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江南七怪带入英文世界的人
2018-10-23荆欣雨
荆欣雨
故事开始于南宋时期的临安牛家村。忠义之后郭啸天和杨铁心夜话风雪,却无意中卷入了江湖纷争,以致家破人亡,二人尚未出世的孩子被长春子丘处机赐名“郭靖”和“杨康”。18年后,他们的命运将再次勾连在一起。
瑞典裔英国人郝玉青(Anna Holmwood)被这个名为《射雕英雄传》的故事吸引,并用了6年时间,将前10回翻译成了英文。今年2月,英译本由英国的MacLehose出版社推出,沿用了早期民间使用的译名Legends of Condor Heroes。封面上,一只黑色的大雕展翅而飞,旁边是金庸先生的印章和签名。
金庸是影响整个华人世界的武侠小说作家,《射雕英雄传》是其第三部武侠作品,奠定了他在武侠小说史上的宗师地位。为了让从没读过金庸作品的西方读者尽快了解并爱上这个故事,出版社在封面底部标上一句来自《爱尔兰时报》的评论:中国版《指环王》,还有记者将郭靖比作《权力的游戏》中的琼恩·雪诺—他们的身上都背负着杀父的仇恨。
郝玉青本来对中国一无所知。2005年,在牛津大学读本科时,她偶然获得了一次来中国游学的机会,那次她学会了两句话,“我吃素”和“多少钱”。回国后,她开始学中文,并在北京大学和台湾师范大学分别交流了一段时间。毕业后,她开始专职做文学翻译和版权推介,致力于把英文书引进中文市场,把中文作家推介到国外。
第一次接触金庸是近8年前了。当时她在台湾读书,结交的台湾朋友指着一架子的金庸作品告诉她,“这是必读书目。”她买了本《鹿鼎記》回去,但阅读被不断的查字典所打断,没能体会到太多作者的文字之美。两年后,她翻开《射雕英雄传》,此时中文精进了不少。
她喜爱这个故事的复杂性。出现在故事开头的包惜弱,心地仁慈,从不肯杀了家里养的鸡鸭来吃,在后院看到受伤的完颜烈,顾不上对方的敌人身份也救了下来。这个情节让郝玉青认定,“金庸的小说不是有好人跟坏人这么简单。即使是郭靖那样的正面人物,也有矛盾的一面:他对蒙古的爱恨和他的三角爱情。”
她对《射雕英雄传》做出了判断:这是一个全人类都可以产生共鸣的故事。更何况,对于蒙古的历史记忆是东西方共同拥有的。“我们也是那时候快被他们打败了嘛,那种害怕,爱国主义的心态,都会看得懂。”
说干就干。2012年的春天,郝玉青与金庸方面谈妥了版权,开始在英国寻找有意向的出版商。
有6个出版商感兴趣。大多数给出的方案是做青少年文学,这显然不是郝玉青所感冒的。MacLehose出版社也表示出了兴趣,这家新兴出版社因为2008年向英文世界引入了瑞典文学《龙纹身的女孩》而一举成名。郝玉青记得,MacLehose提出要按照“世界经典”的定位来推广,“创始人想要为推广全球的文化做贡献。”合作就这么敲定了。
翻译金庸作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翻译界普遍的观点是,郝玉青翻译的《射雕英雄传》做到了语言干净利落,营造了原著的氛围。如第一章长春子丘处机途经牛家村,从巧遇杨铁心、郭啸天,到斩杀金兵,为两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取名郭靖、杨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金庸小说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作为一名翻译爱好者,中国网总编辑王晓辉托友人从英国带回了郝玉青的译本,并在书中各处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向《人物》记者讲述郝玉青的不易,“金庸的书呢,它人物众多,性格众多,每个人使用的语言又不一样,知识分子的语言,江湖豪客的语言,街头地痞流氓的语言,你要表现出不同来,这才能够翻译得好。”
金庸本人极重视起名的艺术,书中的人名甚至可追溯至《楚辞》、《老子》和《山海经》。如何翻译书中的人名?直译还是意译?郝玉青为此纠结了许久。书出版以后,有人批评她不该擅自翻译人物的名字,例如黄蓉,她译为Lotus Huang(Lotus意为莲花),而不是Rong Huang,郭啸天译成Skyfury Guo,杨铁心则是Ironheart Yang。
“读者看到Lotus Huang,马上知道她是个女的,没有任何怀疑。可是郭靖在蒙古长大,不懂‘蓉是一个女孩的名字,看她穿的是男生的衣服,就很天真地相信她是一个男生。” 郝玉青相信,如果用拼音直接译出黄蓉的名字,英文读者就体会不到郭靖那份天真和笨拙。
她曾翻遍手中的同义词词典,将“黑风双煞”陈玄风和梅超风的名字分别译成Hurricane Chen和Cyclone Mei。“倒回去翻就变成了陈飓风和梅旋风,(看似不准确),实际比汉语更有说明力了,”王晓辉认同郝玉青的做法,“英国的读者就知道(他们)好像很厉害,杀人不眨眼这种狠辣的作风,从名字上显现出来了。”
金庸作品中的各种诗词歌赋,内功心诀是一大翻译难题。例如全真教掌教马钰在崖顶之上传授郭靖全真教的内功心法: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20字的心诀,郝玉青用了26个单词,去掉介词和冠词,正好是20个词,其中有两句押韵,王晓辉觉得,“还真的把道教内功的玄乎劲儿表现出来了。”
《射雕英雄传》最大的翻译难题还是武功招式和打斗场面。郝玉青告诉《人物》记者,她不希望这部分成为英语读者的阅读障碍,换言之,节奏感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招式的名字很长,偏巧它出现的时候人物正在打架,那么就要把招式的名字适当缩减。
有时遇上不好懂的招式,她就在屋子里自己比划一遍,“咔咔咔”,手脚翻来翻去,最后也没太搞懂,问她的先生—一位学过太极的台湾人,仍得不到答案,最后只好按照本来的名字直接翻译。
江湖中的那些黑话,有时也无法翻译得完全传神。例如梅超风被江南七怪暗算,对陈玄风大叫,“我的一对招子被毁了”,译过来是They blinded me (他们使我失明了)。王晓辉觉得这个翻译少了江湖气,不像出自梅超风的话,但又实在想不出如何更好地翻译“招子”。
郝玉青最喜欢的人物是江南七怪,并译成了 Seven Freaks。她欣赏他们的幽默感和旁人理解不了的骄傲,只是小说的后半部分,七怪的结局大多凄惨,这也让她进一步体会了金庸故事中悲喜的结合。
书中短短的10回,现实中几年已过去。郝玉青边翻译,边辗转从台北、英国、杭州,最后回到瑞典定居。这期间,她恋爱、结婚、生子,竟有种金庸伴随着自己长大的感觉。当初是“无知者无畏”,真正开始翻译时才意识到自己揽了个多大的摊子。
事实上,牛津大学出版社曾在1997、1999和2002年将英文版《鹿鼎记》分三卷推出,只不过“没什么商业成就”。译者的名字叫闵福德(John Minford),今年已72岁,毕业于牛津大学,是英国有名的汉学家,他长长的翻译列表中还包括《红楼梦》后四十回、《聊斋志异》、《易经》和《孙子兵法》。
王晓辉对闵福德的翻译评价更高,即使是最难翻译的诗词部分,闵福德译文在流畅之余,还能巧妙地押韵。王晓辉记得翻译家傅雷先生说过,一个好的译者需要敏感的心灵,高度的同情,一定的鉴赏能力和相当的社会经验。从这几个维度来看,他认为郝玉青对金庸的翻译并不及闵福德。
在翻译时,郝玉青对《射雕英雄传》中一些诗句的理解还出现了偏差。“‘烟草茫茫带寒鸦中的‘烟草并不是制作香烟的烟草,而是迷离的野草笼罩着雾气,是春天田野里常见的景象。”王晓辉认为,烟草与烟柳一样,是汉语中很特别的形容方式,需要用眼观察用心体会才能理解的意境,她显然是望文生義了。
无论怎样,郝玉青的译作顺着时代的大潮流,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她告诉《人物》记者,译本的很大一部分读者是二代华人。他们看不懂汉字,但父母提到过金庸很好看,如今终于有机会从郝玉青的书中探知自己的文化。因此,她很期待明年的美国版,因为美国有更加庞大的华人群体。
金庸的作品早已深刻影响了整个中文世界。郝玉青的野心是花12年时间,翻译完《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每本书分为4册出版。
在今年2月份出版的《射雕英雄传》英译本前言中,她写道,“很多人认为金庸的作品对于英文读者来说,过于异域,过于中国。不可能翻译(成功)。但这里的爱,忠诚,荣誉,个体对于腐败政府和入侵力量的反抗是每一个故事所希望拥有的普世性。翻译中最大的损失就是我们完全不去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