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训

郭继斌

永祥初入少林寺，平时的主要任务就是为师父们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扫地抹桌，虽然有时事情干不好免不了受师父们责怪，但他依然十分快活，因为师父们都教他练习武功。由于他能博采众长，加上聪敏勤奋，功夫一天天长进，以致同龄师兄弟大都不是他的对手。如此一来，他变得有些狂妄自大、刁蛮跋扈，在外惹是生非，屡屡破戒，对外还自称“天下无敌”。他对师父的婉言规劝置之不理，背地里照样我行我素。

这天一早起床，永祥同小师弟清韻上山砍柴，两人分开不久，突然传来一阵呼救声。永祥寻声遁去，见清韵双臂反剪，被吊在半山腰的一棵树杈上，正痛苦地呻吟、呼救。永祥毫不迟疑，纵身一跃，挥刀砍断半空中的绳子，救下清韵，询问出了什么事。清韵喘着粗气说，他正砍柴时，一个头戴斗笠，留有兜腮胡子的汉子突然出现在面前，声言此山是他开，此树是他栽，他人不得砍伐，自己跟他理论几句，就被打趴下，然后吊在了树上。

“从没听说这山是哪个人的，岂有此理！”永祥气鼓鼓地问，“你没提起我的名字？”

清韵说：“怎么没提起，不提还好。我对他说，师兄永祥就在不远处打柴，他的铁头功、鹰爪神功可厉害了，不是好惹的。谁知他说，无名小辈，不值得一提。如果他敢来，我一巴掌把他的头拍成肉饼，一脚把他的鹰爪踢成烧鸡爪子！”

永祥一听，拳头攥得啪啪响，气得七窍生烟。自言自语说，找到那个人非扒下他的皮不可，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哪里。哪知清韵告诉他，那人留下一个“世无双”的名字，说就住在“祥隆客栈”，有种的话就去找他。永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倒要去会会这个王八蛋，让他知道天高地厚！”说罢飞身下山而去。清韵喊道：“师兄多加小心！”

这天正逢大集，不过时辰尚早，集市上人不太多。永祥刚走到集市口，忽听有一个女人的腔调喊道：“小师父，刚出锅的热狗肉。”扭头一看，路边一人头戴一顶檐展帽，一张乌黑的疤瘌脸，分明是个男人，正向他招手微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饭呢，肚内空空怎么有力气战胜世无双？想到此，便不由自主地走向肉摊，在小桌边坐下。疤瘌脸端上一只狗腿，却见永祥左顾右盼，马上明白了，说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出家人。不过，你不说，我不说，鬼也不知道你吃狗肉的事，放心吃吧。”

永祥闻着扑鼻的肉香，不免馋涎欲滴，哪还顾忌清规戒律，抓起来就啃。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抹抹嘴，起身便走。疤瘌脸急忙将他拦住：“小和尚，你吃了我2斤狗肉，还没给钱呢。”

永祥吃了一惊，“你还要钱？早不说！”

疤瘌脸说：“我靠这小本买卖养家糊口，你怎能忍心不给我钱呢？”

永祥犯难了，他身上没有钱，灵机一动耍起了赖：“我没吃你的肉呀，大伙说说，谁看到我吃他的狗肉啦？”

刚围观上来的人不知真情，没有站出来作证的，倒有人说，人家一个小和尚怎么会吃狗肉？疤瘌脸更急，拽着永祥：“不给钱别想走人！”

永祥又一个鬼点子上来，说：“你说我吃了你2斤狗肉，你称称我多重。”

永祥虽然还不是成年人，但是胖乎乎的，少说也有百十斤吧。疤瘌脸不相信，说如果低于100斤就放他走，超出100斤就给钱。可是，秤钩挂在哪里呢？永祥指指自己的嘴巴：“就挂上颚吧。”疤瘌脸也不犹豫，真的就把秤钩挂在了永祥的上颚，然后向上提起，竟然轻飘飘提了起来，把秤砣拨到合适的位置一看，刚好2斤整！

永祥蜷缩着腿，身子悬在半空，说：“如果吃你2斤狗肉，那我人哪去了？”

疤瘌脸怪异地瞅瞅秤杆，说：“慢着，我刚才看走了眼，你再看看。”说着，将拨动秤砣的手伸开，永祥立马感觉有一股力量从头顶压下，这次竟然是200多斤！自己平常也就100斤多点，怎么突然那么重？永祥自知遇上了高手，脸一红，正想迈腿离开，却被疤瘌脸死死拽住：“没钱？那咱们商议商议，你教给我轻功，我教给你‘泰山压顶如何？不然就把你身上的僧褂留下作为抵押。”永祥看他那男不男、女不女又丑陋的样子，打心里厌恶，脱了僧褂扔给他，说：“等我教训了世无双，回头再取僧褂。”灰溜溜地跑了。

没跑多远，路旁冷不丁蹿出一位扛着一口白瓷缸的老者，永祥猝不及防一头撞了上去，“嘭”的一声，瓷缸砸在石头路上，摔成两半。老者怎能愿意，说他这口缸是慈禧太后洗浴用的，价值连城，非让他赔不可。永祥听老者的声音像个女人，又见头发花白，长长的白胡子飘在前胸，满脸皱纹，驼背弯腰，自以为容易对付过去，又耍赖说：“怪只怪你这缸腐烂了，不结实，也不值钱。”老者一听，气得直打哆嗦：“你小子蛮不讲理，我长这么大还头一次听说瓷缸能腐烂！”永祥说了句“不信是吧？”伸出食指，照着一半瓷缸“吱吱吱”几下，竟然戳出一个洞，高傲地说：“怎么样？不腐烂，怎么会这么软？”

老者也不争辩，突然大喝一声，伸出一只手，从瓷缸上抓下一块握在手里，然后揉搓了几下，再把手伸开，露出一大把白色粉沫，说：“小伙子，腐烂的东西应该发黄发黑，你看这瓷缸沫如同白雪，质地多新鲜。”

永祥看后惊出一身冷汗，一抱拳说：“算我一时看走了眼，既然瓷缸没腐烂，改日赔你就是。”“改日我上哪找你去？”老者不同意，“要不，要不你先把裤子抵押我这里，等有钱了再来赎回去。”赤裸着上身已经不雅，再把裤子脱了，成何体统？永祥直摇头。老者说：“不愿意抵押裤子也行，我刚才看你底子不错，还会点轻功，可是，胜不了卖狗肉的‘泰山压顶，也胜不了我的‘朱砂掌。所以，想深造的话，拜我为师吧。”

永祥又吃一惊：这老头儿怎么知道我吃了疤瘌脸的狗肉，轻功又不如疤瘌脸的泰山压顶呢？或许是他刚才路过那里看到了。这老头年岁已高，其貌不扬，拜他为师，岂不是对我的侮辱。想到此，他不客气地说：“老人家，如果你年轻30岁，我还考虑收你为徒呢。”

老者严肃地说：“小和尚别太张狂，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会后悔的。”

永祥要去找世无双，懒得同老者纠缠，心想事大事小一跑就了，走为上策，说了声“后会有期”，拔腿就跑，耳边生风，速度贼快。

跑了一段路，以为万事大吉，正当放慢速度想歇息一下的时候，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想不到老者紧跟在身后，根本没甩掉！一眨眼又出现在眼前。永祥连忙一边继续飞奔，一边心想，今天怎么搞的，遇到两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人，不免烦躁起来。

接近“祥隆客栈”的时候，永祥灵机一动，助跑几步，纵身跳上一面墙，沿着墙头“嗖嗖嗖”跃上屋顶。再回头看那老者，正在墙下挠头呢。永祥得意地笑了：“老人家，你倒是追呀，能上来，我就把裤子押给你，或者拜你为师。”

老者也不答话，抬手揪了揪自己的鼻子，怪事发生了，他竟然把自己揪了起来，身子凭空浮起，然后两只脚在空中交替拍打，箭一般飞上屋顶，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永祥别说看到过，简直是闻所未闻。

老者到了永祥面前，说：“小和尚，说话可要算数噢？”

永祥傻眼了，但还是狡辩说：“你飞得快有什么用呢？除非是逃跑。高手过招比的是输赢，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刚才的‘无影脚除非用在逃跑上，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等我教训了世无双，再同你论个高低。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裤子暂时押在你这里。”言罢，脱掉裤子扔给老者，“噌”地跳下房顶，一溜烟不见了。

“祥隆客栈”门口的树下躺着一人，正“呼噜呼噜”地睡觉。永祥仔细打量，见这人头戴斗笠，留有兜腮胡，同清韵师弟说的那人很像，估计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走上前，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起来！是世无双吧？”汉子被一巴掌拍醒，迷迷糊糊地操着女人腔回答：“是老子我。谁没大没小，敢直呼我的名字？”永祥感觉奇怪，今天遇到的3个人，说话怎么都女人味？来不及多想，运足力气，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指。这一指如果戳上去，立马就是一个窟窿。怎知世无双果然是世无双，看上去迷迷糊糊，却本能地一闪，身子猛地拔起，虽然脑袋躲过一劫，但是胸口中了一指禅，“哎哟”一声仰面倒地，好像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哼哼声。

教训世无双的目的已经达到，永祥心里很痛快，也自知杀人要偿命，便说：“今天先饶你一命，不过你马上从这一带消失，不准自称世无双；其次，不准再说那座山是你的，不准欺侮我的师弟，不让他砍柴。不然，我随时会取你性命！”说着他向世无双身上吐了口唾沫，得意地转身离去。

刚走两步，他感觉不太对劲，后脑门那儿有一股凉风袭来。急回头一看，世无双的身子像一支冷箭，两根手指直冲着他的脖子而来！永祥暗叫“不好”，抽身躲避，可是飞在空中的世无双动作迅猛，永祥只觉得脸上挨了一巴掌，浑身发麻，便再也动弹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被点了穴道，好像鼻子和牙齿都出血了。

世无双飘到永祥面前，盯着他说：“服不服气？”永祥把流血的牙一咬：“要殺要剐，看着办！”

世无双哈哈大笑：“是条汉子！不过，你实在是低估了我，我能够有今天世无双的名气，岂是吹出来的？岂是你一指就能戳败的？”

永祥非常后悔，说自己刚才疏忽轻敌，事到如今却只能任他摆布。世无双说：“你不止犯了轻敌的错误，错误太多了，最大的错误就是目中无人。其次，你来找我算账就来罢了，还到处宣扬，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怎能不做好防范？你看到我在睡觉，然后胸口中了一指禅后倒地呻吟，那都是欺骗你的，懂得欲擒故纵吗？再其次，就算你手上的功夫不够，脚下的功夫够了也行，比如我刚才点你的穴，如果闪得足够快，完全能够躲开，为什么不跟那个卖瓷缸的学习‘无影脚呢？他主动收你为徒，你都不干，所以今天输给我，太正常了。再看看你的轻功，远远没有那个卖狗肉的‘泰山压顶厉害，怎么不向他讨教呢？你自称‘天下无敌，不是幼稚可笑吗？另外，你的品行也有问题，吃了狗肉，犯戒不说，怎么能赖账，不付给人家钱呢？碰烂瓷缸怎么能不赔给人家钱呢？再看看你，到如今身上只剩下短短的裤头，一点点遮羞布，能遮住你的羞吗？不嫌给僧人们丢脸吗？”

永祥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张狂，太自大，太不虚心，太不诚信，喃喃地说：“小和尚领教了，您和那卖狗肉的、卖瓷缸的都是高人。”

“不。”老者说，“江湖中高人遍地都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谁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永祥突然想起一件怪事，问：“对了，你们3位高人，说话好像都女人味，一个腔调，是孪生兄弟？”

老者转过身，甩掉斗笠，轻轻一抹脸，再转过身，永祥大吃一惊！这世无双竟然变成了卖瓷缸的白胡子老头儿；再转过身，轻轻一抹，又变成了卖狗肉的汉子，只不过胡子没变。老者笑道：“我也不叫世无双，我们仨是同一个人，胡子是粘上去的。你连易容术都识别不透，该有多么愚昧无知。所以，现在我取你一个无名小辈的性命，易如反掌！”

“我是你笼中之鸟，砧板上的鱼肉，今天栽在你手里，无话可说，动手吧。”永祥说着正要闭眼，突然看见师弟清韵带着一群师兄弟正向这边跑来，他高兴地对老者说，“我的救兵来了，你要杀了我的话，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老者仰面大笑，说，“他们？他们不仅不会对我无理，而且还会对我很客气。”

果然，这群和尚跑到老者近前，一个个叫着师父，弯腰施礼。清韵小和尚见永祥嘴巴上有流血的痕迹，走上前埋怨说：“都怪你，平时不听教诲，师父才让我配合，演了这出戏，血的教训，懂了吗？”

正在永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老者撸掉头套，抹了两把脸，永祥一看惊得目瞪口呆，老者竟然是自己寺内的鸿运大师！鸿运大师解开永祥的穴道，连忙又查看永祥的伤情，见没有大碍，才给他擦去嘴巴上的血迹，兀自念道：“阿弥陀佛──恕师父没掌握好分寸，出手重了点，将你的嘴巴击出血来。但愿浪子回头，弘扬我佛法。”

永祥心服口服，跪地就拜：“师父，多谢您的良苦用心！”

“的确良苦。”大师说，“我冒着犯戒的风险，借用人家的狗肉摊，买了一口旧缸，还置办了易容的道具，而你仅仅出点血而已。”

永祥羞愧难当，说：“弟子懂了，一定谨记师父教诲，就把这点血作为血训吧。”

后来永祥练出一身好武艺，悟出一心好武德。他就是名闻遐迩的武将许世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