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螺变形记
2018-10-23李大唐
李大唐
开头
一个小女孩,跪在沙滩上,双手擎起一个情人螺,举到男孩耳边:听,螺壳里的海声音……
1
长江入海口处,远星坠落海面,江尾大潮涌流。除了水面上漂行的巨轮和潜行水底的大鱼,万物都已经入睡。月光轻抚罢轮船的桅杆,泻进一扇窗。4038室内,被翻红浪,雪涌沙滩,闪射着爱的灵光。35岁的肖艾,专门定制了的洁白的婚纱,要重温一回旧梦。当她坐到贾仁的身上时,船身正好驶入大海,驶向渤海湾,驶向“北方明珠”大连。静水深流的海平面以下,火山底部深埋的岩浆,一经泄入褶皱的地隙,便能使人爆炸眩晕。肖艾等待着,等待着。肖艾感觉此刻的自己,就是那自由的海鸟,展翅迎风滑翔。肖艾扇动着天使的双翅,期待着飞向巅峰。肖艾动着动着,却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伸出胳膊她拧亮台灯,肖艾惊讶地发现,面朝她躺在身下的男人,额上不是炙热的汗水,而是冰凉的泪滴。严格一点来说,那泪滴与水无关。是塑料颗粒、是玻璃坠儿、还是滚烫的钢珠?肖艾一时难以分清。而这人脸上和身上的手感,是木刻、是塑料、是硅胶、是蜡像、是水泥、是石雕、还是不锈钢制件儿呢?敲起来嘣嘣嘣直响。
为什么会这样,贾仁去了哪里?度过懵懂的少女时代、几近无知的新娘时期,被动欢爱的少妇早期,尝到性爱的甜头之后,肖艾已经不是静谧的海水,也不是无声的游轮,她要做一艘纸船泥船塑料船气垫船,哪怕入海就意味着沉没。沉没吧、沉没吧,裸露肉体的互相纠缠,犹如同体交媾的双头大蛇、女娲造人的图腾之一,伸展到高大而广远的天空去吧!正如贾仁,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性启蒙老师所言,爱在太阳对月亮的天生的吸引力、爱在绿草顶尖的耀眼的水珠儿里、爱在上帝之手轻轻拂过她的心坎儿她的秀发时,爱在无意间悄悄萌发;爱在成百上千亿个体细胞所构成的精美绝伦的人的身体以及灵魂的载体,爱在彼此之间情绪的纠结、撕扯、质询间升华;爱在无时不有的那一份牵挂,爱在无望之时的那一种焦躁,爱不是一种暴力的抚摸,不是暂时的生物性冲动,爱更不在于机械运动;当爱从梦幻变为现实,就是一种相思与纠缠……
接受贾仁的启发和教导,肖艾逐渐明白,作为一对现代夫妇,一对真正成熟的男女,爱还是要做的,尤其已经到亲人的地步,在激情燃烧的夜晚里面,一把火点燃上好的木炭,为了索取也为了付出,彼此可以化为粉畿。肖艾挖空心思尽量回想,她和贾仁的初夜,那般索取与付出的激情的夜晚,还有那涤荡人心的蜜月,应该从何时算起呢?漫长的7年时间,加上半年的未婚同居,满打满算起来也就是2555+365/2=2737个相伴的日子外加上半天,肖艾早已经习惯了贾仁,习惯了他的安静他的打闹他的脾性他的体味乃至于他所有的不良嗜好,习惯了这个入侵者进入她唯一向他开放的那一片禁地,习惯了他的舌尖粘忽细腻的梳理,习惯了那种空洞、入侵、饱胀、充满,那种灵光乍现之后的震颤与收缩,那种瞬间从腰椎传向后脑的强光闪耀之后的满足而空虚的感觉,习惯了拼命冲锋的号角之后慵懒的舒服和熨帖。
可是这种感觉再也见不到了,多么滑稽的一个问题,即如家常便饭一般自然、甘甜、入味的,她在跟假人做爱。按照《三世书》上的说法,生于不同年但同月的他们两个,都是一副火命,都是火爆脾氣。一个是山上的火,只要有风势可以凭借,就能绵延起巨大的火焰,但是易生易灭;一个是地下的火,却酝酿着天崩地裂,却能温温火火地轰着热着,永远不会覆灭。这么说贾仁就是前者,山上之火了?他只顾点燃火种再依势而起,只顾自己的感受吗?像恋爱时期一样平静,风借火势或水乳相融,逐步达到更大的动静,不是也很好吗?而今的裂痕与差距显然已形成,能回到两人的当初吗?
2
作为一个女人,当肖艾每次打开身体,叫着丈夫的名字,让贾仁身上倒垂的刀锥,犁开她私地的时候,才是作为生物人的他们两个,一个男人、丈夫,一个女人、妻子,毫无芥蒂的交取欢心、动肝悍肺的激情互动。可是近一个时期,每每到了这个重要的时刻马上要来临之际,肖艾感觉无论是她身下还是身上的丈夫贾仁,都变得硬邦邦的,甚至敲起来会出现木质声音。是她肖艾的梦境怪异,还是心境发生了改变,进而产生了变态?与假人做爱,这爱不知还要不要做,心理障碍解除不了,要不要做下去?!按结婚证上的年龄算起来,贾仁今年39岁。一般情况下,39岁是一个男人迈向更加成熟的阶坎,这回却因为一次工作转换,忽然冒出来一个姓名、年龄、户口、学历、职称乃至身体,完全不相符合的贾仁,肖艾接受不了。
第一次使她震惊的是,贾仁告诉她,身份证是假的。——什么?身份证是假的!那结婚证有什么用?儿子的父亲、自己的老公,却未必就是真的了。结婚证无效。房产、汽车、存款,这些身外的东西,都有什么用?儿子如果也是假的,那么我肖艾是谁?我身下的这个人,不就成了个道具了,他到底是谁?肖艾从怀疑自己的老公,转而怀疑自己,这个世界上,有贾仁这个人存在吗?被妻子肖艾怀疑指责,贾仁推托说是历史遗留问题,他自己也很无辜,劝肖艾接受现实。但是每到这要紧的时刻,肖艾就要怀疑,要歇斯底里地喊叫,贾仁被搞得一头雾水,实在没办法了,贾仁出现了爱的恐惧症,他患上了ED。
——两个人起来坐在床上,裸体拥在一起,轮船已经出海很久了,管它驶向哪里,海面是多么广阔。然而肖艾不这样想,肖艾需要用透视的眼光,来分析一下贾仁。虽然按照贾仁所说,从高空星月到柴米油盐、从一只茶杯转换到汽车轮子,偷换概念而了无痕迹,这是女人的特性。但他贾仁并不姓贾,他早年窃取了她的信任,现如今彻底暴露出来,他就是一个假人,一个克隆人、机器人,并不就是一个皮包骨头的肉人、跟大家一样的人。肖艾逐渐想起,第一次与贾仁见面,他说是市民户口,拿一张10年期限的身份证,上面写着邰城区光辉巷一号,分明是一个单位的门牌号码。为了这一点,肖艾还暗自庆幸了许久,她终于嫁给一个县城来的人,这样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跟丈夫相处了。然而在换二代证时,贾仁在老家县城的户口,赶上全国户籍联网,一个人只能有一个户籍时,被转回原籍,落脚在老家农村,新农村19号。贾家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家贾仁的户口,是花钱买来的,所谓的“蓝本户口”。
听上去多么美好,他老家的房子,多年没人居住返修,全村最矮的最烂的房子,那才是他的根。年龄,老家的乡政府保存的档案上,写的是1972年2月29日,按照这个日子,四年一个闰年,才有一个29号,可是他凭什么每年还过一回生日?他今年的年龄,应当是41岁,41岁的半大老汉了,天啊,整整大了她6岁,而不是原先的4岁。也就是说贾仁已经背了书包上小学的时候,她肖艾才刚刚出生。身份证上出了错,从贾仁的毕业证,到后来领取的结婚证,就都出了错了。这时候的肖艾,就像空空攒下的一打股票,原本说涨的、要涨的,1000%的潜力股,对持票者肖艾来说,持有了心里难受,又不能往出抛,显然她这次被套牢了。
3
做——爱。爱,难道是、是做出来的吗?!做出来的爱,在互虐性的猥亵的彼此消费和享受肉体方面,或许是直白的、简洁明了的、虽然属于物质的,但也不失为真的,然而这种爱,在人的精神层面的,却极有可能是最假的。那么,爱在哪里呢?爱在没有得到你的肉体心灵的空虚,爱在终生无法弥补的一种忏悔,爱在灵魂深处有亏欠感时,爱在柏拉图式的得不到的神圣的尊重感里吗?做爱做到绝对的高潮,贾仁从轮船腹内的舷梯里上升、再上升,不,是从飞机身下的云层中降落、再降落,直至化为一颗泪珠,化作巴掌大的一片乌云,在清冽海风的吹拂之下,迅速地消散、消失。贾仁的灵魂在空中飘啊荡啊,俯瞰着夜长江。黄浦江北岸,那一排排高大的洋房,金嗓子周璇的《夜上海》,在贾仁的耳边响起。
夜上海 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 车声响 歌舞升平/只见她 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 都为了 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晓色朦胧 转眼醒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 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回味着 夜生活 如梦初醒/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晓色朦胧 转眼醒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 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回味着 夜生活 如梦初醒。
——歌声已然是1947年的事情了。贾仁要等的这个人,是妻子肖艾吗?他知道,爱是精神的,爱更是物质的,爱就是爱本身,然而感情发展到一定层面,要想抬升一个境界,就需要说出来做出来。这就像一个人,姓名就是个姓名,一个符号而已,却后缀那么多无谓的东西。心灵——按照肖艾的想法,贾仁的心灵都是假的。贾仁对待生活和工作,总能掂得来轻重;贾仁对待妻子儿子,从来不温不火;贾仁对待双方父母,简直心静得不行。人近中年的他们,身处沙城的雾霾笼罩中,要不就是沙尘暴天气,干燥而又沉闷的沙城,以前的生活都不可信了,上海大连的旅行也不行,那么能不能,能不能转换一个地方,转换一回环境,再投入一次呢?沙城的爱之泉近乎干涸了,要相信海边的爱情。对,海边的爱情。肖艾想再怎么说,儿童是无辜的,老人是可怜的,爱是无罪的。她觉得她不能轻言放弃,而是要积极地准备,一起到海南旅行一圈,给彼此一个机会。半夜醒来,如水的月光,抚摸罢肖艾瓷白的圆肩,照亮了贾仁的额头。听着舰船外海水的喧哗,贾仁却孤独如狗。如果说女子是阴柔之美统御天下,男人就要靠阳刚之气创造未来。正如通《易经》善《老》《庄》、出生于中医世家的人类学教授——他的岳父大人所言,所谓阳气,就是身心的健康表现。如精力充沛、身体健壮、声音洪亮、内心光明、爱心、清净、真诚、自在、随缘等等。沉溺意淫或邪淫的人,两只眼睛往往就像喝醉酒一样胡乱游离而缺少定力,脑子里就爱乱想,身体内的精华消耗太多,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错误的决定多了,人离各种灾难,也就不远了。
岳父大人最后直言不讳他,赚钱和事业的最大的克星,就是不正当性行为。希望他能在这情感的乱世,对他唯一的女儿忠诚,处處洁身自好——这一点他能够做到——回想中国的户籍制度,1958年制定的、城乡二元社会源头之所在的古旧的制度,贾仁的家里人变卖了家里数年的粮食,还出门四处去借,终于凑够1万块钱——90年代初的1万块钱,得顶当前多少万啊,总算把问题解决掉了,谁知道人到中年了,又一次折磨他的,还是他的出身、他的户口问题。
文凭,谈到他贾仁自己的文凭,当年来沙城学习,他这个人,好好的学上到大三,因为一次意外事件,被彻底开除。他的粮油关系以及户口,从此就悬在了空中。到最后虽然通过肖艾的父亲,他的导师,他的再生之父,到处求人把他留下,得到现在的文凭,但前边的根子没打牢靠,他从学校已辞职出来,就变成社会人了。在现实生活里,虽然二人不算有代沟,但肖艾有肖艾的怨气,贾仁有贾仁的痛苦。比如此刻他一个正常的男人,不能亲近妻子,在黑夜里他瞪大眼,幻想着满天的星辰,在他的面前飘荡。他瞪着眼睛正看呢,想看看对应着人间的他自己的那一颗星星,他的爱之女神,当然不会是上海百乐门里他所碰见的周璇,1947年的金嗓子,唱着《夜上海》——也绝对不是他的身旁,此刻正“薄情寡义”的妻子肖艾,她早已陷入酣睡之中了。
在4038室内,在肖艾的熟睡声中,他赫然看见一只蚊子,随行海上的蚊子,从窗帘背后斜飞出来,伸一伸长腿,据说有六条至八条大长腿的——要是都穿上性感的丝袜,那该有多受活呀!蚊子的长腿朝空中一弹,变成一只仙鹤。仙鹤就像发射的火箭,飞得越来越远,小成一只蚊子样的黑点,一直飞进了夕阳。夕阳照在金色的沙滩,把整个世界,甚至星星都变得黯红而神秘。耶树婆娑,海风飞舞,却不见美女徜徉。内心的渴望无法满足,贾仁在鼾声里僵住。他就想起床去网上游荡,猛然想起明天要做的事情,只得带着一身冰冷,勉强睡入梦乡。他梦见一双红色皮凉鞋,搭载着一对鲜藕样的小脚,在前面杠杠杠地走。高跟鞋清脆地敲在木质地板上,欢快、神秘、性感、调皮,撞击着他的心。贾仁跟上去,鞋子变成一辆红色跑车,快速在前面飞行。贾仁飞过去跟上,跑车掉下断崖,跌入深深的深渊。一个女声软软地喊救命、救命,他却看不见人影……
贾仁翻一个身,命令自己数羊,一只羊两只羊,数了不知有多少只了,又一次进入梦乡。调皮捣蛋的男孩子贾仁,开始在沙滩上玩了。远远过来一个美女,黑发飘飘白腿修长,那个神秘的地方,三角形的泳衣底下,鼓起来半个小馒头,神秘神圣圣洁的高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关于泳装美女,他的一个梦想。儿时在老家的水塘边上,就见过女大学生,穿着薄薄的泳装,一惊一乍地下水。从那个时候他就幻想,有一天带了女友、带了妻子,让她也穿上泳装,到人前亮一回相,吸引了男孩们嫉妒而羡慕的目光。然而真正结婚以后,他发现两个问题,第一是肖艾的海拔不够,第二她不够丰满。以至于他想网购一件泳装,甚至一件黑纱、蕾丝的性感内衣,流行的丁字裤,都不能完成这个梦想。也可能是他过于封建吧,想一想就像是在犯罪了,更不要说进女人的内衣店里,目光如炬地反复挑拣,找适合肖艾的型号了。再说买回来以后,肖艾扭扭捏捏的样子,能用得上不能?她会不会骂他流氓?至于什么成人器械,她倒是开玩笑说,买一个充气娃娃给他的,他就想如果弄不好,那个地方被夹住了,你找还是不找医生呢?就像她从来不允许他偶然萌生的想吃上一粒丸药,增加一点情趣一样,她说吃药就是虚情假意,她又不是狐狸,得靠着天生的一副骚气,吸引自己的男人。
而他贾仁呢,他也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儿,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这样子时间长一点了,反而导致夫妻二人过起日子来,显得缺盐寡醋没情没味,本来健康的欲望,越发寡淡起来。想一想刚才的梦,梦中的长腿仙鹤,虽然说岳父的谆谆教导还在耳边,但是他一个生理成熟的正常男人,感觉到下身有点热,于是他在色情心理的左右之下,想起古人的一篇赋来。
赋曰:乳者,妇人胸前之物。其数为二,左右称之。发于豆蔻,成于二八。白昼伏蛰,夜展光华。曰咪咪,曰波波,曰双峰,曰花房。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棉。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态若何?秋波滟滟。动时,如兢兢玉兔。静时,如慵慵白鸽。高颠颠,肉颤颤,粉嫩嫩,水灵灵。夺男人魂魄,发女子骚情。俯我憔悴首,探你双玉峰。一如船入港,又如老还乡。除却一身寒风冷雨,投入万丈温暖海洋……
乳者,香也;棍者,入也。作为神圣的母乳的源头,乳房,贾仁知道,那一对挺拔的双峰,就是人生之船遭遇风险、爱恋之船遭遇风暴,她是舢板之后的有力风帆、犁地耕牛的牛龙嘴、拉磨毛驴窄脸上的眼罩、明月照耀的荒凉的圆坟,是游子天生的祖宗之地,是招魂纳税的精血之所,是母爱的伟大的旗帜,神圣不可侵犯之地,他不会随随便便去突击、去占有的,尽管他自从断乳(奶)期——第一次是离开母乳;第二次是陷入青春期的孤独以后,他多么缺乏母爱啊,但是除了法定的妻子肖艾之外,他从来没有在母乳的丛林里,随随便便地投过宿。
4
当内心起了这样的意识,肖艾赶紧从阳台出来跑回房间,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贾仁,正抱着一个枕头,像一头裸体的肥圆的幸福小猪,嘴角上浮泛着满足的笑容,他在做着美梦。肖艾回到躺椅上,看着远处天空上一颗欲睡未眠的星星,懵懂地睁着眼睛,慵懒地想着心事。她记起这次出门之前,跟贾仁的闹腾。自从少女时代,肖艾就一直在想,像她这样在北方长大的人,有几个没憧憬过蓝色的海岸?有谁能不喜欢金色的沙滩?为生活奔波的人,无论你来自于地球的何处,有谁不喜欢宁静而美丽的蓝色的海岸与金色的沙滩?为爱而焦灼的人,谁不喜欢静下心来没有任何外部骚扰?贾仁,让我们关掉手机,把世界抛于脑后吧;贾仁,让我们好好谈谈,撕心扯肺地谈谈,我们这次不去上海了,我们去海南,让海风吹掉消沉的情绪,让阳光重射我们的心灵,让海风吹走生活的愁绪,让海浪击彻四散的灵魂……让我们去中国最南方的省份,海南;让我们去美人岛,如一个出浴的皇后,仄斜着躺在海岸线上,冲着皇帝们,黄色皮肤的弟弟们,微微露出浅笑;让我们穿上纯黄色的潜水衣,戴上一副蓝色的眼镜,跳入海岛一旁的浅海里面,与大乌龟一起潜泳。沙滩上那一对脚丫子,就当作我们最早打掉的那个孩子,小拳头大小的肉串串,那个提前到来的小生命,迷离的沙滩、美丽的沙滩,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每年能来凭吊上一次,才能洗脱我杀掉一个生命的罪责,同时也为你赎罪。
来吧来吧,我的宝贝,让我们一起体味这海边的爱情吧!海之魂,海之心,海之子,金色的沙滩,美丽的沙滩,你的梦想,你的归宿,你的今生。细细想来,所谓人生,也不过如此而已。
5
賈仁清楚地记得,按照肖艾的整体安排,重走当年的婚旅之路,从上海、大连回来以后,他跟肖艾两个,一起去海南旅游。这次他们想清闲一点儿,就一起坐了火车、轮船——两人坚持这种旅游方式,一是为了体验旅游的过程,二是觉得坐船比飞机安全。坐船经过琼州海峡,从三亚坐上旅游汽车,两个人一起去过60年代印尼华侨在海外被排斥,据说是周总理亲自安排居住的兴隆小镇,那一片椰林茂盛的前公社农场,品尝最为新鲜的咖啡、椰果汁制作的椰糖。在博鳌坐过沙滩摩,在黎族村寨参加过民族婚礼,在天涯海角冲过浪,在南天一柱拜过菩萨,两个人再绕回来,住到大亚湾。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在海风徐徐的傍晚时分,一起捡贝壳。人多处已经没几个贝壳能捡着了,倒是有指甲盖大小的螃蟹从海水里出来,急扑扑越过裸露的沙滩,据说是一生最危险的地段,奔到草坪或树丛的边缘儿,才钻进一个小沙窝,把自己缩进去沙子。看着小螃蟹们潇洒、笨拙又不失机智的行为,肖艾觉得就像小孩儿躲猫猫一样,真是可爱极了。这时候光脚踩着白色泡沫走在海岸线边,海浪冲击着脚丫子、小腿,就像海风轻轻地吻着长发,长发掠过年轻的面庞。肖艾依在贾仁的肩上,在潮起潮落之间,看着远方金色的夕阳,内心里充满了光亮……在这绝对有爱的地方,两个人彻底吃饱了、酽足了,肖艾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欢欣、舒服、熨帖,什么是人间天堂呢?这就是人间天堂。
眯了一会,在宾馆窗外大海的潮声中醒来的贾仁想,人类的故乡在哪里?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大型哺乳动物,都来自于海洋深处。数十上百亿年以前,从蔚蓝而深广的大海大洋中,当我们的祖先,那些军舰一样在大洋里穿越横行的哺乳动物,在地球的造地运动之中,被迫或自觉地爬上海岸,撑起他们如山的身架,人类对大海的回归意识,就占据着神经之元。人们为什么喜欢伫立海边,站在礁石上眺望?在云海相接的海平面上,有什么神秘的仙岛,在等待着你的回归?人们为什么喜爱沙滩?光脚丫走在沙砾之上,并不是为了留下一串脚印那么简单,因为那身后的土壤与海的底面间,沙滩是连接的桥梁。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地方,贾仁收回思绪,对妻子肖艾说,人生短短几十年,要说最好的归宿,我看也就是这里了。这里的此时、此刻了。肖艾充满感情地说,哪一天要是死的话,我更愿意死在海的博大的胸怀,死在你的怀抱里。贾仁呸呸呸啐了三声,嫌她说话不吉利,没一点责任感。要死也得是我死在你的怀抱里,我可不愿意死在后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肖艾说,不是还有孩子吗?孩子能代替你吗?傻瓜!贾仁抿一下肖艾的头,转过身又准备睡觉了,肖艾想,贾仁能够经受得起丧妻之痛,一辈子不结婚吗?恐怕有可能做到的只有女人,男人那点子爱,还不是自己享受了片刻的欢愉后对于女人终生的索取?女人的心性,似乎才更加贴近于大海的魂灵,对于男人的一切渴求、苛求,都只是一个梦想,一个奢望罢了。
6
肖艾一时睡不着了,从床上下来,躺进一把躺椅——她权当沙滩椅来享受的普通躺椅上,当海风从太平洋缓缓吹来,当埋葬海底的人类的先祖,当自由翱翔的深水之大鱼,一声声诱人的呼唤,越过天际越过星群,从天空中低垂的星星,会说话的眼睛以及怦怦跳动的心灵里发出轻声地呼唤,爱人,来吧!爱人,我越过千年万年亿年的时限,独立于另外一时空间里,我在呼唤你,爱人!贾仁,我最最亲爱的人,我的夫婿、良人,你是被天堂里飞来的精灵,轻轻地牵引而去,还是不舍得独自上天堂?你说,原因在于没有我陪伴?就是身在天堂,一个人游历、徜徉,到最后都是彷徨再彷徨,挥之不去的思念与永恒的爱欲的折磨,你能忍受得了吗?在探究与追寻的情绪之中,肖艾又一次睡去。
她梦见她跟贾仁两个,牵手走在海边时,碰见了一个怪人。这人一身碎花花粗布衣服,从头到脚围起来,头上戴一顶大大的斗笠、就像一位绝世的大侠,照看着脚前一堆珊瑚、海星,以及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海贝。更像一位得道高人,面对着各种绝门武器,这人默默无语。只见几个脑袋大的巨型贝壳上,贴着的纸条儿上,别别扭扭的汉字写着名称,肖艾从近了看,写的是唐冠螺、鹦鹉螺、情人螺。唐冠螺像古代将军的一顶头盔,鹦鹉螺的前方,简直就是一只大鹦鹉蜷旋而成的翅膀与花嘴,情人螺就像白玉雕就的胖大白菜,打开后呈现出对称的两半,简直形同一物。这些个稀罕物儿,对于沙城来的贾仁夫妇来说,绝对是况世所独有的东西了。她近看海贝的主人,皮肤粗壮、面色黝黑、嘴唇厚实、牙齿宽大,一双眼睛英气逼人,在一种青铜感的健康底色上,充满质朴与本真。依据昨天在黎族村落对当地土著人留下的印象,这应当是一位黎族大姐了。这位大姐面向大海匍匐打坐,端详着海水起伏降落,从不扭头招揽生意、也不管不顾谁驻足观看了,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梦中。
当贾仁指着一只情人螺,问起价钱的时候,她朝空中伸出五根指头,却并不开口答话。肖艾笑着抱住她胳膊,按下去两根指头,她摇了一下头,又伸出来一根指头,并示意肖艾端起海螺,贴到耳朵上听。肖艾听了转交给贾仁,果然跟导游说的一样,近处能听见海浪冲击沙滩的声音,远处隐隐有海鸥的叫声。两个人付过40块钱,贾仁把情人螺端在手里、抱在胸前,就不忍心放下了。直到二人回到宾馆,把唐冠螺摆到电视柜一侧,两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才放心地安然地睡去。睡到半夜肖艾醒来,随手往手边一探,床上没有了贾仁。
肖艾赶紧按亮台灯,她看见满屋子就像一个玻璃钢箱,里面充满海水。她看见她的丈夫贾仁,正在变回祖宗的原型,她赶紧下床拉他,他已经变作一条海鱼,在海浪的冲击之下,轻轻把身子一摇,变小、再变小,变成金魚大小的一尾小鱼,缩进螺壳里去了。
尾声
2018年年初,谚曰:你来自于沙城,必将归于沙城。
2028年年末,沙城里又有民谚说:枉自费激情,与假人做爱。这民谚用以形容剃头的担子——一头热,最终落单者的。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