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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自混沌莫分明

2018-10-20韩春燕

扬子江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叛徒县长村长

韩春燕

人类无疑是一种局限性的存在,但人活在世上却总需要对事物进行明晰的判断:黑与白、是与非、好事与坏事、好人与坏人、美丽与丑陋、进步与落后……既然,人类的整个认知系统都是建立在这种局限性上的,那么这种判断就难免带有着先天的缺陷。正如《庄子·逍遥游》所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我们人类与那不知晦朔的朝菌和不知春秋的蟪蛄有什么两样?

但是判断分明,却让人类拥有了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是人类存在的必需。政治需要判断分明、法律需要判断分明,而文学却应该将人类放在那个局限的位置上,尽可能去还原世界的丰富与复杂,包括人自身的丰富与复杂。判断分明就意味着简单化,而世界和人却恰恰是无法简单化的。对有局限的人类认知来说,只能不断去探究,却最终也无法探其究竟。

万事万物皆自混沌,是因为我们人类的渺小和认知的无力,对其,我们也许只能心怀敬畏。《列子·天瑞篇》中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不坏,吾所不能知也……”

对这个世界,我们一直在勤勉地认知,却不断重复判断的谬误,这也许就是人类的宿命。

赵本夫的长篇小说《天漏邑》也许正力图在文化思考和人物塑造等方面接近和呈现这个世界的混沌状态。

恶地?美地?

《天漏邑》作者匠心独运地建构出一个“罪恶的渊薮”天漏村,这个神秘的古代小城邑在作者笔下成为一个被“神设”的天地间的大破绽。天之漏对应人之漏,“……天意,补而存隙,是为天漏,惩罪也……”女娲补天时在天漏村上空留下缝隙,为泄风雨雷电,警示惩戒世人,让天漏村的人世世代代头顶天漏,世世代代在风雨雷电中挣扎存活。

雷劈电击必是大恶之人,而天漏之地也无疑是一处大恶之地,凶险如地狱的天漏村聚集着一群罪恶之徒,他们随时都有遭天谴的可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仅没有毁灭,没有搬迁消失,倒是历朝历代不断有人来天漏村定居,有的甚至来自几千里外。好像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其中包括达官贵人、文人隐士、商贾掮客、奸夫淫妇、匪盗囚徒、巫婆神觋。还有一些根本不知来路、不明身份的人……历史上各个朝代,都有人像寻找桃花源一样寻找天漏邑……”

天漏村除了吸引国内的人跋山涉水前来投奔,竟然还有许多外邦人不远万里迁徙而来,正如书中所写:“这是个古老的村庄,对大多数人来说,它是隐秘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但对世上那些怀有同道之心的人,自会有一种神奇的信息和通道,把他们引领到这里。”物以类聚,同气相求,那么天漏邑的魅力到底何在呢?在作者的叙述中,我们发现天漏村是个难得的逍遥自在的地方。因深知死生无常,天漏村人活得洒脱超然,他们淡泊名利、得过且过,不经营家园,不积累财富,崇尚马马虎虎的生活态度,追求随遇而安的生活方式,天漏之下,他们活得本真舒展,把地狱活成了天堂。

在天漏村,世上的伦理道德不能约束他们,他们生死都已看轻,有的只是野性和天性,他们畅快地野合、偷情、嫖妓,且无比坦然。

小说中的专家祢五常困惑于天漏村这样的村庄为什么能存活那么长?它长过了一个个朝代,它凭借的是什么?

也许,人类对生命自在状态的追求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然而,仅仅凭借人自身的欲求是无法维持一个村庄的历史的,这里面还另有玄机。

天漏村确实是玄机重重的,它三千多年的历史里隐藏着一个个巨大的秘密,这些秘密也吸引来一拨又一拨试图破解它们的人。

没有一种混乱是绝对的,在每一种混乱的背后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秩序。在天漏村散漫随意的生活后面,悄然运转着一套古老的管理制度,这套几千年来都在自行运转着的制度,是村庄秩序的保证,也是天漏村和天漏村文化绵延不绝下去的保证。

“自古以来,天漏村村长实行禅让制,村长必得是贤者、有德之人。村长如果任职期间被发现有徇私不公,或有违反公德民俗之事,村民可以弹劾,这里叫纠弹。” “天漏村的村长从来不摆臭架子,老百姓有啥意见,随时都能讲,只要对,村长准听……”

而村长从上任伊始就要培养发现继任者,每到禅让时,继任村长由老村长提名后,还要经过村民投红黑豆来决定,在天漏村,村民拥有神圣的权利,他们给权力以足够的监督。那只放选票的黑陶馆已传承几千年,成为神圣之物,说明这套制度几千年里都有效地发挥着作用,说明一代代的天漏村人都自觉地拥护和执行着这套规则。选举在天漏村是神圣的,村长选举出来后,他们还要鸣21礼炮庆祝欢呼。这等古礼古风,分明是一礼仪之邦,清明之土。

大恶之地却是最为民主之地,推崇贤者和德行,没有权贵,没有恶霸,平等自由,这分明是一处乐土。更为神奇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历次运动都没有影响到天漏邑,他们仍然在做古代人,仍然这样生活和选举,完全自转,成为真正的化外之地。

天漏村人遵从着从古而来的神秘训诫,那些秘密制度几千年来都在被严格执行着,除了村长的禅让制,还有哑巴修史的制度,一代代的哑巴作为天漏村历史的见证者和书写者,成就了九龙洞一洞竹简“乍册”。

天漏村是天谴之地,也是人类的自我完善之地、自我救赎之地,作为天地之间的大破绽,它既是罪恶之人聚集之地,也是自然、文化和人性的美地。

天漏村是開放包容的。这个深山里的村庄对投奔它来的任何人都是敞开的,来者不拒,要来就来,可以永久定居,也可以要走就走,把这里当作驿站,随时离开。他们对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种职业都怀着平等心,没有歧视,没有排挤,对各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也都坦然接受。

天漏村的人是勇敢的,他们能够直面自己的罪过,直面生死,他们敢于赌命地活着。

天漏村的人是最真的, 他们看破生死,不虚伪不矫饰,不为世间名利所动, 不羁随性地活在天地之间。

天漏村的人从四面八方怀罪而来,在随时准备接受上天惩罚的同时,将生命活成一种哲学。

小说中,天漏村除了宋源和千张子外,其他都是古代人。这两个人活得惊天动地,而其他人则追求活得无声无息。两种生命态度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

作者在小说中不断将这恶与丑的化外之地天漏邑同善与美的桃花源相提并论,桃花源代表着中国知识分子对唯美化外之地的想象和追寻,而与美地桃花源对应的恶地天漏村则显现着另一种巨大的魔力。

恶人?善人?

一个优秀的作家写人物是要把笔探进人性深处,写出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来。《天漏邑》在人物塑造上最大的特点是写出了人物身上善恶纠缠的状态。

主人公宋源无疑是个快意恩仇充满血性的真男人、大英雄,他英勇善战足智多谋,当游击队长时,领导游击队与日本侵略者作战,亲手射杀过七十多个鬼子,手刃过一百多个汉奸、伪军和叛徒,令敌人闻风丧胆,立下战功赫赫;他当公安局长时,清理监狱、清剿残匪特务,兢兢业业,尽心尽力,成绩斐然。他还痴情,暗恋着女县长檀黛云,檀黛云之死让他痛彻心扉,而他为檀黛云复仇也不遗余力……

然而,这只是宋源的一面,如同他的阴阳脸,他还有着另一面,他性格怪异生性残暴,用小说的话来说是手黑、人鬼,像一个黑煞。 也就是说,宋源作为一位大英雄,他同时也具有着某种黑暗人格。

悖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对英雄的塑造,宋源的出生不是红霞漫天的祥瑞,而是在天雷滚滚中,被霹雳闪电从母亲腹中崩出来的,一出生他的半边脸就带着被雷击出的黑痣,这块雷击的黑痣无疑是一种原罪的标志。

宋源自我、强悍、独来独往、孤僻倨傲、冷硬无情,他不喜欢弱者,他的内心也缺乏柔软和温情,无论七女还是千张子对他都情深似海,但他回报给他们的终究还是漠然。

他心狠手黑、胆大妄为,在小说里无疑是个战神的形象。他瞧不起下贱的生命,他杀憎恶的人能用刀劈绝不用枪打,因为他觉得刀劈才过瘾。杀戮使他快意,血腥使他兴奋,即使对方已经举旗投降,他也绝不罢手;他性欲旺盛,不爱七女,却和七女长期保持着肉体关系,即使对他的女神檀县长,他也不能克制自己下流的想象。

用檀黛云的话来说,宋源“你一面是邪恶,一面是正义,就像你的一张阴阳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侯本太,按照我们惯常的思维,侯本太就是一个投敌叛国的汉奸,但作者并没有把侯本太脸谱化、简单化。一方面,侯本太是个没心没肺没有国家民族概念的糊涂人,他为了日本人给他的一点小甜头,甘愿带领他的土匪队伍投靠日本人,去做日本人封他的警备司令;而一方面,他良心未泯,在耳闻目睹日本侵略者的种种恶行后,他的国家民族意识和良知都开始觉醒,他帮助宋源和他的游击队营救檀县长,在日本人准备屠杀十个孩子的紧要关头勇敢地站出来阻止,愿意替孩子们去死,因为百姓祭奠檀县长不断被枪杀,他冒着生命危险,取走城门上檀县长的人头,并用银匣子装殓入土……他是汉奸,但他也是英雄。

小说中,最为复杂的人物要数千张子,这个人物是作者对中国文学史的贡献。

千张子生而为男,却在男人的身体里盛着一个女儿的灵魂,他美丽俊秀,他妩媚多情,他喜欢大男人宋源,却终其一生让宋源厌恶。年轻的千张子是柔弱的,他慈悲、心软、粘人、爱哭,但战争改变了他,血与火让他成为一个战士,一个英雄,一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人,也成为了一个勇敢的男人。千张子注定是被命运捉弄的人,他因为救人被捕,受尽酷刑,却最后因为忍受不了疼痛出卖了檀县长,成为了可耻的叛徒,而他的叛变是为了更好地杀敌报仇,他一个人也确实化身复仇之神杀了更多的鬼子,让整个彭城的敌人为之恐惧,被百姓誉为大英雄。千张子清楚自己的罪行,他要坦然接受组织对叛徒的惩罚,他不怕死,他只是怕疼而已。

如果说《天漏邑》力图呈现人物的复杂性,那么千张子这个形象确实做到了。

宋源是个可敬的大英雄,但他身上阴森森的东西,让他并不可爱;侯本太是个汉奸,可他的草根化的憨和糊涂以及关键时刻的善良和勇敢,却让他有一种呆萌的可爱;而千张子这个人物却只能让人扼腕叹息,叹息命运的吊诡,叹息他的一生可悲可怜。

背叛?忠诚?

叛徒是可耻的,人们憎恶叛徒甚于仇视敌人。曾经,王连举、甫志高这些名字成为被全国人民唾弃的对象,我们从来不允许为叛徒做一丝辩解,不允许对叛徒怀有一丝同情,叛变就是叛变,叛变就是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背叛与忠诚相对并冲突。

然而,《天漏邑》却写出了背叛的无奈与叛徒的复杂性来。

天是有漏的,人也是有漏的,有漏的人中千张子怕疼,宋源怕痒。在抗击日寇的战斗中,千张子一直是个英勇的战士,他本是一个胆小羞怯的年轻人,是敌人的屠杀激发了他的血性,是长期的对敌斗争将他淬炼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英雄。

千张子不怕死,然而,他怕疼,因为怕疼,英雄千张子出卖了檀县长成了叛徒,被钉在耻辱柱上。

在千张子与宋源的对话中,千张子承认自己出卖了檀县长罪不可恕,他也一直准备承担叛变的后果,接受对他的惩罚,但他不承认自己背叛了信仰,背叛了祖国和人民,他强调自己比叛变之前更恨日本侵略者,只是因为怕疼,承受不了疼痛而成为了叛徒,这与信仰无关,他仍是忠诚的,忠诚于自己的信仰,忠诚于祖国和人民。而宋源明显怀疑他的这种说辞,宋源认为千张子这种说法很荒谬,叛徒就是叛徒,叛變就是全部的背叛,就是死心塌地为敌人服务,根本没有资格谈忠诚的问题。

这是强大的信仰与脆弱的肉身的冲突。小说中千张子提出的质疑,相信也是作者的质疑,那就是把大多数人放在千张子那个位置,承受他所承受的酷刑,能撑下来的到底有几个。也正因为千张子的质疑,宋源一直想检阅一下自己对酷刑的承受能力,在文革中,他想方设法想激怒审问者,以检验自己能否在酷刑下挺过来而不成为千张子那样的叛徒。

按照逻辑,没有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愿意成为叛徒,很多人不怕死但怕自己承受不了被捕后的非人折磨,严刑拷打下,你的肉身能否配得上你的灵魂是个问题,所以,酷刑下的叛变虽然可耻可憎,但如果说这样的叛徒马上就会死心塌地地为敌人服务也不合逻辑,有谁会爱上一个对自己施以非人折磨的敌人?在这个意义上,千张子的自述应该是可信的,他肯定更恨敌人,更想复仇。

千张子认为自己只是背叛了檀县长并没有背叛信仰,没有背叛祖国和人民,虽然这种说法存在问题,但也确实反映了他真实的心态。千张子之所以选择出卖檀县长而没有出卖宋源,他的理由是檀县长发动群众在行,但打敌人不行,留着他和宋源都能消灭更多鬼子。其实,千张子在选择出卖檀县长时,应该有更复杂和隐秘的心理动机,他喜欢宋源,而知道宋源喜欢檀县长,在权衡之后,他决定出卖檀县长……

按照我们对叛徒惯常的思维,是不是千张子成了叛徒后还可以出卖宋源,出卖联络站,甚至出卖整个游击队?事实是,他只出卖了檀县长,也确如他所说,他更疯狂地打击了敌人,他在为自己和檀县长和所有死难同胞复仇。

当然,檀县长是真正的英雄,虽然作为女同志她被捕前也曾担心害怕,嘱咐宋源他们要打死自己,不能让自己落在敌人手里,但她被捕后面对凌辱和折磨却显现出了真正的英雄本色,这不仅让叛徒千张子无地自容,也让她的敌人无比钦佩。

有人做过统计,在被捕后的酷刑面前,高级干部叛变的比基层干部多,男人叛变的比女人叛变的多,是女人的信仰比男人更坚定,还是女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比男人更强?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扪心自问,我们如果遭遇酷刑,能否一直坚强?是不是就一定不会成为叛徒?很多人是不能给自己打保票的。

在《红岩》中大名鼎鼎的叛徒甫志高是几个真实的叛徒合在一起的形象,刘国定、任达哉、冉益智、李文祥、涂孝文、蒲华辅……

蒲华辅叛变后,首先出卖的就是他的妻子郭德贤,造成郭德贤和她的两个孩子不幸被捕。这不能不让人惊诧,一个丈夫和父亲,他叛变后竟然首先出卖自己的妻儿?而据资料记载,“蒲华辅在狱里‘痛定思过后,又表现出刚强不屈来”。他与家人一同被关在白公馆十个多月中,一直表现很坚强,再没有向敌人屈膝投降。“1949年10月28日,蒲华辅与陈然(成岗原型)、王朴等一同被押到大坪刑场公开枪杀。在赴刑场的整个过程中,据目睹群众讲,蒲华辅与其他烈士的英勇牺牲没有什么不同。”a

而另一个叛徒原型涂孝文被敌人叫去与万县女县委书记对质也没有指认对方,且在对方受酷刑仍坚强不屈的感召下开始痛悔自己的叛变,并不配合特务审讯,最后唱着《国际歌》、高喊“共产党万岁”走向刑场。

正如另一个叛徒骆安靖回忆材料上所言:“我被捕后既不愿出卖组织,也不想沦为可耻叛徒,但又缺乏坚贞不屈和自我牺牲勇气——”b

这些叛徒肯定再也无法用忠诚来定义,无论什么原因的叛变都是可耻的,叛变不仅是叛变者人生的污点,也是革命事业的巨大危害。

背叛与忠诚,在政治意义上两者的界限是明晰的,不允許丝毫含糊,然而,文学却要始终面对人,面对现实和历史,要尽力还原其虽然复杂却逼近真实的面目来,在这个意义上,赵本夫的《天漏邑》做出了努力。

【注释】

a《她的丈夫是叛徒甫志高的原型》,百家号微信公众号2017年5月30日。

b纪文伶:《〈红岩〉叛徒原型里唯一活到80年代的人是谁》,《重庆商报》2009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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