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
2018-10-20
我再次回到村庄的时候,发现磨渠沿上的果园的一堵墙又倒坍了。
这堵墙早晚要倒掉,这是预料当中的事情。一堵墙和另一堵墙是一起活了几十年的老伴儿,谁离开了谁,谁就站立不稳了。
前年我路过时,就看见园子南面的一堵墙到了,当时我也没在意,只是喊上媳妇,从不远处砍了三棵黑刺,象征性地把豁口堵住了。
我不想再费工夫用土块或者砖头把这个豁口砌起来,是因为这个园子已经成为我的负担了。
我走出村莊后,唯一的一畦地留给别人种了,刚开始别人打下粮食后,还给我送来十斤八斤,让我媳妇用新面蒸一扇馍馍,后来问我要不要煨炕的麦草,要是需要,就去庄稼地里收拾几背篼,再后来,我的地好像真的成了别人家的地。我没办法把一畦一亩五分的地带到县城里去耕种,日子就留给别人过了。
想一想,这是多么没有颜面的事情。
自从我搬离村庄后,没有颜面的事情很多。比如眼前的这个园子。才几年时间,原来的大豆、糖萝卜、黄瓜就被灰条、苦苦菜、冰草取代了,成了园子的主人。
在那些需要收成的年份里,父亲和母亲把园子当成了自己的脸面。
那时候生产队解散了。生产队的大园子成了每家每户的小园子。那一个秋天,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替别人打墙,别人反过来为我们家打墙。
父亲挽起裤管,脱掉鞋子,倒背着双手和三四个男人一起在墙板里踩,母亲与其他女人们使劲往十四板的墙头上撂土。墙一截截地就筑高了。四四方方的园子也圈起来了。
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想过墙会在若干年以后倒掉,他们踩实的泥巴会像当时满脸的汗水一样滚落在地上。
父亲用庄廓里宽宽窄窄的木板钉了一扇门,安在朝河滩的方向。父亲说,这边路虽然难走一些,但是一出园子门,就有一河滩水,烧个开水洗个手很方便。
第二年春天,当父亲提着斧头把园子门前的一片稀稀拉拉的黑刺砍倒,在原地势栽上了几十根白杨树苗时,我才懂得了父亲朝这个方向安门的用心,他要把门前头的这片河滩地也要圈入自己的光阴。
园子里本来就有的十三棵苹果树开花了,引来一大片蜜蜂的吵闹,蝴蝶也从别人家的墙头上不断地搧过来,飞上飞下。我们家的园子就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景象。
阴历四月初八的后半夜,父亲就出门了,他把园子里头一天扫堆的树叶引燃了。父亲说,一年瓜果的收成就看你勤谨不勤谨,只要把“四月八”的黑霜压住了,就有摘不完的果子,手头就有要花的钱。
父亲蹲着塄坎上,卷了一棒黄烟。园子里弥漫的炊烟融化着那个春天最后的寒冷,火光一明一暗地照耀着父亲不断咳嗽的身影。
天渐渐亮了。
密密麻麻的苹果长到指头蛋大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又商量着要在园子里盖一间房子。
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让一年的希望让别人偷去享受掉。
父亲利用早晚时间开始打土块,母亲则用几条破麻袋片缝制挡风遮雨的门帘,家里实在找不到半片可以用来钉门扇的木板。
等到一间简陋的土屋盖成了,父亲又在里面盘上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睡觉的土炕。其实园子里的苹果在立冬前早已摘下来卖完了,那一洞炕从来没冒过一次炕烟。
父亲只不过是把园子当成了家,他想闻着一些丰收的气息睡一个安稳觉。
那一年,苹果丰收了,全家人踩着凳子、扒着梯子、攀着树枝,把十五袋苹果整整齐齐摆在草地上。等别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最后一袋苹果拉走后,父亲破天荒地跑到街上买了一包三毛钱的高级纸烟。
父亲一辈子,就舍得了这么一回。
在往后的几年里,我们把树下的杂草连根挖掉,种上了人吃的蔬菜和喂猪的饲料。再后来,苹果树陆陆续续地老死了,园子里只剩下一棵苹果树的时候,草长出来了,塄坎上的青苔也长出来了,盖起来后也许只睡过一晚夕的房子也开始漏雨了。
父亲把最后一背篼洋芋挖出来,蹲在塄坎上吸了三锅黄烟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最后一棵果树挖掉,在园子里栽上白杨树。
来年春天,我们全家五口人满满当当干了六天,把一个果园变成了树园。
这虽然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情,但是,我们家境一天天好起来了,苹果树已经不是唯一的指望了。我们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干,将近四亩的庄稼需要喷药,圈里的两头肥猪要赶紧加料,趁天冷塌膘前要卖掉,草房里的三只羊要早晚赶出去啃点露水草,鸡蛋快装满一笼子了,要提到街上卖掉,紧赶慢赶一眨眼,树叶又黄了,事情还是一件追着一件,把我们追大了,把父母亲追老了。
我们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把没干完的事情干完。有好多事情即使干上一辈子也干不完。就像庄稼,一茬吃完了,还得种一茬,没完没了,直到躺进棺材里,才有个消停。
大史家的一切,都搁在那儿了,包括一个光溜溜的锄头把、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一张凹进去的铁锨、一个四面漏烟的烤箱,还有我们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巷道、骂过的脏话、粗大的饭碗、盛过水腌过菜的瓷缸。
好在园子里再没有别人可偷的苹果了,土房子里的泥炕早已坍塌了,再不担心老鼠翻乱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亲手栽植的白杨树长大了,根已经牢牢地扎进泥土深处,再不怕牛羊啃折,也不用担心天旱雨涝。
有没有园墙已经无所谓了。
我能忘掉很多事情,但我忘不掉园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