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动万山秋
2018-10-26陈伟骏
文 陈伟骏
历史上,中国人对自己心目中最敬畏的东西是作如下排列的:天、地、君、亲、师,天排第一。
音乐悦耳到极致往往会被赋予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的赞美。
在花卉界,桂花就是坐拥这种地位的植物,号称天香。牡丹虽然也被称为天香,但略逊一筹,因为牡丹具体在天上的哪个位置没有人说得清。桂花不同,种子来自天上的月亮。宋杨万里有词云:“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地点非常清楚,在月亮上,上有蟾宫,里面有着美丽的嫦娥和勤劳的吴刚。吴刚挥斧伐桂不止,怎奈伐了又合,合了又伐,周而复始,桂是伐不倒的。此香只应天上有,蟾宫不能缺桂。既然伐倒是不可能的,那借点光,折点枝,闻点香总可以吧?可也,“折桂”。因此,考试前最吉利的祝愿是让应考人能够蟾宫折桂。
有人戏称苏州人自古深谙此道,所以历史上苏州籍的状元全国最多。当然,这纯属发噱。苏州状元多的原因在于崇文尚教的社会风尚、风调雨顺的自然环境、物宝天华的经济环境等等因素。但话又说回来,苏州人爱桂的程度是全国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难以比拟的。
这恐怕也是由苏州人的品性所决定的。首先,苏州人骨子里是讲究实力的,崇尚真本事的,但反对做“出头椽子”,有勇而无谋为苏州人所不齿。苏州人讲究先藏锋露拙,让你蛮力使完,戏演得差不多了,他才露身手,关键时刻发力。 两千多年来,世世代代的苏州人娴熟地将孙武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智慧哲理融入了自己的血液中。
在苏州人的园子里,窗棂、梁柱均施以絳色,没有大红大绿的料,鲜有画梁雕栋。瓦是低调的黑色,墙是本份的白色,鲜有彩瓦色墙。屋舍皆为“粉墙黛瓦”。但就是这些素色的构筑物所组成的“园”映衬在半城半郭、茂林修竹、柳暗花明的背景里,色彩反差特别强烈。“园”和“林”均凸显出独特的韵味,从而让建筑与周边的环境一并进入了艺术的范畴,流芳百世,名列世界文化遗产。
谦虚、作低调状,实质之中,持有傲视群芳的气概和实力是苏州人喜欢的特质。这也是苏州人所称的真人不露相的境界。
桂花就是深受苏州人喜爱并具有这种秉性的花卉。
春已远、夏已尽、秋已凉,绝大部分草木的叶子经不住夜露彻骨的侵袭,开始发黄凋零的时候,桂花登场了。桂花从不担心秋露伤叶,因它的叶为常绿阔叶,革质,是经冬不凋的,连风雪都能抗得住。
桂花的不与百花争,是真的不争。这不同于梅花,梅花虽然号称“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但其实是争了,它争抢在百花尚未苏醒的早春二月,提前开放。而桂花选择在秋季,你们不开的时候,它怒放了。大有“为而不争”的道家风骨。真所谓“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南宋范成大《吴郡志》载:“桂本岭南木,吴地不常有之。唐时始有植者。”
桂花引入苏州,有一位人物是起到重要作用的,那就是白居易。遥想唐诗翘楚“李、杜、白”之一曾在苏做过郡守,这对苏州文化来讲真是一件幸事。白郡守兼爱苏杭两城的风物,尤其爱桂花。他那句“子坠本从天竺寺,根盘今在阖闾城。”的诗既道明了苏州桂花的来源,更是把苏杭两个“天堂”城市牢牢地拴在了一起。白居易的浪漫诗性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在桂花的推介上。他戏称蟾宫有桂一棵太少,因而作诗云:“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在白居易的影响下,苏州人逐渐成了种桂、品桂、咏桂、用桂的高手。
苏州人讲究居住环境,喜在宅第周围载种林木花草来配置美化,所载植物都有一定的寓意。而这其中,桂花是各家各户的首选,桂花因为谐音“贵”,
有荣华富贵之意;桂花金黄,玉兰洁白,把桂树与玉兰树种在一起“金玉满堂”、“兰堂富贵”。今天我们走进任何一所苏州的园林,就会发现桂花是必载的林木。据清代顾禄的《桐桥倚棹录》记载,当时在虎丘茶坊喝茶是苏州文人最向往的事情,其中首推斟酌桥伴的东情园。除了茶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茶楼旁载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书中写道:“木犀开时,香满楼中,尤令人流连不置。”
木犀花是对桂花的俗称,源自吴地,有宋人向子諲的一句词为证:“江左称岩桂,吴中说木犀。”为何叫木犀,苏州光福人似乎最为权威。“桂花落在地上,一大片铺开来,金黄色的一层,活像木匠锯子锯下的木屑,故俗称‘木屑花’,雅称‘木犀花’。”光福老人如是说。
宋代谢懋的一句词可以为证:“绿云剪叶,抵护黄金屑。”
有趣的是种桂的光福窑上、潭东、邓尉等山地花农直接称桂花为“桂花”,但生活在平地,花开的季节,打零工帮采花的种田农民称桂花为“木屑花”。似乎只要一开口,谁是种花光福人,谁是采花光福人,就一清二楚了。种花人说“桂花”雅,采花人说“木屑花”也不俗,谁是谁非争了个祖祖辈辈。现如今,上网一查,两拨人都没了声音,似乎均满意了。词条云:“桂花,木犀科木犀属,常绿小乔木。”,尊称“桂花”,骨子里却是“木犀”。
历代光福人对桂花的尽心培育使得苏州成为全国响当当的五大桂花基地之一。桂花开时,山是香的,水是香的,风是香的。在光福,可不能故作风雅充行家,自负地说您懂桂花,说什么桂花一般分为四种,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小心被光福人给整懵了。因为光福的金桂和银桂就分好几种。您分辨得出吗?
当然,更加出乎常人意料的是光福花农看重银桂甚于金桂,因为金桂比较适合观赏,而银桂却兼具观赏与花用。银桂的花瓣质地比较厚实,无论如何加工颜色均容易长久保留,而金桂花瓣的肉质比较薄,一旦被加工,容易变糊。
秋分开的早银桂、寒露开的晚银桂是光福人最为喜爱二个品种,因浓香、高产,而闻名全国。然而,让全苏州感到骄傲的是光福培育的“柳叶苏桂”和“白洁”,前者将“苏”字传遍大江南北,后者的能耐在于当人们还在闹哄哄地争论到底是金桂的花色显,还是银桂的花色雅的时候,令苏州人能冷不丁地还拿得出人家所没有的东西。“白洁”是一种乳白色的桂花,它香气透人心脾,是历代苏州花农花费智慧和心血逐步选育成功的雅致品种。
光福人不仅在桂花得栽培方面有独到之处,他们得桂花加工水平也是名满江南的。桂花可以加工成清水桂花、糖水桂花、咸水桂花和梅酱桂花。梅酱桂花的保存时间最长,花色金黄鲜亮。梅子含酸,杀菌抗腐。所以有“种桂必种梅”的农谚。光福的丰富的桂花资源不仅吸引了大江南北前来采办的商贾,也吸引了文人骚客前来赋诗作画。但谁也无法和民国时期的诗人、书法家于右任的痴情相比。他四次赴光福赏桂,四次作《邓慰赏桂》诗。不经意中还捧红了一家饭店和一道菜。于诗云:
老桂花开天下香,
看花走边太湖旁。
归舟木渎尤堪记,
多谢石家鲃肺汤。
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两岸阻隔的紧张时期,于右任的好友、陕西同乡庞齐写了一封广播信,概述了祖国河山的变化并回忆了两人共同的爱好,最后赋诗一句“应记太湖畔,石家鲃肺汤”。该信除了电台广播外,香港《大公报》、《文汇报》等几十家均转载了此信。在台湾的于右任读了此信,当读到最后的诗句时。老人潸然泪下。此时此刻,他不仅突然记起了光福邓尉山桂花的醇香,也想起了葬在苏州的爱妻黄纫艾,似乎还再次梦见了邓尉山桂花丛中自己选中的寿穴。这种浓浓的思乡之情和有家难回的惆怅所造成的刻骨铭心之感觉是其他人体会不出的。
光福桂花的丰富资源为苏州人爱桂花、用桂花提供了挪腾的广阔空间,可谓是“桂天桂地”。除了“居有桂”以外,桂花还进入了人们生活的其它诸多领域。
传统的苏州女子喜欢盘发为团,簪花为饰。在鬓边佩戴雅致、芳香的鲜花是必须的,时令对巧,桂花是必用的。清代苏州元和人蔡云赞曰:“木犀球压鬓丝香”。
苏州人的时令食品和桂花有密切的关系。黄天源的糖年糕当然是离不开桂花的,叶受和的云片糕、松鹤楼的糖藕、老东吴的冬酿酒、糖果冷饮厂的赤豆棒冰也是离不开桂花的。而稻香村直接卖桂花,糖桂花、咸桂花、桂花干,您需要哪款就选哪款。
在居家生活中,春天做桂花酒酿圆子、秋天做桂花糖芋艿是每个苏州家庭主妇的基本功。
苏州人对桂花是如此地钟爱以至于网罗了各种桂花珍品建造了一个桂花公园,这在全国也是为数不多的。
要想得到苏州人为何如此对桂花情有独钟的答案可以去苏州园林。在全国四大名园之一-留园的假山最高处,矗立着一座飞檐翘角的单檐歇山格局的建筑,名曰:“闻木犀香轩”。这当然是为赏桂而建的。两根柱子上嵌刻着一副楹联,上联是:“奇石尽含千秀古”,下联是:“桂花香动万山秋”。二十四节气的立秋只是名义上的秋来了,在苏州人的眼里,这时的气温还是属于“热天”的范畴。“秋老虎”的威力一点也不亚于大暑的温度。而只有当桂花临开时,“热天”才会做最后的一次的挣扎,称“木犀蒸”。随后,什么躁热都停歇了,秋真的凉了。桂花的芳香一夜之间静静地、悄悄地、甜甜地渗入了苏城的空气里。
明明闻到了香,但您甚至不知道发出香气的那棵树载在何处。
在人们的心目里,桂花不开,天气尚不能称秋。似乎只有桂花同意,秋天才能到来,真所谓“桂花香动万山秋”。
桂花赢得人心中的地位靠的不是外表的形和色。因为桂花的花骨朵儿不满五瓣,而且极其微小,藏匿于绿叶从中,远望不见其踪。桂花的成功首先靠的是小小花骨朵儿的团体聚合力,更靠的是其香气的内在实力,那就是:择时而动的智慧、无所不达的透彻力和芬芳四逸的远程投送能力。
这种高雅、内敛但不乏底气是千百年来苏州城市精神的要素之一。这也是桂花得到苏州人的推崇的原因之一。
留园“闻木犀香轩”中对桂花特性的描述是这样的:“木犀花香虽不可见,但上下四方无不弥满,所以无隐。”
这如同苏州城市崇文尚教的独特文化气质以家风、民风、学风、文风的形式无处不在地,而又悄无声息地影响着苏州人。
作为苏州人,我更愿意自己的城市被称为“桂花苏州”而不是秋雨先生的“白发苏州”。
有了桂花,苏州的每一个秋天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