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书法研究百年综述
2018-10-25卢新元
□ 卢新元
弘一法师(1880-1942),俗名李叔同,别名甚多(本文视不同情况,法名与俗名互出,不再说明),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他出生在社会剧变的清朝末年,感受过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等政局更迭,也目睹了日本侵华的残酷与血腥;与身外的风云变幻相应,他本人也经历了在家、出家的人生转折。弘一法师兼具艺术家和佛教高僧的双重身份。在出家前,天赋异禀、才华横溢的李叔同就已在戏剧、绘画、书法、音乐、诗词等艺术领域享有了极高的声望,在39岁(1918)出家后,他便成了一位精进勤修、持律严谨的律宗大德,用他的戒行思想去影响、感化世人。
在近代书法史上,弘一法师是海派书法的代表人物,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弘一自幼习书。虽然经历了在家、出家的身份转换,但经马一浮先生的倡议和自身以书弘法的发愿,出家后的弘一法师在书法领域仍耕耘不辍,并取得了灿烂的艺术成就。《华严集联三百》《护生画集》题字等是他出家后的重要创作,与此同时,个人风格鲜明的“弘一体”也渐趋成熟并得到认可,对弘一法师书法的研究也从此展开。经过了百余年的发展,比较理性的弘一法师书法学研究文章大概有一百多篇,有进行一番梳理的必要。
一、弘一法师书法研究分期
与对弘一法师其他领域的研究同步,弘一法师书法研究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
一是发轫期。即弘一法师在世及圆寂后八九年间这段时间。这一时期的研究工作主要可分为两类:
首先,弘一法师本人及其学生、友人以李叔同和弘一法师的名字发表或出版了一定数量的书法作品,其中,写经是流通、出版的主体。
1900年,李叔同在上海,结集了《李庐印谱》并作有自叙。1926年,弘一法师“写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寄沪蔡丏因属付印流通,自称为此生最精作品”①。1929年,《李息翁临古书法》首版。1936年,《语美画报》发表有“弘一法师李叔同先生墨宝”一幅,同年同刊,又发表有“李叔同先生治印”两枚。1942年,《慧灯月刊》又发表有“弘一法师未出家时书法”。在生命最后十年,大量由弘一法师亲笔的写经作品出版,影响颇广。圆寂后,他的学生刘质平又多次在上海、浙江等地举办以弘一法师为名的展览。
其次,与弘一法师有过亲密接触的友人、学生等留下了大量记述、回忆性质的文字。
弘一法师 庖人陈阿林往生传 纸本 上海龙华寺藏
弘一法师 杂录 纸本 上海龙华寺藏
弘一法师 杂记 纸本 上海龙华寺藏
弘一法师 录《大毘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句 纸本 上海龙华寺藏
弘一法师 录《大毘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句 纸本 上海龙华寺藏
在这批研究中,最重要者,要数林子青居士撰写于1943年的《弘一大师年谱》,这部年谱也成为后来弘一法师研究中不可或缺的资料。《年谱》中保存了不少对弘一法师书法研究颇有助益的史料。如“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大师十四岁”条下“力摹篆字,尤喜《宣王猎碣》”②,“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大师二十一岁”条下“又自叙《李庐印谱》。三月,与上海书画名家组织上海书画公会于福州路杨柳楼台旧址”③,“民国元年壬子(1912)大师三十三岁”条下“曾以隶书笔意写英文莎士比亚墓志……六月,以各体字戏写陶诗一首赠义兄许幻园”④等等。这些记录清晰地排列、叙述了弘一大师在书法领域的交游和活动,收载了许多稀见史料,具有极高的历史文献价值。
同年,以夏丏尊为首的弘一大师纪念会也尽心尽力,搜辑了各方记述弘一大师“懿行及哀诔之作,编为一集,以寄追怀,名曰《弘一大师永怀录》”⑤。《永怀录》中诸文屡屡论及弘一大师的书法成就。如,姜丹书为弘一大师作传时提到,“上人雅擅书法,世所共知,然历年已来,面目屡变,丐者愈众,作者愈勤,所作汉魏六朝分隶真书居多;金石书画赏鉴之精,亦异寻常”⑥;陈祥耀《弘一法师在闽南》中有“法师早年临古墨迹,人莫不知其能得古人之神髓;今年独创一格之法书,人亦莫不知其有不食人间烟火气象;然能深刻体会,确知其功夫苦切处,确知其精神结集处,则未多见”⑦;蔡冠洛在《廓尔亡言的弘一大师》中写道:“法师书法极有工力,上规秦汉篆隶……但出家后渐渐脱去模拟形迹……用笔更来得自然,于南派为近,但以前学北碑的功夫,终不可掩,因之愈增其美了。”⑧《永怀录》中胡朴安《我与弘一大师》、马叙伦《何缘之悭》、许霏《我忆法师》、傅彬然《忆李叔同先生》、丰子恺《法味》等文也都对弘一法师的书法有所评介。
二是沉寂期。即1949年至20世纪80年代初这一段时间。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在大陆,弘一法师并未成为这一时期人们的关注点。在全国报刊索引中,我们尚未检索到有关“李叔同”或“弘一法师”词条相关的文章。即便如此,对弘一法师书法的有关整理、编辑工作仍在继续,如1959年,“上海商务印书馆重印了《李息翁临古书法》。这些著述的发表、出版,表明李叔同—弘一大师的艺术才能、艺术功绩和历史地位已经得到当时大陆出版界的承认”⑨。另外,在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菲律宾等地区和国家,对弘一法师的研究仍在继续,如1961年,新加坡弥陀学校就出版有丰子恺编的《弘一大师遗墨》。
三是恢复发展期。“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后半期开始,研究群体的主体意识终于全面苏醒了。新一代的研究者觉得有必要以新的视角、新的思想、新的方法来全面观照和评价李叔同—弘一大师这一产生于本世纪的特殊的文化现象,从各个角度、层面入手,揭出内在于研究客体的艺术活动、人生经历、性格模式、思想内涵等等的现代意义和现代价值”⑩。对弘一法师书法方面的研究亦然。弘一法师书法研究的恢复发展主要有四个方面的表现:
首先是弘一法师全集的编订。1988年,台湾新丰文艺出版公司出版了蔡念生汇编的《弘一大师法集》(六册)。1996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有萧枫编注的《弘一大师文集》(四册)。2013年,北京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了《弘一法师全集》(四册)。上述的各种“全集”中,均录有弘一大师书法方面的论著和演讲。198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弘一大师全集》(十册),是弘一大师全集编订的集大成者。这套书在全面搜罗弘一法师的文献史料的基础上,采用影印排版的方式,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弘一笔迹的真实面貌。
弘一法师 《南山导俗正仪》题记 纸本上海龙华寺藏
弘一法师 《菩萨璎珞经自誓受菩萨五重戒法》摘录 纸本上海龙华寺藏
弘一法师 《华严疏钞》题记 纸本上海龙华寺藏
在结集总集之外,这一时期,弘一法师各类书法作品也纷纷以出版物形式问世。荣宝斋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书法全集》编入有《李叔同马一浮卷》。上海书画出版社的乐兴龙先生曾对弘一的书法资料进行过整理。2006年,周慧珺主编的《海派代表书法家系列作品集》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弘一法师的法书单独成册收入该集。平湖李叔同纪念馆收集编辑的《弘一法师手书嘉言集》《格言别录》《佛说阿弥陀经三种》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还有《弘一法师手书出世入世箴言集》《弘一法师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等多种法师手迹,也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2000年,上海博物馆编辑有《夏丏尊旧藏弘一法师墨迹》,并由华宝斋书社印刷流通。此外,河北美术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线装书局、中国书店等出版单位也印行过弘一书法作品集。这些弘一书法集的问世都为法师精神世界和艺术情操的传播作出了贡献。
其次,相关课题的硕士、博士论文开始出现。检索中国知网,截至目前,从书法角度研究弘一法师的已有四篇硕士论文和两篇博士论文。它们分别是张威的硕士论文《寂寞与超脱—试析八大山人与弘一法师书法艺术》(辽宁师范大学,2011年)、顾柯红的硕士论文《弘一法师书法的空间意象》(中国艺术研究院,2014年)、蔡林的硕士论文《超其象外 书以传人—弘一法师书法研究》(江西师范大学,2014年)、倪淑娟的硕士论文《弘一大师书学研究—先器识而后文艺》(淮北师范大学,2015年)、周延的博士论文《弘一书法研究》(中央美术学院,2012年)和胡庆恩的博士论文《无相可得—弘一法师书法思想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2015年)。
再次,近30年间,有关弘一法师的研究机构或博物馆之类的文化教育机构也纷纷成立。1997年10月,杭州师范学院(今杭州师范大学)弘一大师·丰子恺研究中心成立;2012年6月,泉州开元寺弘一法师纪念馆新馆建成;2004年,浙江省平湖市李叔同纪念馆建成;2011年12月,天津李叔同故居纪念馆正式对外开放。这些机构的设立不仅对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起到了收藏和保护的作用,而且在研究弘一书法方面也取得了不少成绩。值得一提的有:
平湖李叔同纪念馆编辑有多期《莲馆弘谭》馆刊,其中收入的《书法佛法 相通相融—弘一大师书法内涵略探》《略谈弘一大师出家后使用的笔墨纸砚》《宝光重现—弘一大师佚文〈佛说阿弥陀经义疏撷录〉发现记》《浅议弘一大师书法的变化和写经》《勿忘世上苦难多 发愿弘护南山律—李叔同对联述略》等多篇文章,在弘一书法书学成就方面的探讨颇为深入。平湖李叔同纪念馆还编辑有《李叔同当湖书印文集》(一函三册),该文集收录了李叔同在署名中提及平湖的手迹、出版物等文献若干种,于2015年10月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温州博物馆、平湖李叔同纪念馆也合力搜罗整理出版过《弘一大师墨迹》一书,于2015年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这些研究机构中还活跃着一批成绩突出的学者,如陈星、曹布拉、方爱龙、王维军等。这些学者不同的治学路径和风格大大地丰富了弘一法师的书法学研究(下节详述)。
最后,学术会议的举办和学术期刊的繁荣,也在推动弘一法师书法研究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截至目前,杭州师范大学弘一大师·丰子恺研究中心主办的“弘一大师研究国际学术会议”已有五届;2010年10月,杭州举行了第八届吴越佛教暨纪念弘一大师诞辰130周年学术研讨会;2012年6月,泉州举办有“弘一法师·佛教精神·中华文化”学术研讨会。经检索期刊数据库和历年学术会议的论文集,对弘一书法进行研究的文章有百余篇。这些文章从不同的角度入手,在学理上对弘一法师的书法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挖掘与探讨。
二、弘一法师书法研究成果
就书法本体,对弘一法师书法进行考查的研究成果主要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史料的研究。这一领域,成绩较突出者有陈星、王维军、王维义等人,他们都对弘一法师书法作品进行了辑佚和考释,对弘一法师书法活动进行了补勘。这些工作对鉴别弘一法师书法真伪、梳理弘一法师创作轨迹有一定的意义。
陈星《弘一大师考论二题》(2002)⑪一文,考订出浙江新昌大佛寺“天然胜竟”的榜书确为弘一大师本人所书。这幅作品作于弘一出家之后,但整体风格以“劲美”为主,不同于那一时期他的其他作品,是研究弘一出家后书法作品的一个不可多得的特例。
王维军《李叔同为白毓崐烈士碑所书铭文之发现与考证》(2012)⑫一文,考证了“白毓崐传赞”碑为李叔同书,补充了李叔同1912年主事《太平洋报》编辑时期的相关事迹。
王维军《民国时期弘一法师墨迹展勘补辑佚》(2012)⑬一文,勘补了七则弘一大师圆寂后,由其学生刘质平等人发起弘一法师遗墨展览会的史料。
王维军《李叔同研究中的探索与发现》(2016)⑭一文,梳理并考证了若干则未被收入《弘一大师全集》的文献史料,包括李叔同手书《朗圃吟草序》、李叔同格致书院课题策论《开诚布公论》、李叔同书《胡氏家乘》凡例、弘一大师手书《僧伽和尚欲入涅槃说六度经》、弘一法师所撰《兴办各项佛书编译草案》等等。
王维义《弘一大师〈华严集联三百〉经义探赜》(2010)⑮一文,则从集联出处入手,深入解读作品内涵,并由此阐发出“正知正见,心智光明”的弘一法师人格和修行实践。
二是有关弘一法师书法风格及其演进的研究。
对弘一法师书风进行描写的,首先来自弘一法师友人或同时代人的回忆。如“朴拙圆满,混若天成”(鲁迅),“笔力坚秀,布置妥帖”(丰子恺),“毫不矜才使气,意境含蓄在笔墨之外”(叶圣陶),“已臻超然境界,绝无尘俗气”(刘质平),“结构极严整,线条极生动有力”(陈祥耀),“融冶魏晋自成妙书”(费师洪),都是同代名家对弘一法师书法的感性认识。
20世纪80年代起,弘一法师书法研究方面涌现出一批更具学理意味的文章。
桑火尧《弘一书风新探》(1993)⑯一文认为,弘一法师的书法中不仅有佛教因素,还有儒、道精华。弘一书风特点有三:一是静和美,二是闲雅,三是法的内在化。
刘恒《李叔同的书法艺术》(2000)⑰一文认为,弘一书体风格的形成得益于他皈依佛教后心境的变化。
柯文辉《灵机内敛 清风外流—论弘一的书法》(2001)⑱一文,认为“写成弘一大师那样的字,要经大繁华、大悲忧,达于大平静、大欢欣”⑲,弘一法师的字是“海能容乃大,人无欲则慈”的。
杜忠诰《是书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弘一法师书艺读后》(2001)⑳一文,从“德重于才的文艺观”、“碑帖相融,独树一帜”和“书法不别于佛法”三个角度对弘一法师的书法进行了赞扬。
李璧苑《弘一法师出家后的书艺风格—弘一法师出家后书艺发展历程》(2001)㉑一文,将弘一法师出家后的书法分作三期,并且用“静”“简”“淡”“让”“圆”“净”几个字总结了弘一的经书风格。
方爱龙《弘一书风分期考论—以“弘一体”的形成为中心》(2001)㉒一文,对李叔同的书法进行了细致的分期。该文首先将剃度出家前的“俗书”阶段分为四期:天津时期是学习起步期,南下上海时是打开眼界的发展时期,留学日本时是书法观念的变化期,回国执教时是前期书法的高峰期。其次,又将剃度出家后的“僧书”阶段分为五期:一是接受印光法师教诲前的“前僧书”期,二是接受印光法师指点后的变法探索期,三是“前弘一体”期,四是“后弘一体”期,五是“返璞归真”期。
弘一法师 雕版佛经题记 纸本 上海龙华寺藏
弘一法师 《学有部律》入门次第 纸本 上海龙华寺藏
刘一闻《从翩翩佳少年到一代高僧》一文,结合具体作品,如《李息翁临古法书》《楷书高阳台词页》《篆书长寿钩铭轴》等,对弘一法师不同时期的书风进行了赏析。
倪进《朴拙圆满 浑若天成—南社弘一法师书法作品鉴定》(2009)㉓一文,认为“弘一法师的书法风格演变分为出家前和出家后两个阶段,即劲健与平淡两种格调”,“风格是鉴定书画的主要依据,把握住弘一法师书法笔墨风格的演变脉络是鉴定其作品真伪的关键”。
洪振宁《弘一大师的温州遗墨》(2010)㉔一文,分析了大师在温州手书的两件小楷墨宝《近作五篇》和《晚晴剩语》,这些作品中都流露出弘一法师内心的“恬静”之美。
吕春瑾《学佛与写字—弘一法师〈谈写字的方法〉研究》㉕(2010)以弘一法师1937年在厦门南普陀佛教养正院所作演讲为着眼点,考查了弘一法师书法艺术与佛教修正的内在联系,并得出“一方面,书法艺术作为心灵的外化,反映着法师佛教修正的成果;另一方面,法师不断提高的觉悟又使其书法艺术归真返璞,渐臻化境”的结论㉖。
尚荣《论弘一大师写经书风的审美意蕴》(2011)㉗一文,认为“弘一法师的写经书风,在外在表现形式上,对书法结体进行提炼和推敲,追求书法字体的理想形式;在内在审美意蕴上,超脱了一般的审美意境而追求和表现一种宗教与道德相结合的理想境界”。
江蓝天《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弘一体”的书风与美学研究》㉘(2016)一文,具体分析了弘一体的形成原因、形成过程和美学趣味。该文认为,弘一体的形成与弘一出家后身份的改变和审美趣味的变化有关;弘一体在分期上可分作1918至1930年初的“蕴藉时期”、20世纪30年代的形成期和1930年代中至1942年圆寂前的“返璞归真期”;弘一体的线条质感十分充实,结构富有张力,章法布局舒阔而妥帖,整体书风上呈现出“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感觉。
方长山《印光法师论持敬功夫与弘一法师的书法践履》(2016)㉙一文,论及弘一法师出家后书风变化与印光法师“严恭寅畏,无稍怠忽”的提醒有关。
周延博士论文《弘一书法研究》(2012)是弘一法师书法研究的集大成者。该文将弘一法师的墨迹分为信札、写经、写件三个方面来叙述。它首先将弘一手迹进行了时间上的联系;其次选取在书法风格、用笔方式、字形结体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进行具体的点评,并对写件与信札书风的不同取向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其后又探讨了弘一法师在调和书法与佛教修行之间的矛盾方面所作出的努力。
三是弘一法师书法对比研究。
弘一法师独特的书风常常让研究者联想到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如张威的硕士论文《寂寞与超脱—试析八大山人与弘一法师书法艺术》(2011),就从结体、用笔、旨趣等方面对二人的书法进行了比较,并得出“在结体上八大山人和弘一法师都受欧阳询、黄庭坚等人的影响。在用笔上二人皆以中锋为主,以追求晋人书风为指归”,“在八大山人书风的形成过程中,着重从晋人书风及玄学思想、‘以画入书’书学理论以及篆书的影响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弘一书风的形成因素,则从碑体书风、佛学思想和帖学三个方面影响进行论述”的结论。
倪淑娟的硕士论文《弘一大师书学研究—先器识而后文艺》(2016)则从器识方面对比了八大山人、石涛和弘一法师,认为“说明不同的器识,所创作的不同的艺术风格”,而“弘一大师最终把对人生与书法艺术的追求完全融入到佛法的修习中,放下自我,最终达到了生命的圆满;艺术的升华”。
张宇迪《八大山人与弘一法师艺术比较分析》(2016)㉚一文,认为弘一和八大山人具有不同的风格,前者“安静如水”,后者“奇特夸张”。
此外,郑淼文《弘一法师与于右任北碑师法之比较》(2013)㉛又将弘一法师和于右任的书风联系了起来。
四是弘一法师的篆刻研究也在进行。
龚绶《湮没百年 晦而复显—天津再次发现四册李叔同印谱》、崔锦《李叔同早年的书信和印存》等文㉜,论述了1999年在四宁草堂新发现的《意园》《袭红轩印谱》《图书》等李叔同印册。龚望《李叔同金石书画师承略述》㉝一文,说明了李叔同曾学篆刻于唐静岩先生。陈红梅《弘一法师与书法篆刻之缘》(2004)㉞一文,探讨了弘一法师篆刻方面的艺术成就,说明了他在篆刻界的地位。邹典飞《李叔同的篆刻》(2015)㉟也述及了唐静岩先生对李叔同的影响,具有“闲云出岫,舒展绝俗”的特点,论述了弘一法师的篆刻风格。
弘一法师的篆刻作品在弘一书法研究的恢复发展期也有过多次结集。据车永仁《记〈弘一大师李叔同篆刻集〉新编增补本编辑出版》一文可知,“一九九四年龚绶先生整理龚望先生‘四宁草堂’藏书时,发现《李叔同印存》三册。后得知天津艺术博物馆也藏有一册。一九九五年将这四册合编为《李叔同印存》一本出版发行”,“集印蜕五百五十五方”㊱。由于1999年新材料的发现,2009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又出版有《弘一大师李叔同篆刻集》六卷本。2015年,时值弘一法师135周年诞辰,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原集的基础上增添了“李叔同一九一五年担任乐石社主任期间编印的《乐石》一至八集和《乐石社社友小传》全部内容”和“一九三三年农历二月十三日应俗侄李晋章的请求,弘一大师自选、自钤、自题、自编常用印一卷,并书二偈语一页相赠”㊲的《弘一法师印存》,印行了《弘一大师李叔同篆刻集》新编增补本,丰富了弘一法师的篆刻履历,尤其是让读者明了了“篆刻与书法一样,大师出家后并未放弃,而是成为其生活艺术或艺术生活的一部分”㊳这一关键历史事实。
弘一法师 明信片之一
弘一法师 明信片之二
弘一法师 明信片之三
五是以弘一法师在世的活动地点为话题,所展开的地方志研究。2000年,戈悟觉《弘一大师温州踪迹》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2005年8月,陈星的《弘一大师在浙江》一书,由方志出版社出版。2009年,陈星、陈净野撰写的《弘一大师在慈溪》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面世。2012年陈飞鹏主编《弘一与厦门》,由海峡出版集团鹭江出版社正式发行。2015年6月,陈笃彬、苏黎明编著的《弘一大师在泉州》,由齐鲁书社出版。2015年平湖李叔同纪念馆王维军编集《李叔同当湖书印文辑》(一函三册),由西泠印社出版社正式出版。这些著作和辑录,无一例外,都充分运用了弘一法师存世墨迹来佐证大师生前的游历修行。通过这些著作,我们可以考察得知大师书法人生的旅程,也可以侧面了解到大师一部分遗迹的创作目的和目前存世的状态。
六是总结性的理论文章。
在这方面的成果首推曹布拉《李叔同—弘一大师研究一百年》一书。该书首先对弘一大师的研究史进行了总述,提出了研究弘一大师的意义、方法和问题。其次,将弘一研究分成了四个层面:人格研究层面、艺术研究层面、思想研究层面和长篇传记的略论。在艺术研究中,该文也提及对弘一大师书法研究的情况,它认为目前弘一的书法研究经历了一个由粗到精的过程,而弘一书风分期、美学特征、精神根基等方面为研究者所热衷。
总之,弘一法师的书艺深深地吸引了后来的学者,对弘一法师书法的探讨,也在多个层面持续地进行。
三、弘一法师书法研究中有待展开的领域
纵观弘一法师的书法研究,我们发现,这些研究虽然已有一定规模和体量,弘一法师书法问题不同层面的研究都有所涉及,在时间跨度长达近40年的当代学术研究推动下,理论成果也略见成效,但有待深入挖掘的地方仍然存在。
弘一法师 悲欣交集 纸本
从书法的本体层面来讲,第一个缺憾是弘一法师学书源流的探求尚未有深度的挖掘。这包括弘一法师自幼的学书经历,成年后的学书实践,弘一法师在家、出家的人生历程的变化对弘一法师的书法风格的影响,弘一法师的书学思想,佛教思维对弘一法师书风的影响,中国古代高僧书法对弘一法师书法的影响(包括与古代僧人书法的对比研究),日本文化对弘一法师的影响(包括与日本僧人良宽的对比研究),弘一法师书法在弘扬南山律宗佛教思想方面的作用,弘一法师晚年书风研究,等等。这些问题仍需当代学术界高度重视和深度研究。
从书法本体层面来看,第二个缺憾是对弘一法师书法作品形制的研究还没有深入的文章。虽然,上文已提到有周延、尚荣等人在研究中有所涉及,但他们大多集中在写件、信札、写经这几个层面,不可称为完备。弘一法师在书法形制方面的探求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深度继承传统书法形制,对联、条幅、榜书题写、扇面、四条屏、多条屏等各种形制都有成功的艺术实践。同时弘一法师开创性的艺术实践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法作品形制,如小尺寸匾额题写,现藏福建泉州开元寺的弘一法师遗作“友恭堂”“祖堂”,尺寸上不到零点二平尺;一些小对联,上下联合计尺寸尚不到零点五平尺;一些佛教内容的题字,很多手掌大小,小巧而精致。对其形制研究,还有一些特殊的“弘一法师形制”如多字条屏、多字对联、大字对联、整饬的文章抄写,写经题材的呈现方法等。而弘一法师“手抄本”札记,这一课题从未有人涉猎,资料数量庞大,有些资料因佛教题材不可流传,释读难度高,是研究弘一法师的一个重要难点。
从书法本体层面来看,第三个缺憾是对弘一法师前期碑学书法实践到晚年清微淡远的书风作品的笔法技法、章法的细致研究,尚未有明确系统的剖析文章。弘一法师自幼学习金石书法,书法宗碑学,可以讲他早年书风的形成,和他晚年融碑质于内的风格,是清代书法碑学运动在民国时期的最优秀的延续和传承。在日本留学期间,以及出家后,他大量购买日本艺术方面的书籍,从中吸取营养,这些借鉴的书法资料,让他的书法技法从早期的碑学书写模式渐渐演化为浑圆简约、朴素大方的技法,看似简单而自成体系,技法系统臻于化境,终达完备。而弘一法师独特的书写技法、题材、特殊的形制、章法,也是他在书法实践的创举,尤其是晚年的书法作品的章法清逸舒朗,作品满纸隽永逸气。
从书法风格、美学、书法史的角度,对弘一法师的书法研究依然不够深刻。我们在对弘一法师作品文本读解后,不能片面地将其作品只做个体分析,应该一方面从横向上对比同时期的书法风格,寻找民国书法人书写的共性和弘一法师书法实践的特殊个性,另一方面要纵向寻找源头,从清代碑学运动的书法流传开始探究,弘一法师是清代碑学运动风气在民国时期最好的传承和升华。这种优秀的程度,不亚于此前的赵之谦、吴昌硕和此后的于右任,由此可以生发开来的课题是,将弘一法师书法和吴昌硕、赵之谦等晚清民国书坛名家做比较研究,而资料显示,他们亦有交游活动。
研究者还应该考虑弘一法师书法作品特殊的佛教意义,将他放在中国古代高僧书法系列中,做深度的佛教和书法学的交叉研究。而目前的研究者们大多从碑学运动和佛教修持两个方面解读弘一法师书风的成因。这一类研究大多泛泛,很少有具体到某一件作品的详细分析,也很难将佛学研究和书法研究相结合—在比较研究中,撇开八大山人,将弘一书法和历代的高僧书法进行对比,恐怕更能在佛法与书法相互影响这一层面,透视出深刻的结论。从人生经历来讲,弘一法师和日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书风也理应受到日本书学和综合艺术的影响,比如弘一法师是否在书法上对曹洞宗僧人良宽有所借鉴,也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从书法的社会影响来看,弘一法师的书法创作量大,主动意识强,社会流传广泛,对后世影响深远。我们从弘一法师的往来鸿雁中,可以看到很多弘一法师的朋友学习弘一体书法,尤其是当时的僧人群体中,不少年轻的僧人以学写弘一法师为荣,近30年来,弘一法师的书法作品渐渐不为学习者所关注,转而成为收藏界的关注焦点。所以研究弘一法师的书法实践,对纠正当代“唯技术论”的书法教学和风气有着一定的指导意义。
作为书法艺术的另一呈现方式,篆刻艺术是讨论弘一法师书法时不得不涉及的课题。目前,这一方面的研究尚很薄弱。陈红梅《弘一法师与书法篆刻之缘》算是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但是弘一法师篆刻实践年表尚未整理,篆刻实践与同时期篆刻家的交游未有人深度考察,弘一法师存世印的考释工作尚未进行,弘一法师常用印的读解工作亦未有人涉及,这些都是需要系统梳理并加以研究的问题。
对弘一法师的人生踪迹研究,看似与书法学本身关系不大,实则有着很大的关系。我们已经看到研究者有《弘一法师在泉州》《弘一法师在温州》《弘一法师在宁波》等论著面世,但是这些文章较少涉及弘一法师在这些地方的书法活动,只是机械地利用书法作品来证明大师曾来此游历,而没有深入的研究。对弘一法师的人生踪迹研究,有四个地方是不得不提的,其一是天津,其二是上海,其三是杭州,其四是福建,而这四个地方的研究,尤其以上海、杭州的书法活动十分重要,这个话题涉及交游、出版、创作流传等众多问题,可以讲,“弘一法师与海派”这一课题,已经是不得不做的一个课题了。
综上,对弘一法师书法的研究已有百年历史。弘一法师在世时,他的书法就备受关注,时至今日,他的书法依旧是一个不老的话题。研究者已经就弘一法师的书法本体、书论、篆刻等方面推出了不少成果,但对弘一法师书法的探讨和研究远谈不上深刻和完备,有更多的研究课题还需要后来者展开。
注释:
①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上海佛学书局,1995年,第142页。
②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第14页。
③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第23页。
④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第59页。
⑤弘一大师纪念会编《弘一大师永怀录》,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页。
⑥弘一大师纪念会编《弘一大师永怀录》,第4页。
⑦弘一大师纪念会编《弘一大师永怀录》,第55页。
⑧弘一大师纪念会编《弘一大师永怀录》,第174页。
⑨曹布拉《李叔同—弘一大师研究一百年》,方志出版社,2005年,第29页。
⑩曹布拉《李叔同—弘一大师研究一百年》,第37页。
⑪载于《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2年4月第2期。
⑫载于“第四届弘一大师研究国际学术会议”学术演讲、学术论文资料,2012年10月。
⑬载于“第四届弘一大师研究国际学术会议”学术演讲、学术论文资料。
⑭载于《一月千潭—第五届弘一大师研究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
⑮载于《如月清凉—第三届弘一大师研究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0年。
⑯载于方爱龙编著《弘一大师书法传论》,西泠印社,2001年。
⑰载于郭凤岐主编《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
⑱载于方爱龙编著《弘一大师书法传论》,西泠印社,2001年。
⑲方爱龙编著《弘一大师书法传论》,第3页。
⑳载于方爱龙编著《弘一大师书法传论》。
㉑载于方爱龙编著《弘一大师书法传论》。
㉒载于方爱龙编著《弘一大师书法传论》。
㉓载于《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㉔载于《弘一法师研究(温州)文选》。
㉕载于“第八届吴越佛教暨纪念弘一大师诞辰一百三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
㉖吕春瑾《学佛与写字—弘一法师〈谈写字的方法〉研究》,“第八届吴越佛教暨纪念弘一大师诞辰一百三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第301页。
㉗载于《学海》2011年第4期。
㉘载于《一月千潭—第五届弘一大师研究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
㉙载于《书法》2016年第3期。
㉚载于《美与时代》2016年第4期。
㉛载于《青年与社会》2013年9月。
㉜同载郭凤岐主编《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
㉝载于郭凤岐主编《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集》。
㉞载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4年第1期。
㉟载于《中国书法》2015年第13期。
㊱㊲㊳车永仁《记〈弘一大师李叔同篆刻集〉新编增补本
编辑出版》,天津美术网,2015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