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记忆与国族认同
——以白先勇《台北人》为考察中心
2018-10-24汪睿
汪 睿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台北人》的主角是一群国共战争后败退台湾的大陆人,他们的前半生在大陆度过,来到台北后逐渐老去,记忆的辉煌与当下的黯淡形成鲜明对比,大陆与台湾、昨天与今天的分裂,撕裂了这些“台北人”的心灵。小说以这样一群人物为中心,将台北作舞台背景,让他们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的人生悲剧,展现了丰富的社会记忆和复杂的国族认同。
一
《台北人》由十四篇独立短篇小说组成,这些小说表面上不相关联,但它们拥有贯穿始终的统一主题,即“今昔对比”与“灵肉之争”。
《永远的尹雪艳》和《游园惊梦》兼具写实与象征,“总也不老”的尹雪艳成为欲望与死神的化身,“只活过一回”的钱夫人将青春永远留在那一瞬间,小说通过描写被欲望支配的人物,从哲学层面揭示人类的生存困境。《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和《孤恋花》中,王雄杀死丽儿然后自杀,娟娟杀死柯老雄,生死轮回冤冤相报,展现了作者宿命式的命运观。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一把青》和《花桥荣记》中,台北和大陆都有“仁爱东村”和“花桥荣记”,金大班将面前的青年当成过去的恋人月如,作者大量使用平行手法,在当下重构与过去表面相同而实质迥异的场景,制造出强烈的反差,突出了今昔对比的主题。《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里的朱焰拥有光荣的过去,即使这“过去”已成空,却能保留住一种尊严和气质。小说虽是同性恋题材,表现的却仍是“今昔对比”与“灵肉之争”的主题。
《台北人》中还有很多历史题材小说,如《国葬》《冬夜》《思旧赋》等,从普通民众、军人、知识分子等不同角色身份出发,从个体角度展现了不同层次的社会记忆。《岁除》《国葬》《梁父吟》的主角都是曾经的军人,通过人物对话和回忆,小说侧面勾勒出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北伐、国共内战等重大历史事件,如夏志清所说,“《台北人》甚至可以说是部民国史”[1]。在讲述历史的同时,文中还大量引用中国诗词典故,插入传统习俗和伦理道德等文化符号,蕴藏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冬夜》则以五四运动为背景,用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困境暗喻中国传统文化今日之困境。《思旧赋》和《秋思》中充斥着“病症”、“痴呆”、“死亡”、“剥落”、“霉斑”等意象,以传统社会衰落为表现对象,深刻反思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工业文明的关系。在写这些小说时,作者将对民族兴亡的慨叹加入其中,展现出历史的苍凉感和无常感。
《台北人》描写了一群漂泊在台北的“大陆客”,但白先勇对漂泊者的描写并不是以《台北人》为开端,而是始于《纽约客》。写于《台北人》之前的《纽约客》系列作品,以留学生为题材,以“文化与人的关系”的思考为主旨,表现了“留学生”这个特殊群体在文化冲突中的两难选择,读毕我们会发现,原来“美国的中国人”与“台湾的大陆人”有着相似的困境。《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抛弃恋人从台湾来到美国后,才发现美国不似他想象中那样美好。但他拒绝面对现实,将自己麻痹在文学研究中,只有母亲的去世能激起他内心的震颤,他在梦中将母亲“雪白的尸身”推进棺材,也象征着对待母体文化的态度。在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天,吴汉魂受到代表美国文化的妓女罗娜的诱惑,于徘徊不定中堕落,最终在第二天投湖自尽。之后的《夜曲》和《骨灰》主题则是对“文革”的控诉,通过展示几位留学生在大陆“文革”期间受到的非人待遇和悲惨结局,表现了那段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备受摧残的历史,同样表达了对历史的沉痛反思。
二
小说中的“台北人”无论来自哪个社会阶层,大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过去,欧阳子在《王谢堂前的燕子》中,按照对待“过去”的不同态度,将《台北人》中的人物形象分成三种类型——第一种“完全活在过去”;第二种“保持过去之记忆,却能接受现在”;第三种“没有过去或完全斩断过去”[2],这三种人实际上代表了三种不同形式的国族认同。
小说中的人物多属于第一类,这类人物包括《岁除》中的赖鸣升、《梁父吟》中的朴公、《花桥荣记》中的卢先生、《国葬》中的秦义方等。他们是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对国家民族有着深刻的情感,因此具有深刻的国族认同。《岁除》中的赖鸣升是一个典型的活在过去的人物。除夕夜,他滔滔不绝地回忆往事,指着胸前那块“碗大的伤疤”说:“打了一辈子的仗,勋章没捞到半个。可是这个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3]《梁父吟》中的朴公形象则可以看做是民族传统的象征。他爱喝铁观音,坐的是太师椅,对话中带文言词,文章中山水画、对联、文房四宝、《资治通鉴》等文化符号不断出现,表现了朴公对传统文化的眷恋。在《花桥荣记》中,卢先生始终不忘大陆的未婚妻,在《国葬》中,秦义方的回忆里最光荣的就是“抗日胜利,还都南京那一年”,今与昔的对比中,他们也选择紧紧抓住过去的回忆。作者描写这类人的语调在同情中透着敬畏,小说最终用国葬上“雷鸣般的掌声”向李将军致敬,同时也向这一代人致以敬意。
与完全活在过去的第一种人不同,小说里的第二种人虽然怀念过去,却也能接受现在,《花桥荣记》中的老板娘、《一把青》的中的师娘、《冬夜》中的余钦磊、吴柱国都属于这一类型。《花桥荣记》中的“我”是台北“花桥荣记”米粉店老板娘,“花桥荣记”原本是“我”爷爷在家乡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开的米粉店的名字,“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而到了台北,“我自己开的这家花桥荣记可就没有那些风光了”[4]。《一把青》中的师娘在台北每天打麻将、织毛衣,以不变应万变的平静隔绝伤害。《冬夜》中的余钦磊和吴柱国表面上差距悬殊,但实际上都处于深层的生存困境中。年轻时两人曾拥有报效国家的共同理想,现在的余钦磊拼命想要出国,而吴柱国想回国教导“我们自己的青年”。白先勇写这类人时,笔下流露出无限感慨。因为他们也代表了大多数普通人的态度,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无奈而悲哀。
第三种人中又可以分为两类,“没有过去”指的是出生在台湾或幼年来台的孩子,他们对大陆没有清晰的认知;“斩断过去”指的是出于理性主动背弃传统,全面接受现实,追逐时代步伐的一群人,如《秋思》中的万夫人、《梁父吟》中的王家骥、《国葬》中的少爷等。国族认同应该建立在共同文化和历史的认同之上,而在全球化思潮冲击下,他们的国族认同已经开始淡化。《秋思》中的万夫人对日本社会充满向往,对待日本侵略者的态度不是仇视与鄙夷,而是势利与媚俗,失去了作为中国人的尊严。《梁父吟》中的王家骥视传统文化为糟粕,拒绝繁琐的礼仪,以反传统的姿态,表现出与父辈一代人尖锐的对立。《国葬》中的少爷为反抗父亲的安排,装病从军校退学去美国留学,数年后归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已经不记得老副官秦义方了,对过去也表现出冷漠的态度。小说中朴公说看见这些晚辈行事,叫人“寒心”,这也反映了作者的批判态度。
三
白先勇童年在大陆度过,作品却多是在海外完成,《台北人》《纽约客》中所描写的人物题材,其间流露出的国族认同与情感,是作家特殊的人生经历造就的自然选择。
白先勇出生于贵族之家,父亲是白崇禧将军,童年时期由于战乱居无定所,辗转桂林、重庆、南京、上海、广州多地,1949年国共战争后迁徙至台湾。在台湾,白崇禧将军的势力与曾经在大陆不可同日而语,白先勇见证了近代中国的沧桑巨变,也见证了家族兴衰,这为日后创作《台北人》的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同时也奠定了小说灰暗的感情基调。
大学时期,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影响,白先勇开始思考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境遇,早期作品集中在人情感世界的表现和揭示,如《玉卿嫂》《月梦》等。出国留学以后,一天,他在纽约看到一部外国人制作的影片,讲述了从慈禧驾崩到抗日战争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南京屠杀和重庆轰炸不再是历史名词,而变成一具具“被蹂躏、被凌辱、被分割、被焚烧”的中国人的尸体,横陈银幕,这件事让他受到强烈刺激,称“第一次感到国破家亡的彷徨”[5],由此开始《纽约客》和《台北人》的创作。这一时期白先勇的历史意识全面觉醒,并开始对传统文化重新发现。他形容自己是患上了“文化饥饿症”,每天从图书馆中借回大量关于中国历史、政治、哲学、艺术的书,“在外面的时候,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反而特别感到一种眷恋……到外面去以后,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命运更为关切”[6]由于身在他乡,与祖国历史在地理和时间上都隔开了一段距离,反而更能看清事实,从而引起对自己国家历史文化的深刻反省。
两岸同胞血脉同源,分享着共同的语言、历史和中华文化的主体记忆,但在复杂的历史因素影响下,海峡两岸目前处于分离状态,并且受经济全球化影响,台湾民众的社会记忆与国族认同有逐渐淡漠的危机,《台北人》所反映的问题,在时下有着重要意义。“政治是一时的,文化则是永恒的。我心中的中国是《诗经》《楚辞》,是黄河、长江。”[7]白先勇小学五年级开始看《红楼梦》,熟背大量唐诗宋词、楚辞离骚,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熏陶。如今他已八十岁高龄,仍活跃在文化界,不仅撰写父亲的传记《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回忆民国往事、出版《白先勇细说〈红楼梦〉》,还大力推广昆曲“青春版”《牡丹亭》,余秋雨称赞他的努力是“一个人的文化复兴”,令人敬佩。
白先勇笔下,这些被历史洪流冲散的人物,带着“中国记忆”和“文化乡愁”流放台北,将个体命运融入国族和历史中,于故乡和传统的回望中确认自己的身份,展现了超越政治的文化认同与历史认同。《台北人》系列小说中,白先勇正是怀着对民族历史与传统文化的深厚情感,书写“逝去的一代”的社会记忆与国族认同,使《台北人》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