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之门
2018-10-23徐汉平
□徐汉平
一
我走出石塘乡政府餐厅,发现十几分钟前老姐许玉兰发来微信。彼时,餐桌上宣传委员朱雪儿因某女明星患乳腺癌去世而心情不佳与我喟叹一通,疏忽了微信飞进来的声响。老姐微信说,有个叫李凯敏的男人,以前在石塘乡校教过书,后来死了,侧面打听一下他是怎么死的。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疑疑惑惑地穿过一段梧桐夹道的石板路,回到同样梧桐树簇拥着的老院落文化站二楼房间,面对窗外一溪春水的石塘溪给老姐拨手机。
手机拨通了,老姐按下接受键,却不吭声。我喂了喂,手机里传来嚷嚷声。听起来是外甥女伊诺,你别管,你别管,伊诺说着,似乎发生了类似于凳子的磕碰,然后嘭地一下,分明是甩门声,随即手机断线了。老姐家住县城栖宛小区,是我姐夫伊志明单位县图书馆的合作建房,三室二卫一厅,我挺熟悉的。老姐的客厅总是有些乱,整个套房都乱。有一回我看不下去了,便提出来。老姐说,不理了,反正理不清。她激动地举起右手,依次指着客厅上的跑步机、瑜伽毯子、喷气式熨衣架说,喏,喏,喏,都是伊诺的。老姐又依次指着沙发上的夹克衫、跑步机左旁的黑皮包、茶几上的烟灰缸以及三四个空烟盒说,喏,喏,喏,都是你姐夫的。听见我姐弟俩在客厅说话,伊诺从房间里走出来,冲我笑了一下,然后指向紧挨沙发横头的几只折叠在一起的纸板箱说,老妈,这些是谁的呀?说着转过身去,又指向厨房餐桌与冰箱之间那片花岗岩地坪说,那些垃圾又是谁的呀,我都不想说了。那地坪上乱七八糟的,有装着快递包装物的蛇皮袋,有装着饮料空罐子的塑料袋,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都是老姐积攒起来的,积攒多了送收废站卖钱。伊诺无奈地咧一下嘴角,晃晃棕黄色头发,踅回自己房间。我的想象在老姐的三居室里溜了一遍,不知她们母女发生了什么事儿。那嘭的甩门声,是哪扇门呢?这套房子除了入户的是防盗铁门,皆为黄褐色木板门。我估摸了一下,能甩出声响的木门共有五扇,老姐和姐夫主卧室的门、伊诺卧室的门、俩卫生间和书房的门。客厅通向厨房、通向小阳台的门,皆为手拉门,没法甩的。我想,甩门的要不是伊诺必定是老姐,脾气老好的姐夫伊志明不大可能。也许,母女俩在客厅抑或在餐桌上发生了口角,然后一个拂袖而去,嘭地甩响卧室的门或者卫生间的门。
不一会儿,老姐许玉兰发来微信,不便说,再说。
我后来才知道,甩门的是伊诺。因为伊诺处对象的事儿,母女俩吃早餐时发生争吵。伊诺只吃了半个馒头,玻璃杯里的鲜奶也留下三分之一。老姐望着剩下的那半个馒头呆了一会儿,然后收拾碗筷,给我发微信,不便说,再说。老姐明白,我给她打电话是问那个微信留言,问询打听李凯敏的死因干吗。伊诺在家,这事不便在电话里说。李凯敏的儿子李小溪,是伊诺半年前认识的。半年前那个周末,县文化、卫生系统在县城后面的鸽子山农家乐搞未婚青年联谊活动,在县文化宫上班的伊诺认识了县医院的李小溪。两个年轻人一见面就有了意思,似乎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古以来就有许多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崔莺莺、霍小玉自不必说,杜丽娘和柳梦梅是在梦里一见钟情的,比现在的网恋还要虚无缥缈。现在,时髦的说法是“一见对眼”,伊诺就是这样说的,她和李小溪在联谊活动上一见对眼之后就开始交往,交往半年了。可老姐和我姐夫伊志明却蒙在鼓里,懵然不知,直至头天晚饭时伊诺才告诉他们,说她终于“对上眼”了,男的叫李小溪,三十三岁,在县医院内科上班,不过是无房一族。岁数没问题,伊诺也三十了;单位、职业也不错,内科大夫;无房,勉强也能接受,老姐还有套旧房。伊诺说着打开微信,让父母大人看照片,照片上的李小溪挺帅气的,只是目光不怎么顺眼,感觉有点儿怪,似乎透着一丝忧伤。这是老姐的感觉。老姐有了这样的感觉,就问李小溪的家庭情况。其实,老姐即便没有那样的感觉,家庭情况也是要问的,可是伊诺反感了,表现出不耐烦。老姐不易察觉地吁口气,耐着性子好声好语打探。李小溪一家四口,有个异父同母的妹妹,读大三,他后爸是教师,他老妈也是教师,都在乡下学校教书。老姐听说是后爸,就小心翼翼问道,父母离婚的还是怎么的?伊诺粗声说,又要搞调查啦?不是离婚,死掉的。老姐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死的,意外还是因病?老姐很想知道李小溪的亲生父亲的死因,可她不敢再问了,拧着眉头又吁了口气。
老姐一颗心七上八落,一夜没睡好。上半夜,她在卧室里悄悄打听到李小溪的生父叫李凯敏,以前在石塘教过书,下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老姐去栖宛小区左近早餐店买馒头、鲜奶返回的路上,给我发微信,让我打听李凯敏的死因。吃早餐时,老姐又提及李小溪的生父,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去世的。伊诺蹙眉了。老姐又说了句什么,伊诺就发火了,你别管,你别管,愤然离开餐桌,走进玄关左近的卫生间,嘭地甩上门。
我知道伊诺处对象的事她们母女俩早就不大好说话了,一说起来就充斥着火药味。老姐曾大词小用地埋怨道,现在乾坤颠倒,要看伊诺的脸色行事,稍有不慎,就给你甩脸子。其实,除开处对象这个敏感话题,老姐和女儿伊诺还是可以交流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亲近,彼此之间横着什么。老姐说,都说生女儿生件小棉袄,我却生坨冰块,生个刺猬。虽然老姐多有怨言,但导致母女俩关系别扭她也是有责任的,尽管她的出发点没错。现在的年轻人都差不多,自己恋爱不希望父母参与,可老姐就喜欢参与,一直就参与,三年前那次,由于她参与得过分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前车之鉴的教训极其深刻。老姐说,打听李凯敏,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一定要保密。我说,我知道事情轻重,倒是你自己,千万别再弄出什么闹心来。我确实担心老姐,她自从县粮管所下岗之后就成了家庭主妇,熏染上一身柴米油盐烟火气,脾气性格都不如从前,有时做事不过脑子,不但乱办事,还口无遮拦乱说话。
打听李凯敏的死因我自己不出面比较好,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拜托乡党委宣传委员朱雪儿。朱雪儿虽然四十才出头,在石塘乡已做了十多年宣传委员。宣传委员分管教育,学校方面她熟悉。同时我业余写点小说,她也爱好文学,尤喜古诗词,说起李清照、谢道韫、上官婉儿头头是道,有共同话题。当然,之所以拜托她,也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二
三年前,老姐许玉兰私下里调查伊诺的男友,那个在县发改局上班的帅小伙的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包括父母、内外祖父母,包括伯父伯母叔父叔母姑妈姑父,也包括舅父舅母姨妈姨夫,她背地里进行了全方位调查。我不清楚发改局那小子对伊诺冷漠下来的真正原因,伊诺却铁板钉钉地归咎于她老妈偷偷摸摸的调查。伊诺说,他不喜欢未来的丈母娘是这样一个鬼鬼祟祟之人。伊诺大学毕业考进县文化宫就有人给介绍对象,可伊诺都不是很合意,老姐也都不怎么满意,这个单位不好,那个穷亲戚太多,都没有结果。三年前,伊诺已二十七了,好不容易“对上了眼”,找到了一生一世的真爱,却突然又黄了,身心极端受挫。那段时间,伊诺表现反常,将自己囿于房间里,一边拿剪刀剪布娃娃,一边默然垂泪。有时一天不吃不喝,有时又暴饮暴食。有天晚上,她在酒吧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直至凌晨一点多老姐和我姐夫才找到她。伊诺这般状态,让老姐慌了,于是求助于我,请我去劝导她的心肝宝贝女儿。作为舅舅,我自然应该去劝导,只是不知有无效果。老姐过甚其词地说,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最大,骂骂她没事的。我说,舅舅最大,那是古代,现在不一样了。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认真对待的。
事先老姐和我姐夫都避开了。这套七楼的三室二卫一厅就剩下我和伊诺二人。我坐在客厅三人沙发上,伊诺坐在挨近客厅手拉门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苹果5手机。透过客厅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鸽子山景区,似乎有人在吹哨子。如何劝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以为有些说服力的语句事先都想好了。那个秋阳杲杲的早上,我与外甥女的对话迄今尚记得。
我说,因为这么点儿小事,那臭小子就变心了,就不和你交往,说明他没有真心喜欢你,不值得你为他这样子。伊诺说,是小事吗,难道这是小事?我说,就这么调查一下,总不算天大的事吧?伊诺说,调查一下?不是一下好嘛,是全面调查,都调查到祖宗十八代了,而且是私下里调查,鬼鬼祟祟。我说,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这么调查调查就掰了,算什么事呢?伊诺说,真正的爱情,还没到那地步好嘛。爱情是需要培养的,培养的时候是不会那么坚固,经不得风吹雨打的。我说,你妈也是好心嘛,就算她的调查变成凄风苦雨,吹着你打着你了,她的出发点总归是好的嘛。谁想害自己的女儿?伊诺说,看结果,什么事都得看结果好嘛,我不想说了。
伊诺两脚稍紧地支在地坪上,握着苹果5的双手放在怀里,面无表情,目光滞呆。伊诺心伤着了,而且伤得很重,我心里柔了一下,改变了主意,说起老姐许玉兰的不是。实际上,我私下里也说过老姐,还提及网上林彪夫妇为儿子选妃的事。我说,我们是平头百姓,不是林彪,你这样调查人家内外家族,过分了。我原本的策略是当着老姐的面指出她的不是,希望下不为例,而当着伊诺的面强调老姐是好心,消解其心头怨气。就一脚踢过去,踢得空瓶子啷响。
香烟是买回来让我去拿的,但不是去她家里拿。老姐微信留言说,明天上班在栖宛小区门口停下,有条香烟带去。在石塘乡文化站上班,有时我驾私家车早上去傍晚回,路经老姐那小区大门口。老姐微信上说有条香烟,没明说是中华烟。我小车停稳了摇下玻璃窗,老姐便递进来三百九十元一条的中华烟。简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脱口而出,老姐,你太破费了啊。老那个秋天的早上,我已不记得改变主意后面对伊诺如何数落老姐,都数落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伊诺突然哭了起来,嚎啕大哭。客厅窗口外面的鸽子山风景区,远远的有一队学生在秋游,两面红旗在晕黄的秋色里迎风飘扬。我关上铝合金玻璃窗,又拉上厚重的麻白色布帘,将伊诺的哭声拦在窗内的同时,将秋天早上的太阳光挡在窗外。
老姐许玉兰以为我的劝说效果很好,居然买了条中华烟送我。
老姐成了家庭主妇就节省起来,抠门起来,甚至抠得不可思议。她常说,钞票是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街边有只王老吉空瓶子,在她眼中便变成一枚硬币,必定拾回来。客厅沙发跟前宝贝女儿伊诺尚未处理掉的半桶泡脚水,在她眼中也变成一枚硬币,端到主卧卫生间,倒进一个大号塑料桶内用来冲马桶。我姐夫伊志明颇不以为然,看着她吭哧吭哧端洗脚桶,便说,一吨自来水八毛钱,半桶自来水几吨?不超0.02吨吧,不值一分六钱。老姐怒道,你去买香烟差一分六行吗?我姐夫赶紧说,不行,差半分都不行。可伊诺不一样,有次她喝了一瓶六个核桃,随手将空瓶子丢进茶几边的垃圾箱,老姐又将空瓶子拿出来放在地坪上,伊诺姐答非所问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强!夸张地竖一下大拇指转身走了。
老姐拐进小区大门后,我调转车头原路开回去。小车过了县城泰和桥,朱雪儿站在转盘左近的老樟树下面等候。我听过关于朱雪儿的传言,她丈夫和她离婚,是怀疑她有事儿隐瞒着,或许有了外遇,让他戴上绿帽子。其实,朱雪儿没有外遇,虽然有个能主宰她升迁的县领导对她觊觎引诱,但她没有突破底线,照旧做她的宣传委员。那时节,朱雪儿离婚不久,读初中的儿子跟他父亲,变得无牵无挂起来。此前,朱雪儿有时也搭我的车。老姐曾经盘问过我,她几岁了,比你大吧?我说,我们又没什么。老姐是个喜欢操闲心的人,当时她的弟媳杨爱珍从教育系统辞职去非洲将近两年了,且已提出离婚。
小车驶出城区空气澄清起来,大溪南岸的杨树有些发黄,远处山上愈加苍黄老绿。团在副座上的朱雪儿说,哭的功劳吧,哭,有利于舒缓压力,释放感情。我说,也许吧,那一场嚎啕大哭,把郁积在心里的伤痛哭了出来,清零了。朱雪儿说,别太乐观,医治心灵的创伤需要时间,内心的忧伤和迷茫,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清零,时间是一个神。朱雪儿喜欢在我面前玩深沉,有时我也一样,我们的关系有点怪。在反光镜上,她望向窗外苍黄秋色的眼神,有些恍惚迷离,仿佛窥见时间之神。
确如朱雪儿所言,随着时间过去,伊诺的状态慢慢正常起来,鹅蛋脸上现出笑容。不过,伊诺与她老妈的关系始终未能恢复到从前,尤其是恋爱问题,成了母女俩敏感甚至忌讳的话题。这三年来,老姐一提起来,伊诺就冷着脸不吱声,要么转身走人。老姐干着急,跟我姐夫伊志明唉声叹气,说一些同学问起来她都不好回答了,这个当奶奶,那个做外婆,都升级了。
现在,伊诺突然又说“对上眼”了,而且亮出男朋友李小溪的照片,老姐实在是又惊又喜。可听说李小溪的父亲李凯敏去世了,老姐就忐忑不安,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就三四十岁吧?这三四十岁也不是瞎猜的,李小溪有个读大三的异父同母妹妹,这妹妹自然在李凯敏去世之后出生的。老姐希望李凯敏是意外死亡,而不是病逝。要是病逝,老姐担心女儿恋爱着的李小溪可能有家族病史。
三
经过打听,李凯敏不是意外死亡,是病逝。不过,身患什么疾病去世的尚无确说。
朱雪儿去学校明是了解校史编纂情况,暗是打探李凯敏。去年教师节前夕,朱雪儿提议编纂校史,得到乡主要领导首肯,便成立校史编纂领导小组,制订了编纂方案,着手搜集材料。当下,已搜集汇总了许多材料,有些章节已成稿样。“教职工”这一章节,按时间先后顺序编排着新中国成立以来在石塘学校工作过的教职工简历,并附有照片。朱雪儿随手翻着,发现了“李凯敏”,一段短短的文字,出生年月、性别、毕业学校、在石塘学校任教学科以及年限,仅此而已。朱雪儿指着“李凯敏”后面第三位“季淑真”说,这个季淑真老师,怎么把宋代才女朱淑真的名儿借过来用呀?在场的老师皆茫然,朱雪儿不喜欢跟老师卖弄。她说,这个季淑真老师现在在哪儿上班?有老师便回答了。开了这个头,朱雪儿就往上问,问到了“李凯敏”。有老师就说,早不上班了,早去见阎王了。朱雪儿惋惜道,这么年轻就去世了,是怎么去世的?她这般转弯抹角,自然是避免让人觉得刻意调查李凯敏而生疑。可是,在场的老师只知李凯敏是病逝的,至于患什么病众说纷纭,有的说肠梗阻,有的说胃出血,有的说心脏病,有的说都不是,是癌症。
老姐许玉兰最担心的就是癌症。
我有个表姐夫不到四十岁就患结肠癌去世了,在恋爱时节就知表姐夫的大伯父是结肠癌去世的,表姐却不听劝。因了这个实例,我家不少亲戚就误以为所有的癌症都是遗传的,便交代小辈处对象前务必重视了解对方家族的健康状况,尤其要了解近亲中有无患过癌症的。三年前,老姐走向极端,连非血亲的伯母叔母舅妈姨夫都进行了调查,结果弄得不堪。教训虽然刻骨铭心,但伊诺恋爱对象的父亲李凯敏是患何种疾病而亡,老姐是必定要问清楚的。她这个想法并不过分,我也以为是必须的。
我和朱雪儿交流常常借助微信。我是“冰瓯”,她是“雪碗”。我们语音的少,文字的多,偶尔也视频来着。朱雪儿是个不好捉摸的妇人,心情不好起来,有点儿忧思情怀。在一个深夜,我们微信了些既深奥又肤浅的话题,也涉及不少暧昧,然后我提出所关心的事——
冰瓯:死因未明,我姐笃定着急。
雪碗:着急乱调查,要是传扬出去,闹出三年前的状况,伊诺将恨你一辈子。
冰瓯:我姐担心生米煮成熟饭。
雪碗:李在此任教六年,学生多,总有人知道死因的。
冰瓯:劳烦继续打听。
朱雪儿心情不好了,常常走出乡政府院子,去石塘溪堤坝上转悠,或者坐下来看隐隐流动的溪水。我从文化站房间的窗口望出去,石塘溪堤坝上柳树下的朱雪儿,月中聚雪,云发丰艳,仿佛闪烁着一层包浆似的乳白光泽。我把这段颇为夸张的文字发过去,她回复道,你看见精怪了,然后是三个龇牙图像。
朱雪儿虽然尚未打听到李凯敏的死因,却了解到许多事情。
李凯敏在石塘学校任教确实是六年,1983年9月至1989年7月,校史稿样上记录着,他曾任语文教研组组长。那时节,石塘学校叫石塘公社学校,1985年才改为石塘乡校。石塘公社学校系七年制学校,小学五年初中二年,现为小学六年初中三年的九年制学校了。李凯敏是师范毕业分配来的,石塘公社学校师资匮缺,师范毕业生总是轮不到,每年暑寒假叶校长都要寻找代课教师。老叶五十多岁,是个老资格校长,去县教育局吵着要人。李凯敏就是老叶去县教育局争取来的。后面连续两年,1984年和1985年,每年又争取来一名,前者叫徐开来,后者就是借用宋代才女朱淑真名儿的季淑真。没想到,徐开来就是李小溪的后爸,季淑真就是李小溪的老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三位年轻师范生在这所安静的乡村学校演绎出不少故事,有些听起来就像民间传说,似乎不真实。
石塘乡校就在文化站对面,隔溪遥遥相望。透过文化站二楼窗口,看见石塘溪、堤坝上的柳树、田间零星的屋舍,看见教学大楼、操场上的篮球架,还有后面的南坪山,山顶上长满结缕草的天然草坪,天际间一片片白云远远呆着。
在一个春阳和煦的下午,我触景生情地向朱雪儿卖弄了一番——
冰瓯:晚饭后,田野一片昏黄。李凯敏、徐开来走出学校,穿过田间砂子路,来到柳树婆娑的堤坝上散步。他俩穿着喇叭裤、黑皮鞋,看上去很潇洒。季淑真也穿着喇叭裤,她来石塘公社学校报到第一天就穿着深色喇叭裤、棕色高跟鞋。夕阳西下,穿着喇叭裤的二男一女,在堤坝上走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雪碗:毕竟写小说的。不过,还有你所不知的事儿。
冰瓯:?
雪碗:有一回,季淑真在堤坝上崴了脚,左手臂扣着李的脖子,右手臂扣着徐的脖子,让他俩凌空架回学校。有老者见,说这些个蛤蟆,两只公的扛一只母的。
冰瓯:这老者看不惯喇叭裤,说腿子裹扎得像蛤蟆腿。
雪碗:挺形象的。
冰瓯:喇叭裤我知道,低腰短裆,紧裹臀部,裤腿上窄下宽,从膝盖向下逐渐张开,形成喇叭状。我小时候,我姐也穿,我父亲说是扫帚裤。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小县城确实流行喇叭裤,不但老姐许玉兰喜欢穿,我姐夫伊志明也喜欢穿,大多年轻人都喜欢穿。记得是放了电影《追捕》流行开的,片中的高仓健、中野良子、矢村警长成了年轻人的重要话题。那时节,小县城的主色调是一派灰色,静静的空气,灰灰的房屋,青石板街上的年轻人穿着喇叭裤悠悠走着。岁月静好,天清气明。伊志明追我姐时,不但穿喇叭裤,还学矢村警长戴墨镜。我父亲不喜欢伊志明,对他的穿戴更是反感,私下里称扫帚裤。
朱雪儿转换了话题——
雪碗: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怎么办?
冰瓯:季淑珍,同时爱上李凯敏、徐开来?
雪碗:怎么办?
冰瓯:呵呵,麻烦你问一下林徽因吧。
雪碗:林徽因也不知怎么办,据说她问梁思成,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两个人,不知咋办才好。
冰瓯:那就问梁思成。
雪碗:梁思成把皮球踢回去了,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
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确实不知怎么办,便借助了手机百度——
冰瓯:要是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就进行比较吧,比较跟谁在一起更舒服,比较跟谁在一起更符合自己想要的婚姻生活,比较两个男人的优缺点,网上是这样说的。
雪碗:麻烦了,不如向季淑真女士学习,让俩男人抛皮球。
冰瓯:?
雪碗:想象吧,像小说情节那样展开想象。我有事了,拜拜。
冰瓯:留悬念呀。
朱雪儿不知真有事还是故意留悬念。这似乎是我俩的常态,找个话题,留下问号,测试对方智商,乐此不疲。我的想象,与抛皮球的传闻有所出入。生活真是千奇百怪,想象显得苍白乏力。隔天,朱雪儿来文化站老院落三楼阅览室看书,走路轻飘飘的。老院落是木楼梯,她从底层轻飘飘地走到三楼阅览室,像猫咪,几乎没一点儿声响。朱雪儿和我前妻杨爱珍是不同类型的女人,杨爱珍矮墩壮实,上楼梯落脚重。朱雪儿不但喜欢看书,也喜爱梧桐树。几年前,我是听见她在梧桐树下吟哦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之后开始与她交往的。那是我调到石塘乡文化站不久的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她打着花伞从乡政府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走过来,走到老院落后面的梧桐树下,我在梧桐香中听见“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吟哦声。穿过老院落后面,前行六十来米,再下七十二节石阶便是绿树成荫的石塘溪堤坝。在三楼阅览室,朱雪儿给我讲了抛皮球的传闻,她那柔软而稍带磁性的嗓音,配之散淡又有些迷离的眼神,将我带到季淑真他们三人抛皮球的现场,月色柔柔的,学校后面南坪山的天然草坪。
不过,对那个传闻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朱雪儿也不怎么相信。所谓抛皮球,有点像古代抛绣球的现代版。只是抛球者不同,古代抛绣球的是女性,大家闺秀;现代版抛皮球的是男性,李凯敏和徐开来。据说他俩轮流抛了四次,前三次两人都抛不着季淑真,第四次李抛着了,徐依旧抛不着,就这么回事。
我说,以这种方式决定终身大事,实在荒唐。朱雪儿说,匪夷所思。可是,石塘乡确有这个传闻,许多人都这么说,在那个春风荡漾的月夜,季淑真就这样“一球定终身”,嫁给了李凯敏。
这些传闻我没和我老姐说。我说了李凯敏、徐开来、季淑真三人与伊诺的男友李小溪的关系,然后说,据我初步了解,李凯敏是病逝的,但得的何种疾病尚未确定。
四
老姐许玉兰曾侥幸地想,李凯敏意外死亡吧,比如车祸、电击、火灾、溺水、高空坠落、食物中毒,甚至酗酒,皆可致人死亡,多了去了。可到底还是因了疾病,年纪轻轻的什么疾病呢?老姐想到了癌症,她最担忧的就是癌症。一个人忧虑了就易冲动,三年前的教训忽然淡化,老姐置风险于不顾,自己展开秘密调查。
老姐和李凯敏他们差不多年纪,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参加工作的,招工进了县城粮管所。现在虽下岗赋闲在家,但毕竟还有人脉在,没几天就了解到大致情况。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李凯敏果真是患癌症去世的,尽管哪种癌症尚不明确,老姐却已心慌意乱起来,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也说不出怎么办,便宽慰老姐,我们家有些亲戚存在误区,以为癌症都会遗传,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老姐说,不管遗传不遗传,父亲癌症短命的总归不好。我说,不知李小溪有没有告诉伊诺,他父亲是患癌症去世的?老姐说,我哪知道,我跟伊诺都不敢提这个话题了。我说,你交代我姐夫,让他问问伊诺。老姐说,我打听李凯敏,伊诺和你姐夫都不知道,瞒着他们的。我说,你别说是你打听来的,就说是我打听来的,让我姐夫出面和伊诺谈,看她知不知道李小溪的生父是癌症去世的。
我姐夫伊志明喜欢看书,几近书痴。当年他追我姐,我父亲不认可,跟我姐嫌弃地说,他名字虽然叫志明,我却觉得他没什么志向,也不怎么明白,没半点男子汉气魄。行伍出身的在县文体局上班的父亲,不喜欢小白脸式的男人,更不喜欢他留长发、戴墨镜、穿喇叭裤,装模作样。我姐说,他喜欢看书,讲话幽默,还会写诗。父亲说,幽默?我倒觉得他娘娘腔。不过,我父亲比较开明,也没怎么着。对我姐相当严肃地说,一个人的终身大事,父母都是旁人,主要由自己来决定,你务必慎重。我姐以为伊志明幽默,是他跟她说的,你在粮管所上班,管理物质方面的粮食,我在图书馆上班,管理精神方面的食粮。一个是粮食,一个是食粮,是巧合,更是缘分。其实,我姐夫伊志明并不幽默,结婚后也不写诗了,就喜欢看书,在图书馆看,回了家也看,成了书痴。家里大小事儿全不管,晃晃悠悠的,似睡不睡,有点像当下的网恋少年。不过,他和他女儿伊诺的关系倒是比较融洽,平日里对伊诺要处的男友也提过大致要求,比如身体健康、心态阳光、有所担当,等等。我想,我姐夫伊志明对这个事必定重视,未来女婿的父亲三四十岁就癌症短命了,有悖于他择婿的首要标准“身体健康”。同时,我姐夫要是从晃晃悠悠的状态中走出来,清醒起来,认真起来,如何同女儿伊诺交流是有办法的,毕竟看了大半辈子书,满脑子知识。
到底是外甥女的终身大事,我也重视起来。哪些癌症具有遗传倾向,百度里就有。我搜索了又搜索,有着不同版本。我筛选出几种遗传倾向较大的癌症,进行排序,祈祷李凯敏患的千万不是这几种癌症。朱雪儿说,也不要把癌症的遗传性说得太可怕,所有恶性肿瘤中属于遗传的不过百分之五左右。朱雪儿开了这个头,便说起遗传学之父孟德尔。我说,你的脑袋所储存的知识量与我姐夫有一拼,遗传学方面居然也挺了解啊。朱雪儿受到鼓励,便卖弄了,说出遗传方面许多术语,什么宿主细胞、细胞突变、遗传物质等等,有些我根本听不懂。我说你懂得多,这方面甘拜下风,赶紧转换了话题。
我说,年轻人恋爱,要是父母患癌症去世,该不该与对方说?朱雪儿愣怔了一下说,李小溪事先没有跟伊诺说?我说,还不清楚。朱雪儿说,该不该说,你以为该不该说呢?我说,就道德层面来说,应该说。朱雪儿说,不过,要是没说或许有苦衷吧,每个人内心都有一角隐秘。我说,不管怎样,这样的事应该事先告知对方,坦率地告知和刻意隐瞒性质不一样。朱雪儿若有所思,不说话了。我说,怎么啦,我夸大其词了?朱雪儿摇摇头,眼神恍惚。我说,该不该告知对方,看看网上怎么说吧,便打开手机百度。朱雪儿说,网上太乱了,不足为信,比如预防乳腺癌的食物,有说亚麻籽、巴西坚果、大蒜、石榴、鲑鱼、绿茶、辣椒、姜黄什么的,有说大豆、胡萝卜、芒果、西兰花、海带、大蒜、蘑菇什么的,交集的也只有大蒜,让人无所适从。我说,网上的不能信以为真,仅作参考。
我巴望李小溪没同伊诺说清楚,只说病逝。恋爱中的双方,得知对方有事瞒着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样,劝说起伊诺会容易得多。我隐约觉得,我姐夫尤其是我老姐必定反对伊诺和李小溪继续交往下去,他们反对这门婚事。
果不其然,老姐许玉兰态度明确,她继续打听李凯敏到底患何种癌症去世的,我提醒她务必小心谨慎,避免三年前的不幸重演。老姐气咻咻地说,我巴不得重演呢。老姐向我表明态度,癌症短命人的儿子,她无法接受。
县医院老姐也有朋友,只是一般朋友而已,她不敢再向一般朋友打听了。尽管她说巴不得三年前的事情重演,内心里却仍有所顾虑。三年前,老姐调查发改局那小子的大舅妈,就是向一个多年没交往的朋友打听的,结果让那个朋友传扬了出去。思量再三,老姐拐了个弯儿,拜托一个闺蜜,由闺蜜向医院里的朋友打听。
虽然没打听出李凯敏患何种癌症去世,却了解到他儿子李小溪的许多情况。闺蜜说,李小溪富不富不清楚,却是个“高帅”小伙子,高大帅气。不过,据说他很“冷男”,二十四岁医学院毕业受聘于县医院后,就有许多女孩在追,不少还是白富美,可他一概看不上。老姐疑惑起来,你别太夸张好不好?闺蜜说,我不夸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什么时候你暗访一下吧。老姐说,我看过照片,不怎么样。老姐是抱着挑剔、排斥的态度去县医院的,她用手机拍下玻璃框里李小溪的照片,并假装患者去接触。李小溪是肠胃科的,老姐就扮成肠胃不适的病人,挂了李小溪李医生的号。事实上,李小溪比照片还要帅气,尽管目光有点说不出的意味,但总体上是个有长度很俊秀的男生,服务态度也好,尤其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亲切、舒服。老姐虽然先入为主地排斥,接触罢却大翻转,让她几乎没法批评,找不出什么瑕疵。老姐愈加疑惑了,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到了三十多岁才谈上她女儿伊诺呢?难道是因为他父亲患癌症去世?可若是这样,那“冷男”又怎么说呢?
朱雪儿也在继续打听,她又得知了些粗线条———
雪碗:李凯敏、季淑真在“一球定终身”当月就结婚了。李、季结婚前,他俩和徐开来三人一口锅里吃饭,结婚后虽然分开用餐了,但关系仍不错。
冰瓯:学校不管饭?
雪碗:管饭,不管菜,一口锅里吃菜。他们打回饭来,在季淑真房间一口锅里吃菜。
冰瓯:婚后当然分开用餐啦,否则多尴尬。
雪碗:也许确实尴尬,李、季结婚当年,徐就调走了。次年,李、季也一同调离石塘乡校。徐开来这个男人蛮有意思。
冰瓯:?
雪碗:徐开来一直不婚,李去世后,便和季结合了,成了李小溪的后爸。
我和朱雪儿又文字微信了好一会儿,便知李、季婚后十一年的两个时间点。他们婚后第六年才生下儿子李小溪,李小溪五岁时李凯敏患癌症去世,整整十一年。而徐开来为何十一年不婚,难道是在等待什么?要是李凯敏不至于英年早逝呢?这些事儿让人非常困惑。
五
如我所望,李小溪跟伊诺只说他父亲病故,没提及癌症。
我姐夫伊志明毕竟是个博览群书之人,父女俩交流几无障碍。起始,伊诺转弯抹角地被告知李小溪的父亲是患癌症去世的,她虽然愣怔了一下,但立刻平静下来,且站在男友李小溪的立场上辩解起来。关于隐瞒,伊诺辩解道,李小溪说他老爸是病逝的,没说错呀,癌症本身就是一种病,不存在隐瞒不隐瞒。至于癌症遗传,伊诺轻描淡写地说,父亲生癌,儿子不一定就生癌,再说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就是生癌也不怕,癌症早就不都是绝症了。我姐夫伊志明并不急躁,伊诺认识上虽然颇为肤浅,但态度蛮好,只要深入交流,阐明利害,必定有效果的。我姐夫伊志明便慢条斯理引经据典地说起自己对这两件事的看法,说得伊诺眉头慢慢蹙起来。我姐夫伊志明观颜察色,把握着女儿的心态,适可而止道,你冷静下来再想想,这是终身大事,要理性思考客观看待。伊诺飘忽了一下眼神,然后点点头。
伊诺纠结于两个问题,一是李小溪为何要隐瞒?二是李凯敏到底患何种癌症去世的?相比之下,前者更让伊诺烦闷不乐,要不要当面问一下李小溪,伊诺想了三天三夜仍犹豫不决,于是决定借助网络,听听网友们的意见。
伊诺说,要不听听网友的意见吧?我姐夫鼓励,好的,兼听则明。父女俩交流的气氛挺好,都是用的商量口气。伊诺就写了段文字发上去:今天,我特地注册一个小号,谈谈我心中的烦闷不乐。她的烦闷不乐主要来自于男友李小溪的隐瞒,她叙述了她与男友的交往过程,发展程度,然后提出问题,隐瞒这样的事严重吗?该不该问问她男友为什么要隐瞒?他老爸到底患的是什么癌症?帖子发上去不久,就有网友谈自己看法。关于严重不严重,跟帖者一边倒地以为严重,非常严重。有的说,男友的父亲因癌症去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瞒,这是品质问题,要是婚后瞒着你干坏事,比如赌博、吸毒、带小三,你怎么办?关于该不该问问男友,跟帖的也一边倒地认为一定要问,必须问清楚。有的说,恋爱过程迁就不得,要不要继续交往下去,问清楚后再作理论。这些都是我姐夫和我说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姐夫也是跟帖者,他对某事一旦重视起来,办法比我老姐多,我老姐许玉兰本质上是个粗枝大叶的人。
伊诺终于问李小溪了,问得小心谨慎,无半点质问语气。一则她已爱上李小溪,有点离不开了,另则,在她的印象中李小溪不喜欢提家庭情况,不喜欢说家庭成员,包括去世多年的生身父亲李凯敏。伊诺处对象有些曲折,她觉得遇上李小溪是个缘分。以前她不信缘分,认识李小溪后相信了,恋爱也好,婚姻也好,真是有缘分的。半年以前,在那个联谊活动的头天晚上,伊诺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生牵着她踩着红地毯走向婚姻的殿堂,次日就和医生李小溪“对上眼”了。伊诺很稀奇,就上网搜索,看对这样的怪事儿有何说法,便搜到了宋代赵明诚,说赵明诚在一个甜蜜的午睡里梦到自己要娶一个女词人,就去李清照家拜访,李清照一见赵明诚,就“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了起来。当时,鸽子山农家乐大院没有青梅,伊诺与李小溪初次对视后便匆忙地闪回眼神,就埋头把玩着手机了。有着这样的心理状态,伊诺开口问李小溪时便吞吞吐吐,生出那种危如累卵的感觉,唯恐弄破什么。
李小溪却显得异常平静。他说,我知道你迟早会问的,也应该问。李小溪的回答让伊诺有些吃惊,尤其是他的口吻,稀松平常,却胸有成竹。他说,是癌症去世的,我父亲患的是胃癌。那时节我才五岁,没多大印象了。李小溪的平静很快消失了,目光忧郁而发潮起来。李小溪说,我应该主动跟你说的,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可找不到适合机会。不知怎么的,说起我父亲,我总是难以开口,老想哭。李小溪说着,果然哽咽,哭了起来。他边哭边道,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伟大吗?渺小吗?我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伊诺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李小溪什么意思,她扯出一张纸巾说,你别这样嘛,我又没怎么样,不过问问而已。伊诺递过纸巾去,幽幽地望着李小溪。李小溪擦拭着眼泪,说失态了,不好意思。热恋中的年轻人,往往懂得对方的眼神,作为肠胃科医生,李小溪觉得伊诺想问他而尚未问出来,胃癌会不会遗传?李小溪的情绪起伏较大,很快又平静下来,围绕胃癌说了很多,可谓滔滔不绝。他说的话专业性很强,有些伊诺听不懂,有些半懂不懂,全懂的是有胃癌病史的家族,发病率要比普通人高一些,有两三倍。伊诺也上网查过,确实要高两三倍。李小溪看伊诺,眼里弥漫着忧愁,便说起胃癌的防治原则、预防措施以及食物调理等等,然后自信满满地道,我是医生呢,肠胃医生,无需担心。说到自己是医生,李小溪提及他的祖母。李小溪说,他祖母虽然是个农村老人,却很有远见,小时候就鼓励他用心念书,将来考大学,考医科大学。李小溪尽管说得乐观,但他的眼神同样瞒不了伊诺,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伊诺太在乎李小溪了,她想问却又咽了下去,避开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伊诺跟她老爸伊志明说了,李凯敏患的是胃癌,但没跟她老妈许玉兰说。伊诺没当回事儿的样子,且强调李小溪是一个医生,一个肠胃科医生。她老爸伊志明便阴沉下脸来,表露出胃癌不可小觑的神色。自从得知李凯敏是患癌症去世的,她老爸伊志明也百度过,度娘说:胃癌的发病率在我国很高,而且有家族聚集的现象出现。对于胃癌是否遗传这个问题,目前普遍认为,虽然遗传因素在胃癌发病中的作用不如结、直肠癌那么重要,但胃癌的家族史仍可能是一个危险因素,因为胃癌具有明显的家族聚集倾向,家族发病率高于普通人群二至三倍。她老爸伊志明对她那种无所谓的口吻颇为不悦,但他耐得住性子,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从中走出来,以旁观者身份去想想,一定要理性对待。伊诺说,不要那么严肃嘛。她老爸伊志明说,要商量,我们一家人都要商量,你也可以听听你舅舅的意见。伊诺不置可否。他是在试探女儿,要不要跟妻子许玉兰说,他要试探了女儿才能确定。他强调,什么事都要商量,这样的事更要全家人商量。
可我老姐听说是胃癌就沉不住气了,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接到电话时,朱雪儿离开文化站还没半个点钟。我正望着石塘溪清凌凌的春水思忖着如何将朱雪儿了解到的情况告诉老姐时,手机响了起来。在电话里,老姐气喘吁吁的,竟提起拿破仑,说那个法国佬一家十来口人都患胃癌。接着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的,坚决不同意。我问,伊诺是什么意思?老姐说,不说话,冷着脸,不开口,跟你冷对抗。老姐开始数落伊诺,说她眼里哪有父母呀,根本就没有父母,谈半年了才告诉你,不是告诉,是通知,通知你准备嫁妆。朱雪儿了解到的情况更加严重,我思量着要不要马上告知老姐?好在老姐喋喋不休,有着不让对方说话的气势。我嗯嗯敷衍着,更加严重的情况暂且不说吧。
六
朱雪儿了解到的情况确实严重得多。也不知李凯敏的家族中了什么魔咒,不单他本人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父亲和一个叔父、两个哥哥也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祖父去世前也肠胃不好,只是那时没去医院医治,不知是不是胃癌。老李家有点像拿破仑家族,只是拿破仑家族不论男女,而李凯敏家族却没有殃及女性,李凯敏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就是李小溪的三个姑妈仍然健在,活得平安无事。
朱雪儿是从李凯敏一个学生口中打听来的,那学生曾参加过李凯敏的葬礼。葬礼是在李凯敏老家举行的,场面萧瑟,有着一种短命悲戚的清冷氛围。有一副挽联,那学生至今尚记得:杏坛早逝英才,同好永怀哀悼。李凯敏确实早逝,寿命不过三十七岁。在李凯敏的生命历程上,他二十二岁师范毕业,二十六岁与季淑真结婚,三十二岁生了儿子李小溪,三十七患胃癌去世。李小溪五岁时父亲去世后,后爸徐开来便走进他幼不更事的懵懂生活。
关于徐开来和李凯敏夫妇的故事,我和朱雪儿都感兴趣,抛皮球这样的事太八卦了。徐开来也许尴尬,李、季二人结婚的当年,他就调离石塘乡校,调到百里之外的小溪源大浦乡校任教。可他们三人的故事仍在继续,并未就此结束。徐开来调走的次年,李凯敏夫妇也调离石塘乡校,调到百里之外小溪源小浦乡校任教,使事情愈加蹊跷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粗略想起来,我和朱雪儿都有不少疑问。一个淡月笼纱的春夜,我俩靠在各自的床上将疑问以微信文字发出来。我俩的微信网名雪碗和冰瓯,连在一起似乎有些暧昧,不过仅我俩彼此知道,从不以此昵称在朋友圈冒泡儿。我俩之间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只有她知我知、天知地知。
冰瓯:抛皮球,是男人提出来的还是女人提出来的?
雪碗:是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还是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人?
冰瓯:李凯敏家族胃癌的事先有没有跟季淑真说清楚?
雪碗:徐开来因何十一年不婚?
这些问题很困惑,我和朱雪儿都说不出所以然来。也许有个事儿与这个故事有所关系。据说,季淑真刚分到石塘公社学校的那年秋天,石塘溪发大水,穿高跟鞋喇叭裤的季淑真不慎落水,是李凯敏救上岸的。不过,此事不一定确真,那个尚记得一副挽联的学生说,他是从未听说过的。我和朱雪儿又微信文字一些其他事儿,然后她发来一些照片。
第一张是一个女人全身照,背景是草地、蓝天和白云。第一感觉很清爽,不但背景清爽,女人也清爽。
冰瓯:此人是季淑真吧?
雪碗:看相识人。
冰瓯:脸庞圆润,目光柔美,讨人喜欢。
雪碗:眼睛弯弯,含情脉脉,脸色白净,稍带粉红色,桃花面相。
冰瓯:额头发际线挺特别的,犹如“M”状。
雪碗:那是美人尖,可惜脸庞嫌圆,若是鸭蛋脸,则美人胚子了。
这张相片是男人的,端坐在学校办公室木椅子上的半身照,应该是徐开来了。李凯敏三十七岁就去世了,这男人国字脸看上去有些苍老,明显不止这个岁数。同时,办公桌上有台电脑,一摞作业本上压着一部手机。李凯敏去世之前,学校里电脑、手机肯定尚未普及。
冰瓯:应是徐开来吧?
雪碗:有何感觉?
冰瓯:一脸沧桑。
雪碗:嘴唇厚实,耳朵齐眉,头发浓密,是个痴情汉。
痴情汉,这些外貌特征怎么与痴情汉联系在一起呢?也许来自网上的说法,现在网上有很多八卦玩意儿。我百度了一下,果真有“痴情男人”的某些特征描述,其中就有嘴唇厚实等三条。我仔细看了一下照片,又将照片放大了看,朱雪儿并没有穿凿附会,尤其是嘴唇,确实宽大厚实。
这第三张男人照片,是张双寸黑白照,应该是李凯敏无疑了。
冰瓯:颧骨突出,下巴尖瘦,近似于申字脸。
雪碗:眼角下垂,一脸苦相。
冰瓯:嘴角一抹笑容,苍白而无奈。
雪碗:目光发虚,透着困惑、歉意,似乎欠着这世界什么。
这般地看相识人,我们不免受“先入为主”影响,要不是事先打听到他们的许多传闻,就不一定识出季淑真的“桃花面相”、徐开来的“痴情汉”以及李凯敏的“一脸苦相”。朱雪儿也以为然,她说如若李凯敏不是个癌症苦主儿,正当着大干部,那必定是另一番感觉。
朱雪儿又发来一张照片,现拍现发的,是灯光中窗台上的山茶花。朱雪儿的房间在乡政府院子的三楼,窗外也是石塘溪。窗台上,那株含苞欲放的山茶花的两边各有一盆多肉。
看了山茶花,彼此又闲话几句,我也发过去一张照片,一张李小溪的照片。
这张李小溪的照片是伊诺发来的。她听从了她老爸伊志明的劝告,主动和我商量,在微信上问我该怎么办?我答非所问地打上文字,说要冷静,情况比你了解的还要严重。然后,我将李凯敏家族的胃癌情况打了上去。伊诺发来三个疑问图像,我打上文字说,你是一个成年人了,又是大学生,这样的事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
雪碗:像他母亲,有季的神韵。儿像娘,金打墙,将来富贵啊。
冰瓯:眼神有没有问题?我姐说有些忧伤。
雪碗:是忧郁吧,有点像陈道明那样的眼神,透着儒雅、帅气。
也许同样是“先入为主”作怪吧,对恋爱对象隐瞒,隐瞒生身父亲患癌症去世,隐瞒家族其他人患癌症去世,我怀疑这个年轻医生品质上有问题,在他的照片上已读不出儒雅、帅气,倒读出为人险恶,居心不良来。
七
我外甥女伊诺被李小溪家族的癌症吓住了,终于对李小溪冷淡下来以致不与交往。不过,也不全是被吓住的,李小溪也太不地道,太不把她当回事了。要是李小溪在说出他父亲李凯敏是患胃癌去世的同时,一块儿说出他的两个伯父等人也是患胃癌去世的,伊诺也许难以狠下决心与他断绝关系。可是李小溪当时绝口不提,直至伊诺再次问他才说出来,而且说得不痛不痒,似乎他是肠胃科医生,包医百病,无所畏惧。伊诺也听闻与其交往之前,李小溪确有不少女孩追过,确有几位在小县城属于“白富美”那档子的,包括在财政局上班的副县长的千金。可李小溪又确实“冷男”得很,一概拒绝。伊诺琢磨这事儿,琢磨得头脑生痛。李小溪难道是自知胃癌家族病,不想结婚?可假若不想结婚,为什么又追自己呢?应该说,他们在鸽子山农家乐相遇后,是李小溪主动的,主动加她微信,主动与她微信聊天,主动请她去喝咖啡、看电影。伊诺百思不得其解,就又在网上注个小号求助网友。有网友说,生理需求吧,跟你玩儿呢。也有的说,别犯贱了,吹!这使伊诺深受刺激,便狠下决心将李小溪的微信删除了。
老姐许玉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觉得女儿伊诺还好,没有被迷魂汤灌醉。
朱雪儿却嫌我老姐说话不好听。什么迷魂汤不迷魂汤,在短时期内,你外甥女笃定痛苦,被抛弃者尽管不是她,但毕竟是“脱恋”,伤筋动骨的。作为母亲应该懂女儿心,不可以说浪爽话。“浪爽话”是我们浙南方言,如同“牢骚话”,却又带点儿揶揄、嘲讽的意味。朱雪儿不喜欢我老姐,我老姐也不喜欢她。尽管她们没说过一句话,只不过一个站在车外,一个坐在车内,透过车窗互视了几回,但在她们交汇于我胸前的眼神中,在她们各自似乎不经意言及对方的言谈中,我感觉到她们互不友善。老姐曾说,她比你大吧,四十多了吧?朱雪儿眼角有点吊,眼神散淡,看人时似又迷离,挺切合我的审美情趣。老姐却说,都四十多了还妖精,看那眼睛,实在像个妖精。我和杨爱珍办理了离婚手续,老姐就为我的事操心了。老姐说,找个年轻一些的,再生一个。我系家中独子,读小学的女儿判给了前妻杨爱珍,由居住在省城杭州的前岳父岳母照看。老姐希望我再生个儿子,以继许家香火。因了这些纠葛,我便觉得朱雪儿的言语对我老姐也有所贬损了。两个互不待见的女人,说起对方来大同小异。可是,结果确如朱雪儿所言,伊诺委实痛楚,有时显得很烦甚至暴躁。
这种痛苦首先在跑步机上发泄出来了。
客厅上那台T3100智能家用跑步机是伊诺几年前买回来的。那时节,伊诺刚认识县发改局那小子,也许那小子觉得伊诺有点儿小胖,她便开始减肥。不但狠心节食,还买来跑步机拼命奔跑,目标是从一百一十二斤减到九十八斤。她每天都要上电子桌秤看效果,不见成效就绷着脸在地坪上跺脚。由于饭量压缩过猛,每天不到三两米下肚,且跑步时间长,洒汗多,体质弱下来,常常感冒打喷嚏。我老姐看不下去了,餐桌上母女俩开始发生口角。伊诺说,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吃饭也强迫?我老姐说,减什么肥,瘦吊吊的好看吗?看着母女俩唇枪舌剑,我姐夫伊志明便想出办法来,他在电脑上学过,教给我老姐许玉兰,然后让她去实施。我老姐许玉兰就私下里将电子桌秤悄悄往下调,隔几天调下去一点点,调下来的铢积寸累至三公斤时“调查门”事件发生了,伊诺减肥活动戛然而止。现在,伊诺又开始在跑步机上“暴跑”,比三年前更甚,似乎要把心中的烦恼和郁闷跑得一干二净。
《银练万千》 杨长槐 纸本水墨 96×128cm 1994年
这次老姐变得谨言慎行,生怕招惹“马蜂窝”。什么是易燃的导火索,老姐还是清楚的。套房内那些包装物、纸板箱、空瓶子,原本要积攒到一定数量才送回收站的,老姐提早给清理掉了。家里放这些废品,伊诺素来反感,心情不好就踢它们。不过,在街边上发现了,老姐还是照拾不误,只是不敢往家里拿了,而是用蛇皮袋装着,放到底层楼梯下。
在老姐清理客厅、厨房的同时,伊诺也开始清理她的房间,把不用的以及不怎么穿的鞋子、袜子、裤子、衣服等等都清理掉,颇具仪式感,有着告别过去、重新开始的决绝。老姐想参与进去帮忙,却又有些不敢。伊诺清理出来的,有些半新不旧,有些尚有八九成新,老姐心疼了。伊诺要将清理下的衣物装蛇皮袋扛到楼下,往垃圾桶里扔,老姐赶紧放低嗓门说,我来吧,让我来吧。老姐拿来两只蛇皮袋,原本想留着的放一袋,废弃的放一袋,可在她眼里,这件是好的,那件也不赖,横竖挑选不出来,于是不分良莠一块儿装进蛇皮袋,往自己卧室里拖,边拖边说,再处理吧,再处理吧。
老姐虽然谨小慎微,伊诺还是爆发了,在洗衣物时爆发的。
老姐从不用洗衣机洗衣物,也反对丈夫和女儿用洗衣机洗衣物,我不知老姐为什么,我姐夫说她是舍不得用水。以前老姐出手够大方,在穿着方面紧跟小县城潮流,喇叭裤、牛仔衣、紧身裙,舍得花钱。小时候,她也给我买过许多新鲜玩艺儿。读小学时,在粮管所上班的老姐阔绰地给我买小三轮车、小霸王游戏机,在当时可算是新潮昂贵的玩艺儿啊。我上高中时,老姐又花几百元给我买了个尚未流行的BP机。可是自从下岗后,老姐就变得手紧了,为省水连洗衣机都不用。洗衣机就搁在客厅外面小阳台的一头。买回家来,她就缝了个天蓝色罩子,整个儿罩起来,然后在布罩上压了一块木板,木板上又放了一只大号塑料盆,盆里马蜂窝似的团结着老式的衣服架、裤子架。我姐夫曾触景生情地说,生活就得简单,不要弄得像团结在一起的老式衣服架、裤子架。那天,伊诺要洗衣服,怒冲冲地将塑料盆端下来,将木板搬下来,可是布罩扯不下来,紧身衣一样缠着洗衣机。伊诺便爆发了,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塑料盆,气不忿儿地说,不知干什么的,然后又踹了三四下洗衣机。
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我姐夫坐直身子,他以为母女俩又会发生什么,需要从中转圜。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正在厨房做菜的老姐,如履薄冰地过来,很歉意地说,我来吧,让我来吧。我姐夫重又靠过去,咧下嘴角说,故意的。我姐夫说故意的,是回应伊诺,他明白伊诺所说的“不知干什么的”,是指将洗衣机罩起来,然后又压住不知干什么。也许老姐真是故意的,故意制造了障碍并且也达到某种程度的效果了。有时,我姐夫觉得把缠着压着洗衣机的东西弄下来,然后又要弄上去实在麻烦,就干脆把衣服放水槽里手洗得了。我老姐曾说,洗衣机买来是洗窗帘、洗被单的,衣服裤子放洗衣机里滚来滚去就皱了,容易破。
伊诺这些表现,我老姐觉得不算什么,她在微信上说,很好,断绝关系了,连微信都删了。对伊诺的暴躁行为老姐提都没提,也许比她预期的好多了。
八
伊诺与李小溪“脱恋”后,再谈论李凯敏他们的故事,虽然话题依旧沉重,但感觉不一样了,起码少了事关老姐许玉兰家福祉的某种担忧。话题沉重,多半源于李凯敏家族的胃癌病史,源于李凯敏照片上那苍白、凄苦、无助的神情相貌。我说,一个家族所谓的家族病史,如同暗夜里无处不在的魔鬼,不知何时会伸出魔爪来。朱雪儿说,我有时也偏激地想,某些事情在科学上还是不发现为好,既然发现了就得解决,否则就给人造成致命压力。要是李凯敏的父亲、叔父、哥哥得胃癌去世,不要科学成基因遗传,而是愚昧无知为巧合,李凯敏的嘴角也就不至于被压出一抹苦厄来。我说,确实如此,不知无所惧嘛。朱雪儿说,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人类未知的王国无边无垠,科学家在实验室里总得一步一步去探究。我们感慨着,有了对这事总结的意味。
朱雪儿说,你可以作为一个题材写成小说,也不枉白忙一通。
其实,我听了关于抛皮球的传闻,就觉得这里头有“小说”,也有了写成小说的冲动。不过,我所追求的理想小说,写出来后让你读着,如同站在大门口,看月夜中的花园。有看见的,有看不见的,看见的少,看不见的多。从看见的去想象看不见的,各有各的风景,朦朦胧胧,混混沌沌。而要写出这般效果的小说,写作者自己应当知晓花园里花草树木底下那些看不见的东东。可是李凯敏三人的故事,我仅知皮相,略觉骨感,至于何以如此却不得而知。比如,只知他们抛皮球,只知徐开来十一年不婚,只知徐开来调往小溪源大浦乡校的次年,李凯敏夫妇也调离石塘乡校,而其内里缘由一概不知。
李凯敏夫妇也调离石塘乡校,这事本身不足为奇,乡村教师正常流动并不稀罕,奇怪的是他们一起调到了小溪源的小浦乡校,离家更远了,条件更差了。这个事儿得多说几句。我们县是山区县,境内有两条溪,一条俗称大溪,一条俗称小溪。大溪流经的区域叫大溪源,小溪流经的区域叫小溪源,两个溪源组成三分之二的县域。徐开来由大溪源调往小溪源,应当说是有所规避,而李凯敏夫妇也跟着调往小溪源那边要干吗呢?小溪源的大浦乡校与小浦乡校仅隔八里之遥,徐开来有意躲开乃人之常情,李凯敏夫妇却要挨近,就很悖常理了。
小溪源我是熟悉的。杨爱珍在小溪源某校教过书,我曾经在小溪源公路上来来回回地骑摩托车跑。小溪比大溪狭窄得多,山势也陡峭不少,植被丰茂,溪水潺湲,有点儿布莱德河峡谷的神韵。不过,我并没去过南非的布莱德河峡谷,只是看过杨爱珍发回来的照片。杨爱珍在小溪源任教的一年春天,我和她沿着小溪源公路从她任教的学校徒步到大浦乡,再往里走八里便到了小浦乡。春天的小溪两岸,绿水青山,空气里氤氲着青晕,挟带着清脆的鸟语,湿漉漉的花香。小浦乡在小溪北岸,那时节从南岸去北岸小浦乡尚是机动船。以前是木板渡船,现为小浦大桥取代了,是杨爱珍辞职去南非那年建造的。杨爱珍连续三年进城考名落孙山,便辞职去了南非。她哥在南非开超市,生意挺好,在国内省城杭州西湖边买了两套房子。现在,我女儿就跟随她姥爷姥姥住在其中一套房子里,在杭州读小学,成绩也不错。
李凯敏三人从大溪源转到小溪源,关系依旧密切。
不好想象,李凯敏夫妇和徐开来在小溪源公路上行走的情景,他们依旧保持密切关系,依旧是好朋友。周末他们常不回家,有时李凯敏夫妇来大浦乡校玩,有时徐开来去小浦乡校玩,他们常常一起玩儿。夜深人静,我想着这些事儿,朱雪儿发过来的那三张照片,便从手机里飘出来,飘向小溪源。沿溪公路上,木板渡船里,闪现着他们的身影。这些个身影,徐开来实实在在的,国字脸、厚嘴唇、浓头发,季淑真也实在,圆脸庞、弯眉毛、美人尖,而李凯敏却颇为虚幻,飘飘悠悠如一团雾气,他早就患胃癌去世了。
朱雪儿为了给我提供些小说素材仍继续了解、探究。
这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朱雪儿的心情又不好了,同我在各自的房间里微聊。朱雪儿说,因乳腺癌早逝的已有八大女明星,年龄最小的二十七岁,最大的四十三岁。我们微聊,往往增进知识。我知道乳腺癌是怎么回事,还知道男性也会患乳腺癌的。我们聊了乳腺癌,又聊了些别的,朱雪儿便将她了解到的情况微信文字传过来。
一些想象往往建立在有所知晓的基础之上。我想象中的那三张照片上的人影,出现在了县医院、省城杭州医院,然后又返回到县医院。一些患癌症的熟人,往往都要走这么个圈子。李凯敏也确实如此。朱雪儿说,在李凯敏治疗的过程中,徐开来一直陪伴着,直至在县医院咽气。那时节尚未火葬,李凯敏让癌细胞蹂躏得瘦骨嶙峋的遗体被送回小山村,葬礼的场面甚是萧瑟,有着英年早逝固有的悲戚清冷氛围。据说“杏坛早逝英才,同好永怀哀悼”那副挽联,是徐开来送的,算起来迄今二十八年了,当时李小溪才五岁。其实,要不是因为外甥女伊诺,我和李凯敏没半毛钱关系。现在,伊诺主动与李凯敏的儿子李小溪“脱恋”,我的心情也随着老姐许玉兰一家的平静而平静下来。
九
可不成想,我外甥女伊诺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毫无征兆毫无铺垫,让我老姐许玉兰不知所措。不知谁说过,真实的生活比小说更离奇。朱雪儿说,一件事儿一开始离奇了,发展下来往往就离奇。她的话我明白。伊诺认识李小溪的头天晚上,做了个美梦,梦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生牵着自己踩着红地毯走向婚姻的殿堂。朱雪儿说,生活中,或许果真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王国。
伊诺的行为委实不可思议,她不但与李小溪重新加上微信,还频繁地出去幽会,比“脱恋”前愈加亲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心情好起来,脾气也好起来,与李小溪捐弃前嫌的同时,与她老妈许玉兰也捐弃前嫌,仿佛变了个人。
老姐气急败坏地劝阻,伊诺却心平气和地应对,而且显露出久违的娇嗔。伊诺说,老妈呀,我都而立之年了,自己的事做过主张吗?没有呀,读书的时候就别说了,处对象也依着你的条件要求,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要不然我会成为三十岁的剩女吗?老姐说,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个绝对不行。伊诺说,不要说得那样恐怖嘛,他是医生,你知道吗?医生,治病救人的医生。老姐说,别跟我提医生,你没听说过肠科的医生死于肠癌,肝科的医生死于肝癌吗?伊诺说,老妈呀,你要是顽冥不化,我就搬出武器来了。伊诺说起相关法律,然后强调,公民享有恋爱自由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干涉公民自由恋爱。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父母大人。老姐说,不要跟我来这一套,除非脱离母女关系。
据老姐说,伊诺如同换了一个芯片的智能机器人,判若两人。出现这种状况,我也很是震惊。我主动跟伊诺微信过,真是说不出滋味。你说要慎重考虑,她说慎重考虑过了。你说再冷静下来想想,她说冷静不下来了。你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你说你为什么改变态度?她说感情的事说不清楚。我将伊诺的变化说给朱雪儿听,朱雪儿说,一个人忽然来个大转弯,或许发生了某种颠覆性事件。我揣摩着,到底发生了什么颠覆性事件?据老姐说,伊诺是连续出去两个晚上,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我是知道的,此前的一个来月,删除了李小溪微信一个来月以来,伊诺下班后,晚上从不出去玩儿,在家里拼命跑步,毫无联系迹象。那两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晚上,伊诺都是十一点左右回家的,在回家之前的那个时间段里难道果真发生了颠覆性事件?会不会是李小溪请个托儿,像电视剧那样,由他演了一出英雄求美?要是这样的话,或许让伊诺认定李小溪为“真爱”了,再联想起认识之前的美梦,以为是宿命,以为是天意了,天意不可违,便不管不顾地捐弃前嫌言归于好。朱雪儿说,你的想象真丰富,却落俗套了。
老姐是习惯思维,她断定是李小溪给伊诺灌了迷魂汤。爱情迷魂汤是毒药,喝多就迷糊不清,傻乎乎的。伊诺说话的语气、神态有些嬉皮笑脸的。老姐心里发慌,难道真傻了?老姐就想尽办法,千方百计让伊诺清醒过来,她自己劝阻无效,又要求我姐夫伊志明想办法。其实,我姐夫伊志明也未袖手旁观,他也劝说过,面对妻子的要求,便显出无奈的神色,摇摇头,牙痛似的吸口冷气。老姐说,就你这样子,我以后不和你那个了。我姐夫明白那个是哪个,就潦草地给出了个点子。晚上,我姐夫在我老姐身上那个的时候,我老姐忽然说,你去医院揍他一顿吧,差点将我姐夫吓下身来。这一段当然是我猜测的。我前妻杨爱珍曾这样说过,我便觉得我老姐也会这样说的。还有一个依据是,我老姐下岗后消沉,目光变得浑浊,脸色也逐渐灰暗干涩,一点不爱打扮,不怎么女人了。而我姐夫虽然是个书痴,私下里见着异性却很来精神,有回我无意中看见他在街上溜达,目光极不安分守己。婚姻中有点年纪的男女,某些需求往往有所出入。猜测当然不一定准确,不过邀请我表姐来劝说伊诺,确实是我姐夫出的点子。
伊诺知道来客是表姨,也知道表姨夫不到四十岁就患结肠癌去世了,便觉得老妈头脑不灵清,自惹晦气。劝说也是坐在客厅进行的,与三年前我去劝说伊诺一样的场合,窗外是鸽子山风景区,不过不是秋天,一派暮春景色。不一样的是伊诺,她心里觉得晦气,也就不管长辈不长辈、礼貌不礼貌,在脸色、言语上一点情面不留。我表姐是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嘴巴上哪是伊诺的对手。伊诺反守为攻,我表姐劝一句,她反驳一句,咄咄逼人,没几个回合,我表姐就显出劣势来,结果弄得昏头涨脑哑口无言。也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言及过往撩拨起对已故男人的相思之情,也或许以为伊诺真心不能“冒险”嫁与李小溪便以“动之以情”的方式给敲敲警钟,我表姐居然抹起眼窝子来。伊诺心说晦气,站起来冷冷走开了。我表姐意识到无有效果,甚是歉意,对老姐赠送的一瓶香水、两斤乌贼干不肯收受,老姐只得硬给。
老姐无法可施,就将矛头调转直指灌迷魂汤者李小溪,我姐夫自然不敢去医院揍人,老姐便扬言要亲自出马。伊诺说,你如果敢去医院,我跟你没完。伊诺表情上虽然不怎么愤怒,落言却很重。我也反对老姐去医院闹,那不仅于事无补,传扬出去对伊诺也不利。即便闹跑李小溪,伊诺终究还要嫁人的,一个母亲泼妇得那样恐怖,是会影响女儿处对象的。老姐听进去了,便改变方式,要把李小溪约出来训斥。伊诺也不干,说你要敢去见他,我跟你一样没完。
找李小溪闹,老姐多少有点忌惮,所以事先放声试探伊诺。给李小溪的母亲季淑真打电话就省略了试探环节,秘密行动了。老姐原本要阐明立场,要求季淑真管教好儿子李小溪,别再不要脸地黏伊诺。老姐的立场阐明了,嘴巴却比不上季淑真厉害。季老师说,妹子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婚姻是有缘分的,有缘拆是拆不散的,你说呢?季老师说,妹子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做父母的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说呢?季老师说,妹子啊,其实孩子的终身大事,我们做父母的都是旁人,主要由孩子自己决定,你说呢?季淑真语气友善,却柔中含刚,你说呢你说呢,不大好回答,老姐很快就败下阵来。尤其那最后一句,让老姐想起伊志明追自己时父亲说过的话,便觉得受人教训,有些自取其辱了。讲话水平确实不如人,自己只会说些死话,境界格局都不如对方,老姐伤及自尊心,委屈得眼窝发潮,于是草草收场掐断手机。不通话也罢,人家还以为是匹老虎呢,通了话,树林里跳出来的却是只猫咪。老姐觉得通话效果极差,便要求我给季淑真打电话,要求她管束好儿子,不要死皮赖脸缠伊诺。老姐说,那个女人讲话厉害,你先要想好怎么跟她讲。我只见过季淑真的照片,想见见真人,说这样的事电话里不好说,还是找个机会面谈为好。老姐说,也好,抓紧时间跟她谈,让她儿子死了心。
可是我还没有和季淑真谋面,她儿子李小溪却要约见我老姐了。
李小溪是打电话来的,自报家门,说他是伊诺的男友李小溪,今晚上想见见许阿姨,请许阿姨赏脸。老姐立刻产生了受到某种挑战的感觉,厉声答应下来。李小溪说,谢谢许阿姨,过一会儿给您发去见面地址。老姐鼻孔里嗤一声关了手机。老姐答应下来后就给我打电话,打电话时已经毫无受到挑战后刻意表现的那种类似于谁怕谁的气概了。也许觉得自己“嗤了一声”表意不明,老姐问我那小子会不会发来地址?我做简要分析,然后说肯定会发来的。老姐心里一下没底了,问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我说你要表达鲜明观点,这事不可能,绝无可能,让对方知难而退,就达到目的了。我们通话尚未结束,老姐发觉手机里有动静,说可能是那臭小子发来地址了。老姐看过信息又打来电话,说果真发来地址了,时间7点,菖菖咖啡厅八号小包厢。我强调说,态度一定要坚决,千万别让那小子误以为还有一丝一毫希望。
晚上,我在石塘乡文化站房间里等待老姐的电话,她说面谈后马上给我打电话。等电话期间,我靠在床上翻看手机里季淑真、李凯敏、徐开来、李小溪的照片,前三张是朱雪儿转录于校史办公室电脑里的,后者是伊诺发来的。我看了一会儿照片,朱雪儿找我微聊了。朱雪儿心情又不好,也许“叹流水兮落花伤”吧,她发来灯光中窗台上的山茶树,仅剩一朵蔫花儿了。朱雪儿那房间的窗台上,有一盆山茶花,还有两盆多肉,我就知道这么多。相比之下,她县城的两居室我要熟悉一些,客厅里也有跑步机,卫生间装有司诺帝花洒套装淋浴器,椭圆形粉色亚克力浴缸。室内花花草草,至少有十二盆多肉植物。套房玄关那儿,装着一面大镜子。我和朱雪儿文字微信了一个多点钟,又微信视频,视频到有些暧昧的程度。朱雪儿做了个鬼脸,晚安晚安,便掐断了,时长十分五十二秒。
老姐是十一点一刻打来电话的。电话一接通老姐就说,你不要找季淑真谈了。我很是莫名其妙,问怎么啦?老姐说,什么怎么啦?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找季淑真面谈了。我说,我听不懂呀,你今晚谈得怎么样?老姐笑了一声说,以后再说吧。我说,到底怎么回事?老姐说,什么怎么回事?谈得不错,你就不要找季淑真谈了。老姐居然也有什么事瞒我,我糊涂了,不耐烦地说,那好那好。老姐听出我生气了,便软下声腔,这个事真不好说,以后再说吧。
十
朱雪儿依旧关心我外甥女伊诺处对象的事儿,她追问伊诺发生那样的大转弯到底是什么原因?这让我非常为难,不但伊诺大转弯,老姐也大转弯了,一家人都大转弯了,他们正思忖着筹备婚事。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了解老姐的脾气,不论李小溪如何表现,她都会拼老命反对,后来老姐和我说了,原来是那样呀,我极度惊愕。可是,老姐封了口的,相当严肃地对我说,绝不能跟任何人说。我也觉得兹事体大,不可与外人道,自然也包括朱雪儿。因此,面对朱雪儿的追问,我只得敷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朱雪儿只知伊诺发生了大转弯,老姐也改变了态度我没和她说。朱雪儿就揣摩起来,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所谓的爱情魅力,虽然他们一个多月没联系,但无法忘记对方,深受折磨,于是就豁出去,重归于好了。那再一种可能呢?我问。朱雪儿说,再一种可能就是发生了颠覆性事件。我说,你分析得挺好嘛,不过我也不清楚。朱雪儿说,你是清楚的,你不要告诉我,让我猜吧,测测我的智商。
也许朱雪儿还是侧重于前种可能,居然说起她自己的婚姻,此前是从不提的。我以前只听过他们离婚的传闻,是她前夫疑心病过重所致,并将传闻说给朱雪儿听,她听后不置可否,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现在朱雪儿主动说起来,说她前夫疑心病确实很重,不过导致他患上疑心病她也有责任。朱雪儿就把她恋爱的事跟我说了,说恋爱时隐瞒什么往往会影响婚姻幸福,希望伊诺千万要慎重考虑。虽然朱雪儿多次提到乳腺癌,但这样的事仍然令我惊诧。在朱雪儿看来,她恋爱时的隐瞒同李小溪的隐瞒差不多,她外祖母还有大姨都因乳腺癌去世,而恋爱时她并没有跟前夫说,结婚后前夫问及时她才说出来。我想及朱雪儿的一些言行,鼻腔里一阵酸涩。朱雪儿说,婚前隐瞒了什么,会影响夫妻之间信任关系的建立,而缺乏信任的婚姻往往会弄得一地鸡毛。朱雪儿像说别人的事一样,几无情绪。我说,你为什么要隐瞒,当时怎么想的?朱雪儿说,我说过了,每个人内心都有一角隐秘,你理解吗?朱雪儿似乎有点故弄玄虚,我俩就是这样,即便对方故弄玄虚也不会反感。我说,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们是你隐瞒,他们是李小溪隐瞒。朱雪儿说,婚前不论哪一方隐瞒,都会给婚姻留下阴霾,人是会变化的,婚姻中的人变化更快。
显然,朱雪儿的现身说法是为我外甥女好,我有点儿感动。我说,也许李小溪不存在隐瞒不隐瞒了。朱雪儿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她察觉到了,于是将注意力集注到第二种可能。朱雪儿说,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颠覆性事件呢?不过,你不要和我说,让我猜吧,测测我的智商。我说,我也不知道啊。朱雪儿说,我知道你是知道的。
一个庸常的月夜,朱雪儿约我出去走走,结果我们就走到学校后面南坪山那个草坪。朱雪儿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管白天夜晚,都喜欢独自逛,从不约我一块儿去。穿着白色连身裙的朱雪儿走在前面,看上去轻飘飘的。有时,我发现她在月色中那样轻盈地飘游,不由得想起我老姐说她像个妖精,心里就稍稍有些发慌。我老姐不止三次说过她是个妖精,且以为我被大我三岁的妖精迷住了才离婚的。其实我和杨爱珍离婚,是因为我不想出国,不想去南非,当然也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也许看多了古书,看多了电视剧,在我的感觉里,妖精也好,鬼怪也好,行走起来总是飘飘袅袅的。当然,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什么精怪,也不认为朱雪儿是个妖精。不过,在这个月影婆娑的夜晚,朱雪儿似乎掌控着什么,似乎有些先知先觉。我们在柳树成荫的堤坝上走了一会儿,然后穿过学校爬上南坪山,结果就到了李凯敏他们三人抛皮球的那个长满结缕草的天然草坪。
我们在草坪上坐下来,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满世界溶溶月色。
先是说抛皮球的事儿,李凯敏他们三人在月色中闪现,我时不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然后提起伊诺和李小溪,伊诺为何发生那样的大转弯呢,我真的不能和朱雪儿说吗?我知道,那些相关的人所以说出来都是万不得已。季淑真是万不得已,要是她不说出来,儿子李小溪就终身不娶了。李小溪也是万不得已,要是他不说出来,就会失去心爱的伊诺。朱雪儿说,我知道你不会说的,就让我猜吧,我想好了,想了三天三夜。我说,好啊,猜吧,不过猜对猜不对,也不会知道的。朱雪儿说,李小溪的生父不是李凯敏。我有些惊悚却平静地说,不是李凯敏是谁?朱雪儿说,难道是徐开来?我依旧有些惊悚却平静地说,这可能吗?季淑真、徐开来怎么可以这样呢?朱雪儿说,如果李小溪的生父果真是徐开来,那么也有两种可能。我说,哪两种可能?朱雪儿说,一是徐开来和季淑真偷情来着,一是这一切都是李凯敏的安排,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我听后毛骨悚然,却依旧平静地说,你想象力真丰富,也许猜对了,也许猜不对。
我挪远了点,朱雪儿却挨近了点,彼此仍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朱雪儿说,三十年前,季淑真在这儿“一球定终身”,今晚上我们来个“一球判对错”。她说着站起来,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小皮球来,说让我来抛吧,抛向你,抛着就是猜对了,抛不着就猜错了。我愣怔了一下也站起来。朱雪儿踩着柔软的结缕草,轻飘飘地向前面走去,走到一棵老松树旁边转过身来,将手上的小皮球朝我抛来,在溶溶月色中划出一条含糊不清的抛物线……
选自《黄河》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