。村民代表们自然个个激动无比。

但大伙也七嘴八舌地扯开了,每家拿八万元的自筹资金,这事不靠谱。都是靠种山地过日子的彝族村民,哪里去凑八万元钱呢?政府能不能给提供点无息或者低息贷款。另外就是在房子的设计上得照顾村民的生产生活习惯,生产工具、农具总得有个摆放的地方吧。彝家人的火塘、家坛的安置问题。还有就是各家各户的家禽家畜的养殖问题,总不能因为搬进了新居就不养家禽家畜吧。

村民代表们似乎事先早就统一好了思想,大伙说如果他们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宁愿不搬,就住在老村子里了。鲁诺阿才叫大伙在征询意见书上签字画押,但大伙都拒绝签字。

为此事鲁诺阿才没少跑木瓜溪,他和诺梭阿木挨家挨户跟村民代表们做工作,三番五次地召集村民代表开会,可最终还是没人愿意签字画押。

县长最后只得跟陈云龙书记和乡长诺苏布谷商量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暂且把木瓜溪整村搬迁作为一个试点来做。这样,即使出点问题也有回旋的余地。关于村民们要求政府能否通过银行提供无息或者低息贷款的问题,乡长跑了几次农行,农行方面也基本答应以三户联保的方式给予每户五万元的低息贷款。乡领导叫鲁诺阿才他们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要经受住各种困难的考验。要多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让村民们在征询意见书上签字画押,走完必要的程序。

事也至此,鲁诺阿才只得再次向村民代表们解释,村民代表们眼看着村委会主任也拗不过上级领导,看着他也为村民们尽了心尽了力,也不想再为难他,便勉强在征询意见书上签了字画了押。

村民代表们签字画押后没过多久,鲁诺阿才喊着诺梭阿木就来挨家挨户地收自筹款了。他们还带着农行的业务人员,让村民们以三户联保的方式给予每户五万元的低息贷款。农行的人既收款又贷款,只用了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就一家没落下地收完了自筹款。很快,工程说动工就动工了。大伙一天天望着一幢接一幢的小别墅在木瓜溪边如雨后春笋般长出来,心里在猜测着哪一幢该是自己家的。这段时间虽然漫长,不痒不疼地煎熬着村民的心,但大伙的心里却是非常快慰的。他们在盼望着能早日住进别墅,那虚无飘渺的别墅就变成了他们的梦中天堂。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了那里。

为了赶进度,工地上灯火通明,车来人往,机声隆隆。还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一个神话般的新农村便像雨季遍山疯长的蘑菇,矗立于木瓜溪畔。

新落成的小山村位于木瓜溪老村子对面木瓜溪畔的缓坡上,这片缓坡经过改造,现在已然变成了一块将尽30亩见方的平地。

新村村口的老吊桥旁边新修了一座钢筋混凝土桥梁(老吊桥则像一个百岁老人孤寂地静卧一旁,周身写满了沧海桑田),它横跨木瓜溪,桥的尽头便是一座写满彝族风格的山寨门,道路从山寨门洞中穿过,门洞上面的第二层上设有观景台,人们在这里可以登高望远,一览木瓜溪新村的美貌。山寨门的门洞上方高悬一块横匾,上书“木瓜溪”三个大字。进了山寨门,道路两旁便是新修建的三十多个停车位。

沿着新硬化的道路往里走便是新村了。新村共建了三排连排别墅,每一排又分成两个单元,一个单元五户人家,共六个单元30户人家。别墅统一盖成两层斜顶,屋面全部用小青瓦铺成。墙体文化更是一个亮点:墙面统一刷成土红色,所有的墙体上都绘上了载歌载舞的彝族歌舞乐场面。给人一种盛世太平,歌舞升平的感觉。

每一排别墅前建有一条5米宽的水泥道路,道路两边还建有绿化带,绿化带中地表上植了草皮,每隔三米种有一棵木瓜树。每隔五十米安装有一盏太阳能路灯。

最前一排别墅前面建了一个“十月历”广场。广场呈圆型,被用不同的色块分割成十个刻度,象征着十月历的十个月份:一月黑虎、二月水獭、三月鳄鱼、四月蟒蛇、五月穿山甲、六月麂子、七月岩羊、八月猿猴、九月黑豹、十月四脚蛇。广场边上还竖有一块大理石的石碑,上面有“十月历兽首简介”。广场四周是一个圆形的回廊,回廊上部是雕梁画栋的木结构,顶上铺的也全部是小青瓦。

如芸看着那一个个虾仁,没有一个完整的,样子都很丑,还有许元生不经意间出镜的大拇指,大概是被虾钳刺出了血。她都被他气乐了,又有点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没回他的微信。

广场的左边建有一幢两层斜顶的四合院,大门上挂着一块用汉彝两种文字刻成的白底黑字的牌匾,左边刻的是“松林彝族乡木瓜溪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右边刻的是一串弯弯扭扭的彝文。陈列馆旁边还建有一个冲水式公厕。

“十月历”广场前边的木瓜溪上修建了一个混泥土堤坝,木瓜溪在这里汇成了一个两亩见方的清悠悠的水塘,水塘边上竖起了两架三四米高的老水车。那老水车随着水塘中泛起的轻波在悠然地旋转着,时不时还会发出一两声吱吱哑哑的响声。

终于,村里召开了分房会议。村委会主任鲁诺阿才喊着两个乡干部亲自来参加会议。但他们没有想到会议比他们预料的顺利得多。

组长诺梭阿木曾为这事伤了不少脑筋。他担心村民们为分房而起纷争。他一直在想:这30幢别墅虽说面积、装修完全一样,但一幢与一幢位置不同,有的在第一排,有的在第二排,而且即便是在同一排也有前后左右之分。如果是村小组来分配的话,怎么分呢,村民们会接受吗?人心隔肚皮,他不知道村民们是怎么想的,他带着一肚子的疑虑去找到了鲁诺贝马。没想到鲁诺贝马一个主意就帮他解决了问题。鲁诺贝马说,莫担心,彝家人的心都是公平的,将房子编上号,让大伙来抓阄,抓到几号就是几号,这是天底下最公平的分配方式了。

鲁诺贝马这一招果真灵验,分房会上,诺梭阿木把事先准备好的30个阄搓成同样大小的30个纸团放在一只大汤碗里,他用另一只汤碗罩住装有30个纸团的汤碗,双手紧扣着两只汤碗用力摇晃了一分多钟,然后打开罩着的汤碗让村民一家派出一个代表来伸手往汤碗里拿一个纸团。30户人家都先后抓了阄,确认了自己家抓到的号数,当晚就领了钥匙去认了自家抓来的新别墅,结果家家户户喜笑颜开,没有哪家丧嘴掉脸的。

木瓜溪今年的火把节真可谓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最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了。一来这是当地彝族的传统节日,家家户户杀鸡宰羊,接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和宴请亲朋好友。二是乡党委乡政府在这里隆重举行木瓜溪新农村整村搬迁庆典。三是市、县两级把木瓜溪列为全市精准扶贫示范村。四是市、县两级政府把一个推进精准扶贫的现场会议也同时定在木瓜溪召开。

上午十点左右,组织各种活动的各路人马就开始陆续汇聚到木瓜溪新村来。鲁诺阿才早就率领村委会的一帮村干部来到新村协同村里的诺梭阿木和几个中年男女展开了各种服务。他们头戴小红帽,手肩上都戴着印有“木瓜溪新农村建设志愿者”字样的红袖套,走在哪里都特别引人注目。

诺梭阿木把村民分成几个小组,鲁诺梅朵负责带领十多个妇女上山采摘青松毛,还不到九点,就把十多背箩青松毛背回来倒在了小广场上。之后又忙着去参加由鲁诺贝马负责的敬酒歌排练。其他的各组还有负责长街宴的蔬菜食品采买的,有厨师长、厨师、帮厨配菜的,还有专门负责倒酒的酒司令,还有抬菜的、收碗洗菜的等等,村里能调动调得动的村民几乎全得被调动起来,到处是为节日而忙碌的身影。

新建的横跨木瓜溪的桥梁及桥梁尽头的山寨门上张灯结彩,山寨门口的门洞上方悬挂着一幅红色的“松林彝族乡木瓜溪整村搬迁暨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开馆庆典”的横标,早已守候在那里的新闻媒体的记者们架着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村前“十月历”广场周边的回廊里,早已撒上了一层青松毛,五十张四方桌子及长条板凳一字铺开,厨房临时搭建在木瓜溪畔的水塘一隅,那气势甚为壮观。“十月历”广场上也撒上了一层青松毛,来自全乡各彝家山寨的花鼓队将在小广场上进行民族花鼓舞的交流和展演。

木瓜溪整村搬迁暨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开馆庆典是在下午一点举行的。活动由乡长诺苏布谷主持,乡党委书记陈云龙致辞,邀请前来参加精准扶贫现场会的一位市级领导和县里的几位头头脑脑们一起剪彩。十二点四十五分,桥头上出现了几个身着制服的交警,在桥上放了几个红色锥桶并拉起警戒线断了交通。十多个打扮得美若天仙的彝家姑娘临时充当礼仪小姐,她们从停车场上的一辆中巴车里钻出来,款款走到山寨门洞口下,六七个人站成一排,拉起了一根约七八米长的红布,另有六七个人每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盖着一块红布,每个托盘里都放着一把亮晃晃的剪刀。

这时,只见又有几个礼仪小姐引导着一群穿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人向着山寨门走来,这群人走到被礼仪小姐拉起的那根红布前就停下了脚步。乡长诺苏布谷走到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立式话筒前,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话筒说松林彝族乡木瓜溪整村搬迁暨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开馆庆典现在开始,然后念了一长串前来参加庆典的人的职务和名字,然后又请陈云龙书记致辞。陈书记站到话筒前大约讲了三四分钟欢迎感谢祝贺的话。然后请那位市级领导宣布:松林彝族乡木瓜溪整村搬迁暨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开馆。只见礼仪小姐们用手势将六七个领导引导到那根红布前,另外端托盘的礼仪小姐们又将托盘举到领导面前,只见领导们伸手拿起盘中的剪刀,大家相互对望了一眼便“咔嚓、咔嚓”几声把那根红布剪成了七八截。此时,隐在围观者中间的十多个小伙子忽然各自亮出一根花里胡哨的纸棒,只见他们在那根纸棒的底部用力一扭,那根纸棒就“嘭”地一声向着空中喷射出一大团纸花,随着那一声接一声的“嘭嘭”声,木瓜溪桥头、山寨门的上空一下子飘散起了五彩缤纷的纸花雨。紧接着,现场的人们也欢腾起来。在欢腾的人群中,有一大部分木瓜溪的村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情绪瞬间失控,有的眼眶湿润了,有的则“噢噢噢”地高声呼喊起来。

紧接着,人流一下子漫过山寨门,潮水般地向松林彝族乡木瓜溪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涌去。陈列馆门口,早就有两个礼仪小姐恭候在门前,她们谦恭地将走在人流最前面的领导们迎进了大门内。乡文化站的工作人员有些腼腆地指着一件件展品给蜂拥而至的人们讲解起来。

十月历广场上的民族歌舞乐展演更是异常热闹,来自松林彝族乡和周边彝族乡镇的20多支花鼓队早就把十月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木瓜溪花鼓队的鼓队长诺梭阿虎早就带领村里的花鼓队在广场上热起了身。

大约到了两点左右,陈书记和乡长诺苏布谷陪着几位市、县领导来到设在广场边上的主席台上就座,接着从县电视台邀请来的一位帅哥和一位美女走到设在广场边的主席台上,操着纯正的普通话宣布民族歌舞乐展演比赛开始。首先请乡党委书记陈云龙致辞,然后是请一位县领导宣布民族歌舞乐展演比赛开始。然后主持人向围观的观众们介绍从县里有关单位邀请来的评委,接下来才正式进入比赛环节。

长街宴是下午五点准时开始的。整个长街宴亮点纷呈,最出彩的地方一是木瓜溪的厨师们做的地道的彝家土八碗,让那些吃滑了嘴的城里人吃得回味无穷,欲罢不能。第二个亮点是鲁诺贝马带领的敬酒歌队给客人们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鲁诺贝马虽说年界高龄,但那身彝族的传统盛装穿在他身上,就完全改变了他原本的气质和格调。那黑色头帕上直竖起来的“英雄结”显得老成持重,酷似一只翱翔于天空的老鹰,既特别庄重,也显得精神矍铄,彰显着彝族人倔强不屈、英勇威武的气概。他左耳上戴一串用红丝线穿缀起来的红黄色耳珠,身披一件黑色的长披风,下身穿一条扭裆裤,脚踏一双绣花皮拉踏,这一身着装把一个近八十岁的彝族老者装扮得庄重潇洒,气度不凡。

鲁诺贝马率领着十多个中年妇女,在长街宴开始前,首先由他主持祭酒。他手举一个大号牛角酒杯领着队员祭拜五方。十多个中年妇女一字排开站成一个横排,鲁诺贝马站在最前面。乍一看,这队形还仿佛是专门排练过似的,还多少有几分庄重的仪式感。他唱道:

一祭东方甲乙木,富贵荣华添福禄;

二祭南方丙丁火,新村兴旺红似火;

三祭西方庚辛金,辈辈儿孙福禄兴;

四祭北方壬癸水,后辈儿孙万年春;

五祭中央戊己土,金银财宝堆满屋。

祭酒歌中,鲁诺贝马把牛角酒杯里的酒泼洒向四方,队员们也跟着他把酒泼洒在地上。“待客时晨已到,敬请宾朋入席。”随着他的话音一落,锣鼓和鞭炮声响了起来,各方各面的来宾们纷纷入席,

长街宴开始了。

1988年10月《大西南文学》封面

长街宴上唱敬酒歌是一项最能让客人感受和体验民族风情的一种形式,借用陈书记的话说就是“是唱响松林彝族乡的金唢呐、银三弦”。乡党委政府对此事尤为重视,陈书记多次过问,亲自叮嘱鲁诺阿才和诺梭阿木一定要组织好队伍,唱好敬酒歌。为认真落实陈书记的嘱托,鲁诺阿才和诺梭阿木专门召开过村小组会议,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鲁诺贝马,将此重任托付给他。

鲁诺贝马一开始不愿应承,但转念一想,既然村委会领导如此看重自己,证明自己在木瓜溪还算得上一个人物,于情于理来说都不能推脱。再说,自己是十里八乡都有名望的老毕摩,舍我其谁呢?想到这些,他便爽朗地接受了任务。

鲁诺贝马把敬酒歌队分成了两组,一组负责敬二十五桌客人。他们常唱的敬酒歌大概也就是二十五六首,如果分成两个组敬酒的话,基本上可以做到一桌与另一桌之间内容不雷同。鲁诺哦布因为调子唱得好,嗓门大,嗓子亮,由他率领第一组。鲁诺贝马本人率领第二组。两个组的队员们分别从两头往中间敬酒,两个组敬完五十桌客人即算完成任务。

唱敬酒歌的队员们一桌挨一桌地开始敬酒。鲁诺哦布率领的第一组从最后一桌开始倒着往前敬酒,他们每人平端着一只褐色牛角酒杯,亲切地围住客人唱道:

“亲爱的朋友,

请你举起你的杯,

杯中装满木瓜溪的酒,

木瓜溪的酒哟香又甜。

哎,木瓜溪水清又纯,

酿出美酒醉人心。

喝下这一杯,

便是好朋友。

来孜倒(干杯)!”

鲁诺贝马率领的第二组则从第一桌开始往后敬酒,队员们也是每人平端一个褐色牛角酒杯,亲切地围住客人们唱道:

“山也高来路也遥,

远方贵客到,

薄酒一杯莫嫌弃,

喝得心中似火烧。

喝下这一杯,

跳舞给你瞧。

等到太阳下山坳,

跳舞给你瞧。

不会跳么学学跳,

阿哥不会阿妹教,

阿老表,

来孜倒(干杯)!”

两个组把村中传唱的敬酒歌都挨一擦二唱了一遍,一直把五十桌客人敬完。鲁诺贝马每到一桌去敬酒都得象征性地抿一口酒,虽说只是象征性的,但二十五桌敬酒歌唱完,他老人家喝下的苞谷酒的总量差不多超过了三公两,他脸色微红,眼睛湿润,但却显得更加精神焕发。

鲁诺哦布却不敌鲁诺贝马,才敬完酒就嗓子沙哑,醉醺醺地被鲁诺梅朵架着膀子拖回去了。

太阳落山了,热闹了一整天的木瓜溪新村仍然没有平复的迹象,随后,夜幕也悄悄地把木瓜溪畔这个小山村给包裹住了。然而,木瓜溪一年一度的火把节,似乎不单单是点点火把,吃吃喝喝,它还被赋予了更丰富、更精彩的内容,那便是一场更加盛大的狂欢。

夜幕降临后,十月历广场中心的主火堆熊熊燃烧起来,那火堆就像一座被燃烧的小山包,六七米高的火焰把夜幕烧通了一个大洞,火光照亮了木瓜溪畔的山体,紧接着,来自松林彝族乡各山寨和周边乡镇的跳乐队伍便围着火堆跳起了彝家乐。很多来宾和客人也都被邀请参加了跳乐队伍,那圈子越围越大,一层围了五六十人,一共围起了五六层。在火光的映照下,能看清被围在中间第一层的有鲁诺阿才、诺梭阿木、诺梭阿虎、鲁诺梅朵,还有唱敬酒歌的十多个妇女和从城里赶回来过节的二三十个男女青年,他们拉着各级领导和来宾们的手尽情地展示着多彩的舞姿,尽情地歌唱着传统的“噻哩哩”。

八点正的时候,随着“嘭嘭”几声巨响,焰火晚会开始了。只见几根火柱向着木瓜溪的夜空飞去,随后,火柱在高高的夜空里绽放成了一团团一片片璀璨的花朵。十月历广场上的人们在跳着、唱着,夜空里的礼花在绽放着,木瓜溪的乡亲们在幸福地欢呼雀跃着……鲁诺哦布的酒也被礼花的爆炸声震醒了,他歪歪斜斜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站在自家窗户里往外眺望着,随着夜空中礼花的爆炸,那刺眼的闪光把他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照得忽明忽灭。他想,再过几天,就要从老村子搬迁到新村中的小别墅去住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全都是幸福美好的憧憬。

还在火把节头两天,鲁诺哦布家便开始筹划搬迁的事。

农历二十二日晚上,鲁诺哦布借故去鲁诺贝马家串门,请他给卜了一卦。

鲁诺贝马自然明白鲁诺哦布的来意。他看看鲁诺哦布手中的红脊背糖说:“老侄你见外了,一家人来就来了,你这是整哪样?”

鲁诺哦布说,“阿波您喜欢甜食,梅朵昨日不是去赶街了吗,我叫她顺便给您老带了一包。”

鲁诺贝马说,“你一来我就晓得了。这久找上门来瞧日子的人家可多了,我就估摸着老侄家肯定这几天要来。”

“阿波就是神,我们这些凡人的小事都装在您的心里呢。”鲁诺贝马只是笑笑,并没有接他的话。

“坐着吸烟吧,我这就给你瞧。”鲁诺贝马把水烟筒和细黄烟递给鲁诺哦布,然后从家坛上取下一本厚厚的老黄历边翻边说:“报一下老侄和大侄囡的生晨八字。”

鲁诺哦布把他和婆娘的生晨八字报给鲁诺贝马。他还生怕报得不全,试着问道:“阿珠、阿莎两个娃娃的也报吗?”

“不必了,有你们两口子的就行了。”

鲁诺贝马翻了一阵老黄历,又掐算了一阵后压低声音说:“我给你挑选了一个好时晨,农历六月二十六日凌晨六点。”

鲁诺哦布不明白鲁诺贝马的意思,想进一步询问个中是否有什么玄机。鲁诺贝马却早看破了鲁诺哦布的神情。他接着说:“这个时刻正好鸡叫过三遍,卯时万物生机萌动,蓄势待发。这个时晨暗含着六个六,喻示着六六大顺,这个时晨搬家,今后的日子必定红红火火,倒着啃甘蔗,越啃越甜哟。”

鲁诺哦布一听鲁诺贝马的解释,心里升起了几分疑惑,贝马分明说的是六月二十六日凌晨六点,里面分明只有三个六,他咋个偏要说暗含着六个六呢?他得再探个究竟:“阿波说的另外三个六……嗨嗨嗨……你瞧我这榆木疙瘩就是不开窍。”

“哦,你瞧瞧,都怪我没有给你说破。另外三个六嘛,是在搬家的时候必须要准备的东西。一是六枚一元的硬币。二是在老房子里点燃六炷香,到新房子后把香插在厨房的灶心里。六枚一元的硬币不是正好六枚六元吗?再加上六炷香,这不正好六个六了吗?”

鲁诺哦布听完鲁诺贝马的进一步解释,心里就敞亮了、喜欢了,就像喝了一罐子蜜蜂水似的说道:“哦……阿波就是神,我听您的!”

鲁诺贝马进一步对鲁诺哦布面授机宜:“回去后叫大侄囡准备好一罐油、一罐盐、一小包栗炭、一罐五谷杂粮、一罐山茶叶和六枚一元的硬币。再准备一盆栗炭火,把栗炭火放进新房子的堂屋里。启动的时候一定不得惊动隔壁邻居,路上要避开行人,如果被行人撞上就不吉利了。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你们只管照我说的办就行。”

二十六日凌晨,鸡才叫一遍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就再也睡不着了。两口子起床后先是检查了一遍鲁诺贝马嘱咐要准备的那些东西,用一个尖底背箩把油、盐、粮、茶、硬币小心地放进背箩,把那包栗炭放在背箩的最上面。两口子做完这一切后才想起还有栗炭火没有点燃。鲁诺梅朵说:“哦布,去把结婚时我妈陪嫁的那个火盆找来。”

鲁诺哦布找来了那个盆架被红漆涂抹过的火盆抬到火塘边。鲁诺梅朵从灶背后的席包里抽出几截长长的栗炭,利索地把它摔断,然后支在火盆里,从火塘中挟出几个红彤彤的木炭放在栗炭上,然后顺手操起铁火筒对着红彤彤的木炭轻轻吹了起来。没过多久,那红彤彤的木炭就把黑漆漆的一堆栗炭引燃了,那渐渐燃烧起来的栗炭火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通红的岩浆正在向山顶四周不断地蔓延。

当鸡叫到第三遍的时候,鲁诺梅朵在家坛前点燃六炷香,虔诚地向家坛三叩首,然后把六炷香插进那罐五谷杂粮中,鲁诺哦布把背箩抬起来,鲁诺梅朵凑过身子把背箩背到背上,鲁诺哦布端起那个燃烧得正红红火火的火盆说:“我端着火盆朝前探路,你断后。如遇上人,我学公鸡叫一声,表示报警,你听到公鸡叫就闪到路边,千万莫与别人撞上。我学公鸡叫两声,表示解除警报。”

“你只管朝前走就是,我会小心的。”

鲁诺梅朵轻轻拉开大门,鲁诺哦布端着火盆,两口子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然后又轻轻关上大门。隔壁邻居家那条大黑狗听到门响便咬了起来,顿时,村子里的几十条狗就像听到防空警报似的几乎同时狂吠起来。鲁诺哦布赶紧咳了个假嗽,大黑听到鲁诺哦布咳嗽,知道不是生人,才又“吱吱吱”地摇着尾巴回到原地爬下。村子里的几十条狗也几乎同时又都安静下来。

可刚走出几步,又听到村子里的公鸡一个跟着一个叫了起来。鲁诺梅朵一下子有些六神无主。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着公鸡,只要一家的公鸡打鸣,全村的公鸡都会跟着打鸣,她哪分得出来哪是真鸡叫哪是假鸡叫。她慌忙又叫住刚走出几步的鲁诺哦布。

“哦布,你听听,一村子的鸡叫,你叫我咋个断定哪是真鸡叫,哪是你在学鸡叫?你必须要叫得让我听得出来是你在学鸡叫。要不然,你叫我走还是不走?要不,你先学叫一声,要叫得与众鸡不同,要让我听得出来是你在学鸡叫。”

“你这婆娘,你这不是有意刁难我吗?”

“你叫不叫,不叫我就不走了。畏畏缩缩的,哪像男子汉!”

鲁诺哦布被婆娘激将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模仿公鸡叫了一声。为了使模仿声与公鸡的叫声有所区别,他特别在尾声部分作了处理,使尾声延长一倍多,然后再在延长部分加了点颤音,这样听起来就容易辨别了。鲁诺梅朵这才放心地叫鲁诺哦布往前走,她自己则等鲁诺哦布走出了二十多米才跟了上去。

两口子一前一后没多会就走出了老村子。鲁诺哦布暗自庆幸,终于顺顺利利出了老村子。鲁诺梅朵心里一直绷着的弦也慢慢放松下来。

鲁诺梅朵刚要走上新村桥头,山寨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酷似鲁诺哦布模仿的鸡叫声。她立即四下张望,寻找能躲避的地方,还好桥头两边生长着几篷棉竹,正好可以藏身。她迅速闪到竹篷背后,等着鲁诺哦布发出的解除警情警报。

话说鲁诺哦布刚走过山寨门洞,在门洞口白晃晃的太阳能路灯下,他发现一只大红公鸡正在路边的竹篷下东张西望,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这是哪家送鬼的放生鸡,这在木瓜溪是常有的事。他看了一眼竹篷下那只大红公鸡便只管朝前走,可万万没想到这只大红公鸡冷不防竟然叫了一声,而且叫得特别美妙动听,像一个花腔男高音,歌声激昂嘹亮,咏叹抒情,余音缭绕。

这只公鸡的叫声吸引了鲁诺哦布的注意力,他想好好看个究竟。他回眸在竹篷下寻觅那只大公鸡,竹篷下却没了公鸡的身影,那公鸡可能早已钻进了竹林深处。说实话,鲁诺哦布从小就是听着不同的鸡叫声长大的,但如此悦耳动听的鸡叫声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还在纳闷,是谁家舍得把这么好的公鸡拿来送鬼放生呢?

鲁诺哦布又继续往前走,刚走出几步又停住脚步,他忽然觉得刚才那只大公鸡的叫声太像他模仿叫给婆娘听的那一声了,他想着想着不由觉得有些想笑,但又没有笑出来。他忽然间想起来,他婆娘会不会以为真是他模仿的呢?他回头往山寨门外的桥面上望去,桥面上果然空无一人。遭了,他婆娘肯定是听到刚才那只大公鸡的叫声后藏匿在某个地方了。他机灵一动,对着桥面的方向模仿公鸡叫了两声,随后就看见他婆娘的身影又闪现在桥面上。

鲁诺梅朵虚惊了一场。两口子一路有惊无险,平安到达新居。两口子平复了紧张的心情后,接下来便开始摆放背箩里那些东西。鲁诺梅朵把油、盐、粮、茶、硬币一一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把燃烧了一半的六炷香插在灶心里,把那包栗炭摆放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鲁诺哦布端着栗炭火却找不到摆放的地方。鲁诺贝马交待要把栗炭火放进新房子的堂屋里,这小别墅哪里算堂屋呢?客厅吗?也不妥啊。他又把火盆端着重新放在厨房里,上下左右望望也觉得不合适。“梅朵,我家的火塘想安置在哪点呢?先前只顾高兴,忘记了这才是大事。你想想,我们彝家人哪能没有火塘,哪能让火塘熄了?”

“啊呀,你瞧瞧,成天就只晓得瞎高兴,这新房子果真没有安置火塘的地方。这咋个行呢?阿才他们是咋个整的,他也是彝家人啊,难道他晓不得我们彝家的风俗?”

从一开始有风声听说乡政府要给木瓜溪建新村那天起,木瓜溪的乡亲们在奔走相告中似乎感染上了一场高热病,鲁诺哦布也不例外,一直被烧得激动无比,寝食难安。在这种病毒的感染下,他一直难以平静下来面对现实。此时,当他和婆娘已经搬进这幢真正属于他们自家的新居时,才第一次冷静地对他家新房的实用性进行了认真评估。一层一进门是客厅,客厅左边是厨房连着小饭厅,厨房旁边是楼梯间,楼梯下面是一个小卫生间,卫生间很小,除了蹲坑以外,想再放一个洗衣机都不可能。往里走是并排的两间卧室;二楼上除了一个小卫生间就是三间卧室,卧室外面前后各有一个阳台。因为是联排别墅,只有前后开窗,厨房里的油烟从前面的窗口往外排放,火塘里的火烟是无法排出去的。他越琢磨越发觉得不对劲。

“啊,整幢房子的墙面都刮过腻子粉,如果安上一个火塘,烧起火来,不出半个月,这房子准变成个大锅洞。”

“是啊,这房子就不是为我们山区的彝家人盖的。哦布,你好好瞧瞧,粪桶、粪箕、锄头、背箩、弯刀、镰刀这些生产工具摆放在哪点合适?还有旋耕机呢?”

“哎呀,你不说还真没有想起来。是啊,这些天天都离不开的生产工具得有个摆放处啊。”

“还有那两头大胖猪、那十多只下蛋的老母鸡和打鸣的大公鸡,还有大黄拴在哪点呢?”

“是啊,哦布。我们咋个这么昏头呢?当初就不该稀里糊涂地签字划押。现在好了,被忽悠了吧?”

“现在才说这些都是马后炮了!”

“得赶紧找阿才、阿木他们反映。问问他们这该咋整?总不能叫我们天天心挂两头焦吧?为了猪鸡成天在新村和老村中兜圈子吧?”

“那是必须的。我得亲自到阿木家一趟。”

鲁诺哦布和梅朵暂时把栗炭火摆在厨房的一个角落,然后把正面靠街心的那扇窗子打开通着风。两口子喜忧参半地走出新房门准备要返回老村子去。这时,天早已大亮了,新村里的太阳能路灯全都熄了,东边的山头上太阳笑眯眯地露出脸来。

鲁诺哦布家乔迁,那台“小金牛”功不可没。

所谓“小金牛”其实就是小金牛牌的旋耕机,这种小型农机在西南山区半山区农村随处可见,它的特点就是小巧轻便,省油,用途多,适合于山区农民在山地里耕作和运输肥料、农作物。农闲的时候挂上拖车它就是一台能拉三四百公斤东西的小型拖拉机,农忙的时候换了轮子套上刀具就变成了旋耕机。木瓜溪30户人家中,有十多户人家买了这种农机。

鲁诺哦布家因为有这台小金牛,搬家也就省事多了。平时看着好大一个家,实际上搬动起来也没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家里大多数家具都是鲁诺哦布的父母留下来的,一部分是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结婚时添置的。父母留下来那些家具几乎都变成了古董,有几样还捐献给了新建的木瓜溪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结婚时添置的那几样家具也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东西,送人都没人要了。所以,这个家搬起来也简单,鲁诺哦布驾驶着小金牛来回跑两三趟也就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些与新房子不搭调的旧家具和猪、鸡、狗了。而新房子这边,阿珠、阿莎从网上给他们买了沙发、席梦思床、洗衣机、电视机、电冰箱及一些小家电,单这些新添置的家电基本上就把新房子塞满了,那些旧家具基本上都在老房子里原封不动。

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正在卸东西的时候,没想到鲁诺阿才和诺梭阿木还有村委会的几个干部不知多时已经来到了他家门口。

“哦布,恭喜贺喜,搬了新家莫忘了请我们吃喜酒啊!”

“还吃喜酒呢,你不来看看你们这房子当初是咋个设计的,这哪是给我们彝家人盖的房子,没有火塘,猪、鸡、狗也没个关处。唉,这叫哪样社会主义新农村,这分明就是给城里人盖的小区嘛!”

“哦布,这两天大家都向我反映情况,说的都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向上头反映了,大家先克服一下,这个事情早晚会解决的。”

“看来你是早就晓得图纸有缺陷了,你咋个不跟大伙提个醒。你不是别人,你可是我们的主任啊,你都不为大家作主,我们还去指望谁呢?”

“哦布,咋能这样和主任说话呢?主任说的都在理,我们女人不懂哪样图纸不图纸的,可你们这些老爷们当时只晓得要住别墅了,高兴得连自己姓哪样都忘了,就没有往细处好好琢磨图纸,现在发现出问题了,老鸹喜欢把蛋给打烂了吧?”梅朵说。

鲁诺阿才被鲁诺哦布呛了几句,但他仍然很耐心地说:“哦布,这事我早就发现并跟上级领导反映过了。但是你想想,木瓜溪整村搬迁这么大的事情,哪会一点缺陷都没有呢?乡长已经说了,只要木瓜溪新村建好了,大伙先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搬了家,我们就赢得了时间。至于家禽家畜的养殖问题下一步再解决。大伙先别急,先搬家,大家遇到的问题我们会尽快向上级反映,尽快给大家解决。”

“哦布,要相信政府,只要乡亲们从老村子搬了出来,乡亲们就再也不受山体滑坡的威胁,乡亲们的生命财产就有了保障,乡亲们的猪、鸡、狗、牛、羊,乡领导都惦记着呢,阿才主任我们今天就是来实地考察,打算在新村后面的山坡上划出一块山地作为乡亲们的养殖区,让乡亲们把家禽家畜集中饲养在一片上,这样既卫生也便于管理。”

“阿木,这个主意不错,我首先给你点赞!”鲁诺梅朵向诺梭阿木竖起大姆指。

“这还差不多,如果真的像阿木说的,那我一定请阿才阿木你们到我家吃喜酒!”

鲁诺阿才脸上泛着微笑,“哦布,说好了,等你把新家收拾妥当了,我们一定来祝贺,到时咱弟兄几个好好整几杯!”

“那是必须的!”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望着鲁诺阿才他们向新村的后山走去。

鲁诺哦布两口子搬完东西,接下来又开始布置新房子,把从老房子里搬来的那些能用的东西见缝插针地摆放好。两口子又从一楼到二楼细细地查看了一遍,最后来到二楼卧室的席梦思床前,鲁诺哦布往后一倒躺倒在席梦思床上:“嘿嘿,快奔五的人了,试试睡席梦思是哪样感觉。梅朵,你也来睡一下试试?”

“我还是喜欢木板床。叫她们莫买偏不听。”

“你来试试,跟木板床还真的不一样呢?”

鲁诺梅朵笑嘻嘻地也躺倒在鲁诺哦布旁边。鲁诺哦布一翻身就压在鲁诺梅朵身上,把脸贴在梅朵的脸上说:“软不软,舒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哎,哦布,正经点,还没有吃晚饭,还没有喂猪鸡呢。赶紧起来,你煮着饭,我去喂猪鸡,顺带把大黄拉过来看门。”

鲁诺哦布很不情愿地翻身起床。

“猴急哪样,大白天的没个正经!”梅朵说。

忙到晚上八点多钟,两口子才顾得上吃晚饭。吃完晚饭本来想在新搬进来的小别墅里好好欣赏一下液晶屏幕彩电,但忙活了一天,两口子累得像两个疲惫的山猴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早就不停地打架了。

进了卧室,两口子胡乱地脱了衣服往席梦思床上一躺,白天还惦记着的夫妻之间那点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睡到半夜三更,两口子都不约而同地醒来,直喊腰杆酸痛,鲁诺哦布说他的全身像似被海棉包裹着,舒展不开。鲁诺梅朵也说她的全身就像被水牛踩了一般酸疼。她翻身起床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瞅,窗外被太阳能路灯照得如同白昼,万籁俱寂。

鲁诺梅朵索性在地板上铺了一个薄床垫,重新拿了一套被褥,搬到地板上睡。鲁诺哦布也跟着钻进她的被褥。这时,鲁诺梅朵才感到全身如释重负,才找回了在老房子里睡觉的那种感觉。

换了睡地铺后,鲁诺梅朵就踏实地进入了梦乡。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她梦见自己抬着一盆衣服到木瓜溪边去洗,恰巧遇到阿嫫也在溪边的一块青石板上用木榔头锤打着衣服。鲁诺梅朵老远便看见了阿嫫,她嘴里“阿嫫、阿嫫”地欢呼着,像一个久别母亲的孩子又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她跑到阿嫫身边,母女俩蹲在同一块青石板上边洗衣服边亲热地说话。

“阿嫫,您在那边可好?”鲁诺梅朵虽在梦中,但浅意识中也还认得阿嫫已经去世了。

“我好着呢。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你们。我天天在木瓜溪边跟你们在一起生活,一起唱调子呢。”

“阿嫫,我们已经搬到新村去了,明天我和哦布就打算把你们也接过去,让你们也去享享福,那新房子可亮堂了,我们都和城里人一样住别墅了。”

“梅朵,我和你爹已经跟你们去瞧过了,那别墅里冷火清烟的,我们在这边习惯了,不过去了。”

“你们单独在这边,我们不方便照管你们呀。”

“只要初一十五莫忘了给我们烧点香火纸钱就行了。”

“……”

鲁诺梅朵一觉醒来,感觉天应该亮了,但又一直没有听见鸡叫。她躺在床上努力地回忆着梦中与阿嫫的对话。她感觉和阿嫫说了很多很多,但最终只能回忆起最关键的几句话。其它的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哦布,我感觉天亮了,是不是该起床了?”

“头鸡都还没叫,别吵我,好好睡觉吧。”

“今日到底咋个啦,一直听不到鸡叫,是不是满村子的公鸡都死光了?”

她爬起来急忙走到窗子边拉开窗帘,只见太阳都已经跃到东边山顶了。这时,她才反映过来是住在新村的新房子里了。

“哦布,快起床,快起床,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

“浑说,鸡都没叫呢,哪来的太阳?”

“哦布,我们睡蒙了,这是在新村的新房里,我家的鸡不是还在老房子里没搬吗?新村里一家都没有鸡,哪来的鸡叫呢?”

“啊呀,真是的,我还一直以为是睡在老房子里呢?从小习惯听鸡报晓,忽然鸡叫声没了,这……哎哟,不行,不行,彝家咋能没有鸡叫呢?没有鸡叫,这还像过日子吗?不行,得叫阿才阿木他们赶紧想办法把养殖区划出来,赶紧挨猪圈鸡圈整好,把猪鸡搬过来。”

两口子边穿衣服边从二楼上下来。鲁诺哦布习惯起床后坐在火塘边先吸几盏水烟,然后再洗脸出门做事。他从厨房的角落里找到水烟筒,坐在咋晚摆在厨房里的那个火盆前,用火钳刨开那堆焐火的炭灰。刨了几下并没有刨出一丁点火星来,整个火盆里冷冰冰的。望着冰冷的火盆,他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梅朵,不好了,不好了!”

“哦布,咋个了,大惊小怪的?”

“我家的火塘熄了!”

“啊,昨晚不是焐好了吗,咋个会熄了呢?”

“火塘是不能熄的,熄了要出事的。”

“你这乌鸦嘴,还不赶紧呸呸呸!”

鲁诺哦布赶忙朝着门外吐了几口口水。

鲁诺贝马是这样说过,彝家的火塘是生命的象征,这火塘都熄了,日子还能红火吗?这话听起来很直白,但却充满了哲理。这房子根本就不能在里面烧柴升火。若是想要火塘,那这亮堂堂的新房子必将变成锅烟洞。在住别墅与保持彝人传统习惯的抉择中,住别墅自然是当下木瓜溪村民的首选。

“这……唉……这哪是盖给农民住的房子!”

“就是,阿嫫阿爹也不情愿搬过来。”

“你……咋个神经兮兮的?他们多时跟你说的?”

“昨晚我梦见阿嫫了。阿嫫托梦给我了。”

“哦……阿嫫咋个说?”

“阿嫫说新房子冷火清烟的,她们不习惯,不愿跟着搬过来。”

“哦……嘿嘿,不就是做梦吗,莫当真。”

“阿嫫的话不可不听!”

“这咋行,哪能违背了风俗习惯。家搬到哪点,哪点就要安置祭拜祖宗的家坛,这是古规。她们不愿意来,我们也要把家坛安起来,把两边老人的灵位立起来。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要把他们接来新房子,初一十五的才好给他们烧香火纸钱。”

“阿嫫说,初一十五莫忘记他们,到老房子给他们烧点香火纸钱就行了。”

“梅朵,你那是做梦,是做梦!新房子里不立家坛,不让人笑死才怪,谁家没个老没个小的,彝家人的传统可是千万丢不得!”

按照木瓜溪的风俗,七月半这天晚餐的时候必须把祖宗及已故的前辈的灵魂全部接回家,供奉在家坛上享用香火纸钱和佳肴酒水。然后在黄昏的时候,把事先准备好的纸钱及用纸剪成的生活用品在家门口附近化成烟火,浇上浆水饭让鬼魂们带走。

吃过中午饭后,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来到老房子里,两口子要从老房子里将两边老人的亡灵和祖宗的灵位一起接引到新房子新安置的家坛上去享受香火。鲁诺梅朵在大门口、天井边的各个角落、家坛上分别插上香火,鲁诺哦布逮来一只大红公鸡,准备让公鸡先“礼神”。鲁诺梅朵打来一碗清水摆在地上,她从丈夫手中接过公鸡抱在胸前,虔诚地跪在家坛下,口中念念有词:“各路神仙,莫阻挡着阿爹阿嫫的车马,让他们顺顺利利的进家。阿爹阿嫫,女儿今日来请你们,要将你们接到新房子去享福,你们若是喜欢就先梳梳洗洗,抖抖翅膀,吃点东西,喜喜欢欢的跟我回去……”

念完之后,她便抱着公鸡,将公鸡头对准那碗清水,准备让鸡在碗里吃水、梳理羽毛,然而,公鸡却不依她摆布,显出一副十分傲慢的神态,好像压根就没看见那碗水。鲁诺梅朵又抓了一把米撒在地上,按住公鸡的头让它去琢地上的米,可公鸡还是摆出一副高傲的、很无所谓的样子,甩甩头挣脱了鲁诺梅朵的手。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看着公鸡的神态,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

“哦布,今日怪了,公鸡不礼神!”

“不合嘛,以往我瞧着你让公鸡礼神,每回都顺顺当当呢,今日是咋整啦?”

“再试试!”

鲁诺梅朵又从头试了一遍。这一回大公鸡不但没有礼神,还倒反把水碗踩翻了。鲁诺梅朵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她的脸一下子就被吓得变了色。

鲁诺梅朵这一招是她十六岁那年阿嫫教给她的小法术。那个时候,她经常看着阿嫫在家里或是给隔壁邻居做法,在叫魂、盖新房子发马、立梁、安葬老人、驱神送鬼等祭祀中都有“礼神”这一环节。阿嫫告诉她说,阴阳一张纸,有些事,人的肉眼是看不见的,那些亡灵都是附在公鸡身上。在“礼神”的时候,给大公鸡端上一碗净水或是撒上一把米,如果大公鸡喜喜欢欢的扇扇翅膀又琢米又吃水,那就说明神灵已经同意顺应主人的意愿,主人尽可去按自己的想法去处理事情。木瓜溪这个地方的很多事情用所谓的科学是解释不清的,连鲁诺贝马也回避谈论这些话题。鲁诺梅朵身上这点小法术当然也不能与鲁诺贝马相比,在鲁诺贝马面前,她真的连小巫都算不上。

鲁诺梅朵自从跟阿嫫学会这招小法术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公鸡不“礼神”的事。她急中生智地叫丈夫再逮一只公鸡来试试。鲁诺哦布把那只公鸡放了,又在院子里逮到另一只羽毛更红更精神的公鸡。他紧紧地捏着公鸡的翅膀根子,公鸡的两只脚被悬空了,疯狂的扑腾着。他把公鸡递给鲁诺梅朵,鲁诺梅朵接过公鸡抱在胸前,又再次虔诚地跪在家坛下,念道:“各路神仙,这回莫再阻挡阿爹阿嫫的车马了,放他们过来吧。阿爹阿嫫,女儿今日来请你们,要将你们接到新房子去享福,你们若是喜欢就先梳梳洗洗,抖抖翅膀,吃点东西,喜喜欢欢的跟我回去,莫再为难你们的女儿了……”

鲁诺哦布又重新打来一碗净水摆好,然后又在地上撒了一把米,可是公鸡还是显出一副十分傲慢的神态,根本不看那碗水,也不理睬人。鲁诺梅朵又按住公鸡的头让它去琢地上的米,可大公鸡还是摆出一副高傲的、很无所谓的样子,甩甩头挣脱了鲁诺梅朵的手。

鲁诺梅朵毕竟道行不深,遇到这种场合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她急得想哭,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起转转来了。鲁诺哦布看到婆娘常使的法术忽然不灵验了,也跟着慌了起来,问要不要去请鲁诺贝马来试试。鲁诺梅朵说只有这个办法了。

鲁诺哦布一路小跑着来到鲁诺贝马家。恰好鲁诺贝马正在火塘边吸着水烟筒。他听鲁诺哦布说明来意,也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水烟筒就跟着鲁诺哦布来了。他进了鲁诺哦布家大门,鲁诺梅朵含着眼泪把情况跟他说了,他说遇到这种情况他通常的作法只有去问神。他叫鲁诺哦布去再找一个汉子来帮一下忙,然后叫鲁诺哦布回来的时候顺带去他家,把他做法用的那口二尺铁锅和一把锯子拿来,他要做法事。

鲁诺哦布在老村子里急匆匆转了一圈,老村子里有半数人家都搬迁到新村去了,转了一圈也没有撞见一个帮得上忙的人。正在着急,却遇上了诺梭阿虎。他哪管三七二十一,喊着诺梭阿虎就冲到鲁诺贝马家,取了那口二尺铁锅和锯子,两人一路小跑转回家门。

鲁诺贝马亲自点了三炷香向着苍天祷告了一番,然后叫鲁诺哦布将那口二尺铁锅倒扣在鲁诺梅朵的头上,叫诺梭阿虎用那把锯子在倒扣的锅底上使劲锯。鲁诺贝马开始向鲁诺梅朵问话。

“你是哪个,今日昨会不高兴?”

“阿么么,贝马大哥,我的声音你都忘了?我是你大妹子,梅朵她嫫,你记性咋那丑。”

鲁诺哦布一听脸色立时就吓变了,这不是丈母娘梅朵她妈的声音吗?诺梭阿虎也听出来了这不是梅朵的声音,但这声音非常耳熟呀,好像在哪里听过。两人欲问贝马,贝马却用手势止住了他俩。

鲁诺贝马断断续续地与鲁诺梅朵进行着不寻常的对话。

“大妹子,今日是哪个惹着你啦,咋个一点都不高兴?”

“我囡跟姑爷要接我们到新房子去住,新房子没有火塘,冷冷清清的,我们不习惯。你大兄弟我两个商量好了,就在老房子这边住了。我们从小在木瓜溪边长大,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老村子破是破点,但有火塘有炊烟有鸡有狗,这才是我们要的日子……”

鲁诺贝马叫诺梭阿虎停下来,叫鲁诺哦布把锅也放下来。他含一口净水喷在鲁诺梅朵身上。鲁诺梅朵立时就回复了原样。她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问鲁诺贝马:“贝马阿波,问到没有?”

“你妈刚才下来了。她说不愿搬到新房子去住,他们嫌新房子冷清,不习惯。”

“我就说,昨晚阿嫫就托梦给我了。我跟哦布说了,他偏不信。”

“啊,那咋个整呢?贝马阿波你得帮我们出出主意啊。”

“这种事情……我给你们出一个主意吧,在新房子和老房子都分别设一个家坛。在新房子的家坛上该安置的灵位一个都不能少,逢初一十五,来老房子给他们浇点香火纸钱,供点蔬果,两边都兼顾,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村委会不是说年底前老村子必须全部搬完,要全部拆除,恢复原生态吗?”鲁诺哦布说。

“八字还差一撇呢。新村里还有好多问题没有解决,我估摸着至少也得一年半载的时间。”

“那搬完以后呢?”

“哎,车到山前必有路,到哪山砍哪柴吧!急也没用,听阿波的,先这样办,难说过了这阵子,梅朵她阿爹阿嫫就慢慢习惯了呢。”

鲁诺梅朵听了贝马的话,禁不住泪流满面。她哭着朝木瓜溪边跑去。阿爹阿嫫的坟就在溪边的箐边。她一直跑到溪边阿爹阿嫫的坟前,爬在坟前哭了起来,一直哭到黄昏的时候才被鲁诺哦布给劝了回来。

自从鲁诺贝马在鲁诺梅朵家做法以后,鲁诺梅朵便经常到木瓜溪边阿爹阿嫫的坟前哭泣,经常对着两堆坟堆自言自语。有时又安静地坐在溪边呆呆地看着溪水出神。鲁诺哦布去喊她回家吃饭,看见她那模样便问她在想什么,她回答说在听阿嫫唱山歌。鲁诺哦布觉得奇了怪了。木瓜溪边静悄悄的,除了鸟叫就只有溪水在叮咚作响,哪来的歌声呢?鲁诺哦布心中顿时疑云重重,又追问歌声在哪里?鲁诺梅朵指了指山涧奔腾的溪流回答说阿嫫的歌声就在溪水的响声里,只要用心去听就能听到,阿嫫唱的是“小彝调”。鲁诺哦布似乎明白了,鲁诺梅朵听到的阿嫫的歌声是出自她的心底,阿嫫生前对女儿百般疼爱,女儿也时时记挂着母亲的冷暖,女儿两年多没看见母亲了,怎么不怀念母亲呢?母亲的溪流,总能融汇女儿情感的波澜。

过了半个多月,鲁诺梅朵才渐渐平复下来,才没有去木瓜溪边听母亲唱歌。在这段日子里,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在新房子里安置了家坛,在外打工的大女儿阿珠心细,听父母诉说了苦衷后从网上给他们买了一套电子产品,使他们的祭祀活动跨越式地跃入电子时代。那香炉十分逼真,只要插上电,香炉里的三炷电子香便红彤彤地燃了起来,竟然还有袅袅烟雾缭绕在玻璃罩子里面。那几支电子蜡烛也同样,只要一通电,便烛光摇曳,恍然若真。

俗话说,人无主意尿涨死。鲁诺哦布毕竟从小在山里长大,他精得很。小别墅里不能安置火塘,不能在火塘里烧柴升火的问题并没有难倒他。他从小就跟阿爹在山里烧栗炭,他掌握着一种烧白炭的技术。栗炭为黑色,燃烧的时候烟子大,释放的烟子有毒会闷死人,而白炭却是在窑洞里就燃尽了烟子,出窑后埋在湿土里焐熄冷却后就成了白炭。白炭无烟,安全环保,唯一不足只是比栗炭燃得快,不经烧。这无非就是用量多少的问题,只要解决了在小别墅里安置火塘的问题,用量的多少不是什么大问题。

至于白炭的来源就更简单了。鲁诺哦布家烧栗炭可是有传统的,爷爷在木瓜溪的老林子里有一个窑洞,祖孙三辈都在那里烧过栗炭。以前,每年冬天都要上山去烧几窑栗炭挑回来自己家里冬天起暖。现在,政府护林防火抓得紧,旱季不准带火种进山,但毕竟山高皇帝远,村民们都响应政府的号召,旱季一律不带火种进山,而是改在雨季悄悄进山砍伐杂木烧炭。雨天的时候,山里大雾弥漫,那窑洞里的烟雾自然融在雾里,那茫茫雾海中,谁能分得清哪是烟哪是雾。有时候,村民们挑着栗炭回村被组长诺梭阿木撞见,他也装做没看见,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据说,诺梭阿木家冬天也烧栗炭,难道他家的栗炭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似乎早已成为木瓜溪的潜规则,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鲁诺哦布把从老房子里端来的那个火盆固定在客厅的家坛下面代替火塘,火盆四周放上几个草墩,既照顾到了家坛上供奉着的亡灵,同时也照顾到了彝家人的生活习惯。这已经算得上是两全齐美了。他家的小别墅里总算又红红火火,薪火相传,恢复了应有的温暖与活力。鲁诺哦布一起床就围着火塘吸水烟筒的习惯也万幸得以延续。

中秋节的时候,在城里打工的两个女儿带着男朋友阿欢和向北回来了。阿珠和阿莎在车上一直在向阿欢和向北显耀,俩姊妹把木瓜溪夸成了世外桃源,把自己家住的小别墅说成了童话世界中的仙山楼阁。车子还未进村,阿欢和向北就要求要下车徒步进村,要好好欣赏欣赏木瓜溪新村这个世外桃源。

阿珠将车先开进村子停放好又折转去陪妹妹和阿欢向北,姐妹俩陪着两个帅哥从新村村口的老吊桥旁边新修的钢筋混凝土桥梁上走过,过了木瓜溪,过了山寨门,一路观赏着走进新村。他们参观了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然后走过干净整洁的村道,在“十月历”广场和周围的回廊里溜达了一圈,在小广场边的水塘边驻足观赏了一番水塘上竖着的两架老水车。然后又沿着村中的道路参观了前后几排连排别墅,他们不时地摆着各种姿势用手机互相拍照或自拍。阿欢和向北不时地发着感慨,高声呼喊着“木瓜溪我爱你!”,把阿珠阿莎揽进各自的怀抱,阿珠阿莎俩姐妹的虚荣心似乎在瞬间得到了满足,她们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从一个山里的村姑摇身变成了仙山楼阁里的公主,脸上荡漾着无限的自豪和甜蜜。

看过了木瓜溪的溪水和溪边烂漫的山花,观赏了木瓜溪新农村的美景,阿珠阿莎便带着阿欢和向北朝着她们家的小别墅走去。那里才是他们此行的终极目的地。

在山地里收苞谷的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接到女儿的电话,急急忙忙开着“小金牛”,拉着掰好的苞谷从地里赶回来。

鲁诺哦布把“小金牛”停在家门口,鲁诺梅朵急着从车箱里跳下来拍着身上的灰土去迎接一双女儿和她们的男朋友。双方都礼貌地打过招呼后,鲁诺哦布去给阿珠阿莎开门。门刚打开,冷不防大黄从门缝里一下子蹿了出来,向两个陌生的帅哥发起了攻击。阿欢和向北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鲁诺哦布反应快,立即制服了大黄,将它隔离到了一边。

鲁诺哦布在门内围堵着大黄,以防它再次扑人。鲁诺梅朵就带女儿和客人们准备进门。阿珠跟在鲁诺梅朵身后第一个进了家门,她下意识地往客厅里扫了一眼,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她立即转身给阿莎使了个眼色,把阿莎、阿欢和向北拦在了门外。她有些歉意地说:“先别进去,等阿爹把大黄拴起来再进,要不然,大黄会伤着人的。”

阿莎早就明白姐姐话里有话,转身把阿欢和向北拦在门外,把手上提着的东西交给鲁诺梅朵说:“阿嫫,那我们等我爹把大黄拴好再回来吧。”

“走,我带你们去摘木瓜,你们看,木瓜溪那边,好大的木瓜呀,那东东可好吃了。”

阿欢和向北也不知道俩姊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得又跟着阿莎在木瓜溪边进行了一次短暂的郊游。

话说阿珠这边其实倒不是真的担心大黄伤人,而是她进家门后第一眼就看到客厅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如果不是她当机立断作出反应,那她们俩姐妹面对男朋友将情何以堪?俩姐妹莫不是又要从仙山楼阁的公主变回成丑陋的村姑。

其实阿珠在回家的路上就有这种直觉,她虽然在电话中嘱告过二老,她们俩姐妹要带着男朋友回来过中秋节,叫二老把家里打整干净。但二老刚从老村子里搬进新房子,时下又正值秋收,田地里的活计多如牛毛,他们哪还会有时间去料理收拾新房子呢。所以,她心里早就有了防备。

果然不出阿珠所料,当阿爹打开新房子的门,阿珠第一个跟着阿嫫进门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景象。客厅的沙发上摆满了换下来的脏衣物,沙发下摆着一个火盆,火盆旁边围着三四个发黄的草墩,茶几下面摆着几双糊满泥巴的胶鞋,茶几旁边的过道上像小山包似的堆了一堆苞谷,门背后的过道边则是摆放农具的区域,锄头镰刀粪箕粪桶背箩之类的生产生活用品、工具,就像村头那个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中刚收集起来堆放在一起等待分类陈列的非遗展品,横七竖八,一片狼藉。看到这一情境,阿珠急中生智,果断地将阿欢和向北拦在了门外。

阿莎领着阿欢和向北在溪边尽情地玩,她心里明白,姐姐不喊他们回家,他们是不能擅自回去的,姐妹两个心照不宣,配合得天衣无缝。阿珠乘机喊着阿爹阿嫫七手八脚地清理收拾房子。好在是新房子,理理顺顺,把那些碍眼的收顺,把乱摆乱放的摆放好,差不多个把钟头阿珠才到溪边把阿莎他们喊了回去。

阿欢和向北在木瓜溪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中秋节。他们同从天南海北赶回来过团圆节的村民们一起围在“十月历”广场上跳花鼓、跳彝家乐,唱山歌小调,打礼花,吃烧烤,喝啤酒……对于外来的客人来说,能和村民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起跳花鼓、跳彝家乐,唱山歌小调,充分满足了他们对彝家山寨的猎奇心理;而对于村民们来说,能和客人们一起打礼花,吃烧烤,喝啤酒,无疑就像在木瓜溪与外部世界中凿通了一个隧道,使黑夜中的木瓜溪一下子见到了曙光,看到了大山外精彩的世界。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化的互补呢?外来的亲戚朋友们把大山里彝人的故事带回了都市,同时也把时髦、异域的文化植入到木瓜溪,这很像彝家人烤的小锅酒,70度的头酒味单而烈,必须兑入适量的冷开水或二酒,使酒度保持在50度左右。水酒交融后你还能分得清哪是水哪是酒吗。

阿珠、阿莎和男朋友是在中秋节后的第三天离开木瓜溪返回的。他们离开那天,从天南海北赶回来过团圆节的村民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木瓜溪新村又一下子失魂落魄地陷入了孤独和寂静,30户人家虽然都从老村子搬迁进了新村的别墅,但仍有四五个老人不愿搬迁,他们表示年纪大了,在新村里生活不习惯,希望继续留守在老村子。他们多次恳求鲁诺阿才主任说,老村子虽然偏僻,存在山体滑坡的隐患,但他们从小在木瓜溪边长大,木瓜溪就是他们的母亲,女儿哪能离开母亲呢?他们宁愿死了葬在溪边的杜鹃花丛中,做鬼也要守望木瓜溪。唉,这几位老人家,拗起来也没有他们的办法。

节后的木瓜溪新村随着萧瑟的秋风渐渐冷清起来,偶尔能见到一个空巢老人或是留守儿童,在村里晃荡,就像失散在新村的孤魂野鬼。

经过村民们的多次反映,乡政府终于同意木瓜溪在距离新村200米的半坡上为每户人家划一块四十平方米的坡地盖猪圈和鸡圈。随后,鲁诺阿才和诺梭阿木领着村委会的一帮人在那块坡地上忙活了一天,用石灰线划了三十块坡地,仍然以抓阄的方式让村民陆续确认了自家地块的位置。

随后没几天,各家各户便在坡地上大兴土木,买来煤碴砖、石棉瓦,盖起了一排排猪圈鸡圈,不出半个月,全村的家禽家畜大部分搬进了新村后面的养殖区。

鲁诺哦布和鲁诺梅朵经过了上回听不到鸡叫而一觉睡到日上竿头的事后,再也不敢巴望以听鸡叫来判断时辰了。两口子为适应新的环境,只得在手机上设置了起床闹铃。

新建的别墅毕竟不像原先的土木结构的四合院,倒像一个巨大的钢筋水泥盒子,盒子上虽然凿开了几个窗洞,却又在窗洞口装了铝合金玻璃窗隔断了外面的声音。鸡却关在远离人两三百米远的山坡上。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房屋结构,即使公鸡变异成鸵鸟,鲁诺哦布和婆娘又咋能听得到鸡的叫声呢?

鲁诺哦布与隔壁邻居一说,邻居也笑说大家的肚子都疼成一样。俗话曾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俗话说”这种经过千锤百炼,具有经验性、哲理性的语言结晶在当代产生了不确定性,正在面临来自所谓现代文明的严峻冲击。由此看来,村民们从小养成的闻鸡起床的习惯也成了陪葬品,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农历八月尾上,木瓜溪新村整村搬迁工作终于接近尾声。这天,鲁诺阿才亲自陪同乡党委书记陈云龙和乡长诺苏布谷到木瓜溪新村检查新村整村搬迁推进工作,在新村彝族传统文化陈列馆里开总结会时,阿才代表木瓜溪新村作了汇报发言。乡领导听了鲁诺阿才和其他同志的发言后对木瓜溪社会主义新农村整村搬迁系列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对木瓜溪村委会主任鲁诺阿才,木瓜溪村小组长诺梭阿木等十多人进行了表彰。会上,乡长诺苏布谷对说服留守老人尽快搬迁的问题提出了要求,他说必须想方设法让留守老人在年底以前搬出老村,使木瓜溪整村搬迁工作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傍晚时分,参加会议的领导们先是兴致勃勃地在木瓜溪新村检查工作,然后安排去老村进行一次告别参观。他们不时用手机拍照,不时夸赞着新村的景色。

村民们几乎都下地忙活去了,新村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户人家的狗没有地方拴,暂时拴在门前绿化带中的行道树上。狗们看见陌生人,便使劲的挣扎、狂吠。

在去老村子的路上,鲁诺阿才和诺梭阿木陪着陈云龙书记和诺苏布谷乡长,此时,正是夕阳西斜,遥望老村子那边,树木葱茏,竹影婆沙,几股炊烟从几幢老房子的烟囱里袅袅升起,雄鸡啼鸣,狗吠声声,木瓜溪像一条银链挂在山涧,老村子中的石板路弯弯曲曲,连接着一幢幢高低错落的老瓦房,那老瓦房的瓦屋面深沉而凝重,像百岁老人的脸,写满了沧桑。

这时,忽然从木瓜溪边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还有月琴、三弦、口弦和小哔哩的伴奏声。鲁诺阿才和诺梭阿木一听便知道是“小彝调”。

那小调声断断续续,但隐约能听得清歌者所唱的内容:

木瓜生性在溪涧,

移栽高处土头浅,

水土不服难成荫,

从此溪涧变荒原。

……

这歌声苍老浑浊,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生命的尽头发出的最后呐喊。

两位乡领导听到山歌声后戛然止步。乡长诺苏布谷问:“阿木,谁在唱调子?好像还有乐器在伴奏?”

诺梭阿木说:“好像是贝马阿波他们几个留守老人,闲来无事,在自娱自乐。”

“噢……你们想出了让几位留守老人搬迁的办法没有?”

“暂时还没有,乡长。我们正在想办法,做工作。”鲁诺阿才回答说。

“乡政府给你们的最后期限是年底以前全部搬完。”

“我们力争吧。”

也许是木瓜溪边传来的民乐弹唱打动了乡长诺苏布谷,他不无感慨地说:“唉,乡上也是没有办法。这么美的小山村,陶渊明悠然见到的南山恐怕也不能与它相比吧?”

陈云龙书记也不无惋惜地说:“是啊,这个小山村将要从松林乡的地图上抹掉,真是遗憾!”

鲁诺阿才和诺梭阿木听着两位领导的感慨,互望了一眼,心里一片茫然。

木瓜溪边如泣如诉的小彝调一直没有停息,那美妙的音乐似乎和溪水的响声融在了一起,远远听着既像歌声也像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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