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她记得我的表情

叶倾城

不久前的一天，我教小年背古诗，背到“卧看牵牛织女星”一句，说到银河，用很遗憾的口气说：“其实，我也只见过两次银河。”没想到小年一下子眼睛都瞪圆了，用无限惊佩的口气说：“妈妈，你真厉害，你居然见过神话里的东西。”

银河……是神话？

那不是确切存在于深蓝夜色中一条波涛涌动的银色大河吗？

但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无言以对：她没有说谎，对她而言，那确实是。在我记忆中，没有一个我与她散步的傍晚，天上有过银河；她的小伙伴们恐怕也没人见过——除非有人在欧洲度过暑假；电影里有没有？也许动画片里有。污染就是这样悄悄来临，越演越烈。

她已经上五年级，我们陆陆续续学过很多首古诗，但此刻我突然怀疑，大部分诗里的景物，她都没有见过。“西北望、射天狼”是什么鬼东东？连我自己都没有见过天狼星，虽然它是全天最亮星，仅暗于金星与木星，绝大多数时间亮于火星。“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呢？因为城市的光污染，月亮黯然失色，除了八月十五，难能眼前一亮，觉得那是“一轮明月”，而它永远隐在高楼后，没有一棵树能比楼更高大。

而我，要如何告诉她：晨星是天空微启的笑颜，乌云是世界间的忧愁，夕阳之美像孩儿面，忽言忽笑，一下子满脸通红，又一下子笑得露出了小酒窝……日月星辰都是宇宙的眼耳口鼻，和人一样，能表达出大自然的无数表情。

但是，别说天空的表情了，连人的表情，最近都很难得一见。今年以来，雾霾越来越严重，我和朋友打趣说，现在两个丫鬟扶着去看白海棠，吐出来的，不是半口血，是好多口痰。朋友说，一直咳一直喘，到最后一定会咳出血来。

每天送小年出门上学，我自己戴上口罩，看着她戴上三维口罩，我简直有强烈的犯罪感：这跟送奥斯维辛差不多了。但不戴是不行的，小朋友的小喉咙经不起黄沙漫天，也经不起废烟黑尘，没几天就开始咳嗽有痰。

不上学行不行？开什么玩笑。第一家里的空气，一定富含二氧化碳，吸多了恐怕也不好；第二我們这种普通人家，一节课也不敢落，落一节课可能就是高考的一分。

送到校门口，我惯例叮嘱她上课专心，要积极举手，举头看看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天色，我沉吟一下，对她说：“课间不要多出去，就呆在教室里吧。”

她单纯地看着我：“妈妈，可是你说过要多运动的呀，不上操场怎么运动？”

这是死循环了。久坐不动，显然不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发展。不把他们年少的能量在课间耗掉，恐怕就得移到课堂上的小动作去。但狂奔吸霾，成为人肉吸霾器，恐怕也不是什么人间正道。

两害相权，我不知道何者为轻何者为重。是长成东亚病夫更糟糕，还是得一切肺部疾病更恐怖？这是新时代的“苏菲的选择”，摆在每位家长面前。

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表情，可能是面无表情，反正隔着口罩，她看不到我的脸。我其实也只能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其他部位，挡在口罩之下。

会不会有一天，雾霾越来越严重，回到家我们也得戴着口罩，到那时，我将如何跟孩子说：笑起来时嘴边的一粒小酒窝；鼻子都气歪了；惊奇地张大嘴；笑得合不拢嘴……这些表情她都没见过呀。

啊不，她见过，网络上有表情包，微信上有自带的笑容。她二年级开始有信息技术课，她并不知道上QQ有什么好，就快乐地、不停地给我发表情包，事后频频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好看，都好看。”但我心里想：那些虚拟的表情，正如手机桌面上的蓝天白云，都不是真实的存在呀。

王小波说过：所有的愤怒都来自自身的无能。所以，如果我愤怒，也是因为我无能为力。我能让孩子摆脱雾霾吗？不能，除非我移民。我能不能移民？不能，因为我是一个无用的人，不是工程师也不是护士，在国外大概找不到工作。即使我狠下心，不考虑自己过相对体面的生活，但我还得考虑让孩子上相对优良的学校呀。

我能让这个国家这座城市少一些雾霾吗？不能。我顶多只能把洗衣服的水攒下来冲厕所，把买东西的塑料袋留着装垃圾。这都是环保行为，但这些微乎其微的行为，到底能不能减少一立方纳米的霾。我很怀疑。我这么做，纯粹出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安慰。

而我又如何向孩子解释更多、更美好的大自然？我要到海南，才能跟孩子说何谓碧空如洗。

曾经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彩虹，无比珍惜，赶紧让小年看。但那其实是一个坏了的消防龙头，在哗哗流水，意外地在水流上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彩虹。

在北京，能在天上见到的，顶多只有启明星，每次看到，我都会高高兴兴地指给孩子看，我希望她认识，我希望她能多少领略一点星空之美。而连启明星，其实都很难遇到了，它是多么美丽，像少女的明眸，向来是眼波才动使人猜的。

会不会有一天，她给她的孩子说到“启明星”的时候，她的孩子会惊呼：“妈妈，你见过神话。”

美好的事物，不应该只存在于神话中。

多希望，就在这个冬天，某一个落过雪的早晨，天气凛冽而清洁，天空高远似一张宁静闲淡的脸，如菩萨低眉。而我与她，都摘下口罩，在雪地里走走，大口大口吸进冷空气，搓着手，绽放出最素朴的、亘古以来的、每个人都会有的笑容。

希望她记得的天空，是蓝色的；

希望她记得我的表情，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