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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多胜事

2018-10-20褚树荣

文学港 2018年7期
关键词:杜鹃花百合花杜鹃

褚树荣

照理说,人类的基因技术破解了造物密码,各类奇草异花层出不穷,让人惊艳;而物流之便捷,使远方异色,瞬息可达。或雍容,或清逸,常置案头,在审美感受上,本应满足。可是偶尔回一趟乡下老家,邂逅路边一朵草花之后,寂然远虑的幽情,便绵绵不绝了。

“立春一刻,百草转折。”乡谚告诉我们,“立春”那一刻,蛰伏一冬的草木都欣欣然睁开眼,然后抽芽、拔节、抽须;含苞、吐蕊、结籽,一切都按照上帝画就的图谱,争先恐后,抖擞精神,吐露芳华了:

黄栀开花白娘子,

柴彭开花满山红;

百合开花喇叭响;

枧槭开花白蓬蓬…

乡间没有《诗经》,“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可以通过歌谣民谚做到。故乡三面靠山,一面临海。矮山丘陵、地头田角,都是童年的“博物园”。耳濡目染,那些卑微的山野小花,便会成为你童年的伙伴;当你历经世故、厌倦人情之后,偶一回眸,那些圣洁的小花仍然在你的生命花园里静静开放。

“黄栀开花白娘子”,说的是“黄栀花”花色玉白,犹如美人。作为观赏植物的栀子花,百度上的介绍复杂而无趣:常绿灌木,单叶对生或三叶轮生,叶片倒卵形,革质,翠绿有光泽。花单生枝顶或叶腋,有短梗,白色,大而芳香,花冠高脚碟状,一般呈六瓣。浆果卵形,黄色或橙色……我的记忆里,这种喇叭形的六瓣小花,花色纯白,花蕊有着浓郁的芳香。女孩子上山砍柴,往往喜欢带枝折来,插在瓶里,灌以清水,以作案头之供;或梳洗方罢,插一二朵在发辫间,白玉幽香,随风清扬,贫瘠的生活里便会多出一丝芬芳。但是,男孩要是摘一朵黄栀花来嗅,那是要被同伴们耻笑的:“嘿,女人相貌!”当然是没有出息的女性化动作。但黄栀花椭圆形的果籽,是我们男孩的钟爱。剥开表皮,深黄的籽儿是很好的颜料。于是,我们就拿着果籽儿,在家里的板壁、村口的墙壁涂鸦,驰骋我们的艺术想象。那个时节,你翻开我们书页打卷的课本,一定会发现,那些黑白的画儿,都被我们“着了彩”,买不起蜡笔,黄栀花籽就是我们这些马良手中的“神笔”。宋朝杨万里有《栀子花》:“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年。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有朵篸瓶子,无风忽鼻端。如何山谷老,只为赋山矾。”杨万里把黄栀花的枝、花、果、香,都做了逼真描摹,并抒发了为歌咏“山矾”( 黄栀花),宁愿老于山谷的心思。士大夫的趣味,毕竟不同于我们的纯真:我们的女孩只用它装扮单调的青春,而我们男孩,则拿它挥写肆意的想象。

“柴彭花”,即杜鹃花。清明时节,漫山遍野,满目红艳,故曰“柴彭开花满山红”,我国西南一带即名为“映山红”。论历史渊源和文化积淀,杜鹃花堪比菊花、梅花、牡丹、荷花等名花。近来旅游方热,“躲在深闺无人识”的高山杜鹃、原始森林杜鹃不时见诸报章,游人趋之如鹜。但于我而言,杜鹃花与儿时的庸常生活息息相关。起先,它几乎不是作为一种花而存在的。杜鹃含苞,乃要在冬末时节。冬天里杜鹃,我们称之为“柴彭脚”,砍下来晒干,是极好的烧火材料。大冬天里,我们呼着白气,搓着双手,要上山“斫柴”,“柴彭浆”“枧槭”“壳捏红”等灌木都是我们首选的“硬柴”。随着季节转暖,我们的柴捆里渐渐多了含苞初放的“柴彭脚”。“吹面不寒杨柳风”,几阵东风过后,山坡上的杜鹃花,便如摄影师手中的高速摄影,豁然红成一片。“秀色可餐”這类词汇,是我们多年以后饱食终日之余的调侃,但当年这些火红的喇叭花,确实是可以吃的。据我的少年经验,吃杜鹃花的花瓣,乃是常事。我们把花形完整、花瓣鲜嫩的拔下来,里边的花蕊会自然留在枝头上,吹一吹,就往嘴里送。大人叮咛过,吃了杜鹃花的花蕊,是要变成“聋彭”(聋子)的,于是我们只吃花瓣。杜鹃花瓣酸中带甜,汁液殷红,吃多了以后,花青素会把嘴角和牙齿染成紫红,于是这些孩子带着满嘴的紫红挑柴回家。

当真正以欣赏的姿态面对一朵杜鹃花,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清明时节,如果是一个艳阳天,祭扫祖先便变成了踏春郊游。我们跟先人的约会,再也没有杜鹃泣血般的哀戚,反而是一年一度的聚会。砍掉坟茔上的柴草,清理墓碑前的平地,然后念念有词地排出“壳里鸡蛋”“东海鲜鱼”“山里毛笋”“两瓣豆芽”“青明麻糍”,沥一壶酒,焚一炷香,双手合十再拜,先人便来宴饮了。这时候,满山遍野,恰是杜鹃盛放。我们会折一大把搁在先人的坟前,算作心香一束。有些女孩还会折来很多杜鹃,装扮坟茔;祖先如果地下有知,应有“山花插满头”的意味。遇到根株健硕、含苞又多的杜鹃花,我们会连根挖起,移植于庭院。如果照顾得好,当年就会开花。李白云:“杜鹃花开春已阑,归向陵阳钓鱼晚。”如今,人到中年,偶尔上山,已经抛却刨根挖蒂的心念,习惯于对着一朵杜鹃花微笑了。

在我的少年时代,因为“黄栀花”和“柴彭花”的普通,遇见它们并不会让我们惊喜,真正让我们窃喜的是,发现“百合花”和“兰香花”(即兰花)。现在人工培植的百合花,红、黄、白、纷,花色多种,一茎单头多头皆有,什么卷丹百合、美丽百合、山丹百合,不一而足。可在当年,要是在柴草纷披的山坡上,突然见到一株百合卓然独立,临风摇曳,那是多么惊艳的事情。我会披荆斩棘,急匆匆地来到百合的跟前与它对视。你看它的茎秆,一般有50来厘米长,表皮淡紫色,柳叶状的青叶从底到梢,从小到大,犹如碧玉,托出一朵喇叭花,形有六瓣,色如白玉,喇叭口内,有深黄的花蕊,上有花粉和黏质,香气馥郁。对美的爱好和占有,怕是天性。只要见到百合花我们忙不迭用柴刀挖泥,小心翼翼地掘出蒜瓣形的根株,带回家栽种。可惜的是,移植到瓦盆之中,百合花美丽的“喇叭”就会低垂下来,我们总是失望地叹息。如果第二天早晨,看到那朵朝天的“喇叭”又带露吹响,我们便为之雀跃。“芳兰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种玉簪,更乞两丛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据说陆游在七十岁的时候,仍然有这样的心情,可见,童年时对草木的爱怜,是跟名士趣味相通的。

“兰香花”也是我们的珍爱,这样的爱怜,是没有男女界线的。不过,跟百合花的招摇不同,兰香花伏地生长,又喜欢在岩石背阴处,即使开花,花色如同兰叶,说它是“林下隐士”,真是恰如其分。发现“兰香花”的过程,真的是“闻香识花”的过程。正当我们精力疲沓的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丝丝缕缕的清香,悠然,淡远,若有如无,沁人心脾。有兰香花!我们顿时兴奋起来,学着黄狗的样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睁大眼睛寻找。转过地衣叠翠的林下,到得草叶掩映的岩边,那一丛春兰,碧玉玲珑,正悄然开放。古人云:“深谷暖云飞,重岩花发时;非因采樵者,哪得外人知!”若不是我们这帮少年“采樵者”,即使“兰叶春葳蕤”,也只能花开花谢,自生自灭了。于是,我们清理掉周边的腐殖质,小心保留多肉的须根,再带一点岩罅里的“香灰土”,把“宝贝”带回家,找一个旧脸盆,好好地供奉起来。兰香花也是多年生草本之花,但比百合花容易成活得多。开花以后,只要稍加肥料,来年还会“春来发几枝”的。运气好的时候,我们还会遇到“九头兰”——一茎居然会开出十来朵的兰花。植株茂盛,兰叶壮大,我们往往会用更大的瓦缸来栽种。待到春来,那挺立茎秆上的九头花朵,凌风妖娆,次第开放,春风徐来,暗香远送,总会赢来邻舍的赞美:“嚯!这蓬九头兰开得噶好啊!”听着大人的赞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寂寞的童年,便有了小小的得意,单调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变得敞亮。

例外的是,满山翠色里,生长着一种神秘之花,我们称之为“倒碗花”。我曾到网上搜寻过“打碗花”,那是类似牵牛花一样的藤生植物,不是我的记忆里的“倒碗花”。故乡山上的“倒碗花”色形犹如南瓜花,但它与南瓜花匍匐在地不同,它总是高高挺立,也没有南瓜花那样有皱褶花瓣。在一片翠绿的底色中,突然看到一朵硕大的黄花,喇叭口正朝向你。如此醒目,如此招摇,如此神秘,总是令我们心下一惊。大人们叮嘱过:上山不能碰“倒碗花”!否则回家是要打破碗的!这种禁忌不知来自何时,但“灶头”“铁镬”(即锅)“饭碗”在乡村文化中,是有着特殊象征的。宗族冲突,把对方“灶头扒掉”“镬敲掉”就是不让你过日子,这是很重的世仇。“饭碗”稍次之,但也有着谋生吃饭的意涵。一个人谋生无路,就说是“饭碗头敲掉”了。再说时代贫穷,“锅碗瓢盆”也是家庭重要财产。每户人家,都有补过的碗、缸、甄什么的。所以,孩子吃饭如果不小心打破一个碗,轻则一顿臭骂,重则一个耳刮子过来,那就相当于一顿“家常便饭”。尽管你有千万条理由,证明那碗是非破不可,但是你不敢吭声一句的,因为你确实铸成大错了。因而碰了就要“倒碗”的花就成了不祥之物,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但是童年的好奇总是要突破禁忌,我悄悄地接近它,思忖为何有此魔力,但百思不得其解。

英国诗人但尼生有诗曰:“长在颓垣破墻上的小花,我把你从隙缝中拔下;——把你连根带花置于我的掌中。小小的花啊,如果我能知道你是什么,连根带花,一切一切,我就能知道上帝和人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尼生是否从一朵小花中悟出了存在的奥秘,我反正是破译不出眼前这朵黄花的神奇密码,大人也不肯告诉我。总之,这朵黄花留给我的,永远是一个悬念,直到我离开那片山坡,那个故园。在我接受了唯物主义和科学主义双重教育之后,曾有机会重登那片春山,很想寻找当年触目惊心的“倒碗花”,但见野芳发而幽香,远水碧可连天,只是当年的“倒碗花”再也不见了。

当山上的草木之花“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时,农人田园里的花事,随着物候的变换、人工的呵护,也是此起彼落、轮番上演。在大人的眼中,这些顺天因时的花朵,并没有多少观赏的价值,但他们会在花朵的深处,读出或丰硕或贫瘠的信息。对于过于繁密的花朵,他们甚至不顾我们的惊叫和叹惜,一一掐落。孩提不知世事艰,在果腹为先的生活哲学里,我们的惜春叹花,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白居易在《僧院花》里说:“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僧家。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风开智慧花。”我们并不知道对一朵花凝视和微笑,也是一种修行和开慧。只是觉得含苞吐蕊,伸展花瓣,是多么美好、多么不易的事情。待我领会了但尼生小诗和芭蕉的俳句后,乡野小路边的野花,常常引起我深沉的谦卑、感恩和赞美,但在少年时代,我们只会在春光明媚的花间,吟诵古老的歌谣:

芝麻开花节节高,

蚕豆开花黑良心;

天罗开花墙头草,

草子开花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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