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哲学的三种解读模式
2018-10-21张连富
张连富
摘要:
在西方哲学史上,休谟首先是以伟大的怀疑论者身份出现的,“休谟哲学”也是以摧毁一切知识的“怀疑主义”的形式出现的。这一情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上半叶康普·斯密提出对休谟哲学的富有启发性的“自然主义”解读为止。围绕着休谟的经验论、怀疑主义以及自然主义之间的不同关系,对于休谟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出现了三种解读模式:第一种把休谟哲学解读为最为彻底的经验论和怀疑主义哲学;第二种把休谟从英国传统的经验论中解放出来,把休谟哲学看作是一个协调一致的自然主义体系;第三种则是把休谟哲学看作是前两者的综合或者折中,认为休谟哲学包含了两种相互冲突矛盾的学说。
关键词:
休谟;经验论;怀疑主义;自然主义
中图分类号:B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4-0045-08
Three Modes to Understand the Philosophy of David Hume
ZHANG Lianfu
(School of Philosophy & Social Development,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Abstract: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David Hume appeared as the great skeptic, thus his philosophy turned out to be the skepticism destroying all forms of knowledge, until K.Smith put forward his inspiring analysis of Humes philosoph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turalism in the first half of 20th Century. There are three ways to understand the philosophy of David Hume surrounding his empiricism, skepticism, and naturalism: his philosophy is regarded as the extremest empiricism and skepticism philosophy in the first version of understanding; the second one frees his philosophy from the traditional British empiricism, viewing his philosophy as a coordinated system of naturalism; and the last one is the combination of the other two contradicted theories.
Key words:
David Hume; empiricism; skepticism; naturalism
休謨哲学在西方学术界曾经一度被理解为一个单纯的经验论体系,而且这个经验论体系由于自身无法克服的问题和矛盾,陷入了极端的怀疑主义,导致了怀疑主义的危机。按照这种解读,休谟哲学的贡献仅仅在于,它把洛克、贝克莱的哲学原理推到极致,把蕴含在里面的怀疑主义结果给揭示出来,从而揭示其荒谬性。休谟哲学很好地揭示了一种过时了的哲学的问题,但自身并没有任何积极的、建设性的主张。根据这种怀疑主义的解读,休谟哲学是消极的,破坏性的,因此也是一个极端的怀疑主义体系。但是到了20世纪,自从康普·斯密提出对休谟哲学的“自然主义”解读以来,学者们越来越倾向于接受康普·斯密的自然主义解读模式,把休谟哲学解读为一种积极的、富有建树的自然主义体系,拒绝传统的怀疑主义解读模式。正如William Eward Morris和Charlotte R. Browm 在“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词典”的“休谟”词条中所归纳的:“今天,哲学家们把休谟看作是哲学自然主义的彻底拥护者,看作是当代认识科学的先驱。”[1]这一概括无疑是非常准确的,代表了当今西方学术界对休谟哲学的主流看法。
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现代学者们对于休谟哲学的理解是一致、没有分歧的,恰恰相反,他们对于休谟自然主义的理解非常不同、甚至争锋相对。当代学术界对休谟哲学的理解,一般围绕以下几个问题展开:休谟哲学的实质是什么?它是一种经验论、因而也是一种怀疑主义,还是一种自然主义?它只是把洛克、贝克莱的经验论哲学发展到其逻辑结果,还是另外建立了一套独立的自然主义体系?根据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学者们主要形成了以下三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休谟哲学本质上是一种彻底的经验论体系,它把洛克、贝克莱的经验论发展到极致,并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怀疑主义;第二种观点则认为,休谟哲学不是英国经验论发展的结果,甚至不是经验论的,而是一种关于人或者人性的普遍理论,或者是建立在自然主义之上的一种常识理论,因此本质上是一种自然主义;第三种观点则是以上两种观点的综合或者折中,认为休谟哲学既不是单纯的经验论,也不是单纯的人性科学或者常识论,而是两者的综合或者杂糅,并且,由于两者并不能协调一致、统一起来,因此休谟哲学是一个充满内在矛盾、张力的体系。
一、第一种观点:休谟哲学是英国经验论的逻辑结论
对于休谟哲学的解读,在西方哲学史上,首先出现的是这样一种观点,它是英国经验论(甚至是整个近代认识论)发展到极致的逻辑结果,是把洛克和贝克莱的经验论推到极致的必然结果。其代表人物有:托马斯·里德(Thomas Reid)、康德、格林(T.H.Green)、伯特兰·罗素等等。
首次在哲学上对休谟哲学做出严肃回应的是托马斯·里德。在里德看来,整个的休谟哲学体系是一个纯粹消极的怀疑主义体系,没有任何积极的建树
关于托马斯·里德对休谟怀疑主义所带来的巨大毁灭性的描述,可参见里德的第一部哲学著作《按照常识原理探究人类心灵》中的“献词”,在那里,里德把休谟哲学称为“绝对的怀疑主义”。参见托马斯·里德著,李涤非译,:《按常识原理探究人类心灵》,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休谟哲学的这种怀疑主义本性表现在他对心灵、物质实体以及因果关系的否定上,并且,里德认为,这种怀疑主义哲学主要来源于休谟的经验论——但他仅仅把它看作是一种观念理论,这种观念理论和近代的观念理论传统是一致的[2]。休谟的极端怀疑主义是他把近代观念理论发展到极致的结果。里德认为,不论观念来源于——不管是天赋的,还是来源于后天经验——只要它被当作是我们知识的直接对象和最终根据,挡在两种实体(即物质实体和心灵实体)之间,就必然会导致彻底的怀疑主义,导致整个形而上学和科学大厦的崩溃
因此,按照这种理论,不管是我们今人所谓的唯理论者,还是所谓的经验论者,不管是笛卡尔、马勒伯朗士,还是洛克、贝克莱,都是观念理论者,都是休谟的先驱,或者说,为休谟的怀疑主义做好了准备。。如果说近代形而上学的危机是超越危机,那么这种观念学说就是超越危机的罪魁祸首,正是观念横亘在心灵和物质、主体和客体之间,挡住了我们的心灵,使得它无法超越自身,通达外部的有形世界。而且,在里德看来,这种观念理论只是哲学家的假设或者虚构,“观念”一词只是在哲学家的认识中出现,并不会出现在普通大众的脑海中,它完全是哲学反思的产物,因此是没有根据、多余的东西,是哲学家虚构出来的。因此,如果把休谟的自然主义理解为休谟拒斥和攻击形而上学的企图,那么这就表现在,他把近代的观念理论发展到极致,结果则是彻底否定外部(物质)世界和内在(心灵)世界的存在,彻底摧毁我们的日常生活所依赖的常识信念。
康德则把休谟看作是“批判哲学”的“先行者”,认为他是第一个提出并实施了对理性及其概念(因果性)的有效性根據进行检验和考察的哲学家——虽然他得出了完全消极、并且也是“错误”的结论。在康德看来,里德没有理解休谟的真正意图,错误地以为休谟的目的只是否定一切知性概念的正确性和有效性,摧毁一切形而上学、自然科学的基础和我们的生活得以维持的常识信念,可实际上,休谟并没有否定像因果性、实体、共相一样的知性概念的实在性和有效性,而只是对它们的理性根据提出了质疑[3]。如果说只要那些知性概念仍然保持着它们的有效性和实在性,形而上学的可靠性和稳固性就能得到保证,那么休谟就不能算是形而上学的破坏者,休谟哲学也算不上完全消极的怀疑主义体系。休谟并没有否定知性概念的实在性,而只是否定了它们的理性或者先天根据,而代之以主观的经验根据。休谟的怀疑主义不是对知识和形而上学本身提出了挑战,而是对它们的根据提出了挑战,因此回应的方式不应该是回到休谟之前,无批判地、直接地把知识和形而上学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而应该重新考察理性,考察知识和形而上学的根基。
19世纪的新黑格尔主义者格林(T.H.Green)和格罗斯(T.H.Grose)也把休谟哲学看作是一个单纯的怀疑主义体系,而这与他们把休谟简单地归入洛克-贝克莱的“英国经验论”的模式下密切相关[4]4。他们认为,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的经验论哲学在哲学发展中构成了一种被替代的经验主义阶段[5]xxvii。因此,休谟的怀疑主义是英国经验论的完成形态,是后者的必然归宿。它的出现意味着英国的经验论走到了尽头,将要被一种新的哲学形态,即康德的先验哲学所取代。实际上,他们的休谟解读更接近里德,而不是康德和黑格尔
康普·斯密、Don Garrett、 保尔·拉塞儿显然把格林的解读和里德的休谟解读看作是一脉相承的,但也有学者,如艾耶尔,持反对意见。艾耶尔说:“格林编辑和出版了休谟的《人性论》,并写了一篇很长的序言,其主要目的是要推翻他所编的这本书的观点。可是他攻击休谟的观点却几乎与里德的毫无共同之处。”参见阿尔弗雷德·艾耶尔著,曾扶星,郑莹译:《休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30页。。
到了20世纪,把休谟哲学看作是英国经验论的逻辑发展的代表是逻辑分析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罗素认为,休谟哲学是英国经验论发展的一个逻辑结果,它“把洛克和贝克莱的经验主义哲学发展到它的逻辑终局”[6]196,并得出了怀疑主义的结论。休谟从经验论出发,对经验论的逻辑基础即归纳推理进行批判性的考察,并得出了完全消极的结论:归纳原理本身不能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不能根据经验论建立起来,因此整个的近代经验主义哲学都没有建立在一个坚实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一个没有根据的假设之上。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人试图通过抓住自己的头往上提,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提起来——是根本行不通的。这不仅威胁到了整个的经验主义哲学,而且威胁到一切经验科学。但罗素并不认为,休谟的怀疑主义意味着整个经验主义的破产,而仅仅意味着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破产。而且,后来的理性主义哲学,如康德、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也没有解决休谟的难题。对罗素来说,休谟无疑是拒斥传统形而上学和现代知识批判的先驱,因为他坚持只接受经验所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只接受和承认为感性经验所检验和证实的知识或者观念,反对形而上学的超验知识和观念。休谟的自然主义立场是他的彻底经验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但休谟的经验论仍然是传统的,并且最终导致了怀疑主义,间接促成了19、20世纪非理性主义的“猖獗”
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整个十九世纪内以及二十世纪到此为止的非理性的发展,是休谟破坏经验主义的当然后果。”参见罗素著,马元德译:《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211页。。在罗素看来,传统经验论之所以不可避免地陷入怀疑主义危机,是它没有利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把数学和逻辑吸纳到经验主义哲学当中来。
中国的学术界基本上也是把休谟的自然主义看作是经验论的,看作是英国经验论发展到极致的必然结果,而这样的解读显然是里德-格林式的。这里只举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刘放桐、俞吾金先生在为阎吉达的《休谟思想研究》写的序中说,休谟是“英国经验论哲学的集大成者”,“休谟以无比明晰透彻的思路把整个经验论哲学引向极端,从而为以后哲学的发展指明了一条走出迷津的道路;这不仅因为休谟以怀疑论者的姿态审视了传统哲学提出的一系列重大的问题,通过对因果关系的必然性的否定,从根本上摧毁了传统形而上学大厦的基础……休谟的怀疑主义不仅把康德从莱布尼兹-沃尔夫的温馨的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过来,从而影响了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而且也为肇始于孔德的现、当代的实证主义思潮和滥觞于罗素、维特根斯坦、摩尔等人的语言哲学打开了思路。”[7]这种观点基本上代表了国内学界对休谟自然主义或者怀疑主义的理解,但这显然不过是里德的休谟解读的简单重复和背书而已。按照这种观点,休谟的怀疑主义以经验论哲学为基础,是把英国经验论发展到极致的必然结果。而休谟的自然主义(即拒斥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就体现在他以经验论为武器,重新审视传统哲学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并且否定了因果推理的必然性。
总之,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们把休谟哲学看作是经验论的,把它看作是英国经验论发展到极致的逻辑结果。按照这种观点,休谟哲学是近代经验论的必然归宿,它虽然以经验论为出发点,可最终却终结了它。但问题是,经验论并不必然导致怀疑论,也并不必然拒斥形而上学,这一点从洛克和贝克莱的经验论体系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的体系既是经验论的,也是传统形而上学的。
二、第二种观点:休谟哲学不是经验论的,只不过是一种关于人或者人性的普遍理论,或者是一种常识理论
第一种解读模式把休谟哲学仅仅看作是经验论的,而这种经验论由于不能真正解决近代的认识论问题,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怀疑主义。这就不可避免地把休谟看作是一个彻底的怀疑论者。这种解读遭到了现当代休谟学者的强烈反对,与上述观点相对应,他们提出了另一种争锋相对的观点:休谟的自然主义不是经验论的,也不涉及认识论,不关涉心物二元论的问题,而只是一种关于人或者人性的普遍理论,或者是一种常识理论。而这一观点的开拓者,正是康普·斯密(Kemp Smith),康普·斯密最著名的追隨者是巴利·斯特德(Barry Straud)。另外,这种自然主义解读在我们中国学术界也能找到一些追随者。
对休谟哲学的上述怀疑主义解读,尤其是里德和19世纪中叶的新黑格尔主义者T.H.Green的解读,引起了康普·斯密的强烈不满。康普·斯密认为,休谟哲学从根本上说不是对英国经验论,即由洛克所建立起来、贝克莱所发展和推进了的经验论的继承和发展,因此主要地不是经验论哲学,而是这样一种自然主义哲学:我们的一切活动,包括思维、道德、认识、推理等等,不是由理性决定的,而是由情感、感受、自然本能或者欲望决定的,人主要的不是理性的动物,而是情感的动物;理性并不能对我们的自然信念的权威提出挑战,而且,它只有服从它们时才是有效的,就是说,它是依附并服务于它们的[6]11。休谟不是常识信念的反对者和攻击者,而是它们的坚定捍卫和拥护者,他之所以反对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就是因为他发现,理性不足以把它们建立起来,不足以抵抗怀疑主义的威胁和攻击。在休谟这里,一切旧的价值系统都没有被颠覆,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基:在过去,一切价值和知识都建立在理性之上,现在,休谟把理性所必然导致的怀疑主义危机给揭露出来,并把它们重新建立在自然本能和情感的基础之上。因此,休谟的自然主义不应该理解为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拒斥,而应该理解为对传统理性主义的拒斥或者颠倒。休谟并不关心传统的形而上学问题,如心物关系问题、上帝和自然的关系问题、上帝的存在问题等等,而只关心我们的日常信念能不能牢固地建立起来、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实践如何得以可能的问题。这样一来,康普·斯密就完全取消了传统解读者(里德和康德)的“休谟问题”,把休谟哲学解读为完全没有问题、像里德的常识论一样的常识哲学。
康普·斯密最著名的追随者是巴利·斯特德,他也反对把休谟看作是一个单纯的经验主义哲学家,而主张把他看作是一个人性哲学家。他认为,休谟的自然主义主要不是一种经验论,更不是对英国经验论的终结和归谬,而是一种关于人或者人性的普遍理论。休谟并不关心形而上学问题,也不关心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如心与物、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而旨在提出一套关于人的普遍学说
斯特德认为,休谟和马克思、弗洛伊德一样,旨在提出一种关于人或者人性的普遍理论:“理解休谟哲学的关键就是要看到他恰恰以比方说弗洛伊德和马克思所用的那种方式提出了一种普遍的人性理论。他们都寻求对人们思想、行动、感觉和生活的各种方式的一种普遍的解释。”参见Stroud, B., Hume,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77:30。
,以便对人的各种现象和活动做出自然主义的解释。同时,休谟也不像当代的实证主义者所理解的那样,拒斥形而上学,把哲学仅仅看作是一种关于语言和逻辑分析的科学理论。斯特德并不反对休谟哲学中包含了某种经验理论或者观念理论,但他认为,它的目的和洛克一样,只是为了反对天赋观念论,坚持经验的后天起源说。因此,它只是一种观念学说,只是为了表明他在观念问题上的态度。休谟对观念的考察和讨论,不是为了解决形而上学问题,而是为了说明,“如果某些观念达于我们心中,那么它们是怎样以及为什么不可避免地达于我们心中。”[8]30而且,休谟的目的也不是概念分析,他“并不想对同时代人科学地思考世界和自己时所使用的概念和方法做什么分析或理性的重构。他想解答更基本的哲学问题,即人何以能获得对世界或自身的概念,以及何以竟能从科学上(或从道德、政治、宗教和美学方面)来思考这个世界或者他们自己的。”[8]30休谟的目的是对人进行科学的研究,以便对之做出自然主义的解释。对休谟来说,人的经验、知觉、观念、思维、意识等等,都只是人的各种现象,为我们对人的研究提供了各种材料和对象,并不具有认识论和存在论的意义。实际上,斯特德的这种解读在西方学术界非常具有代表性,是康普·斯密取消“休谟问题”的直接后果。它对中国的休谟研究也具有不小的影响,除了本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近代的心物二元论,影响着我们对休谟哲学的理解的就是康普·斯密和斯特德的休谟解读了[8]222。
从康普·斯密开始,休谟的自然主义和经验主义就被认为是相互对立的东西。孟斯(H.O.Mounce)同样在休谟的自然主义和经验主义的这种相互对立的关系背景下讨论休谟问题,不过,他所理解的休谟自然主义不是斯特德所说的休谟建立人性科学的企图,或者一套关于人或者人性的理论,而是常识主义。并且,他认为,康普·斯密所谓的休谟自然主义就是这样一种常识主义。孟斯反对把休谟解读为单纯的、里德意义上的自然主义者或常识论者,这是因为,他认为休谟哲学中不仅包含了自然主义,而且还包含与之相对的经验论。而且,他认为,自然主义和经验主义是不能兼容的,必然会引起冲突,休谟哲学中所包含的非常强烈的怀疑主义正是这种冲突和张力的表现和证明。孟斯看到,按照康普·斯密的休谟解读,休谟成了里德意义上的常识论者,而这不仅偏离了里德的意愿,也偏离了休谟本人的意愿。不可否认,休谟著作中确实包含了苏格兰常识论意义上的自然主义思想,但它里面也同样包含了与之不能兼容、相冲突的经验主义。在认识论上,这是两种相对立、不能协调起来的学说:“经验主义和苏格兰学派的自然主义不仅仅是不同的,而且是不相容的,因此,很难理解一个人如何可能仅仅通过补充前者而到达后者。因为对于苏格兰自然主义者来说,心灵是在它与超越于它的世界的关系中被理解的,而对于18世纪的经验主义者,世界则通过它在心灵中的反映中被理解。对于自然主义,心灵与世界的关系是意向性和目的论的。对于经验主义者,世界以准-机械论的方式印于心灵。对于自然主义者,心灵正是在我们应对一个独立的世界时显现其能力的。对于经验主义者,心灵是被私人的或主观的东西所塑造。对自然主义者来说,独立世界的存在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这样一个世界的存在为其整个哲学提供了背景。而经验主义者,因为塑造了心灵,在展示它如何认识一个独立的世界时具有巨大的困难。”[9]6因此,休谟哲学不是一个统一的体系,不具有一贯性和统一性。传统的经验论并不能解决知识的可靠性和客观问题,因为它无法解决心与物的割裂问题,无法超出经验的主观性,通达客观的彼岸世界,因此必然导致怀疑主义。因此,休谟的自然主义不是来源于他的经验论,而是与它在认识论上相对立的学说,是一种常识主义。
西方学术界的这种解读在中国学术界同样可以找到追随者,这里我主要以罗中枢和李伟斌先生为代表。罗中枢先生认为,休谟哲学的根本立场是从经验主义出发,包容了人本主义并渗透着怀疑主义的自然主义,而这种自然主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自然主义的经验论、自然主义的人性论和自然主义的怀疑论。休谟的经验主义是自然主义的经验论,与之前的洛克和贝克莱的经验论有着根本区别。在休谟的经验论中,经验并非终极的东西,自然才是取代上帝和理性的终极存在。休谟的自然主义的人性论则和康普·斯密所谓的“休谟自然主义”无异,指的是这样一种学说:“理性在人生当中并未起多大的作用,我们的信念或行动没有一种能够由传统理论所要求的那种方式证明是合理的。……自然才是最终的决定力量,习惯、本能、情感、欲望等等一切,最终都从属于自然。”[10]8休谟的自然主义的怀疑论表现在以下三点:“第一,立足于日常的经验,怀疑超验实体和解决超验问题的可能性;第二,凭借人的自然本性和倾向,怀疑理性的权威和作用;第三,诉诸于自然的茫然性,怀疑一切,包括怀疑日常经验和人的自然本性的可靠,怀疑人类认识和驾驭自然的可能,甚至怀疑怀疑主义哲学自身的怀疑力量。”并且,“这的确是一种彻底的怀疑主义,它之彻底,就在于最终将摈弃理性、经验等理论上的支点,甚至摈弃自己所奠定的以前理性和非理性因素为主要内容的人性基础,而把盲然的自然作为最后的、唯一的根据。”[10]12按照这种解释,休谟的自然主义是对人的一切现象的某种解释方案,并且是把一切都归于自然、把自然看作是世界的主宰的方案。这种观点显然受到斯特德的解读方案的影响。
李伟斌先生也认为休谟思想基本上是一个内部统一的整体,而它的本质就是一种自然主义,而这种自然主义就是指这样一种学说:“自然界赋予人的心灵一致的原始结构和倾向、情感。这一心灵的原始倾向、情感(无论是天生的自私和仁爱情感还是后天教化出来的对公共幸福的情感)比理性更接近于人性本能。整体上看,休谟最终对自然主义的诉诸是由休谟自己深厚的对自然神的宗教情感决定的,也是由其哲学所继承的两种强大的理论传统决定的:苏格兰道德情感学派和由洛克、贝克莱发展而来的英国经验论及其之中必然蘊涵的怀疑主义认识论。”[11]3具体而言,休谟的自然主义思想有三层含义:第一,“观念论式的自然主义”,这主要体现在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的拒斥上。第二,“将自然赋予人类心灵中的原始倾向、力量和构造并最终将不可知的自然界作为一切知识的根源”,把人类的一切现象都归于自然。第三,“休谟的自然主义不仅仅包括对心灵众多观念间逻辑关系的分析,对人的心灵的本能力量的分析和归结,还包括对人性与外界环境的关系,人与自然环境以及社会环境的关联互动的强调。”[11]5对休谟自然主义的这种界定显然偏离了休谟的本意,也偏离了作为一种基本的哲学观点的自然主义的本来含义,完全是一种主观的、没有根据的构造,因为它根本偏离了自然主义概念的基本含义。
三、第三种观点:休谟哲学既不是单纯的经验论,也不是单纯的人性科学或者常识论,而是两者的综合
当代的休谟解读者大多持这种观点:休谟哲学既不是简单的经验论,也不是单纯的常识论或者人性科学,而是同时包含了这两者,是两种的综合或者混合,并且,由于经验论必然导致怀疑主义,并且不能和常识论或者人性科学协调一致起来,所以休谟哲学不是一个协调一致、统一的体系,而是充满了内在的冲突、矛盾和张力,始终存在着怀疑主义危机。他们不再把休谟看作是一个单纯的经验论者,并因此是一个彻底的怀疑论者,也不把他看作是一个单纯的人性科学家或者常识论者,而是认为休谟哲学中同时包含了这两种成分。我这里主要以罗伯特·佛格林(Robert Fogelin )和孟斯(H. O. Mounce)为例,阐述这种观点。
為了反对康普·斯密和斯特德的上述自然主义解读,罗伯特·佛格林争锋相对地提出了他的“怀疑主义解读”。佛格林强调休谟哲学中的怀疑主义倾向,以对抗康普·斯密的彻底自然主义的解读方式。罗伯特·佛格林虽然反对把休谟理解为一个纯粹的自然主义者,而坚持休谟哲学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是一个怀疑主义体系,但他并不否认休谟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认为,休谟的著作中始终贯穿着一个建立人性科学的目标,虽然这一目标的寻求使得休谟不可避免地陷入怀疑主义的泥潭。按照这种理解,休谟并不关心形而上学问题,因此也不拒斥形而上学,而只关心提出一套关于人或者人性的科学理论。
佛格林认为,休谟的哲学体系中存在着怀疑主义危机,这种危机并非像里德和斯特德所以为的那样,产生于观念理论,而是休谟的人性科学本身所固有的,随着它的展开,它的怀疑主义后果必然会显现出来。休谟的怀疑主义危机本来就蕴含在休谟的自然主义方案之中,正如在传统的解读者那里,它本来就蕴含在近代的英国经验论或者观念理论之中一样。“休谟对人性科学的寻求自身产生了怀疑主义挑战,这种挑战对他的自然主义方案提出质疑。之前休谟说制作‘一个几乎是建立在全新基础(这一基础也是科学唯一可以安全立足的)上的完整的科学体系,现在他小心谨慎地说制造‘对条理化和纠正过的日常生活的反思。”[12]6休谟的自然主义方案的进行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皮浪式的怀疑主义,而只有依赖于大众的意见,即诉诸温和的怀疑主义才能摆脱这种怀疑主义危机,可是这种无奈之下不得不采纳的温和怀疑主义又会削弱前面的自然主义的抱负。佛格林进而论证道,由于休谟体系中的这种严重的不一致,为了理解休谟,就必须区分出不同的休谟来,根据休谟的不同动机,我们可以区分出四个休谟形象来:“第一个是自信的休谟,一个完整的人性科学的设计者。第二个是忧郁的休谟,深受他似乎无力动摇的皮浪式怀疑之苦。第三,我们有一个节制的(chastened)休谟,在期望中保持适中,对命运保持合理的满意。在休谟的著作中还有第四种声音或观点,重要却容易被忽视。这是忙于日常生活事务的寻常人们的观点:大众的观点。”[12]7它们随着《人性论》的展开依次出现:“在《人性论》的开篇,休谟是一个热衷于他所展开的新的人性科学的人。休谟的观点在回应他对人性科学的寻求向他显现出来的可怕事物时,经历了激进怀疑主义的转变。这就是大张旗鼓的怀疑主义。第三种观点产生于休谟的这一认识:激进怀疑主义不能通过运用论证来反对它而得到处理。当材料被置于论证性的基础之上,皮浪主义者总是获胜。对休谟来说,滑向激进怀疑主义只能通过在某种程度上向我们的一种流行倾向(vulgar propensity)——相信没有建立在可靠论证基础上的事物,并且,更深层次地,甚至相信与可靠论证相反的事物——屈服来对抗。”[12]7因此,休谟哲学中存在着深深的不一致和矛盾,存在着深深的怀疑主义危机,而这种危机是由他贯彻始终的自然主义方案导致的,因此也是不可化解的。
和佛格林一样,孟斯的休谟解读也是针对康普·斯密的。他认为康普·斯密的休谟解读有两个缺陷和毛病。第一,康普·斯密错误地把休谟哲学解读为一个统一的、协调一致的整体,一个贯彻一致的自然主义体系——这个整体的各个部分之间不存在冲突和张力。这是因为,他错误地否认休谟哲学中包含了经验主义。“康普·斯密承认《人性论》的开篇具有经验主义的倾向。但他论证说,这些观点只不过是暂时的,只有在由后来出现的那些观点补充之后才能得到合适的理解。问题在于,经验主义和苏格兰学派的自然主义不仅仅是不同的,而且是不相容的,因此,很难理解一个人如何可能仅仅通过补充前者而到达后者。”[11]6但在孟斯看来,休谟哲学绝不是只包含自然主义或者常识论,而是还包含了另一个重要的学说,那就是英国的经验论学说,正是这种经验论学说导致了怀疑主义危机。这是可以从休谟哲学中深刻的怀疑主义结果和危机得到证明的。而且,由于它们两者是不相容的,决不能协调一致,因此,同时包含了它们两者的休谟哲学不是一个一贯的、统一的体系,而是充满了紧张的张力、冲突。
第二,康普·斯密“没有把两种非常不同的自然主义区别开来。在休谟著作的更为深刻的方面出现的自然主义与在很后、即在十九世纪期间得到发展的科学自然主义或实证主义是非常不同的。但康普·斯密从未把两者清晰地区分开来,有时甚至把它们看作是可互换的。这样,他也就模糊了他对经验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的对比,因为科学自然主义是经验主义的一个发展”[9]5,而十八世纪的苏格兰常识主义或者自然主义却是与经验主义相对的,是为了克服经验主义必然带来的怀疑主义危机而产生,因此也可以说是科学自然主义和实证主义相对的。孟斯认为,“在休谟著作中的更为深刻方面出现的自然主义与苏格兰自然主义者的自然主义是一样的。这是本质地知识论的。”[9]8而科学的自然主义或者实证主义,则“是一种关于作为一个整体的实在自然的学说。它在本质上是形而上学的,尽管它总是假装去攻击形而上学。它主张实在性与自然有相同的范围。”[9]9按照这种科学的自然主义的观点,实在为自然所穷尽,而自然则完全为自然科学所探究,为自然知识和经验所穷尽。因此,我们的知识完全来源于我们的经验和推理。这种自然主义或者实证主义的一个极端例子是杜威,他认为,“经验与整个宇宙是可互换的,而且,自然科学提供了一种宇宙得以完全展开的方法。”[9]9这种科学主义或者实证主义,在孟斯看来,是18世纪的经验论的一个发展。显然,孟斯是以常识论的自然主义反对科学的或者实证的自然主义。
由此可以看出,这种解读基本上没有超出前两种解读观点,只是它们的某种综合或者折中。
四、小结
以上是对学术界关于休谟哲学的三种解读模式的介绍。一般而言,传统的解读者把休谟解读为洛克意义上的经验论者,认为休谟不过是把洛克的经验论哲学贯彻到底,把其中所蕴含的怀疑主义内涵给充分发挥出来,因此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不可接受的、荒谬的怀疑主义结论。因此,休谟哲学代表了一种过时了的哲学形态的终结。现代的解读者则不再把休谟哲学看作是经验论的,也不把休谟哲学的结果看作是哲学上的怀疑论,而是把休谟哲学看作是一个积极的、建设性的人性科学体系,把休谟从他所在的17、18世纪英国经验论传统中抽离出来,认为休谟所关心的并不是近代的认识论和形而上学问题,而是如何建立一套关于人的普遍理论,如何对人的方方面面做出合理的、全方位的解释的问题。在他们看来,休谟并不关心近代的超越或者心物之间的沟通问题,只关心如何提出一套普遍的解释理论,以便对人的方方面面做出全方位的、合理的解释。现代的休谟解读都没有超出这两种范式,只不过有些是其中一种范式的典范,而另一些则是两种范式的混合或者折中。
傳统的休谟解读者虽然正确地看到了休谟拒斥传统形而上学的动机,可是却由于自身的形而上学立场,没能发现休谟在许多问题上的富有创造性的洞见——这一点可以从他对20世纪的一些重要的哲学运动和思潮的影响可以看出来,忽视了休谟对新形而上学的正面建构,因此把休谟哲学解读为一个完全消极的、破坏性的,没有任何建设性和积极目的的怀疑主义体系。而且,他们往往把休谟理解为一位洛克意义上的经验论者,认为休谟只是毫无批判地接受了洛克的经验论原则,然后把这些原则贯彻到底,把其中所蕴含的怀疑主义危机给揭露出来。可是,经验论的危机在贝克莱的“非物质主义”思想中就已经暴露无遗了,休谟的目的绝不会只是把经验论的危机全部揭露出来,绝不可能是纯粹消极的、破坏性的。现代的休谟解读者虽然开始重视休谟对新科学体系的建构,可是却把他贯穿始终的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拒斥给忽视了,因此并没有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理解休谟对人性科学或者道德科学的正面建构。他们把休谟从他所在的时代抽离出来,不再关心休谟哲学得以产生的时代背景,也不关心休谟所处理和面对的根本问题。这样就难免把休谟解读为一个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心理学家或者人类学家,而不是一个关心人类基本问题的哲学家。这样的解读无疑是偏离了休谟哲学本身。
总之,从休谟在世时对里德、Beattie等人的批评做出的回应可以看出,休谟并不认为自己的哲学完全是消极的。如果我们全面考虑休谟本人的动机和出发点,那么休谟哲学不能仅仅被看作是单纯的怀疑主义体系。为此,我们应该设定,它的内容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其中存在着某种紧张张力。它一方面坚定地拒斥形而上学,瓦解形而上学的基础,另一方面又要避免陷入怀疑主义,在旧的废墟上重建一个崭新的自然主义体系(“人性科学”),但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既相互依赖,又相互消解。这样一个张力是理解休谟哲学的真正钥匙,休谟哲学中所展示的各种理论之间的关联(一致或者不一致)都应该在这样一个张力背景中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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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