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左翼学者对阶级形成与分化的多元阐释
2018-10-19胡满英
胡满英
摘 要: 马克思恩格斯以“经济一元”作为阶级形成和阶级划分的根本基点和主要依据,当代西方左翼学者根据当今资本主义的现实变化和自身理论建构的需要,对其阶级概念进行了理论延异,提出了社会阶级的形成与差别不单纯是一种经济现象,并从政治维度、意识形态维度、历史文化维度、知识资本维度等方面分析当代社会阶级的形成与分化,由此形成了有关阶级理论的颇具特色的多元阐释。
关键词: 阶级形成与分化 政治维度 意识形态维度 历史文化维度 知识资本维度
一般而言,马克思对阶级的形成及阶级划分的基础的判断主要是从经济一元的角度,马克思提出:“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1]恩格斯指出:“社会阶级在任何时期都是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产物,一句话,都是自己时代的经济关系的产物。”[2]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阶级归属于经济范畴,是由社会经济关系决定的,阶级划分的基础和标准是人们对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关系。尤其是马克思在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进行阶级归属明确是以他们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关系作为标准的,马克思清晰地指出:“在现代社会,资产阶级是指占有社会生产资料并是使用雇佣劳动的现代资本家阶级。无产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3]因此,无产阶级之所以是“无产阶级”,是无产阶级由其对生产资料(尤其是资本)的不占有关系而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体系中处于被剥削被压迫的地位。由此可见,马克思恩格斯主要是以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关系作为社会阶级形成与阶级划分的根本基点的。
与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将“经济一元”作为阶级产生和阶级差别的观点不同,西方左翼学者根据当今资本主义世界的现实变化和自身理论建构的需要,否认阶级产生的经济根源或至少否认经济根源的唯一性,主张以经济、政治、意识形态、文化、历史传统等“多元”因素的决定性作用阐释社会阶级的形成和划分。正如美国学者尼科尔斯·克拉克和马丁·李普塞特在《社会阶级正在死亡吗?》一文中的结论性观点,关于阶级的形成,“经济的决定作用下降,而社会和文化因素的重要性上升”[4]。总之,在当代,西方学者已经形成了关于阶级形成的“多元”因素的一些颇具特色的理论。
一、意识形态维度的阶级形成理论
希腊学者普兰查斯是最具代表性的阶级形成“多元论”的当代代表,提出了一个结构主义的阶级概念,“社会阶级是这样一个概念,它表示结构的整体,表示一种生产方式或者一种社会形态的模式对承担者——他们构成社会阶级的支持者——所产生的影响:这个概念指示出社会关系领域内全部结构所产生的影响”[5]。据此概念,普兰查斯提出了阶级形成的多元决定论,“阶级的构成不是仅仅与经济方面有关,它也包括生产方式或者社会形态的各个方面的整体所产生的影响。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各种方面的组合,以社会关系的形式在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阶级实践中,在各种阶级实践之间的‘斗争中反映出来”[6]。由此可见,在社会阶级的形成和划分上,普兰查斯承认经济方面的根本决定作用,但他认为政治倾向和意识形态也同样是决定因素。之所以说他重视经济要素的根本决定作用,是因为普兰查斯在进行社会阶级划分时是以“是否是生产性劳动”为依据的,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从事生产性劳动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从事非生产性的薪金劳动者是“新小资产阶级”。普兰查斯从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三个方面分析了“新小资产阶级”论。新小资产阶级的性质是多面的:在经济性质上,不占有生产资料,处于受雇佣地位,类似于无产阶级;在政治性质上,从事管理和监督的工作,扮演着总体资本家支配工人阶级的角色;在意识形态性质上,有着认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倾向。
普兰查斯这种将是否是生产性劳动这个标准进行阶级划分显然是不够科学的,它将非生产性雇佣劳动者排除出了无产阶级行列,大大压缩了“总体工人”的范围;将管理和技术人员定性为小资产阶级也不符合马克思关于“脑力无产阶级”的思想。但普兰查斯的阶级划分的“多元决定论”也是对马克思阶级理论的补充,启发和提醒着人们在进行阶级分析时要考虑社会结构的整体而非单纯的经济结构。
二、文化和历史维度的阶级形成理论
英国历史学家E.P.汤普森把阶级作为一个历史实体进行考察,他考察了1780年—1832年工业化早期英国工人阶级的“经历”和民众文化传统这些历史事实,形成其阶级和阶级意识理论。汤普森将阶级的形成看成是社会经济、阶级经历、历史文化传统、思想觉悟各种因素共同决定的结果,强调社会和文化的作用,把阶级看作是一个历史文化现象,“‘阶级一词使用了单数,而不用复数,……但我所说的阶级是一种历史现象,它把一批各个相异、看来完全不相干的事结合在一起,它既包括在原始的经历中,又包括在思想觉悟里”[7]。
汤普森更强调组成为阶级的人类群体的思想文化传统因素和阶级意识在工人阶级形成中的作用,把阶级意识的形成作为工人阶级形成的标志。所谓工人阶级意识,就是“各个不同群体的劳动人民之间的利益认同以及它与其他阶级利益对立的意识”[8]。当一批人从共同的经历中感到并说出他们之间有共同利益、他们的利益与其他人不同时,阶级就产生了。阶级经历主要由生产关系所决定,人们在出生时就进入某种生产关系,或在以后被迫进入。阶级觉悟是把经历用文化的方式加以处理,它体现在传统习惯、价值体系和组织形式中。阶级作为一个历史实体,不再是一个“结构”,而是一种关系,一種过程,而对阶级和阶级意识最后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既在经济形式中又在文化中。汤普森指出:“历史变革的最后结局不是因为特定的基础必然产生相应的上层建筑,而是因为生产关系的变革是通过社会和文化生活来实现的。”[9]
三、政治维度的阶级形成理论
值得注意的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随着国家对经济活动的干预,权力也开始成为阶级分化的重要因素。德国学者达伦多夫将权力作为考察阶级关系的一个重要维度,彰显政治在决定阶级形成中的重要地位。达伦多夫在《工业社会的阶级和阶级冲突》一书中系统地阐述了这一理论,认为在后工业社会里,一个阶级赖以控制社会的力量不是生产资料的占有而是政治权力。“在后资本主义社会里,工业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以及政治社会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不再是等同的了;换句话说,原则上有了两个独立的斗争战线。在企业以外,经理可能只是一个公民,而工人却是一名国会议员;他们的劳资阶级地位不再决定他们在政治社会中的权威地位”[10]。
达伦多夫提出:“抽象说来,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统治阶级是国家的行政官员”[11]。但如果我们就此乐观地判断无产阶级普遍拥有政治权力并由此成为政府权势分子,变成统治阶级的核心,就显然违背了一个事实:政府权势分子是资产阶级的代理人,统治阶级就是在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在以资本和金钱为基础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掌控政治权力的必然是资产阶级,工人作为一个阶级获得政治统治权至少现在还不是现实。达伦多夫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经济上的统治阶级同政治上的统治阶级分开来看成两个各自独立的阶级,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割裂进行单向的阶级划分实际上掩盖了资产阶级国家的剥削性质,即“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12]。归根结底,政治和权力只是一定经济的集中体现。现代社会的阶级分化依然是一种经济现象,是在经济领域里进行的,但也受到了政治权力的介入,因此从社会的经济因素和政治因素的结合显然能够更好地解释当代社会的阶级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将政治与经济割裂开来,从而否定阶级本质赖以存在的经济根源和制度体系”[13]。
四、知识资本维度的“新阶级”理论
随着知识经济和信息社会的到来,知识和技术的作用凸显,一些西方学者以更广阔的视野看待资本,认为“知识/文化资本”、“组织资本”已然超越传统的“经济资本”(生产资料之成分)成为更重要的生产财富的资本。虽然专业的技术和管理人员、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占有物质生产资料资本,但他们拥有知识资本或组织资本,这使得他们区别于一般的工人阶级而成为“知识阶级”或“知本家”。因此,文化知识成为社会阶级形成和划分的新维度。
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指出,技术和知识是后工业社会的中轴,是一种基本资源。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家庭企业的没落和家庭资本主义的解体,财产所有权的意义将急剧降低。在后工业社会,新的精粹人物的兴起不是建立在财产上,而是建立在教育、专业知识、个人素养和技术熟练上,这种精粹人物被称作“知识阶级”或“专业和技术阶级”[14]。在贝尔的著作中,科学家们(理论的和技术的)被相信在后工业社会里扮演着基础性的新角色。知识阶级在社会中取得权力不是通过经济途径,而是依靠教育和掌握的技术和知识。根据贝尔的技术知识中轴原理,新的社会权力的基础和社会阶级划分的依据从财产标准转向知识标准。20世纪70年代后期,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把资本划分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三种类型,特别强调现代社会中文化资源在权力和权威的分配中的重要性,认为在知识精英的遮掩下,“文化资本”的不平等分配正悄然维护着社会等级结构。
在当代所有研究知识在社会中重要性的代表当属美国学者艾尔文·古德纳的激进知识社会学工程。古德纳在《知识分子的未来和新阶级的兴起》一书中提出,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期,技术知识分子和人文知识分子之间结成了一个联盟从而形成了一个新阶级。这个“知识分子新阶级”作为一个“有缺陷的普遍性阶级”也像历史上其他的代表性阶级一样有着对权力的普遍的要求[15]。古德纳直接提出“文化资本是新阶级的经济基础”的观点,文化是资本的普遍化,“对那些通过工资、版税、专利权、版权或资格证书而在文化上拥有技能的人,他们获取特殊收入的规定,是技能的资本化”[16],所以是否控制着有价值的文化资本成为阶级区分的新的标准。古德纳认为知识分子新阶级已成为现代社会中最进步的阶级,有望取代传统工人阶级成为新的解放社会的力量,这的确显现了当代世界社会结构的一个重要变化。
应当说,当代西方左翼学者从当代现实出发对西方社会的阶级分析不再囿于经济因素,而是综合考虑政治权力、意识形态、历史传统、文化和教育因素在阶级形成与划分中的重要作用,是富有启发性的。阶级分析主要是依据人们在社会经济关系中的地位,但不排除历史文化等的作用。实际上,根据马克思的看法,阶级的故土在经济领域,但社会阶级又是由它们在包括政治和意识形态关系在内的整个社会关系中的地位决定的。在一种生产方式或经济形态中,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等同样具有重要作用。政治权力是阶级统治的核心,文化对人们阶级身份的认同具有促进作用,阶级意识的形成与文化和历史传统是有关联的,但政治权力、历史文化和意识形态都根源在于经济。
当代社会的阶级分化仍然是经济现象,是在经济领域里进行的,但它也关系到政治权力、意识形态和教育的介入,政治因素、文化因素同经济因素的结合能更好地对阶级做出解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的形成与分化不再单纯是一个经济范畴,而是由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及历史、文化等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对此需要在马克思恩格斯的阶级概念的基础上做出具体而全面的考察和分析。在阶级形成与划分的问题上,以马克思为出发点的“经济一元”与延异至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多元”,构成了阶级理论发展史上的一个独特的理论景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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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Ivan Szelenyi and Bill Martin. The Three Waves of New Class Theories[J]. Theory and Society, 1988,17(5):645.
[16]艾尔文.古德纳.知识分子的未来和新阶级的兴起[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34.
项目来源:①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项目名称“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理论在西方的演变研究”(项目编号:15YJC710018)。②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项目名称:新时期工人阶级结构变化与当代中国社会建设(项目编号:15C1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