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记
2018-10-24安宁
安宁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自己站在一摞高高的红砖面前,努力地翘起脚尖,一只眼紧张地注视着正午村庄的大道上有无行人经过,一只眼热烈地看着砖摞上一本闪闪发亮的书,那是白话版的《聊斋志异》。我把那本书,悄悄地拿下来,做贼一样心虚地翻着,但是最终,我又将它放回了原地。那一年,我八岁,很少走出过村庄,除了语文教科书,父母再也无钱给我买多余的课外读物。
我想我一直热爱学习,尤其痴迷语文,跟我童年时书籍的匮乏,有着很大的关系。我翻阅一切有字的纸张,挂面的包装纸,包油条的报纸,人家撕掉的书里的一页,甚至父亲借来的饲养家禽的书,我也读得兴趣盎然。而等到父母为养殖蘑菇,收购来一麻袋用来包装蘑菇菌的废纸的时候,我好像忽然拥有了一座流光溢彩的图书馆。于是当父母在偏房里一边忙碌一边畅想着蘑菇带来的收成的时候,我则一头扎进废纸堆里,从里面挑拣着那些稍微有文学气息的书。父亲有时还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随手拿起一本书来,考我认字。我是丝毫不怕这些的,父亲不知道,刚刚十岁的我,已经能依靠一本新华字典,将那些有朦胧爱恋的小说,读出一抹羞涩了。
几乎,每个学期的课本一发下来,我都会第一时间将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语文课本,先用报纸包上书皮,而后窝进太师椅里,一直看到天光昏暗,母亲大骂我没有将鸡赶进鸡窝,我才恍惚地抬起发酸的脖颈,看一眼院子里踩着黄昏的光,困倦地踱来踱去的鸡们,并有被天神一拳打回人间的失落与惆怅。
于是在老师开始讲授之前,我早已将一本语文书,来来回回翻了多遍。我深深地沉浸在那些故事里,觉得语文书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读物,能无限满足我对于外面世界的想象。我可以借助于文字,穿越至几千年前,那里野兽出没,大地苍茫。我也能通过想象,抵达无限遥远的地方,那是比村庄更为遥远的村庄,比麦田更为辽阔的麦田,比群山更为绵绵不尽的群山。
而更多的时间,我都处于无书可读的饥渴状态。七岁以前不识一字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文字永不停息地表达我在这个世间的孤独,和对这个世界的热爱。那时我只想走出小小的村庄,永远不要回来。我想过很多种离开村庄后的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成为一名作家。更没想到,20岁那年,当我开始拿起笔,在热闹的人群里,写下自己的忧伤,我再也没有停下用文字记录生活的脚步。而所有的一切,或许,都源于我踮起脚尖,鼓足所有的勇气,想要偷走一本《聊斋志异》的童年。
后来读的书,就多了起来。初中时有一位教授物理课的班主任,姓张,年轻,长了一张郭富城似的好看的脸。他是一位文学青年,喜欢读童话,也读小说月报。知道我痴迷写作,他常常将一摞书借我,还在班里念我写的那些类似于自言自语的小说。我记得当时在《小说月报》上读到过一篇题目为《水土不服》的中篇小说,作者忘了,但其中那种荒凉、野蛮、魔幻的气息,却深深地震动着14岁的我。好像忽然间进入一个神秘的山洞,那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珍奇异宝,它们闪烁着异域的光芒,吸引着来自偏僻乡村的我。文学的天空原来这样大放异彩,美奂绝伦,我仰头注视着这一片高远辽阔的天空,知道自己将会走得更远。
大学因为读外语系的缘故,读书大多集中在外国经典名著,比如《傲慢与偏见》、《雾都孤儿》、《简爱》、《呼啸山庄》、《百年孤独》等等。每年寒假,我都会从学校图书馆借好多书回家,在呵气成冰的冬天,站在窗前,拢着手,沉浸在文学的奇妙世界。我的双脚常常冻得发麻,失去知觉,但我却浑然不知,偶尔跺一跺脚,便重新陷入到书里去。一帘之隔的堂屋里,大人们正在热烈地聊着家长里短,或一年的收成,那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犹如冬日的风,掠过厚厚的积雪,紧贴着窗户,蛇一样冷飕飕地钻进卧室,试图侵袭我早已麻木的身体。可是在那个冬日的黄昏,我只剩了一颗心,还是温暖的,跳动的,它与一本书,融化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与一本书的亲密。
有一年夏日的傍晚,我无意中翻阅《聊斋志异》,被《绿衣女》这样一则只有六百多字的短篇小说深深地吸引。我犹记自己陷在沙发里,耳畔久久地萦绕着绿衣女“宛转滑烈,动耳摇心”的歌声。我知道此后我会长久地迷恋古典文学的世界,那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我就是从《聊斋志异》开始,逆流而上,开始系统地阅读古人的诗意内心。从《山海经》中女人在山谷里洗十个月亮的浪漫,到《搜神记》里烟波浩淼之上的神鬼踪迹,从《笑林广记》中的琐碎日常,到《浮生六记》中的生离死别,再到《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我一路在这样古典的天地中沉迷,并愿永远地沉迷下去。
写作让我沉溺在奇幻的梦境之中,而读书,则让我趋向于单纯,孩子一样单纯、洁净,忘记这个尘世所有的喧哗与躁动,只剩一颗心,洗去尘埃,吐露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