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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一现

2018-10-25

南方周末 2018-10-25
关键词:昙花花瓣教授

熊景明

香港中文大学田家炳楼八楼的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在1988年并入大学前,位于九龙亚皆老街一座两层楼的英式建筑内,当时叫做“大学服务中心”。中心主任华铎(John Dolfin)先生的个性与这座殖民地时代私人庭院的花草树木和房屋格局契合,形成中心宾至如归的气氛,使之更像一个中国古代书院的轻松场所,而非令人肃然起敬的研究图书馆或者学术机构。

中文大学接收了这个资料已具规范的研究中心,承诺以完善中国研究资料收藏为宗旨,继续为世界各地到香港来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开放。中心迁入大学四年多后,搬进新落成的田家炳楼最高的两层。这里可俯瞰校园中部,从清晨直到黄昏,阳光从四面玻璃窗洒进来,中央空调驯服了冬寒夏暑。我请建筑师沿墙安放与窗台平的书架,以放置盆栽、花瓶。

张罗室内设计和图书馆搬家的五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忙碌的日子。忙得开心,带着同样欢快的心情,海边摘来芦苇花,山上采来狗尾巴草,折下形状好看的枯枝,配上绢花,插了十多瓶置于书台上、墙角边。大学的园丁对我们特别关照,送来大大小小的盆栽。负责打理中心环境的梅姐也是一位爱花人,令中心四季生机盎然。我对学者介绍中心馆藏,会顺便指点一下正开的花、优雅的植物,不过大多数人并无兴趣。

这一年,关教授将他家中种的两棵昙花搬到中心。花摆在落地窗前当阳处,仍然因未能餐风饮露,沐浴雨水,生了虫。我每天小心地用纸抹去叶片上的灰白色小圆点。七月的一天,阔叶边出其不意吐出一小支花茎,两周后,顶端的蕾苞发育成浅绿色的花苞,粉红萼条垂下。小拇指大小的蕾苞,数日即长得合掌般大小,花萼间露出乳白的花瓣。一天清晨,花蕾像含羞的少女扬起头,下午时分变得鼓胀胀。花瓣尖端交错合闭,逸出丝丝清香。

关教授说,昙花通常在夜晚十一点左右开,我决定留下等待。晚饭后拿本书,端杯水,独坐花前。不到八点,纺锤形状的花蕾中间开了小小一个圆孔,渐次张大。十几分钟后,开口中露出花蕊,片片花瓣徐徐打开。花的形状每一秒都和前一秒不同,即使目不转睛地盯着,也看不到花瓣如何动作,只见整朵花微微颤抖。

从发动到全开,约一小时工夫。昙花叶片坚挺,而着花的一枝,开花前大叶小叶瘫软,似乎在凝集所有的力气摧开花朵。含苞初放,飘出股股幽香。凑向花前,反而闻不到。盛开时直径盈尺,花瓣分三层,乳白色半透明,簇拥着排成半圆的花蕊,雌蕊顶着浅黄的粉头,雄蕊撑开羽毛似的小雨伞。花萼瞬间弹开,背面粉红,侧面淡绿,似芭蕾舞者以优雅的弧度张开的双臂,向四周伸展,护住到世间一晃的尤物。

次日清晨,我急不可待地对同事描述昙花开放的奇迹,拉上大家去看,只见花合拢成未开时的模样,疲倦地垂下。花仙已去,衣鬓留香,仍然可闻到未散尽的花香。中文用“昙花一现”来形容短暂的辉煌,西方人称此花为“夜皇后”,The queen of the night。观昙花夜放,看植物的生命力如何以极动人的形式展现,是一生之中不应错过的机会。此后,每年昙花结蕾,我不止“一日看三回”,猜测何时花开,思量约哪些人来赏花。三月来到的学者与木棉花有缘,此时到中心的访客,与昙花有缘。

花在九楼,办公室在八楼。我和秘书郭少玉跑上跑下,布置“会场”,将正开的大蓝桐、兰花陈列台上,预备茶水、零食。正是荔枝季节,果品不做多想。有一年花开得早,晚饭后回来,推开楼下的门,便闻到楼上飘来的香气,众人咿呀。我始终不明白,为何昙花种在关教授家时,总开在夜间十一点左右,来到中心后,天刚刚黑定,“演出”便开始了。忘了一共多少次,每次和哪些人一道赏花。曾经有来自上海的一位学者在座,给大家讲他1960-1970年代的故事。然后感叹道,赏花观月这类“小资产阶级情调”,那时都会受到批判。美即罪的时代终于过去,值得庆幸。

昙花带来过一次奇妙的缘分。作家钱钢和政治学教授蓝梦玲当晚一道坐到花前。蓝教授问钱钢去过美国没有。“没有。”“你要是去美国,最希望到哪里去?”“Hartford。”钱钢答道。“是啊,大家都想去哈佛。”钱钢说明,他希望去拜访的不是哈佛,而是叫Hartford(哈特福德)的地方,因为自己对留美幼童非常感兴趣,一直向往去看看这个与中国近代史上一桩颇有意义的事有关的小镇。蓝教授听到吃惊不小,她任教的学校“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正在此地。她走开一阵,回来对我说:“我的中文不好,请替我告诉钱钢,我刚刚打电话和学校负责学术交流的同事商量过了,我们很乐意邀请他去访问一个月”。可以想象当晚我作为信使的愉快,钱钢梦想成真的兴奋。中央电视台多集纪录片《幼童》的制作,在昙花的芬芳中拉开序幕。

美丽且打扮时尚的玛利亚·摩根(Maria Morgan)教授参加过一次昙花会,我还替她拍了一张花前玉照。她研究中国的汽车工业,第一次到中心来时,我带她到电脑前,用分类检索,立即看到中心有关的馆藏。书架上,她需要参考的书全排在一起。她高兴极了,说真正是“寻遍天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后她多次来,成为中心的“熟客”之一。几年不见,后听说她得癌症去世了。她在花前灿烂的笑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古往今来的时间长河中,人的一生何尝不是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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