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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夕阳芳草路 那堪重忆恨悠悠

2018-10-23孙凯昕

文教资料 2018年25期
关键词:袁枚

孙凯昕

摘 要: 袁机,字素文,清代才女,袁枚之三妹。因父亲袁滨与高八为子女订立了指腹为婚之约,其后虽知道高八之子高绎祖品行不端,袁机为了忠守节义,执意嫁往高家,在高家备受虐待,但她至死仍不悔。由于遇人不淑,造成了她悲剧的一生。她死后,其兄把她的诗作编辑为《素文女子遗稿》。通过她的诗歌创作,进一步了解到袁机的性格及其对于这段婚姻的看法。

关键词: 袁机 袁枚 《素文女子遗稿》 《祭妹文》 性灵说

一、封建礼教思想对袁机一生的影响

据袁枚《女弟素文传》①所述,高、袁两家早有指腹为婚之约,高家并赠以金锁作为聘礼。怎料高家之子高绎祖长大后品行不端,脾气乖戾。高八曾对袁家言:“我儿有病,不能与袁家三妹完婚,愿以先前所言为戏。”以此为借口,希望高、袁两家能解除婚约,但袁机闻讯后,持金锁而泣,不饮不食,执意要嫁高家。后高八病故,其侄高继祖来说:“女婿并非有病,而是品行不端,有禽兽行为,我叔曾为此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先前谎言他有病,是怕完婚以后以怨报德,希望你们慎重考虑这门婚事。”惜袁机闻如不闻,终竟嫁给高氏之子。高绎祖个子矮小、驼背斜眼、容貌丑陋,他不准袁机读诗书、持针黹,动辄对她手掐、足踆、烧灼。母亲见状阻拦,他竟将母亲殴打至齿折。最后,他欲将袁机卖掉,以抵赌债。至此,袁机忍无可忍,讼之于官府,断绝与高家的婚姻,归家侍母,竭尽孝道。尽管如此,袁机每天总是怀着抑郁的心情,背人垂泪,有病也不医治,于是病逝,时年四十岁。

至于袁枚眼中的袁机,通过《女弟素文传》可知:“皙而长,端丽为女兄弟冠。幼好读书,既长,益习于诵,针袵之劳,缥缃庋积。”《哭三妹五十韵》②载:“五枝荆树好,忽陨第三枝。最是风华质,还兼窈窕姿。”“至性醇无比,多情累在斯。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可见袁枚认为袁机是众多姐妹中最出色的一位,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外表端庄秀丽,内外在美兼具,无论是女红还是詩书均非常有能力。就是因为个性温纯,对于早已定下的婚约,坚持从一而终的态度。这些看法,在袁枚《祭妹文》③中亦有提及“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这里进一步提出,袁机之所以对于节义的观念如此根深蒂固,是因为从小就接受诗书的教育,所以“艰贞”如此。“艰贞”的意思是就算处境艰危,仍然守正不移。与其说“艰贞”,倒不如说是“愚贞”。就像袁树《哭三姊四首》④说:“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无家枉说曾招婿,有影终年只傍亲。”袁机就是遵循“三从”的规条(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尽管曾嫁夫婿,但最后也落得形单影只的下场。在《哭三妹五十韵》⑤中陆建曾说袁机离婚之后“合族笑姨痴”。由此可见,这种从一而终的信条虽然来自于社会,但袁机的行为在当时人的眼中却是可笑的。袁机的“艰贞”是否真的如袁枚所认为的,由于袁机喜爱诗书,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所造成的?我认为与袁机自己的性格思想也有关。

虽然袁机曾听先生授经,知道古人一些节义事,但我相信她学得也不多。因为先生教导的主要是袁枚,袁机是女儿家,她只是偷着学。如《祭妹文》⑥:“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袁机想跟哥哥一起学习,也是趁他休息、不在忙的时候,因为她怕打扰哥哥正经学习。如果说读书影响了袁机对从一而终有这样根深蒂固的观念的话,那么鲁迅《祝福》笔下的祥林嫂,她只是一位农村劳动妇女,接受教育肯定少,但她也不想再嫁,到了贺家坳拜堂的时候,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打算自尽。相反《牡丹亭》中的官家千金杜丽娘与《西厢记》中的相国小姐崔莺莺,她们接受传统封建社会思想的教育,肯定比袁机多,但她们对于爱情的追求,反抗道德枷锁的行为,却偏偏让读者相信?真的是女子无才便是福吗?陆建在《哭从母》提出这个疑问:“谁信有才真命薄?”像袁机的遭遇,既然高家已经两次提出解除婚约,而且亲人也不反对,事情并不是那样糟,只是她自己放弃解决问题的机会。三从、节义的规条对于维持社会的秩序是有其作用的,但亦因应人、事进行判断,处事要灵活变通,不要一条路走到黑。

二、与丈夫义绝投靠娘家后的心境

袁机与丈夫义绝后投靠娘家,写下一些诗歌反映了她当时的心境,其兄袁枚把它记录成《素文女子遗稿》。通过这些诗歌,可见袁机一直过着自悲自怜、自我封闭的生活。她拒绝与外界接触,诗作中多有“湘帘”两字,显示她终日躲在房间里,只是透过窗子观察外面的世界。《闲情》:“欲卷湘帘问岁华,不知春在几人家。一双燕子殷勤甚,衔到窗前尽落花。”从诗中可见,诗人在房间里卷起了竹帘,看到窗外的景色,有感于时光飞逝,年华老去。看到一双燕子衔泥筑巢,情意深厚。最后以落花自况,反映出对人世短促的慨叹。这不禁让读者想起白居易的《燕诗》“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所描写的情景。《闻雁》:“秋高霜气重,孤雁最先鸣,响遏碧云冷,灯含永夜清,自从怜只影,几度作离声,飞到湘帘下,寒衣尚未成。”以雁表示自己对于爱情的忠贞,眼见已深秋,候鸟亦要飞往温暖的地方。但现在自己形单影只,只能顾影自怜,几次飞到竹帘下,发出离别的鸣叫声。自己心事重重,所以缝制寒衣进度缓慢。又如《追悼》,诗人再次以燕子和孤雁入诗,以表达内心的孤寂:“燕去空梁晚,帘虚素月流”、“有女怜孤雁”、“寂寂疏帘里,飞霜下碧空”。燕子已离去,梁上空洞洞一片,帘外只剩下淡淡的素月,孤雁的鸣叫只有诗人能懂,四周寂静无声,帘子后的人内心孤单。幻想自己能够与丈夫共同生活,可惜“双飞一梦终”。自己是被抛弃的人,她经常自悲自怜,在《有凤》中称自己为“陈人”,是谓旧人的意思,可见她已失去了生活的激情。在《偶作四绝句》“怕引游蜂至,不栽香花色”中,呈现出袁机逃避世人注目的心态,她怕引来游蜂浪蝶,所以故意不作打扮,避免用芳香的颜色,这是逃避现实的表现。

另外,通过袁机的诗作,我们亦可窥见她性格温婉的一面,她不但友爱兄弟姊妹、亲人和家姑,而且对这段不幸的婚姻依旧留恋,对前夫仍念念不忘。袁机宁愿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她只为别人着想,考虑别人比自己要多。从高、袁两家都劝说她取消婚约,但她仍然坚持嫁往高家,站在袁机的角度可以猜想到,如果她答应了取消婚约,外间可能就会误会女家看不起男家,所以反悔。相反男家提出退婚,外间也会揣测女家是否出了情况。无论是哪一方面,对于袁家的声誉都是有影响的,为了避免流言蜚语,还是履行婚约比较妥当。其兄袁枚认为读书加深了袁机对于忠贞观念的坚持,是学问害了她,但我认为读书起码锻炼了袁机写诗的能力,让她跟丈夫义绝后的生活、感情有了宣泄的渠道,否则也不会有《素文女子遗稿》的出现。

关于袁机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性格,根据袁枚《祭妹文》⑦的记述亦可得知。小时候,袁机已很喜欢学习,但怕打扰哥哥,趁哥哥在书房休息时才跟哥哥一起学习:“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当哥哥生病时,她怕妨碍哥哥休息,所以通过仆人去刺探病情:“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当自己生病时,为了避免耽误哥哥的事情,她却阻止家人走报:“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另外,袁树的《哭三姊四首》⑧载:“犹记支床静卧余,珊珊瘦骨影清癯。持家尚替兄筹策,煎药还为弟惜须。病久事繁容婢懒,坐愁力弱索花扶。可怜十日扬州别,已唱招魂仗女巫。”记述了袁机卧病在床,形容消瘦,仍然为家事筹算,体谅婢女的辛劳,并且跟弟弟开玩笑,提到李绩为姐姐烧火煮粥,大风吹过炭火烧了自己的胡须的故事,提醒弟弟不宜过劳,亦见出弟弟袁树与李绩一样重情义。

对于兄长袁枚妾侍的逝世,袁机亦通过诗歌表达出难过之情。《挽陶姬》载:“素纸临风空望影,灯花何日再论诗。知君最是情难割,膝下娇痴有女儿。”她想到以后再没有人与她共读诗歌,表现出她们难舍难离的感情。《阿兄得子不举》载:“方幸胞衣紫,惊闻玉树凋。桂香初落子,泡影不终朝。门户凭谁托,麒麟不可招。诸姑兼伯姊,同有泪难消。事好翻成梦,天高欲问难。如何终岁望,不得片时看。强仕年将过,征兰梦又残。萱堂频问信,强自报平安。”诗中记述袁枚喜获麟儿,可惜不幸夭折,家里人恐怕袁家继后无人,都感到非常难过,由于空欢喜一场,袁机不禁问苍天,为何好事变成空。母亲频频询问情况,大家都欺騙母亲称孙儿平安,这更为诗歌增添了悲伤的感情。

袁机在形式上与丈夫离异,她的身体是走出了高家,但心却没有完全离开,她仍然惦记婆母。《寄姑》写道:“欲寄姑恩曲,盈盈一水长。江流到门口,中有泪双行。”写出了她对婆母的感念心情,欲以恩曲表达自己的心意,可惜大家相隔地方遥远,最后只能以两行泪水作为回报。由此可见,袁机对于别人的关怀不止于袁姓的家族,而且对于已经分别的婆母,她仍时刻惦念。

三、袁机对婚姻的忠贞

在我们的眼中袁机与高绎祖的婚姻是一个悲剧,但她对于这段感情仍有一点期望,尽管已经跟丈夫义绝。如《闲情》“欲卷湘帘问岁华,不知春在几人家。一双燕子殷勤甚,衔到窗前尽落花”和《春怀》“寄声梁上双飞燕,好啄香泥补旧巢”。诗人看到一双燕子在努力共同修补家园,她不禁触景伤情,想到自己的家又能否修补呢?由此可见,袁机是希望与丈夫有破镜重圆的一天的。《闻雁》载:“秋高霜气重,孤雁最先鸣,响遏碧云冷,灯含永夜清,自从怜只影,几度作离声,飞到湘帘下,寒衣尚未成。”元好问因曾见一雁被杀,另一雁鸣而不去,投地而死,于是写下了《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袁机借此以雁表达对于丈夫感情的忠贞。

对于自己的一生,袁机也有过反省,《灯》载:“添尽兰膏惜寸阴,煎熬终不昧初心。”在漆黑的晚上,她有感于时间过得太快,兰膏一下子就耗尽了。从以前决定嫁往高家到现投靠娘家,不知不觉已经经历过很多事情,虽然这是人生的一场煎熬,但对于自己当初的决定,她终究仍不后悔。直至丈夫死去,她才醒悟到这是他们真正的分别。《追悼》载:“死别今方觉,生存已少缘。结褵过十载,聚首只经年。旧事浑如昨,伤心总问天。萧萧风雨际,肠断落花烟。”他们虽然能结为夫妇,但终究缘分太浅,不能白头偕老。回首往事一切仿如昨日,袁机遭遇到这一切,她没有责怪任何人,她只是问天,觉得一切都是上天命运的安排。可惜一切已不能挽回,现在只得斯人独憔悴。《感怀》算是袁机对于自己一生的总结:“兰熏粉泽久漂流,落叶哀蝉独倚楼。奁具久为游子费,书香空与此身留。梦中明镜开还合,水上飞云断不收。回首夕阳芳草路,那堪重忆恨悠悠。”尽管我有美好的德行、打扮得宜,内外在美兼备,但一切都是枉费。现在我已到暮年,与丈夫离异,形单影只,嫁妆及书籍已被前夫卖掉偿还赌债。回首一生,内心只有绵绵不绝的恨愁。直到这里袁机才表露自己内心有恨,“恨悠悠”是对于封建礼教的恨、对于命运的恨,还是恨丈夫?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能恨谁呢?

袁枚在诗歌评论上提出“性灵说”,是对明代以公安派为代表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诗歌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在《素文女子遗稿》中,袁机无论是对家人还是自己的婚姻,感情都是直接流露,描写深入细致。袁机的诗歌创作能力实在值得我们钦佩,但她对于节义的态度,我认为是可敬而不可学的。一方面,袁机生活在封建社会,对于高家的婚事确实很难有拒绝的勇气。另一方面,受到本身性格温婉和处处替人着想的想法所影响,尽管高、袁两家都劝她退婚,她依旧不懂判断形势,仍然坚持履行承诺,最后成为封建礼教思想的牺牲品,到死也找不到归葬的地方。袁机嫁到高家,已经属于高家的人,但她与丈夫义绝,袁树在《哭三姊四首》⑨中说她:“无家枉说曾招婿”,可见她已是无家之人,袁枚的《祭妹文》载:“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袁机差点儿把自己害得死无葬身之地。袁机到了暮年,对于自己的人生也有反省。如《感怀》:“回首夕阳芳草路,那堪重忆恨悠悠。”她始终认为自己履行指腹为婚的承诺是美德,可惜枉费心机,最后得到的只有绵绵不断的恨。

注释:

①②④⑤⑧⑨《素文女子遗稿》,随园藏版,哈佛燕京图书馆藏.

③⑥⑦袁枚.祭妹文[A].袁枚诗文选译[C].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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