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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罗那的雏菊

2018-10-23陈若星

延河 2018年10期

陈若星

这个疑问一直在沈迦的心中盘旋了许多年。

而使得这个盘旋了许多年的疑问,再次在沈迦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并且在时空的流转交织中呈现出它的答案,则是公交车上那从沈迦的眼前一掠而过的车身广告。

气温开始变得凉爽那天,沈迦穿着一件藕荷色的风衣外出办事,站在街边等候过斑马线的绿灯时,她看到在眼前川流不息的许多公交车身上,都出现了一幅秋色斑斓的山景,还有山景旁边醒目的呼唤:请来秋坪看红叶!秋坪有世界上最美的红叶!

一直深藏于沈迦心中的那个疑问,就是有关秋坪的。

秋坪是本省南部山地一处绝美的地方。从矗立在大平原上的省会都市出来,一路向南,穿越过崇峦叠翠、幽景深深的终南山脉,再穿过橘林遍植,处处橘色,橘香弥漫的橘乡,又一座连绵的群山扑面而来。山重复山重,行行复行行,盘旋复盘旋,“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临到极高处,耸峙的高山之上,是一处极为平坦、极为舒畅、极为苍翠、极为令人惊叹的所在。

悬浮在绝顶之上的一处平阔之地,方圆足有数十亩。四面临壁,遥视群山;策马其上,亦可驰骋;高山草甸,茂林修葟,玉溪蜿流,山泉鸣琮,鸟语花香,树涛声声。

崇山峻岭之间,这样的平坦极为难得,所以此地便被人唤作秋坪,谐平。

第一次去,秋坪就在沈迦的心中打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那年,沈迦研究生即将毕业,忙活着准备毕业论文。沈迦是学历史的,研究生修的是中国经济史,研究方向是中国近代经济史,所以她的毕业论文题目是《“三线”工业在我国现代经济发展中的意义与作用》。

南部山地有许多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造的大型工业企业,基本上都是那时从东南沿海或者东北地区迁徏至此的几千上万人的大工厂,机床厂、飞机厂......每一个都大得惊人。

待沈迦和她的研究生同学为写论文去进行田野考察时,这些工厂已凋敝大半,回迁的、停产的,四散的、等待的......

一路走走、停停,做访问、记笔记,目标地越来越远,天气也越来越冷,转眼之间,凉爽宜人的初秋,演变成了落木萧萧的深秋。

沈迦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支持经费少得可怜,不得不精打细算。一路上,遇到那些行政机构框架尚存的三线工厂,沈迦就吃在工厂食堂,住在工厂招待所或者招待客房里;有些已经回迁的厂子,只剩下几个人留守着一天天老旧下去的厂房、机器,和残余的宿舍区,沈迦就在邻近的村镇政府驻地凑合借住几天。那年月几乎没有像如今这样琳瑯满目、鳞次栉比的小饭馆、小饭摊,尤其是走到那些远离县镇村邑的厂区时,沈迦的吃住就都成了问题,只好匆匆一瞥,用随身的“奢侈品”,一架华山牌子的120相机,拍摄几张照片就走。可是,沈迦也带着她以备不时之需的珍藏,上海产的肉蓉方便面。那是一个淡红色的纸包,外层印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黄色的细面卧在浓白的汤汁中,里层是隔渗的油纸。这是中国最早的速食面,里面只有一块由一圈圈面条螺旋般盘绕成方形的油炸面饼、一个装着食盐五香粉白胡椒粉调味料的小纸袋,与如今各样琳瑯满目成精成妖的宅男宅女必备单品泡面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可是那时的中国人,肚子里大多都没有油水,每天都是饥肠辘辘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所以当沈迦吃到第一口肉蓉面时,那真是惊艳了,遂把这种九角九分钱一包的上海食品,当作为自己的紧张工作时刻的滋补品和营养支撑,每次的冲泡品尝也成了一次可以用来享受回味的欢宴。

沈迦田野调查的最后一站,是位于省境最南端群山之中的一座飞机工厂“洞呦贰”基地。来到这里时,沈迦的各种随身珍藏告罄已久,包括华山120相机的胶卷和肉蓉面,身体也很疲累,便决定从这里结束工作,打道回府,取道最近的县城,乘坐长途客车回省城。

沈迦的一位远房表姨曾是这个制造基地的工人,此次前来,沈迦便带着表姨的一封求助信,给留守在此地的一位原办公室副主任。沈迦向这位精干热络的中年男子贡献了两瓶从县城商店中购买的荔枝罐头和菠萝罐头后,副主任成了她在回迁后空空落落的原厂区踏勘时热情的向导。

临走那天早上,天上开始飘起零零星星的小雨。副主任对沈迦说,山那边的一座村落今天吃“泡堂”,他刚刚接到了邀请,于是打算叫上沈迦一起去。吃“泡堂”是当地民俗中的盛事,不去看看太可惜了。而且,到了那里,會有各种好吃的吃食,即便光冲着这些好吃的,也不枉费他们跑这一趟。

于是,沈迦在南部山地进行田野考察的行程,便又因此延展了两天。

由此,沈迦也第一次踏上了秋坪这片群山环抱中的绝美盛景之地,第一次为秋坪的绝美盛景所陶醉。

最为挥之不去的是,那年深秋季节秋雨中的秋坪之行,在沈迦的心中,生成与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问号,事关秋坪,事关盛开在秋坪山野间的一朵鲜花,事关秋坪的一座特立独行的住宅,事关曾经生活在秋坪的一个奇人。

盖缘由于此,多少年来,在沈迦的心中,便凝成了一个结,沈迦私底下兀自称这个结为“秋坪情结”。

许多年之后,对于当天和副主任一起,去秋坪山民家中吃“泡堂”的过程,在沈迦的心中,已然模糊,因为那天她喝了许多山民们自酿的包谷酒,包谷酒香醇甘甜,不知不觉就喝下许多,可是这酒香醇甘甜之后强烈浓郁的后劲,却也让沈迦始料未及,所以当天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仿佛在云雾缭绕中一般,只记得林林总总的许许多多架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中炒出的农家菜肴,辣椒炒猪肝、野蒜苗炒腰花、萝卜干炒腊肉、山笋炒腊肠……现在想来,都是人间至味,以后沈迦再未品尝过那么奇香无比的美食。其实,吃“泡堂”就是杀年猪,是收获季节、农忙结束后的农家狂欢。

虽然吃“泡堂”时,那些村民们简陋的草房中,粗笨的木桌上曾经摆满香气扑鼻的美食,但那也只是在杀年猪、吃“泡堂”时,那时节,全国人民都穷,那些山民们更是穷得可怜。时已深秋,许多人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和鞋子,有的小孩子甚至可以说是衣衫褴褛。可就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却让沈迦吃了一惊。

当时,沈迦和副主任一边等待村民们开席吃“泡堂”,一边在那些低矮房舍的竹林边漫步。位于连绵群山间一座高山上的秋坪十分平坦开阔,翠绿苍碧的田野里盛开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鲜花,花朵不是很大,但生得娇艳欲滴,秀色夺人,十分精致,沈迦便不禁看得入神。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簇簇丛丛,芳香袭人。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走过,沈迦不由地摘下那鲜花一朵,顺嘴问道:“这是什么花呀?这么香?”不料那孩子立即止住了脚步,庄重认真地答道:“这是巴塞罗那雏菊。”沈迦一时听得呆了,不由连问了几遍。那孩子庄重的神情让她骇异,尤其是一个穿着破旧衣衫的当地山民的小孩子,那么准确无误地说出那朵鲜花的洋名字时的巨大的反差,更是让沈迦大为惊讶。

“泡堂”刚开始吃,沈迦的大脑还清醒着时,与一起吃饭的村干部聊到了这件让自己吃惊的事情,村干部便建议沈迦第二天离开前去看看一处住宅,那是当地一处独一无二的建筑,亦可以说是一道景观,这道独特的景观,记载着一段沉重的历史,和一位奇异的人物。

如果,不是因为那栋建筑深藏在重重大山之中的崇山峻岭之间;如果,不是因为多年来它几乎被人世间所遗忘,很难想象,沈迦还能够在其建成、居住、空落,直至遗世孑立的几十年后见到它。

在沈迦造访秋坪的次日,在那个秋雨迷蒙的清晨,当她沿着盘旋起伏的山路走了很久之后,终于看到了那栋故宅斑驳灰色的身影。

在群山连绵的绿色波涛中,在金黄色的稻谷刚刚收割完毕的一小块盆地中间,它,便掩映在一大片茂密的水杉树林后面。

那一大片翠绿而茂盛的水杉树林,一棵一棵地,像队列般排列整齐,无论横向、纵向,或从侧面对角线角度看去,每一排树都在一个平面上,棵棵站得笔直,亭亭玉立,像极了一位位挺胸、收腹、提臀、下颌回含、丁字足姿的芭蕾舞者,优雅,舒展,飘飘欲仙,似在这静寂、冷僻的高山林间,守护着那栋故宅,并为它跳着一场永远也不落幕的芭蕾舞。

在这片绿色的水杉树林中间,一条蜿蜒的沙土路,伸向一处幽静的所在。那是一座不大的院落,中西合璧式的风格。带雨廊的二层小楼,每层约十来间房,木门木窗,雨廊的栏杆也是木质的,一步间隔约一米高的立柱顶端,雕成圆形的花苞形状,连接着一个个立柱的栏杆稍宽而平,上面晾晒着一些山菇和辣椒。当沈迦沿着小路一步步走近,看到那栋故宅的外貌在白色的雨雾蒙蒙中一点点显露出来时,她的心情变得有些激动。同行的副主任告诉沈迦说,这就是矗立于岁月沧桑中、遗世留存在这莽莽深山中的一位名叫安涛的逝者的故居。现在,这栋故居中的几间房子,被护林站的几位护林员临时使用着。

副主任说,安涛这个名字,在秋坪这片土地上,可以说是家家都晓,妇孺皆知。那一年的那个雨雾迷蒙的早晨,当沈迦沿着那条水杉林中的小路走过去,见到了安涛故居的第一眼,她的激动,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感受或接收到了,那栋房子所传递出来的那种久远年代的气息和密码。还或许是因为,安涛,称得上是一位被历史的浓雾和久远年代的烟尘所重重遮蔽的人物,神秘,孤冷,是其展示给当代人的符号。安涛其人,是属于已经过去的20世纪上半叶的,他的特别,在于其迥异于同时代人的人生轨迹与生命足迹,在于其在一个异常黑暗的黎明前的不明不白地离去,在于其留下了一段“垦殖中国”的践行与传说。

现在的人,谁也不知道,70多年前,在这个山间腹地间,究竟发生了一段怎样的故事。那时,因战乱流离失所的难民,近3万人之众,麇集在这方山间平地上。他们在安涛的组织管理下,开荒垦殖,自种自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读有序,蔚成风气。那时,春季黄绿相间的油菜,夏日金黄色的小麦,秋天饱满的稻谷,在这里慢慢地成熟。丰收时节,一梱梱,一束束,矗立在原野上,散发着那个年代弥足珍贵的味道。但是,那又哪里是一个能够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年代呢?各种各样的罪名随风一样地飘散。有人说他拥兵自重,聚集着分庭抗礼的民间力量;也有人说他私下偷偷栽种罂粟,以罪恶的手段赚取罪恶的财产。终于,在1943年深秋初冬的一日破晓时分,安涛被当局秘密杀害于小城西门的银珠桥畔。

那天,沈迦也意外得知,那种盛开在秋坪原野之上的美丽花朵,就是那个有着引人遐思的西方名字“巴塞罗那雏菊”的花朵,也即是那种连衣衫破旧的男孩子都能够脱口而出的名字的花朵,就是安涛从遥远的法兰西共和國移栽到秋坪的。

那天,在里里外外地流连于那所房屋后,沈迦心中的那份讶异更为强烈。

后来许多年里,沈迦曾因公干多次踏足南部山地盆地中一座浓荫覆盖、江水穿流的小城,秋坪地界亦隶属于那座城府中的治所管辖,但来去匆匆的她,尽管心中念念,却再未提涉过秋坪,除了那一次。那是一个冬天,南部山地也少见地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公事办完后,还余有半天光景,雪中山路不好走,只能延缓到次日回程。于是沈迦便去拜访了住在小城中的一位著名作家彭老。彭老原本是省会古城生人,少年时代因一段坎坷的人生漂泊至这里,此后自强不息,硬是在辛苦的农田耕作中,凭仗着过硬的写作?出了一条通向智慧与文采殿堂的路子。小说、散文、传记,林林总总,著作等身,一位驰名全国的女作家曾说,她的一部蜚声文坛的文学大作,其最初的构思线索,便是来自于彭老的一部有关南部山地一处山川自明清民国以来的史地钩沉随笔札记。许多南部山地的山川地理、交通物产、风华人物,莫不出自于彭老的笔下,彭老也是最早研究、关注到那位奇人安涛的作家。

彭老的书斋是沈迦中意的风格。书斋在所有房间的最里端,露台和房间打通了,走进去,迎面是一面阔大的落地玻璃窗,十分通透,露台的下方是一个广场,种植着树篱花卉,越过广场的远方,是一条滔滔奔涌的大江,和大江两岸茂密的橡树林带。这条江以清澈著名。放眼望去,视野极为开阔,漫天硕大的茫茫雪片中,天地连通,一片暗沉,原野、树林、屋舍皆白,只有大江呈现出深沉的玉色,莎草萋萋,雪雾迷离。

这里已是南山以南,没有暖气,但是彭老家人给书斋中端来了一个火盆,彭老用他的紫砂壶沏了一壶定军山上出产的香茗。

一边喝着彭老的香茶,一边烤着火盆,一边听彭老谈着安涛的生平故事,就这样,沈迦在小城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冬日的下午。

谈话中,彭老详尽地给沈迦讲述了安涛的生平。安涛就是南部山地人,19至20世纪之交出身于当地大户人家,生得长身玉立,面若银盘,目若朗星,民国初年赴法国留学,并取得硕士学位。后回国历任军、政、教育、农垦等各界多职。抗日战争时期,安涛在秋坪收容战区难民三万多人,垦荒六万余亩,修建房屋四百余间,建立了学校、图书室、医务所、邮政所等,使得藏身于深山林莽、万千松涛中的秋坪,从刀耕火种的原始农耕状态,飞快地进入到当代组织化、管理化的垦殖状态,对于秋坪在这方面的变化与发展,实在是一位功勋卓著的人物。

沈迦那天最大的收获,是与彭老反复讨论了通过卷帙、故事所折射出的安涛的所思所想和生命态度。

后来的一次法国巴黎之行,也让沈迦打开心中的那个结,更加地往前走近了一步。

那天是中秋,在法国巴黎。

沈迦走在市区的街道上,她在随意地漫步,顺便浏览着人行道旁边玲珑有致的小商店。

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是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干粗壮,枝叶阔大。汁液饱满、色泽碧绿的树叶,在林荫道的上空交织缠绕,纵横盘错,形成了一片片连绵的绿色的穹顶,仲秋正午的阳光,穿过这绿网的缝隙,筛筛点点,在人行道褚红青灰杂糅的石砖上跳跃闪烁。

这种又被称作为悬铃木的法国梧桐,在这里才是真正的“法国梧桐”。

在沈迦的家乡,中国大平原上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城市,这种法国梧桐在很多年代里是城市行道树。在古城中许多景色宜人的老街道上,这种法国梧桐构造和渲染出了春日轻纱般翠绿、夏日绡帐般浓荫、秋日暖阳般金黄、冬日铁艺般萧飒的沁人心脾的油画般的意境,成了许多市民心中久远的温馨记忆。只是近些年来,又有许多人不堪忍受它春季如雪花般漫天纷纷扬扬的飞絮,正在逐渐地用槐树去取代它。

沈迦这次来到巴黎,是跟随省会的爱乐乐团参加由巴黎十三区举办的亚洲文化艺术节。

传说,茂密生长在古城的法国梧桐,是中世纪晋朝时,由西域龟兹国高僧鸠摩罗什从天竺传到当时的古城的。至今,在当地的一座古庙前,还有一棵四人尚可合抱的巨大的又被称为悬铃木的法国梧桐。

巴黎十三区是法国众所周知的华人区,也是巴黎最早和最大的华人聚居地。区内的唐人街,遍布中国皇家园林和仿古特色景观,被称为“塞纳河畔的香港”。

华裔副区长陈文英十分推崇中华传统文化,在他的任期内,每年的中秋节,都会推出一些以传播和弘扬华夏文化为主要内容的文化活动;当年举办的是亚洲艺术节,主打节目便是请来远隔万里之遥的沈迦所在省的爱乐乐团,由这家爱乐乐团的音乐家们来演绎具有东方色彩的交响乐作品。

沈迦后来做了记者,跟踪釆访了省会爱乐乐团多年,这回便跟着到了巴黎。

突然,街边的小店中,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音符和旋律飘到沈迦的耳中,似曾熟悉,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于是沈迦步入小店中。

那是一家售卖干花制品和由各种花朵衍生推演出的小型手工艺品的店铺,铺面极小,但布置陈设的雅致精美,墙上挂着一幅幅干花镶嵌的画框,靠墙摆放着一圈的玻璃台面上,是一件件由布艺、水钻、水晶连缀成的饰品,闪烁着柔和、静谧的哑光,整间店铺中的灯光也很幽暗,乐曲低回。

沈迦的目光被眼睛上方的一幅画框吸引,无法挪动。

那是一幅绚烂多姿、美丽夺目的植物花卉图案,沈迦望向它,有几分被慑住心魄的感觉,一缕缕清凉婉约温柔芳香的意念从周身升腾而起。仿若那枝悬挂在墙上画框中的,有着绿色的茎叶、白色的花瓣、蓝色黄色相间杂糅花蕊的植物,已然幻化出丝丝缕缕缠缠绕绕的青蔓,拥抱围裹住了她的心扉,纤纤眷眷地要向她诉说出一段前尘往事。在那一刻,沈迦的心里恍然一颤:巴塞罗那雏菊,画框中的那束吸引了自己目光的花朵,就是由安涛从法国移栽至秋坪漫山遍野的美丽的巴塞罗那雏菊。

几乎同时,沈迦也瞬间忆起,此刻构成回旋萦绕在自己耳边乐曲的音符,她第一次邂逅,也是在秋坪安涛故居青苔斑驳的墙壁上。

气温开始变得凉爽的那天,沈迦穿着一件藕荷色的风衣,从省图书馆的历史文献部查阅完资料出来,当公交车上的车身广告,从她的眼前一掠而过时,“秋坪”两个字,如电光石火般,在头顶訇然炸响。刹那间,所有关于“秋坪”的历史断片,仿若散落的珠玉般,顿时连缀成了一条汩汩流淌、潺潺述说的小溪,蜿蜒曲折地袒露在沈迦面前,使她如醍醐灌顶般地恍然大悟。

沈迦刚刚在图书馆查阅的是1942年公开出版的各类报纸,这项好整以暇、假以时日的查阅持续了将近半年之久。每当有了多余的时间,沈迦便会来到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那间静谧到极致的房间中,翻阅起1942年的报纸,那间房子没有窗户,日光灯冰雪般的冷光从屋顶一泻而下,房间的各个角落一览无余,空气中满是旧纸张严整、干燥的气息,加之报纸上那些久远、冰冷的内容,总是给沈迦一种凉彻骨髓的感觉。

这样持续不辍的查阅,缘起于多年前秋坪那个秋雨霏霏的早晨。当沈迦在安涛故宅的里里外外徜徉时,她在最里间的墙壁上,看到了一幅让她惊异的画面。那间房子应该是安涛生前的卧室,小而隐秘,房间内床榻桌椅俱无,然还可大致看出当年主人使用时的格局。进门后背对着的那面墙上方,沈迦看到了一个画框,画框内镶嵌着一束干花,沈迦已经知道,那朵花叫作“巴塞罗那雏菊”;一组数字:1942年某月某日;一组五线谱音符。时隔多年,沈迦对那一刻的感知已不太真切,而她当时,因为前夜大饮包谷酒后的酒醉,而且由于随身携带的柯达胶卷用完了,所以并没有把那一刻的那个画面拍摄下来;尤其是多年之后,当沈迦又去造访拜谒安涛故居时,那墙上的一切已荡然无存,只剩泥土斑驳、苔藓覆盖的一面光秃秃的老墙,使得多年前的那一瞥越发显得如梦似幻、扑朔迷离。

关于安涛的死亡之谜,在小城那个落雪的下午,彭老也与沈迦谈了很久。彭老曾对安涛的生命履迹进行过细密的梳理,他对沈迦谈了自己的三个发现:一是据他的考证,安涛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似已置生死于度外,说他生无可恋、视死如归,亦一點儿也不夸张,这从安涛后期的表现中,可以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正值当地的恶势力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他,欲借当局之手置他于死地时,以安涛的人脉、财力和影响力,他大可以为自己辩解、奔走、呼号、脱罪,然而他却没有,他做出了一心求死、只求速死的凛然选择与姿态。这是为什么?二是在安涛的法兰西求学岁月中,曾有过一位走得很近的女同学,该女同学来自于安涛故乡,与秋坪一山之隔的蜀地,是一位心怀天下、义无反顾的共产党人。后来安涛从法兰西返回祖国,女同学去了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此后安涛的人生中,再未见过二人的交集。法国时期,一起留学的同学们拍摄过许多同框合照,照片中,这位女同学生得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脸相端庄,名叫初峦。三是在考据与写作安涛生平的过程中,安涛远在他乡的家人,表现出的态度也甚为疏离与冷漠,这也让彭老颇为不解。

在巴黎街头的那家小店中,沈迦忽然意识到,之所以感到身边回旋的乐曲那样熟悉,因为那是她曾反复吟唱过的曲调,这个曲调,便是来自于秋坪安涛故居墙壁上的那组音符。冥冥之中,是安涛的在天之灵要告诉她什么吗?是安涛要向这位一直苦苦追索着自己人生轨迹的后来者讲述些什么吗?沈迦不会说法语,她用英语向女店主询问那首乐曲的名字,女店主颔首笑答,那是一首关于已逝爱情的民歌,已经有着三百多年的历史了。

由回忆的断章、碎片呈现出的许多个疑问和不解,在那一刻,诠释出了一种沉重的推断。从图书馆的旧报纸中,沈迦似乎已然走近了自己那个长达多年的悬疑的答案。

1942年某月某日,关于这一天,多家报纸记载了这样一个事件:

“红衣女子,短发双枪驰骋苏中,攻城略地威名远扬,今遭敌顽逮捕处死。”“游击美女端炮楼捣铁路,负伤被俘,遭日敌处决。”

这是当时国统区的报纸记载,虽然消息中的女子没有名字,但上面印有照片,透过模糊的影像,仍然可以看到,这位临近死亡的女子,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脸相端庄,虽然被五花大绑,但仍然有着凛然的英气。

此时,那段优美旋律的歌词出现在沈迦耳边:“我愿在玫瑰花丛中生长,向你亲吻,当你独自来往,低垂的枝头上小花在怒放,那小花在怒放,惹你喜欢。若你不爱我,我不如在花园里,做迎风的雏菊开在小路旁;当你轻轻漫步踏在我的身上,让我就在你的脚下埋葬!”

沈迦想,这,大概就是巴塞罗那雏菊的花语吧?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