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白天
2018-10-20胡跃岗
胡跃岗
我很庆幸我今天没有走出去。很多时候,我会无缘无故地走出去,在村庄的一个角落里溜达,或者看一只麻雀觅食,或者看一群蚂蚁搬家,一看就是一个后晌。全然忘了地里的活,忘了家里的活。
早上我把一些快要熟烂了的杏子摘下来,一个一个掰开,晾晒在很光鲜的日头底下,把一些开了花的萝卜拔出来倒掉,然后坐在宽大的屋檐下砸着吃了几个杏核,又抽了三根纸烟。
这是这个季节里最悠闲的一天。
两亩地的庄稼已经收拾清舒了,十七袋粮食稳稳当当靠放在檐柱上。镰刀划破的伤口长得差不多了,碾过麦场的碌碡被我一脚踏翻在南墙根里了,它把自己今年该转的圈子都转完了。
我自认为完成了一年当中最要紧的事情。但是总有一些事情,使你不得不想到丰收这个字眼。尤其是在这个季节。熟透了的杏子,微风里弥漫的麻徐徐的花椒,半畦大豆,就会让你暂时忘了天气,忘了睡梦,忘了西天边上燃烧的爱情一样火热的霞光。
我只牵挂着吃饭,用饭量积攒力气,然后再去干下一个活计。
我没有在抽完第三根紙烟砸完一大碗杏核后走出家门,是因为我有预感,预感到午后会有一场过雨。昨天下午我蹲在院子里刨饭的时候,发现蚂蚁搬家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好像是谁用蓆笈棍拨拉了一下。
我从祖辈那里学会了一些谚语,比如“云跑东一场空、云跑北石头瓦渣晒成灰”,也学会了一简单的常识,比如从蚂蚁的脚步快慢预料天气、以看见蜘蛛的早晚预测这一天的福祸。
我没有无缘无故地走出去,是因为还有一些事情在等着我。在嘴里咀嚼杏核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下午不下雨,我还要割上三行韭菜,放点杏核腌上一小罐咸韭菜,吃焪洋芋或者白面条时调上一筷头。
很多时候,我觉得日子很寡淡,就像一碗白面条,我除了低着头使劲往嘴里扒拉外,再没有其他的心事和妄想。因此,我需要时不时地制造一些味道,用尖酸刻薄的味道去抵消日子的寡淡。
杏干其实就是我刻意制作的一种味道。这些稍微带有夏天或者秋天的味道,会使我在一年四季里都能保存住一些记忆和回味。
雷声隐隐作响的时候,我很麻利地把晾晒在日头底下的杏干收拾到房子里。
在我知道的有限的几个字眼里,丰收最重要,而且没有大小。粮食是大丰收,一个萝卜一棵白菜是小丰收。我必须要用丰收来填饱肚子,支撑睡梦,用丰收去积攒一天天少起来的力气。
地里的大豆叶子已经晒黑了,两棵树上的花椒也要抽空摘下来。日子没有尽头,我手里的活同样没有干完的时候。难怪庄子里的人在抬埋逝去的老人时说,他舒坦了。
但是,这样被我白白浪费的时间很少,一年也搭不过四回五回。有时候我浇完水路过谁家的大门口时,就会想起一些久远的或者前几天刚刚发生的事情。我转过脖子朝东朝南望一眼,又抬起脚后跟凑近门缝朝里瞅一下,然后不动声响地把门扣从外面扣上,就躲在稍远处的榆树后面悄悄张望,耐心等待。等到里面的人使劲砸门、使劲骂人又喊人的时候,我装模作样地扛着铁掀走过去,掰下门扣推开大门。那家的女人说,哪一个没天良的坏怂,大天白日地干坏事。女人又说,我喊给了大半天,好像满庄子的人都死光了,要不是你路过,我的一畦庄稼就晒干了,麻烦了啊胡家爸。
女人的一句麻烦话,把前些日子我们两家为抢水结下的胡搅蛮缠填平了。虽然女人骂的很难听,但是我就当成是骂全庄子的人。只要两家人碰到巷道里不吐唾沫不翻斜眼,我就觉得她骂的话已经被大雨前很猛的风吹远了。
在一个庄子里走动,一条渠沟里挑水,一个日子里过年,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还想结几个怨家呢?我就不想。
我来到这个阳世上的时候,是庄子里的阿奶把我从娘胎里拨弄出来的,我娶媳妇的时候,是庄子的人把新娘迎进家门口,有一天我离开村庄了,还得指望乡亲们把我抬到一个叫南塘的泥土里。
女人急急忙忙走了,我在原地势迟疑了一会,就一路小跑,赶在她前面将一坝水堵到她们家的庄稼地里了。我想,闲着也是白白闲着。
雨终于落下来了,这场雨会成就一院子杂草的疯长。雨已经给我准备好了明后天该干的事情。我的日子自然而然地将从一个白天回到另一个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