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连载三
2018-10-20李焕然
李焕然
往事和远方,要么马上走,要么永远留下,这一晚的梦里,媮西和往事之间,只有阳光刚刚好,还迎着风,风里好似仍夹杂着那些已经陈旧了的青梅的香。
前期回顾:
他从夜色里来,捧着雪酿的梅子,他淡淡的笑,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他眸色深深:“媮西,你可愿等我?” 他离开的那天,汽车在雪地留下的长长远远的印迹,她怔怔地望着空空的街道,她的手指还留有他的余温,她似乎还能感到他的咻咻的鼻息,他对她道:“很快,我会很快回来”。七载荏苒,桃花人面,岁岁不同,更那堪竹马青梅,她对他的感情,是脑海中凌乱的记忆,埋葬在那个遥远的雪天,她还记得,那时她对他道:“我等你,我永远都等你。”
港大的耶诞舞会办在半山上的仪礼堂,是座三幢结构的西式建筑,被花岗岩的廊柱稳稳撑着,有都铎式的门廊,上端嵌着哥特角塔。媮西在大厅暂别了楚南山,跟在墨棋身后,沿着螺旋式的楼梯拾阶而上,媮西晓得,这是墨棋的惯例,跳舞前要先喝上几杯,待醉意微醺再徜徉舞池。楼梯很窄,上上下下的人们总不时便蹩了脚步,不停有人来和墨棋搭话,墨棋倒也不挑剔,每人都能絮絮聊笑几句,媮西本无意前来,现下伶仃立在一旁,更觉无趣,便找了借口独自去露台吹风。
香港虽是没有严冬的地方,可耶诞节的夜晚也是冷透了,每逢风过,露台上装饰用的西式阳伞便被吹得斜斜扑簌,几个天主教尼姑聚在一角用法文混着拉丁文讲着什么。太阳早已下山,黄昏散去,只余下白弯弯一轮月牙儿孤零零挂着,远远一望,只见影影绰绰的芭蕉和棕榈融化在薄薄的软雾里,青溶溶的模糊一片,只有柏油山道上驶过的汽车偶尔扫出一两束橘色的光。
香港近海,极少有不好的星光,但今夜的星星却出奇的少,一片漆黑黑的天幕更衬得那点零丁月牙凄惨戚戚,媮西不禁暗想,今夜倒也难得,遇上这样差劲的星光。倏忽一阵风过,媮西像被吹透了般浑身打了个激灵,正好有侍者端过鸡尾酒来,媮西随手饮了一杯,借着酒热驱散了些寒气,露台的视野极好,媮西忍不住仰头望天,不知怎的又蓦地想起那夜的星光。
那是北平的暮春,还带着些微凉意。厚重的被褥虽已撤换,媮西却仍觉耳烧脸热,歇下许久都未能入睡,輾转反侧至深夜,突然听得外间有叩门轻响,媮西披衣起身,只见张妈睡得深沉,隐隐有鼾声传来,媮西不愿打扰,便走至门前,小心悄声问道:“是谁?”
“林少爷深夜到访,托我给三小姐带封信来。”
媮西一听是门房小厮,未经犹疑便打开了门,只见门房小厮睡眼惺忪,递予媮西一张纸笺,媮西打开一瞧,信件极为简短,六个欧楷小字洞达隽秀:“候中宵,盼相见”。
媮西本有些头脑涨热,但经夜风一吹又读了信件,不觉精神了几分,媮西将纸条细细折了三折,放进内侧口袋,轻手轻脚披上一件呢子毛大衣,便随了那小厮前去。
那小厮只开了小小一个侧门,媮西刚要踏脚,那小厮便悄声嘱咐:“三小姐,我就在门口等着您回来,您可一定早些回来,不然别人问起我不好交代,您回来时敲上三下门,我就知道了。” 媮西谢过小厮,反手将侧门带上。
这夜星光极好,暮春的冷意被晚风一吹,冰凉凉拂面而来,媮西披着厚重的大衣,疾行在寂静的回廊里,暗红柱子映着微蓝的月光,黑夜的奇异与危机更加迫切,媮西能感到自己胸口间重重的心跳。
季府门外几步处,停着一部黑色的汽车,车旁立着一位长衫公子,如圭如璧。
媮西望到他的一瞬间,不禁喜笑颜开,一切的忧愁都不算数了:“林哥哥,你几时到的?”
之衡也舒眉而笑:“我刚刚才到。”
媮西大惊:“你连夜赶路了吗,有没有吃过晚饭,我去叫厨房给你煮些粥。”
媮西正要转身,之衡一把握住媮西的手:“别去惊动他们了,走,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一会儿你便晓得了。”
媮西随之衡坐进汽车,这才发觉车上还有一人。那公子装扮得端正精致,戴一副金丝架镀边眼镜,身着时新的赭色西装,上衣左侧袋处整齐地露着绢帕一角。
之衡先对那公子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季小姐。”
又转头对媮西道:“子枫是我好友,这次来北平多亏了他照应。”
那公子微笑道:“青阳总是客套,今日幸会季小姐,敝人荣幸十分,常听青阳提及季小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媮西想到自己深夜出门,发髻未梳,衣衫未理,一副慌然之色,又听得那公子赞赏如此,不禁尴尬至极:“先生过奖了,今日媮西十分仓促,未及打理,真是失礼。”
那公子回道:“季小姐客气了。”
说罢他又对之衡道:“你一路疲惫,想先去哪里歇歇脚?”
之衡望着媮西,笑意盈盈,答子枫道:“就去琵琶胡同罢。”
夜深了的北平同白日里全然不同,车行驶在路上,除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外,万籁俱寂,偶尔会有亮灯的店家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之衡一直紧握着媮西的手,他的手宽厚温热,媮西感到心头从未有过的安稳。不多时便到了琵琶胡同,车子开不进胡同,三人便下了车。
媮西听得那公子对之衡道:“此处距我住所很近,我步行回去便好。”
之衡点头回道:“也好。”
那公子神情却兀地有些紧张:“我明日一早在车站等你,青阳,你一切小心。”说罢,又对林之衡耳语几句,便对媮西道:“季小姐,辰某就先行告离了,日后有缘再见。”
借着月色,辰子枫的金丝镜架在漆黑的胡同口熠着微光,玻璃镜片后的眸子映出捉摸不透的神色。
媮西行了个旧礼,辰子枫亦低头致意,遂即转身离去,他米色的西装在夜色里渐隐渐没。
看到辰子枫已然离去,之衡转身对司机道:“老张,你先回去歇着罢,我送季小姐回去便可。”
那老张穿着凌乱,看来出门十分慌张,甚而还有些睡眼惺忪,他听闻从车内下来,拿了钥匙递予之衡,并无过多追问:“林少爷,那您一切小心。”
之衡敛了笑容,点头道:“我晓得的,你去罢。”
老张从车内取了外衣便匆匆离去。
之衡这才牵着媮西向胡同内走去,才走一会儿,媮西便望见一扇亮着光的蓝布门帘,上面写着“如意水饺”四个大字。小馆子没有什么显眼的装潢,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民房,门口用蓝色棉布扯出个门脸,红色的对联早已有些斑驳,屋内疏疏摆着五套圆桌木椅,后厨升起的热气在店门口就看得到,但一眼瞧去,倒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
那店家老板十分有眼力价,一看到之衡同媮西相携而来,便热情的张罗过来:“先生太太,请里边儿坐罢,想吃什么馅儿的水饺?”
媮西一听那老板将自己唤作“太太”,霎时有些慌乱,扯扯之衡的衣袖,仿佛手脚都不知摆在哪里,之衡倒落落大方,随着店家的指引,向店内走去。
店内并没有其他客人,故而店面虽小,却也不显拥挤,之衡牵着媮西坐在了靠墙边的一张桌旁,目光正好能扫到门口。之衡接过店家给的馅料小单,另一只手却仍握着媮西的手,之衡问:“你喜欢什么馅的水饺?”
媮西未加思索张口便答:“芹菜馅。”
之衡一脸惊讶:“我也最爱芹菜水餃。”
媮西也吃了一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没了话音。
那店家机灵地笑笑,朝后厨大吼一声:“两碗芹菜水饺!”
店家的一声吼倒惊醒了之衡和媮西,媮西噗嗤一乐,双手与之衡十指紧扣,之衡也没有绷住,笑出了声。
店家笑着说道:“我们如意水饺是家老店,开了这许多年有口皆碑,吃了如意水饺会保佑您事事如意,先生太太,以后请多多照顾生意,我祝您二位和美如意。”
媮西红着脸不答话,之衡却欣然十分,畅然回道:“好,就为您这句话,我们也会常来光顾。”
那店家也笑:“多谢了先生,您和您太太这样般配,真是一对璧人,您二位下次来我们一定好生照应着。” 说着收走了馅料单子,去了后厨。
之衡看着媮西,难掩笑意。
不一会儿,两碗芹菜水饺便端上了桌。北平的人吃饺子不爱加汤水,煮好的饺子带着热气捞出来,控干汤水,盛在碟子里一只一只摆放好,乍一看,只觉满碟饺子白白胖胖,圆圆滚滚,香气四溢,趁着热气未散,在醋碟中添几滴香油,一吃一蘸,不知人间天上。但这家小馆却不同,饺子同汤汁一起端上,那汤汁金黄剔透,浮着几片翠绿晶莹的葱花碎,月牙似的饺子沉在汤底,放眼一瞧,只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
媮西一闻香气,馋的就像偷食小猫,忙忙松开之衡的手,取了木筷,就要开吃。
之衡看到媮西的样子,不禁勾了她鼻尖一下:“小馋猫。” 嘴上虽如此说,却还是拿出手帕将木筷细细擦过方才递予媮西。
媮西却没空注意之衡瞧着她的眼神,呼呼吃的过瘾。
吃到一半,媮西突然好生奇怪:“林哥哥,我原以为你对北平一点不熟的,你究竟是怎样知道这家小馆的?”
之衡故意卖关子:“我自有我的雕虫小技。”
媮西撅嘴:“你就告诉我可好,这样下次我发现了好馆子就可以带你一块儿去。”
之衡默默微笑:“这家小馆是幼时母亲带我来的,那时母亲陪父亲在北平办公,但父亲忙碌,经常无暇见面,那次在这里吃水饺是我记忆里我们三人唯一一次同桌吃饭。”
媮西听得只觉心疼,悄悄撂了筷子,双手挽住之衡:“林哥哥,你现在还有我,以后我们每一日每一餐都在一起同桌吃饭,好不好?”
之衡微笑,伸手将媮西散出耳边的鬓发掖回耳后,他轻轻道:“ 好。”
吃过水饺,之衡便送媮西回府。车子开在路上,媮西本就有些头沉脑热,现下吃饱了水饺,更觉困顿难解,靠着之衡肩膀,竟不知不觉睡了起来。
待媮西昏昏沉沉醒来时,发现竟已到了季府门口。
之衡一脸凝重:“你在发热。”
媮西有些惶惑,抬手一拭额头,发觉果然较往常烫热。
之衡牵住媮西:“媮西,你快回罢。”
媮西昏昏醒来,一时不解,眉间若蹙。
之衡垂头暗暗道:“你这样病着,我还接你出来……”
媮西醒了醒精神:“我没事的……”
之衡叹气,伸手抚过媮西额头。
媮西执拗,挽着之衡不撒手:“林哥哥,我不想回去,你若是真心挂念我,就再同我待一会儿,我们……我们就在这里看星星好吗?”
之衡随着媮西所指望去,只见墨色的天幕中有微光簌簌闪动,隐约的银河一路倾斜至星光聚集处,像是一切都混淆了,天上的才是人间,人间的原是星象。
媮西侧头靠向之衡:“我听说,人离世以后,会化成一颗星星,飞到天上去,如果你能看到星星的光,那便是这颗星星在思念着你,保佑着你。”
之衡又抬头看了看那星光,对媮西道:“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我愿做那颗最亮的星星,保佑你。”
媮西摇头:“我不愿你做最亮的星星,我只想你在我身旁。”
之衡不语,伸出右臂揽媮西入怀,闻到她发上有淡淡的玉兰香气,一时心安意静,只觉人生静好,别无他求。
仪礼堂大厅的舞池间突然迸出一阵猛烈的嬉笑,打断了媮西的出神。媮西这才发觉,虽只兀自立了一会儿,周身早已寒意浸骨,手脚冰凉,媮西暗自后悔没有带来那件海边散步用的披风,一阵风过,媮西不由得抱紧双臂,正思忖着是要先回校舍还是先和墨棋招呼一声,就听得有人朗声一呼:“ 季小姐!”
媮西闻声回头,只见一白衣公子,黑目如炬,乌眉入鬓,他半倚廊柱,左手轻持一只高脚酒杯,紫红的葡萄酒随他手指的晃动在杯中摇曳,他身后的厅堂灯火潋滟,华服锦衣的年轻男女来来往往,谈笑晏晏,楚南山笑意盎然,向着媮西走来。
“楚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楚南山立在媮西面前,低头瞧她,笑意不减:“这话应由我来问才对罢,季小姐不去跳舞,为何反而跑到这里来独自吹冷风?”
媮西却不去看他,转头去望月亮:“我本就不擅那些交际,自己上来看看风景,反倒舒心。”
楚南山绕到媮西面前,眉头微蹙,嘴角轻佻:“哦?可我看季小姐的脸色却不像舒心的样子。”
媮西只觉唐突,抬眼与他对视:“那楚公子又为何不去跳舞,也跑来这里呢?”
楚南山举杯向月,借着月色轻抿了一口,转身对媮西笑道:“我是来寻我丢失的搭档,没有舞伴,又如何跳舞?”
媮西这才记起墨棋的嘱咐,原来墨棋安排的舞伴就是楚南山。媮西一时哑然,正想致歉,却被楚南山抢了话头:“听闻季小姐从北平来,南北两重天,不知季小姐对香港可还习惯?”
想到北平,媮西不禁一声轻叹:“习惯如何,不习惯又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人还是要活。”
楚南山听得眉头一挑:“这可不像季小姐说出的话。”
媮西蹙眉反问:“楚公子此话怎讲?”
楚南山莞尔一笑:“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而已,想来季小姐莫不是思乡情怯?”
媮西也不再追问:“思乡又如何,不思乡又如何?”
楚南山晃晃酒杯,轻呷一口:“若是思鄉,楚某倒有一法可为季小姐排忧解难,只是不知季小姐可否赏光?”
媮西方才喝了酒,又吹了风,只觉头脑酣热,身子发寒,听得楚南山这样一说,不知哪里涌来一股热血:“愿闻其详。”
楚南山倏忽睁大了双眼,笑意盎然:“既然季小姐有此雅兴,便请恕楚某先卖个关子,周末午时,我亲自来接季小姐一探此法,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媮西低头一笑,想着这人倒是认真,自己一句玩笑话,他竟真的安排起来,既然如此,也不好当面拂他美意:“楚公子客气了,既然公子话至此处,我去瞧瞧倒也不妨。”
楚南山喜上眉梢:“一诺千金!”
媮西瞧他一脸欣喜,孩子气十足,不觉也怡然一笑。
作别楚南山后,媮西同墨棋打了招呼便先回了校舍,也许是在露台吹风感了伤寒,媮西只觉头重脚轻,仓促洗了个脸便倒头睡下了,媮西睡得昏昏沉沉,一夜无梦,直到第二日清早才被一脸倦意却仍兴高采烈的墨棋摇晃着醒来。
在青白的晨光下,媮西只觉墨棋的脸颊愈发的白,绿阴阴的眼睛下卧着两道灰黑的眼袋,可她的眼神却兴致勃勃:“ 媮西,你快告诉我你觉得楚南山那人如何?”
媮西仍旧睡意朦胧:“ 你问得好生奇怪,我不知该如何答你。”
墨棋垂了眼帘,叹了口气:“本来家里送我念书,就是想我趁着好时候早些拣个好的。可他们又不是不晓得,像我这样的杂种人,可能的对象几乎都是杂种人,纯粹的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和他们搅不来。白种人更不行,你瞧着看,中尉以上的英国兵,哪个愿同带黄血统的杂种人打交道,可楚南山不一样,我极中意他那一身绅士派头,加之又是个中国人的面皮,听说他父亲,在内地的势力可不一般,媮西,你说这个主意我该不该打?”
媮西一下醒了盹,细细考量了墨棋的话,郑重又迟疑的点了下头:“这主意……该打!”
墨棋猛地来了精神,但转瞬又失了神采:“说的倒是轻巧,依我看那楚南山对我半点意思没有,那天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我跳了一支舞,我正想邀他再跳一支,他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媮西轻咬下唇,思忖着道:“墨棋,这事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墨棋大睁双眼:“你快讲,怎样可以帮我?”
媮西答:“其实那天舞会,我和楚南山随意聊了几句,顺便约了周末出去走走,要不,你替了我去罢。”
墨棋笑逐颜开:“真的!这于我真是求之不得!”
欣喜过后,墨棋又顿了顿道:“只是……媮西我不想你因为我委屈你自己。”
媮西摆摆手:“别胡说了,我应了这个约还不是托了苏小姐你的福,要不是你一直灌我喝酒,我不喝醉是绝不会和楚南山订下这个约的,我本也不想去,还在为难该如何托词,现在等于是物归原主,我也乐得清闲,何乐而不为?”
墨棋大喜:“既然你这样说来,我可就当仁不让了!”
媮西也笑道:“去罢去罢,你心里早就乐得开花了,还在假装什么?”
墨棋禁不住逗,咯咯笑了起来,媮西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周末一早,媮西便陪着墨棋混迹在衣橱里左挑右选,直到临近午时,两人把橱子翻了个底朝天,墨棋才决定了穿那件墨绿暗纹刺绣短旗袍。旗袍的绿正好应和了墨棋的眼睛,短款的式样又能显出墨棋的窈窕,媮西左瞧右瞧,觉得一切都恰到好处,墨棋才笑嘻嘻的跨上她的夹层小包出了门赴约。
媮西本以为墨棋这一约,不到深夜是回不来的,可没想到,太阳还未落山,墨棋便翩翩然回了校舍,媮西纳闷:“怎么回来的这样早?我想着你们会去赶晚场的舞会。”
墨棋长呼一口气:“他不喜欢跳舞。”
媮西握着水杯轻快的凑了过来:“怎么了?不太顺利?”
墨棋摇头:“一切都很好,他很客气也很绅士,只是,他未免也太客气太绅士了。”
媮西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墨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媮西,那楚南山还想见你一面,他似乎对我今日代你赴约很是介怀,想亲自问问你,你要不要去见?”
媮西有些不知所措:“你觉得我要去吗?”
墨棋想了想:“不然还是去一下罢,不管怎样说,也是你先应的他的约是不是?”
媮西犹疑地点了点头:“那我去见见也无妨。”
校舍拐角处的山道旁静静停着一部白色的纳什汽车,太阳已经偏西,夕阳耀眼,半山背后金丝交错,好不热闹。媮西刚转过拐角,那汽车门便啪的一声重重推开,一位公子横眉怒目,随手重重关上车门。他绛蓝的法兰绒西装在夕阳里染了些滟滟的紫,看来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他上前几步道:“季媮西,你的诺言就如此廉价!”
媮西见楚南山上来便一副气势汹汹,顿时也愤愤不平:“你这人讲话有没有道理可言!”
楚南山也怒气冲冲:“你问我有无道理,我倒是也要问你,当日舞会,本是你应了我的约,可今日来赴约的,为何不是你?”
媮西疾言厉色反驳道:“既然是你来邀约,那应不应约,赴不赴约,谁来赴约,都在我自己主张,你又有何道理前来质问?”
楚南山气急败坏,一时语塞:“你!”
媮西口快:“上来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通发火,难道你还有话说?”
楚南山叹了口气,霎时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眼光内竟隐隐有悲戚之色:“季媮西!你竟一丝一毫也不想见我?”
媮西不去瞧他:“我同你毫无交情,当然不想见!”
楚南山紧蹙眉头,眯起双眸:“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媮西又气又恼,没有一丝头绪:“你楚公子高高在上,我区区小民怎敢冒犯,我同你自然是素不相识的!”
楚南山一晌无话,低头沉默了几许,又抬起头忿忿扔下一句:“好,算我自不量力,高估了你!”
汽车绝尘而去,毫无留恋,媮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回校舍,只觉无头无绪,一切岂有此理。
媮西第二日一早便赶着去听文学史,暂且将同楚南山的不快搁置脑后,文学史这门课的教授克里斯是个古板的英国老头,总穿一套褐色的三件式西装,每堂课都要记名,一学季缺课迟到三次便会被取消季终成绩。因着这门文学史是文学院的必修科目之一,没有人能逃得过,所以学生们虽人人咬牙切齿,却又人人自危。
克里斯教授从不迟到,但这一日,满教室的学生整整等了他一个钟头,他也没有出现。教室里开始有学生用低微却人人可闻的声音议论着克里斯教授是被抓去参军了,香港马上就要打仗,英国人正在抓紧一切力量武装自己的军队。媮西只当消遣听着,从没想到看似遥远的战争,次日一早就到了自己身边。
一颗流弹不巧落在了媮西校舍的旁边,轰隆一炸,一座三层小楼霎时成了惨烈的枯骨,断壁残垣混着炮灰尘土和火药味一股脑的向媮西直直袭来。烟尘四散,将白日笼成黄昏,媮西什么都来不及带,只下意识的从柜子里捞出那本夹了剪报的书,紧抱在怀里,便随着舍监的指挥逃去了校舍最下层的防空洞内。黑漆漆的格子间里,只听得机关枪在头顶上噼里啪啦一阵又一阵地扫去,就像酷夏急切的雷阵雨,劈头盖脸一阵拍打。
女学生们在这暗无天日的防空洞里一连呆了三日,有学生被弹片划伤了肩膀,可缺医少药,舍监只能用衣服绑成绷带止血。香港一向湿热,沉闷的防空洞内更是如此,那学生的肩膀隐隐已经发炎,疼的得她不住嘤咛,旁的学生自顾自不及,都默默在角落里哀叹自己的命运,祈祷不要变成下一个遇难者。
又过了一夜,流弹击中校舍时墨棋正在盥洗室,仓皇间她只携了个小白铜脸盆出来,却不料在防空洞里派上大用场,这几日分取饮水全依仗它。媮西刚喝了几口冷水,脚下便又似地震般颤抖拱动起来,闷闷的轰炸声此起彼伏。墨棋最怕听那声音,骇得缩成一团,媮西将她搂在怀里,闭目收声,只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着,愈来愈激越高昂,媮西竟有点惘惘的安心。这小小的防空洞里暂时的安宁将所有生死攸关的恐怖关在了门外,咫尺天涯,极远又极近。
墨棋的母亲在第四日凌晨,趁着没有流弹,匆忙接走了她。墨棋本想着拉着媮西一同走,可香港沦陷,墨棋一家要逃去马来亚避避难,墨棋本想携了媮西一起逃离,无奈媮西没有通关证明,出入境都成問题,便只能暂且留在学校。墨棋临走前匆忙留给媮西半张残笺,上面是炭笔粗略写就的一个地址,那是墨棋极亲密的一位旧友,她悄声告予媮西,若实在走投无路,这是个可投奔的地方。
到了晚上,炮声又密集了起来,一阵猛烈的空袭略过,一发重炮正巧打在了校舍中央,媮西只觉天塌地陷,眼前一片漆黑。扬起的炮灰尘土不管头上脸上一把糊上来,媮西难以呼吸,只得拿着披肩捂住口鼻,一开始周围的同学有的跳有的逃,还有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大呼小叫的,炸弹一炸,反倒都安静了。媮西蹲在角落默默想着,这也许就是末日了,自己竟要这样死了,同一堆互不相熟的人血肉模糊地死在一起,可转念一想,就算和相熟的人死在一起又能怎样,这种时候难道还要讲究什么骨血因缘。媮西正想着,突然听得一连串焦迫绝望的呼声,叫的隐约是自己的名字。
“媮西!媮西!季媮西!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季媮西!”
媮西醒了神,睁开眼,防空洞竟然被炮弹炸出了一个口子,隐约有火光映入。
“媮西!季媮西!你要是活着就答应一声!季媮西!”
那声音遥遥传来,听进媮西耳里,只觉熟悉,霎那间,媮西猛然一个念头,难道是他!媮西突然像疯了一样,扯开嗓子对着炮弹炸开的洞口高喊:“我在这里!我还活着!我在这里!我没死!”
那声音听到了媮西的呼喊,向着媮西跑来,媮西从洞口蹒跚钻出,一条腿卡住了怎样也出不来,媮西正兀自挣扎,一股外力突然扯着她从洞口摔了出来。
媮西定睛一看,竟是楚南山!
楚南山的上衣满是灰尘,袖子破成了一条一条,往常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已毫无风雅可言。
媮西心底瞬时有些什么沉了下去,不禁自嘲,难道还能是他?
楚南山见到媮西却欣喜若狂,连忙拉着媮西躲到一处看似安全的墙角:“季媮西,我来接你,快和我走,我有安全的地方!”
媮西猛地打甩开他的手:“我为何要跟你走,我们不过只相识几日。”
楚南山眸间隐隐凄恻:“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媮西心绪彷徨,一时不明:“我不明白……”
楚南山正色道:“你当真忘了我们的冰梅子?”
校舍的断壁残垣中,火光闪映,尘灰起舞,媮西怔怔地望住楚南山,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楚南山却像倏忽失了力气道:“我说……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媮西仿佛隐约了解了什么,不知怎的,眸中竟不禁泛起泪珠,她急急道:“你到底是谁?”
楚南山垂了头:“你曾答应我,我用一坛冰梅子,换你一件事,我只问你,你还认不认?”
媮西大惊失色:“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你究竟……” 她又倏忽想起那坛莫名的青梅,莫非竟是他送来的!
远方一颗炮弹轰隆炸起,连天畔都微微泛了血红。
听得炮声,南山紧握住媮西手腕道:“冰梅子你已收到了,现在我要你答应我,跟我走!”
一阵风卷着沙石炮灰迎面吹过,媮西被呛得连咳几声,只觉心中惶然失措,连手足都无处放矢。她的耳畔似乎漫起浓雾。瞬息之间,那些炮火,哭喊,脚步,便仿佛急风中未牵稳的风筝线,倏忽从指缝间飘零许远。她望着他,隔着迷濛的尘雾,是啊,那么熟悉的眼眸,似墨浓黑,还有他微微抿着的嘴角,和她记得的他,一样。她早该认出他来,可为什么没有?
见媮西不语,楚南山一面轻拍媮西肩背,一面胡乱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被半压扁的草编小鹂,不管不顾地塞进媮西手里:“我的允诺都做到了,不管你还记不记得,现在跟我走。”
刚接住南山塞来的草鹂,一颗流弹便轰的炸开了墙壁里端,巨大的轰鸣震颤,媮西只觉嗡嗡耳鸣,两眼一黑,过了一会竟又吸了口气,一口气半口尘土,媮西呛得咳嗽不止,但好歹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媮西握着草鹂咳了一阵,只觉心里身上一阵阵发麻,也许声音可以混淆,样貌可以改变,但这黄鹂的编制骗不得人。只有欧阳哥哥会把黄鹂的翅膀翻折起来,在翅尾钩出淡淡的羽毛痕迹,这是只有他们俩人知会的细节,媮西连忙翻出手中的草编黄鹂,眯紧眼睛去瞧那翅尾,淡淡的羽毛痕迹,似是连笔触都未曾改变。
媮西恍惚了,是她太迫切的想认出他吗,甚至在旁人脸上都看出他的痕迹。媮西不敢想了,她怕想起那个他,那个她曾满腔深情心心念念的他,竟然从来不是她要等待的人。媮西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
待到轰炸翻起的尘土落下去些,才吸上一口气,这才发现南山屈腿卧在一旁,他的腿被炸裂的碎玻璃划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其中一条伤口很深,正汩汩向外流血,南山侧躺在地,不住呻吟。那碎玻璃割出的伤口极深,南山的一条裤脚全部浸红,也不知出血量究竟如何,是否伤到了危险的大血管。媮西脑中嗡鸣一阵,将草鹂塞进上衣内袋,双手双脚爬向南山,踉踉跄跄才扶起他,南山的腿吃痛不已,媮西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南山,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奋力说道:“ 欧阳哥哥,我们走,车子停在哪里,我们去找!”
南山却怔住,一阵恍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声音一半颤抖一半坚定:“好,我们走,我们走,去山道拐角。”
天上的流弹还在簌簌飞着,媮西撑着欧阳,两人延着山道边沿小心翼翼地走去。
汽车在密密麻麻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饭店,南山的裤腿早已被血浸透了,媮西拿自己的披肩暂时包扎了他腿上的伤口,可止血的效果不好,一块披肩已经红了大半。饭店楼下停着驻军,可见物资更较其他紧缺,媮西搀扶着南山,两人踉跄着才走进饭店大厅,南山紧咬着牙硬撑着,花了较平时五倍高的价钱才开出一个房间,媮西东求西求,总算求到些碘酒和纱布,简单为南山消毒清理包扎伤口,好歹是将血止住了,媮西又忙着烧水,用了五个咖啡糖包才冲出一杯像样的糖水来,南山喝了糖水,精神好了许多,躺在床上闭目休憩。
媮西抬起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刚坐下来想再检查下南山腿上的伤势,却看到南山睁开了眼睛,嘴角挂着斜斜一个笑:“以前在英国念书时,学到一个啰嗦的老头,出了名的罗曼蒂克,但我却只爱他一首詩,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摘自莎翁十四行诗之“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
媮西看到南山终于有了些许精神,也释然一笑:“我也很爱这首诗。”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只要人类还能呼吸,只要我的眼睛还看得见)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我的诗就存在,你就存在)
南山吃力地调整了下腿的卧姿,宛然笑道:“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就想起了一个小女孩,她笑起来像夏日阳光,我以前性子不好,阴沉沉的,跟谁都不愿多说话,只有她,我只愿同她说话,和她在一块儿,我觉得心都是热的。”
南山说到此处,嘴角微微翘起,笑容里像是藏着很久很甜的记忆:“可她却偏爱吃冰梅子,既然她喜欢,我便也陪着她吃冰的。其实我平日都不吃冰,怕冷,可我只能和她一起吃,因为她像夏天,我挨着她,就不觉得冷。后来我去了英国,连道别也没顾上和她说,英国湿冷,我常常在夜里冻得睡不着觉,壁炉烧到最旺,我还是冷得发抖,每每那时,我便想起她,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回去找她,可当我终于毕业了,我却找不到她了,她的家不见了,她也不见了,我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她,她却不记得我了。小妹妹,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弄丢了我的夏天?”
媮西听到此处,眼眶早已红透,穷极一生,媮西也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陷入如此的境地。她竟然认错了,认错了自己一片热忱放在心上的人。几颗豆大的眼泪靡靡扑朔:“欧阳哥哥,我……你…….你别说那么多话,省省力气罢,我……我去找找给你替换的干净纱布。”
南山情急之下抓住媮西手腕:“别……你先别走,我的腿没事,只是皮外伤而已,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同我说说话罢。”
媮西侧头擦干眼泪:“可我放心不下……”
南山柔声笑道:“这有什么放心不下,好不好,一条腿而已,我还有一对胳膊一双手,一样可以保护你。”
媮西红着眼眶转头嗔怒:“你在说什么傻话,哪有自己都不操心自己的,我哪里值得”
南山也正色道:“你不值得难道还有别人值得?”
媮西撇头:“你瞧这炮弹来来去去,一只眼睛不长,任是炸死了谁,都有人的日子要过不下去,只有我无牵无挂,炸死了我,所有人的日子都要长久的过下去。你说,这样的我值得什么?”
南山重重说道:“你不能死。”
媮西摇头:“ 我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
“不管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你都不能死。”
“为什么?”
“没有夏天,我会冻死。”
媮西一阵哑然。
南山叹气:“我要向你道歉,向你隐瞒我的身份是我的错,只是我有太久没有见你,我也不知怎的竟会胆怯起来,只好想出这样蹩脚的法子,真是愚蠢至极,媮西,抱歉。”
“欧阳哥哥……是我不好……是我该说抱歉。”
“小妹妹,你没什么可抱歉,一个执着的痴人终是找回了他的夏天,你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媮西默然失语。
南山又笑道:“实话说,我想象过各种再见你时的情景,却从没想到是眼下这种,不过还好,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都没有变,只是你的记性确实不大好。”
媮西破涕而笑,笑了一会儿又蹙起眉头:“你也许依旧是你,可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
南山也笑:“真是胡说,既没更名又没改姓,你依旧是你,季媮西依旧是季媮西,只要你是季媮西,那就是我的夏天。”
媮西拿袖口拭干眼泪,泪中带笑:“尽是疯话。”
媮西指着自己的蓬头垢面笑道:“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你的夏天?”
南山哈哈大笑:“我说是,那就是!”
欧阳楚义在浅水湾饭店休养了几日,腿伤仍旧愈合得不好,饭店的储藏虽丰,但大部分都是留着给军队的,分给客人的除了几包方糖就是苏打饼干。媮西想着这样的条件,对楚义的腿伤有害无益,可是时局不稳,又不敢贸然离开饭店,就这样又纠结了几日,战事渐稳,楚义将将可以下地行走,媮西才提议离开饭店,换个地方让楚义养伤。
楚义用一块金怀表,又搭上媮西的翡翠镯子,这才换了一辆小马车,草草带着媮西收拾了些衣物去了西湾山上的巴丙顿道。楚义在那里购置了一套房子,原本白色的小洋房被炮火染得灰不灰,棕不棕,远远望去,难看至极。楚义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室内一片狼藉,吃过的空罐头壳,鸽子粪便,浸着汗味的破衣服还有各种灰尘和炮弹碎屑,凌乱的在房间里熬成了一锅大杂烩。
欧阳楚义一脸歉疚:“这房子怕是驻过兵,乱糟糟成了这个样子,这间西山小筑本是我要送你的礼物。”
媮西怕他走路不稳,一直撑着他的胳膊,急急道:“没事的,你看这些,还有那些,都可以收拾干净,等我们把这些都扔掉,地板擦擦干净,一切就完好如初了!”楚义看着媮西的眼睛,清澈透亮,微微笑便弯成了两弯月牙儿,楚义不禁舒展了眉头,握住媮西撑着他的手,重重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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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一世,只顾一时,这便是乱世,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战争打了几日,流弹日夜未停,人活着虽有时看似艰难,当把存活的要求降到最低,才发现曾经介意的许多都失了本身的重要。劫后的香港,零散的行人立在街邊津津有味的吃一只萝葡饼,除了街角横陈的弃尸,看起来就像每一座城都会有的烟火人间,望到他的一瞬间,媮西怔怔然立在那里,好一阵子才发出声音,林之衡上前一步,用双臂环抱媮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