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眼管
2018-10-20汪菊珍
汪菊珍,浙江余姚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业余爱好文学,多有散文、随笔和小小说发表于《文学港》《百花园》等报刊杂志。《车位》《确证》,收入《宁波世纪十年小小说选》。近年撰写的江南古镇系列《蔡元房人家》,正准备集结出版。
立 军是我小时的玩伴,住在我家后面的太 傅世家。太傅世家,据说是明朝谢阁老的出生之地,如今只剩若干小院落。立军的家,就是这样的老房子。朝东,人叫朝东屋。
门口一个高而窄的墙门,人字顶,上面立有稀稀疏疏的十来棵瓦松。墙门关不严紧,用一根扁圆的木棍拄着。门内泥院,晴天贴着一层龟裂的地表皮。下过一场大雨,浮泥化开,沾在脚后跟,怎么也甩不掉。但是,院墙脚下种着美人蕉,明黄,大红,鲜艳艳的,煞是好看。
正房五间,低矮的楼房。以中间的堂前为界,分作大房和二房。大房靠右,老人早就作古,年轻的也搬出去了。二房的老祖母——立军奶奶还在,枯瘦,大眼珠,高颧骨。她的手受过伤,不能梳发髻,就剪掉长发,披散了短短的一截。有时用一个黑色发壳罩住,发尾竖着露出来,走动时一颤一颤的。
立军奶奶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脚下一个火熜,手上一个手炉,佝偻着腰。火熜和手炉,都很考究,绘有精细的图案。她也喜欢喝茶。茶杯有两个,一个五彩盖盅,一个景泰蓝大直杯。盖盅泡茶娘,再把茶娘兑在大杯的白开水里。她喜欢仰着头喝茶,咽下去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老人有两个儿子,沒有女儿。大儿子吃银行饭,一直任小镇银行行长。大媳妇文静秀雅,妇女干部。他们生了几个女儿,大的叫立军,和我同年。本该一起上学,但她跟了经常调动工作的母亲,在那附近读书。当然,寒暑假还是回老家,我所记得的玩伴,大约就是假期里的事情。
一个冬日早上,我去找她。她刚刚起床,正端着一个饭碗,站在墙门口吃早饭。水泡饭,够平常的。但是,隔了几步,我看到她的饭碗里有一块红烧肉。这肉煮透了,裹着深紫色的肉冻。肉冻弥漫开来,水泡饭渐变成粉红——直到今天,我还是忘不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浸泡着一块红烧肉的水泡饭。
还有一次,该是暑假。我带去了一条红丝线,想和她一起玩线绷。她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一个碗口大的托盘。盘里放着大红花生、绿皮甘蔗。我们分吃了这些邻家送的催生果,再玩花线绷。记得托盘朱红颜色,铜箍闪闪发亮——以后,我再没见过这样小巧可爱的托盘。
也是这个夏天,我走进了她的家。她家的地板,全是宽阔的长条子,但走起路来,会发出“的格,的格”的声音。一不小心,踩到塌陷的一块,身体会往下一沉。所以,我在她家走路,显得小心翼翼,怕地板踩坏了。也怕踩出太响的声音,让立军奶奶心烦。
我也跟立军上过她的“绣楼”。楼梯窄而陡,紧靠着后墙。幽暗,让怕楼梯的我,差点打了退堂鼓。但是,到了楼上,倒是明亮。一张洋床,挂着当时少见的尼龙蚊帐。一张带铜把手的两屉书桌,靠在窗前。从窗口望,她家楼下的院墙、美人蕉变得小了。四周的平房,尽收眼底,连我家屋顶也看到了。
有时,来了立军的父亲,高瘦,戴着亮闪闪的手表。看到我和立军玩着,总是笑一笑,非常和蔼。立军的母亲,她来给婆婆剪头发。立军的小妹妹,一个披散着黄头发的小姑娘。她不喜欢我,拿了那根拄墙门的木棍,站在门口挡着。从此,我就少去和立军玩了。
假期之后,我又去了她家。那是立军奶奶知道我会通眼管,特意让我去的——我奶奶病痛很多,我从小就给她做这做那。通眼管,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拉起眼皮,找到眼管,拿一根棕榈丝扎进去,转几下就是。然而,给立军的奶奶通眼管,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难处。
她人太瘦,眼眶深陷,怎么也拎不起薄薄的眼皮。而且,一两次提不起来,她的眼泪就流出来,难度更大。我一次次拿了她的大方格手帕,擦干她的眼泪,好不容易翻开了她的眼皮,看到的眼管口子,却比针尖还细。怎么扎进去呢,我又犯难了。
立军奶奶见我犹豫,问我怎么啦。我说不敢,你要疼痛的呀。她再三保证,一定不怕痛,我才硬着头皮,拿着那根新的棕榈丝——当时,非常后悔家里的那根没有带去——扎了进去。“哎,哎哎——”,立军奶奶本能地叫起来,但是,我的手指转动几下,她就笑着说,好了,好了,这下舒服了。
其实,当时的我,更害怕她的脸。平时只是感到瘦一点罢了,抵近了看,她的两颊凹陷蜡黄,鼻毛密密匝匝,舌苔厚实深黄。还有一股难闻的气息,笔直地冲向我的脸面。好在那时还小,并不懂得卫生知识。当然也没有问问她,生了什么病——那时的老人大多如此,并不把此当作了不得的事情。
有时,她丢了那根之前的棕榈丝,我就自己拿出门背后的棕榈笤帚,倒着翻转,寻找中意的。挑到了一根,从紧固笤帚的麻线里拉出来,吱的一声。用手指捋几下,就成了我的眼科器械。临走,要求立军奶奶保管好,但是,下次去又找不到了。
这样的去过多少次呢?不记得了。只记得读中学,立军成了我同班同学。她的母亲调到了小镇做文书,她的家也安在镇政府进门第二间(当年的成之庄,如今已经修复,成了小镇一景)。我自然成了那里的常客——后来,为了读她母亲保管的那套不能外传的《红楼梦》,简直昼夜不分地坐到了她家的后窗口。
就在这个时候,悲剧发生,立军的父亲过世。而且,从查出大病到过世,前后不到半年。后事自然回到朝东屋办理,哀乐在太傅世家里面低回了三日三夜。前来吊唁的,除了亲朋,都是小镇的头面人物。我几次去过小院,都看见那两扇平时松垮的墙门,紧紧关闭着。
直到这年年底,我才去看望立军奶奶。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见到我就说,为什么不能调换了她去呀!见我手里捏着的棕榈丝,她又说,这整日整夜的眼泪,已经把眼管冲刷干净,再不用通了。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可能,那时的我,太年轻了。
第二年春上,立军奶奶也过世,朝东屋几乎成了空巢。然而,院墙脚下的美人蕉,还是按着季节开放。金黄,深红,似乎越开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