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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最后的岁月

2018-10-25姜鸣

视野 2018年19期
关键词:李鸿章条约

姜鸣

我们知道,《辛丑条约》是中国近代史上空前屈辱、赔款最多的一个不平等条约,庆亲王奕和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代表清政府在条约上签字,李鸿章为此背负卖国贼的恶名。

其实,《辛丑条约》源于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光绪两宫逃亡,中国面临被占领和瓜分的民族危机。八国联军入京,源于义和团攻打使馆,各地滥杀教民,清政府还向西方各国宣战。义和团源于山东教案引起的瓜分危机,和戊戌变法失败后洋人同情光绪皇帝,引起慈禧太后的怨恨。而戊戌变法,源于甲午战争失败后社会各阶层力图改革振兴的努力。

这是一场绵延半个世纪的历史变迁,中国第一次现代化进程失败后所面临的深刻危机,以一种扭曲和愚昧排外的形式表现出来。

对于现代化进程失败,李鸿章当然有不可逃避的历史责任。李鸿章很早认识到中西方的实力差距,主张学习西方先进军事装备和技术,但在每一场对外危机来临之时,他又认为既然打不过列强,就要避免决战,主张妥协。第一次现代化失败的转折点,是中国军队在甲午战争中的全军覆没,其中重要原因,是与贪腐、军事技能低劣和望风而逃、毫无必胜的信念直接相连。李鸿章后来在贤良寺里对吴永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

李鸿章庚子年奉诏入京,是为了解决当时最严重的国家困境,通过谈判和妥协,让两宫平安回京,恢复主权和秩序。此时,清政府极度虚弱,首都被敌占领,从高级官员到普通百姓毫无颜面,军队也不具备抵抗的斗志。

当时,英国驻香港总督卜力曾经谋划过“两广独立”,拥李鸿章为王或总统,联络流亡日本的孙中山来施行新政。孙中山在日本友人宫崎寅藏的陪同下已经乘船到达香港外海,但李鸿章最终选择北上与各国谈判和约。这是一项极为艰难的使命。

但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却得到朝野的普遍赞扬,与后来史书中千夫所指的气氛完全不同。时人说他“晚年因中日一役,未免为舆论所集矢,然自此番再起,全国人士皆知扶危定倾,拯此大难,毕竟非公莫属,渐觉誉多而毁少,黄花晚节,重见芬香,此亦公之返照也”。 梁启超也说,“天下唯庸人無咎无誉”,他对李鸿章,总体上说佩服的,而非简单地斥之“卖国”。

前些年有部流行的电视剧,说在《辛丑条约》签字时,庆亲王奕■踌躇不定,手一直发抖,几次拿笔又放下。李鸿章对庆亲王说的“人最难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签在这卖国条约上,就是千古骂名,王爷还年轻,路还长着呢,还是由我来吧”,这显然是令人惊讶的胡编乱造。若无流亡西安的清政府批准,若无首席全权王大臣签字,列强能够承认条约的合法性吗?

在京期间,李鸿章承担巨大压力与列强周旋谈判,筋疲力尽、身心憔悴,最后抑郁而亡。若说他私下还有什么个人快感,恐怕是借洋人之口,迫使朝廷诛杀和放逐了官场中几个最顽固保守、盲目排外的政治对手,同时保全慈禧太后本人不被追究。他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岂会主动代庆亲王背锅,去独自签订什么“卖国条约”?

关于李鸿章临终的情形,在前述张佩纶致张人骏的信中透露了重要信息:

“傅相(指李鸿章——编者注)八月初赏假,老怀甚喜。至廿日假满,仍是委顿。闺人(即张佩纶夫人李经■)电请续假而傅相不许,然久坐即腰酸,动即遗矢满■,心以为危。销假后,尚是季皋(李经迈)之生母(即李鸿章妾莫氏)与长孙国杰分班守下半夜。庆邸赴豫,行留部分,未免过劳。兼之俄约棘手,心中更多郁闷。十九夜陡然吐血,洋医以为胃血,吾谓直是肝郁所致耳,痛哉痛哉!”

此前,七月二十三日,李鸿章已患感冒,鼻塞声重,精神困倦。但由于二十五日(1901年9月7日)为签订和约的日子,他还是抱病前往西班牙公使馆画押,回来后病情加重,寒热间作,痰咳不止,饮食不进,心中满是悲愤和无奈。八月一日,慈禧太后懿旨赏假二十天。在此期间,八国联军开始从北京撤退,慈■、光绪两宫从西安准备回京,李鸿章和庆亲王继续就相关事项与外国公使洽谈。二十一日,李鸿章电奏:“静养两旬,诸病痊愈,惟身体软弱,腰腿酸痛,尚可力疾从公,应请销假。” 二十九日,庆亲王奉旨前往河南迎銮,北京的局面和剩下的交涉就交李鸿章一人承担。

这一时期,李鸿章与俄国谈判俄军从东北撤退极不顺利,俄国人还增加了要求中方向华俄道胜银行转让路矿权益的内容。他的健康继续恶化。用张佩纶的话,久坐腰酸,稍动则大便失禁。这样的衰弱状态下,九月十九日仍去俄国使馆谈判和争吵,回来后呕血一碗,医生说是胃血管破裂,必须静养,只能服食鸡汤、牛奶、参汤等流汁。李鸿章的病症加剧,绝非刘体信所述“贪食”引起。

此后还有随员记录,说他语多舌强,所论皆公事时事,心神似觉恍惚。但在对俄交涉上,始终没有退让。吴汝纶说:“傅相遍体皆老,独脑气不老。此公关国休戚,祝其长生者,殆遍天下也。”二十五日,李鸿章之子经述、经迈致电盛宣怀,说父亲以庆亲王不在,恐怕事情延搁,总是不遵医嘱,起床办事,而身体难以支撑。请他密电枢府,将病情如实报告以争取假期休息。“中外以此老为孤注,亦宜加以护惜,留以有待。”

也在这个时候,盛宣怀忙不迭地为太后回銮的专车采购各色器物和食品。本来下令向洋人宣战,又被洋人打得逃往太原、西安的太后,现在乘坐的御用火车车厢里,要配置镀金钢丝外国铜床,御床用洋绸枕头,红外国缎黑缎镶褥。黄、红绒背垫外国单靠椅,大餐陈设用五色玻璃插花大花瓶,镀银西式刀叉,高脚玻璃酒杯,细洋瓷咖啡具,甚至还有进口葡萄酒、咖啡、外国辣子、外国酱油,香水、牙刷和肥皂盒。

李鸿章于九月二十七日(1901年11月7日)上午11时去世。西医说他违背医嘱坐起来工作,所以身体迅速恶化。“出血已经基本得到控制。”美国医生满乐道说,“慢性胃炎和持续恶心造成的情况,病人只能服用最温和的流质食物。昨天李鸿章很愉快且不再疼痛,但今天早上两点他失去意识,并且不再能够吐痰。”留京办事大臣那桐则记录,他在二十六日已经觉得李鸿章危在旦夕,遂致电行在军机处,请朝廷预备重臣接替李鸿章;给庆王发电,向他通报情况;又给布政使周馥发电,要他迅速来京照料。

老部下周馥赶到时,李鸿章已身着殓衣,处于呼之能应口不能语的状态。延至次日中午,目犹瞠视不瞑。周馥哭号着说:

“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吧!”

李鸿章忽然目张口动,欲语泪流。周馥一面哭号,一面用手抚其眼睑,李鸿章的双眼方才合上,须臾气绝。

他的遗诗吟道:

劳劳车马未离鞍,

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

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

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

请君莫作等闲看。

李鸿章死了,次日,上海《申报》在第二版上发出一条简讯:“昨日午后四下钟越三十分时,京师飞传专电到来,译悉:本日午刻,李傅相开缺,因患呕血。电文甚简,余未及详。”

外交团在李鸿章去世后第三天拜访李鸿章的家人并表示哀悼。他们受到了北京高级官员的接待。外交团首席、奥地利公使齐干作为发言人向死者的儿子作了简短致辞。在死者遗体供人瞻仰期间,房屋前搭了一座亭阁,亭阁中央有个祭坛,上面有个香炉用来盛放香灰。祭坛脚下堆着供品,背后有一块碑,记载着死者的荣誉和美德。吊唁结束时,公使们来到祭坛前逐一鞠躬。

二十七日这天,慈禧、光绪两宫从河南汜水启銮,下午到达开封府荥阳县。这时接到电报,获悉李鸿章于午刻逝世。随行的吴永写道:“闻两宫并震悼失次;随扈人员,乃至宫监卫士,无不相顾错愕,如梁倾栋折、骤失倚侍者。”随即公布上谕,赐谥号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后来还追加了多项恩赐,其中有一项,是在他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进行纪念。可见在当时,享受到极高规格的哀荣。

(陆燕婷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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