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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性别

2018-10-25贾斯汀史密斯宋楚君

书摘 2018年6期
关键词:开普勒亚里士多德哲学家

☉[美]贾斯汀·史密斯 著 宋楚君 译

在哲学史的大多数记载中,哲学家都被刻画成“一个有智慧的男性”,这几乎成了哲学家性别的刻板印象。现如今,哲学正面临着诸多性别平等方面的问题。相比非哲学史研究者,历史学家们更能看出这一遗产对性别平等问题的重大影响。也就是说,虽然哲学这一早期的自我定义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的某些方面还在左右着哲学(哪怕这些方面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当人们决定“谁才能被称作哲学家”时,它影响着人们的判断。

比方说,根据一段野史“菲丽丝骑着亚里士多德”这个故事把我们带回文化史上的一段过往:那时,“哲学”和“哲学家”除了指精英之间的辩论之外,还出现在广为流行的传说和寓言故事里——菲丽丝和亚里士多德的传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就像许多古老的寓言一样,这个故事告诫你绝不应当做哪些事——这里的“你”不是指那些对哲学论证一知半解的票友,而是那些在听了一个画面感十足的故事后,就会把它牢记于心的普通人。我们之所以值得停下来好好思考这个故事,是因为它的主角是西方哲学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

菲丽丝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她是亚历山大大帝后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子(也可能是皇后),亚历山大大帝则是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中世纪晚期流传着一个传说,内容是亚里士多德爱上了亚历山大的配偶(或情人);她同意与哲学家私通,条件是对他进行性虐待,让她扮演施虐的一方。说得具体些,菲丽丝想让这位哲学家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她骑在他的背上。

在一则佚名的拉丁文本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记载:起初亚里士多德要求他的学生亚历山大斩断与妻子的情丝,因为这样能把他的注意力转向具有男子汉气概的事情上(比如建立帝国,修习哲学,等等),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样。菲丽丝因此遭到冷落,但她决定报仇。她不打算去引诱自己的夫君,而是那位让丈夫远离自己的年迈哲学家。这可没什么难的。没过多久,亚里士多德就恳求与她亲热。菲丽丝回答道:

除非我看到你爱我的迹象,否则我绝不会答应,免得你在考验我。不如这样:你手脚并用,爬着来我的卧室,好让我像骑马一样骑着你。这样我才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亚里士多德雕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值得一提的是,将亚里士多德与下流联系在一起是一个悠久的历史传统。这一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中叶,从西奥多·加沙把希腊作家的生物学著作翻译成拉丁语开始。这些书大多与动物的繁殖有关,因此也涉及诸如性别差异、交配等的宇宙学意义。从这层联系上看,历史上曾经涌现出琳琅满目的出版物,它们本是给助产士的指南手册,但冠着《亚里士多德的杰作》的书名。这些书还详述了各种各样女性的“奥秘”。假如我们回到1920年,还能在伦敦的性用品商店买到这种种“杰作”的最新版本。我们也可以从大阿尔伯特(托马斯·阿奎那在十三世纪的老师)所著的《论动物》一书中看出,在加沙之前,亚里士多德的名字已经多多少少和关于动物的话题联系在一起了。按照某种中世纪观点,研究动物学是件下流事。这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十分不可理喻,因为交配纯粹是动物繁衍的本能。

在这个传说中,亚里士多德有两个角色:除去扮演助产士的顾问之外,他还是一位忠于家庭的丈夫和父亲。我们知道,他与妻子皮西娅丝育有一女。妻子去世后不久,他就前往马其顿担任亚历山大的导师。他后来可能又有了一名情妇。这名情妇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为尼科马库斯——亚里士多德共有两部伦理学的主要著作,其中一部就是写给他的。他好像还有一名男性情人,但不论这位男情人是否存在,人们对亚里士多德绯闻中的形象更加津津乐道,而不是他作为伟大哲学家的身份。尼采注意到,所有的伟大哲学家都不曾婚育——但苏格拉底除外。苏格拉底娶了个爱唠叨的悍妇,仿佛正巧印证了“哲学家不该结婚”的教训。在《论道德的谱系》一书中,尼采写道:

赫拉克利特、柏拉图、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康德、叔本华——他们都没结婚,人们无法想象出他们结了婚的样子。我发现了一条定律:已婚哲学家就是个笑话。

说来奇怪,尼采在这里甚至都没提到亚里士多德。但如果他提到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古马其顿斯塔利亚人是上述规则的一个特例,同时对于证明了这条规则的苏格拉底的特例,他也是一个例外。

亚里士多德是哲学出类拔萃的代表人物(即哲学家),当他这一身份开始逐渐没落时,“菲丽丝骑着亚里士多德”的肖像就出现了。接下来的几个世纪,独身不仅成了哲学家们所恪守的规范,也是他们坚定的理想。当今哲学学科面临着许多性别平等方面的问题,它们不仅与哲学大男子主义式哗众取宠的历史遗产有关,与“老男孩俱乐部”那些狂妄的男性资格要求有关;也多少和哲学中那些历史悠久、僧侣式生活的内容存在密切联系。“男性俱乐部”建立在“男女分割”这一共同意志之上,而不是要色眯眯一起密谋怎么统治女性。尼采是个悲观、疯狂的例子,他不认为哲学是美好生活的实践。不过,他的历史观点仍对我们理解当前哲学学术界中的异常情况有帮助。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方——特别是在被尼采锁定为批判焦点的传统中,许多哲学家的生活方式和修道院中的僧侣没什么两样。这种生活方式对哲学的创始人们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并迫使他们在彼此不同、相互对抗的基本价值中做出选择。按照这一新见解来看,亚里士多德背叛了哲学,因为他把哲学、肉欲和物质混合在了一起。这样看来,这个例子有两层含义:一层与哲学的创始人们有关,另一层与广大群众有关。它告诫广大男性,远离女人是保持智慧的唯一办法;它也告诫男性哲学家们,要想维持理性的纯粹,就不能把它和自然世界还有自然界生生灭灭的循环掺在一起。

人们可能会想,哲学现在所面临的人口问题会把女学生和教员变成弱势群体,阻止她们继续深造,让整个学术环境变得不适宜她们生存——这个问题完全违背了哲学一直以来将自己定义为一项“智性”学科的方式。这并不是说理性是“阳性的”,而感性是“阴性的”,这仅仅是人们几个世纪以来的思维惯性。但它潜伏在我们的言行中,影响力远比大多数人(当然是那些非历史学家)想象得要大。在一些人眼中,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门不同于自然和人类世界的先验学科,他们在为这一观点进行所谓理智的辩护时,仍在效仿这个古老故事中“保持纯洁远离诱惑”的教训。

如果我们认为宇宙是有性别的,并且愿意多琢磨一下“男女有别”这个古老的概念(正是因为此,亚里士多德和菲丽丝的传说才会有教化作用),我们可能会发现,在文艺复兴和近代早期的男性思想家们眼中,《亚里士多德的杰作》所表现出的那种好奇特质是女性化的。也正因为此,女性特质在十六和十七世纪哲学最有影响力的概念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哲学也偶尔会接纳女性。以约翰内斯·开普勒的《梦》(1630)为例,书中记录了一幅引人入胜的图景,记述了一个名叫杜拉克特斯的英雄的登月旅行:他的母亲是一位叫作菲欧赫尔德的女巫,在她召唤出的冰岛精灵的帮助下,杜拉克特斯成功地登上了月球。这个故事不仅生动地再现了古代月球小说中的一些比喻,而且为反对地心说的新宇宙论提供支持。开普勒最广为人知的事迹有二:一是捍卫哥白尼宇宙观,二是发现了行星的椭圆轨道,在《梦》(有的版本会加上“一部有关月球天文学的遗作”这个副标题)的开头,他这样写道:

我的名字叫作杜拉克特斯,来自冰岛,被古人称作“极北之地”的那个国家。我的母亲叫作菲欧赫尔德。不久前她去世了,她的死亡让我得以释放写作的欲望,因为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盼望着能写点什么。当她健在的时候,她十分小心地管住我不让我写东西。按她的说法,许多恶人不喜欢艺术。不仅如此,他们还诽谤他们笨拙脑袋无法理解的事情,并制定对人有害的法律。许多被定罪的人被送到海克拉火山,从山口悬崖上被推下去。

接下来,杜拉克特斯描述了他母亲的活计——委婉点讲是“民间医学”,直白些说就是“自然魔法”:

在我年少时期最早的几年,我的母亲常常牵着我的手,有时把我架在她肩上,带我到海克拉火山的低坡上去。尤其是在圣约翰节前后的白夜,我们去的次数更多。在进行一番仪式之后她采下一些草药,然后回家煮好。她拿山羊皮缝了一些小袋子,用熬好的药把它们装满,然后带到附近的港口卖给船长们。她就靠这个养家糊口。

开普勒在小说一开始就做好了铺垫,使这部作品最终以一部关于月球天文学的严肃著作呈现在读者面前——准确说,这部小说是一部思考月球上(尚未被观察到的)暗面特征的理论——这种叙事安排非常罕见。人们知道,这部小说在多个重要的方面反映了开普勒本人的生平。在他创作《梦》的时候,他的母亲卡特琳娜·开普勒正被拘留在斯图加特的监狱里,时刻面临着拷打与酷刑的威胁——因为人们怀疑她懂得巫术。为了让母亲无罪释放,开普勒四方奔走多年。母亲最终被成功解救,但母子二人的人生都被疯狂盲目的猎巫运动消磨掉大半。开普勒对巫术感兴趣,不仅仅是为了塑造他拙劣小说中的角色。

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梦》:首先,它既有可能在为开普勒母亲所精通的那种民间科学的实践而辩护,也可能是在维护“女圣人”这个形象;此外,它还捍卫了哥白尼系统——这一学说以已观测到轨道的相对性为基础,开普勒利用这一发现,用“月心说”来证明哥白尼的看法。小说《梦》的冰岛主角在丹麦接受了正规天文学训练,此外,他发现自己学到的新东西和母亲所展现的传统之间存在相似之处,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欧洲,天文活动带给我的乐趣不可估量”,他写道,“因为布拉赫和他的学生整夜整夜地用令人惊叹的先进仪器观察月亮和星辰,这让我想起了母亲,因为她也常常这样如痴如醉地看月亮。”

杜拉克特斯最终回到冰岛,与菲欧赫尔德团聚。她把自己的秘密技巧传授给他,包括如何召唤专门组织人们前往莱瓦尼亚岛的精灵。按德国里算,这个岛“在大气之上五万里处”。原来,莱瓦尼亚岛就是月亮。精灵只负责把杜拉克特斯送到那里,当他抵达月球的时候,小说的魔幻部分就完全结束了。开普勒立马转到天文学主题,开始描述地球的盈亏,而不是月亮的。开普勒在这里要证明的最重要的观点是,和太阳系的其他星球相比,地球并不具备任何特质使它能够成为天文观测的首选地点。

当然,我们不必研究这段有趣文本引申出的问题,尤其是那些和深层文本解释有关的:比如说,在主人公抵达月亮之后,为什么开普勒突然完全放弃了冰岛的自然魔法主题,转而开始讨论天文学,直到故事结束?显然,我们在这里应该注意的是,开普勒正在检视自己所实践的这种自然哲学的不同来源;其中一个来源是官方的、制度化的,它以书本为基础,以数学为工具,从性别角度看,它是男性化的;而另一个来源则是秘而不宣的、日常的,它在大众之间口口相传;相对前者,它是女性化的。我们能看出,开普勒希望将这两个传统描写成相伴相生的,在他的自然研究方法中占据同等的分量。

对传统意义上“妇人的知识”的兴趣(比如一些老妇人会在集市上售卖草药,这些植物的药理就是这种兴趣)后来成了培根归纳法体系的合理范围的一部分——和抽象的理论相比,培根归纳法更重视全面综合的数据搜集。在这个大框架内,所谓(在近代早期意义上)的实验哲学将会在十七世纪下半叶发展起来,而这也是吸引像玛格丽特·卡文迪许这样聪慧的女性们投身自然科学的原因。从开普勒的著作中,我们或许可以看出,自然哲学明确地接纳了“妇女的知识”这一传统,认为它一直与我们通常理解为哲学的传统并存——后者的历史只记录男人们的名字,还有他们所谓“不朽的革新”。这或许也说明,哲学新精神——它重视探索自然的“秘密”,不满足于从前人那里继承到的那些抽象空洞的概念——在近代早期占了上风,也就是说,哲学的实质精神已经变得“女性化”了。

当然,我得把“女性化”这个词打上双引号:没有一种质是严格的男性化或女性化的,起码那些广泛分布的人类行为或特质(比如好奇心)不是。但在开普勒的小说里,人们似乎把出现在某个时代的某个特征看作女性化的,并且它之后成了自然哲学研究的积极因素。如果这一看法是正确的,它显然比卡洛琳·麦钱特在几十年前对近代早期做出的浅显解释要更复杂。一般认为,近代初期,欧洲知识界的主流是机械论的世界图景,同时也发生了“自然之死”。按麦钱特的说法,这是对女性的奴役。菲欧赫尔德和读到她故事的读者都不会赞成,对于那个世纪最伟大的自然哲学家中的一个虚构人物,在作为自然知识的一个重要来源方面,将她置于第谷·布拉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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