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勇敢的事,不是在8000米高空飞行,而是结婚
2018-10-23单子轩
单子轩
一
直升机从海拔4000多米、距离珠峰5公里的喜马拉雅南坡营地起飞。1986年出生的吉林姑娘于音,在重达30公斤的翼装服里套进了登山羽绒服和加厚卫衣,以抵御零下几十度的低温。窗外的色彩随着高度的攀升一层层过渡,先是树,再是山和更高的山,接着是深灰色钩边的雪山。
为了跳舱后不被瞬时冻僵,机舱门已提前打开,强劲的冷风不停地灌入。飞机上仅有的3个人—于音、飞行员和摄像师,只能大声喊着简短的话。
8848米。经过15分钟的爬升后,飞机达到了平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飞行员告诉她准备跳舱。深呼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臃肿的身体后,于音走到了机门处。10秒后,她径直跳下。
“我会飞。”
在知乎上,“你有什么适合用视频炫一下的技能”的提问下,于音写下了这3个字,附上了自己翼装飞行的影像片段。
翼装飞行,可以使人类张开翅膀,达到接近鸟类飞翔的状态。这项运动由跳伞衍生而来,是世界六大高危极限运动之首,死亡率高达30%。翼装服的创始人就是因为飞行失误摔死的;伦敦奥运会上从直升机跳下的007替身,在拍摄极限运动影片时坠向了阿尔卑斯山山脊;意大利一名28岁的年轻人,甚至在直播翼装飞行时撞山而亡。
她是全世界第一个翼装飞向喜马拉雅的女性,也是第一个做这件事情的中国人。每次翼装飞行,于音都特别爽:“就感觉,我在驾驶自己的身体。”
二
2017年11月3日早上9点,于音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喜马拉雅山区10点左右会开始上云,上云就伴随着风,有风就没办法再跳伞。于音必须抓紧时间起跳。
在飞机爬升的过程里,她一直在吸氧排氮,头部有些昏迷和疼痛,这是整个过程里她最怕的部分。5月份,为了给飞珠峰做准备,于音在3万英尺(9144米,相当于11座迪拜塔)的高度跳了一次伞,头越来越胀,内脏被充大,眼睛的视线开始变窄,脚尖指尖都冷得发麻。作为一个跳伞运动员,每当飞机爬向氧气稀薄的高空时,于音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只要让我离开这个飞机,我一定可以。”
终于离开飞机了。背着氧气筒、降落傘包、备用伞包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轻微转动。在氧气稀薄的高度跳翼装,最怕的就是离机自旋(下落以后,翼装像洗衣机一样转起来)。那就好比在冰雪路面行车,车身撞到障碍物后甩了起来—能否恢复平稳是个未知数,甚至有短时间内脑死亡的可能。
两秒之后,于音凭着感觉摆正了自己的身体。此前的一整个夏天,她练了300跳,每次都故意让自己的身体转起来,顺时针转、逆时针转、前滚翻、后滚翻,再“瞎摸索”如何恢复平衡。
张开双臂,双翼随之打开。翼装模拟蝙蝠,在周身缝制大量气囊,形成了飞行的升力。于音又开始驾驶自己的身体了。眼底连成片的白色山脉不断往后退,她像只大鸟一样,朝着珠峰滑翔。
向珠峰山尖飞去的过程里,“珠峰就那么静静看着,像女神一样,你来、你走,都和它没有关系。”一刹那,她感觉到“特别平静”。
“我的生活,对我个人来讲,很平淡。你们看到的是我要挑战人类极限,我看到的是去一个人特别少的地方,特别平静地做一件能让我很安静的事情。”
翼装飞向珠峰,是于音30岁那年诞生的愿望,当时她已经跳过8年伞,接触翼装也有6年了(美国跳伞协会明文规定,在学习翼装飞行前,必须要有200次以上的高空跳伞经历)。
于音自称从来都是一个不大安分、天马行空的人。18岁的时候,她揣着几百块钱和50块月饼,给家里留了封信,就从长春去了北京、西安、成都追寻摇滚乐的痕迹,父母报警也没找到人。那时候于音刚进大学,父母选择的英语师范专业让她觉得无趣。爱听摇滚乐的她,裤子上总是挂着一条裤链,常常不去上课。
后来,她逃离了这条“女孩子安安稳稳做个老师就挺好”的生活轨道,辍学去美国重新读大一。家里只拿得起一半的学费,于音半工半读,做过27种不同的职业—考过调酒师,做过图书管理员,开过饭店,卖过奶茶……《人物》记者在重庆见到于音的时候,她正在给一项室内跳伞比赛做裁判,每天忙得只有5小时睡觉时间,却还是抽了一个下午开车去成都看了音乐节。
跳伞是她对抗庸常和重复的一种方式:50多秒自由落体、极速坠落中大地扑面而来让她刺激到顶点;“砰”一声开伞之后,一切瞬间暂停,身体的每一寸都软绵绵的,仿佛被一片无边无际的东西托着,她又前所未有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平静。两种极端的感受让于音痴迷。第一次跟朋友体验了跳伞之后,她就爱上了这项运动。那是她的“蓝色鸦片”。
2016年夏天,日子过得正是舒服的时候,于音在美国的世界500强企业做到了部门经理。一周只上4天半的班,每年工作11个月,拿13个月的薪水,还刚刚帮公司做完了针对竞争对手的并购案。那段时间里,于音一个人住在芝加哥的公寓里,每天过得逍遥自在,却一眼能看到30年以后的生活。她犹豫了一年多时间:要不要辞职去专职跳伞呢?
直到6月下旬的一天中午,正在办公室上班的于音突然觉得窗外的太阳特别好:“这种天,坐在这儿,不是浪费了吗?”跳伞基地刚好每天中午12点开门,于音没请假就去了。
“那天天气太好了,空气既不冷也不热,阳光既不刺眼也不弱,然后芝加哥的湖,那个蓝啊。”于音讲起那个下午,“老板给我发短信,我没回。跳完伞,我在那儿想明天怎么解释。编不出来,那算了,不干了,省得编了。”
第二天,坐在领导办公室里,老板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于音就提了辞职。“我就板板地坐在那儿,说不干了,然后就抑制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如今回忆这段的时候,于音还会不停地大笑,“因为我老板表现得很伤心,我就一直掐自己大腿,没笑出声,说自己也很遗憾,但是其实特别开心。如愿以偿。”
辞完了,于音发现自己还没到30岁—她的生日是9月。“哇噻,太好了。我还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做的这个决定,没有把这种无聊的生活带入下一个阶段。”
决定把跳伞作为事业后,翼装飞越珠峰、南极和北极成了她的目标。“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性做过这个事。我就想证明,我们女孩儿也可以翼装飞行,也可以挑战极限。”
三
在空中飞行53秒后,离地3800英尺处,于音打开降落伞。
因为山间乱流,原本平着的降落伞有些往里收,于音整个身体开始往下掉。山间乱流是喜马拉雅非常不适合跳伞的原因之一:正如所有机场都建在特别空旷的地方,跳伞也要在空旷的场地着陆;而喜马拉雅地形复杂,可能有10层不同的风,而且温差特别大,上下温度层的气流在对冲的时候可能出现下旋。
离地只有两三百米了,伞还是没有张开。停机坪上等待她降落的人都吓傻了—如果开备用伞,先要把主伞扔掉,而这个高度,备用伞没等开就已经到地上了。
在翼装飞珠峰的想法刚诞生的时候,于音就四处碰壁。最开始,她想飞越珠峰峰顶,而这个想法刚萌芽就夭折了:从山尖飞过需要穿越国境线,起飞和着陆的规划需要两侧的地形分析,而技术团队只联系得到尼泊尔一方。甚至没有人能告诉于音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可能。目标只能调整为飞到靠近珠峰的地方再返航、着陆。
技术团队的项目总工程师曾经严肃地问于音:“Are you sure you want to do this?” 总工程师的担心是有原因的:现存的极少经验都是男性的,而男女身体结构不同,这意味着训练上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Absolutely!”于音回答。
10年前,她刚开始在美国学跳伞时,培训学校里基本看不到亚洲面孔。这是一项由欧美男性主导的运动,为他们设计的伞包对于音来说巨大无比,以至于开伞时她身上经常被勒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在跳伞圈里,要是有女生参加大型活动被选上而同水平的男生落选了,他会说“Becuase you have two chests.”
找赞助的过程里,几乎每个公司都会问于音:“你一个中国妞能行吗?”为了证明自己能行,她在去珠峰前,创造了3万英尺的华人最高跳伞纪录和28000英尺的华人翼装最高飞行纪录。
结果到了9月底临行前,原本有意向的几家赞助商都跳票了。于音只好从父母、朋友手里东拼西凑了几十万,把身上积蓄都掏空了。
2017年9月12日,31岁生日,是于音在出发尼泊尔之前唯一的一个休息日。这天,她在朋友家里写下了自己的遗嘱:如果出现意外,遗体能用的器官都捐了,剩下的东西,划拉划拉,骨灰让自己的学生带到天空,在跳伞的时候把骨灰盒打开,撒向大地;在她的葬礼上,谁都不许哭,每个人都要喝她最爱的波旁威士忌。
四
伞往里收的时候,于音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祈祷。
所幸,伞抖了抖又展开了。在空中飞行10分钟后,她在飞机出发的停机坪上着陆。那一刻,于音只说了一句“累死我了”。
翼装飞行喜马拉雅3天后,于音在珠峰脚下,埋下了一张自己和前任的“结婚照”。两个人同窗6年,相恋6年,都喜欢摇滚乐。照片里,他们穿着海魂衫,系着红领巾,约定好了要步入婚姻。
可是真的到双方家长让他们结婚的时候,于音还是退缩了—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可能是永远不会结婚的。从此两个人漸行渐远。
分开6年了,于音还记得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个画面:回国的时候他帮忙搬行李,以前一起读的诗,吃的菜。她偶尔会在财经新闻上看到前任的名字,知道他现在很有成就,也成了家,但不知道生没生小孩。
这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最开始,决定要在喜马拉雅飞翼装还有一个原因,是于音想把那段感情埋在一个可以被称为“永恒”的地方,强硬地给自己一个仪式,让它过去。
有记者曾和于音说起,她飞向珠峰的画面,让人想起《大话西游》里紫霞的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的。”于音说,结局是,她身披翼装,踏着七彩祥云,自己迎娶了自己。
“很多人问过我,世界上最勇敢的事是什么?真的不是跳伞飞翼装。我觉得最勇敢的事就是结婚。”对于音来说,最危险的其实是一成不变的生活。
于音还想再翼装飞越南极和北极,“等到把跳伞大业完成后,我就要去做摇滚乐手了,没有时间再被这个世界耽误了。”然后,“我可能还是不会结婚。但我想谈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跟一个自己真心实意爱的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