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瓷,倾国之色
2018-10-24余显斌
余显斌
[1]
我用指尖,轻轻地触碰着你,如隔着千年云烟,轻轻触碰着倾国之姿,触碰着燕瘦环肥。一款款的钧瓷,在眉眼前,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女子。
我的指尖沁凉,如触碰着一颗颗露珠。
我的指尖沁润,如触碰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绝世肌肤。
我的指尖上,泛起一种清新,一种洁净,如春雨之后,轻轻拂过温软的春风的柳枝,柔嫩得一掐,仿佛就能掐出水来。
一款款的钧瓷,是一个个千年的绝色。
它们有的如“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少妇,端庄静美;有的如“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的宫女,优美文静;有的如“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的女子,温婉可人。
不,这一款款的钧瓷,分明就是千年修炼的狐精,带着一种让人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的美,从岁月的深处,掀开帷幕,一步步走出。
我的耳边,仿佛听见一曲柔软的歌:“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的歌声里,唱的该是这一款款的钧瓷吧?
[2]
入窑一色,出窑万变。
这些瓷,真的都具有灵性,具有灵气,也具有灵根。在时间的那畔,在泥和水接触糅合中,在一个个工匠的指尖上,仿佛,它们就有了生命,有了灵魂。
然后,它们进窑。
那一刻,是土与火的结合,是泥土生命的飞升,是一个个精灵的苏醒。它们在火中,一个个吸足了能量,吸足了天地精华,就等着那一刻,等着窑门打开的那一刻,就如美女,在等着弦歌响起的那一刻,环佩叮咚,长带飞扬,微笑清纯,登台亮相。
就是那一刻,它们瓷光一闪,沁白天地。
也就是那一刻,它们一个个冰清玉洁,温润如玉。
那一刻,是一种奇异的凸显,是一种美的凸显,更是一种色彩的凸显。一种绝世之瓷,就那样流光溢彩,就那样自然流畅,也就那样惊艳着世人的眼睛。
一件件形态各异的钧瓷,引来一声声惊叹。
一种种瓷色,让人见了,目瞪口呆。
丹红、海棠红、霞红,木兰紫、丁香紫、茄子紫,一支竹管笔,一张宣纸,又怎能描摹出那样的颜色,那样的形态?这些优美,早已无词可以表述,更难以形容。
有的美,可以让词语失去作用。唐诗是这样,宋词是这样,钧瓷更是这样的。
[3]
茄子紫,真的是一种温润的紫色。让人面对一款茄子紫的钧瓷胆瓶,真怀疑它是瓷器。瓷,怎么会沁出一缕水意,沁出润润的色泽呢?可是,它就是钧瓷,胎质中,就沁出了一种紫色的水润,仿佛一汪水,被一层晶亮的外壳包着,用手指一弹,就能流出来。
这瓷,当然透亮啊,水中透亮,亮中透润。
这样的紫色,洁净,纯粹,如果能裁剪成一袭合体的旗袍,真好!
如果,有一个穿着这样旗袍的女子,斜倚在江南小巷的木楼上。如果,在一个跫音不响的三月,一个书生马蹄嗒嗒,走过石板小巷。一声轻笑,楼上,那个穿着茄子紫旗袍的女子,一定会让他呆若木鸡,并从心里感到遗憾,遗憾自己“是游子,不是归人”。
至于钧瓷的月白色呢,偏又不做出纯净的月白色。月白色的底子里,隐隐地透出一抹儿红晕,越来越浓,越来越晕,越来越显出浓浓的醉意。
这,是钧瓷中的花瓷釉吧。
这,是唐代就有的那种釉色吗?
那时,在翰墨流香中,文人的案头,如果能放着这样一尊钧瓷,他们的心中,该一定如花儿开放吧。
我曾见过这样色泽的一件钧瓷,是胆瓶。这瓶,偏不做成鼓形,而是修长的形状,做成流线型,下面是圈底,接着收缩到极细,到了上面又慢慢外斜,到瓶颈处,突地鼓开。整个胆瓶,月白色一如白色的丝绸。可是,就在瓶颈下鼓出处,则沁出红晕,是一种羞涩的红;是一种贵妃醉酒后,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的那种酡红。
那一刻,面对这款瓷器,一切远去,只有我和它对立着。
这真的是一款狐变之瓷。
如果是真的,它应当是雪狐变的。雪狐,毛色极白,和冰雪一色,多纯净啊。它化为瓷瓶前,一定还偷饮过一两杯清酒,于是,脖子上就有了这一抹红晕,一直沁润到了衣襟的深处去了。它就那样亭亭地立着,无声地娇羞着,让夜色一寸寸地扩张着。
一直,我认为“摄魂夺魄”一词是过于夸张了,可是,面对这一款钧瓷的时候,我才知道,世间有一种美,是真的能摄魂夺魄的。
还有一款钧瓷茶壶,方形的,紫色里流淌着红晕,如一款紫色丝绸的裙裾,在红色的灯光下,轻轻地波荡着,闪射出丝丝的光彩。
更有一种钧瓷为三足鼎形,质地是纯蓝色,透出鱼肚白的颜色。上面,有一瓣瓣蹁跹的红色,如樱花瓣,暗合了苏曼殊的“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的诗韵。
这一款款钧瓷,是形的变化,更是色的嬗变。
[4]
最美的一款钧瓷,我是在友人那儿欣赏到的。
友人住在一个小镇的五楼上,书房门上挂着一个竹帘。竹帘内,是净白的房子,是书案和木椅。当然,还有满架的书。角落里,是一个圆鼓形的花盆,里面是纷披的兰草。草根部放着几块石头,是山里拣拾来的,棱角分明,青苔斑驳,或竖或倒,一任自然。里面,还养着一只蟋蟀,每到黄昏,断断少不了几声清亮的蟋蟀的叫声,圆润,流畅,让人听了,仿佛走回到乡村老家,面对着袅袅的炊烟,面对着黄昏晚照,一颗心,顿时也轻盈如一片白云。
她的案頭放着一款钧瓷,长身、侈口、细腰、圈足,问是什么,说是觚。这觚,我听说过,至于看见,还是第一次。瓷器烧制成此,更是闻所未闻。瓷器修长,做出自然瘦削的样子。整个胎质为蓝色,那蓝,如天鹅绒铺在海水里。蓝色里,渗出微微的红,若有若无的,如恋爱中的女子,突然遇见心上人一般。
此瓷器,真有点女孩情态。
三国时期,一代儒将周瑜,精通音乐,如果有女子弹琴,曲调有误,一定会回头去看的,以至于谚语里道:“曲有误,周郎顾。”有多情的江南歌女,为了引得周郎一顾,故意弹错曲子,以至于诗人歌咏其事道:“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这款瓷器,特别近似于诗中的女子。
朋友还买了一款钧瓷,形如古代的酒盏。
瓷色全白,白的如雪一般。可是,在雪色中,有一片红,红得如鸡血石的颜色,红得如相思豆的颜色,做唇形,如吻痕一般。这吻痕,是天地留下来的;还是其它多情的瓷器,在出窑的那刻,由于恋恋不舍,转身之际,突然飞快地吻上去的。
这些,只有此瓷知道。
这些,或许是钧瓷的秘密吧。
天地大美,自然之功,在钧瓷世界里凸显最为明显。它的美,也就带着一种神秘感,一种浪漫色彩,让人对之,浮想联翩。
[5]
有人曾经说过,“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面对钧瓷,也可以这样说,一千款钧瓷,就有着一千款难以言说的美丽。
今夜,在灯下,俯首桌案,我的一支笔,在为千年的钧瓷描眉点唇,可是,用尽笔墨,却难以勾勒出你绝世的容颜,和惊心动魄的美丽。
钧瓷,如有来世,让我也做一款钧瓷吧,立在群瓷之中。
那时,每一个经过的人,看见我们,都会发出由衷的感叹道:“这,是怎样的精灵幻变的啊!”那时,我们会相视一笑,月白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