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表演
2018-10-19诺曼刘易斯
诺曼?刘易斯
在船驶往丹老之前,我还可偷得浮生一日闲。听说一年之中的这个时候,在九文台的遠郊将会看到缅甸传统表演,于是第二天下午我赶到了那里。这类表演是一种戏剧娱乐活动,与许多缅甸节日密不可分,对于缅甸人来说,这些节日是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大事。人们可以免费观看这些露天表演。演出以公众募资方式支付,或由某位手头正好有余钱的市民慷慨捐助,他可以此增加社会声望。九文台的街道设计,看上去似乎充分考虑到了公众庆祝活动的需要。这些街道极其宽阔,树木成荫。通常,两个或更多的表演及各类随之而来的杂耍表演会在此依次进行。
当晚九文台有一场庆典,就在为此而举行的例行开场仪式之前,我刚巧赶到了那里。当地的名门望族已经沿着街道两旁搭建了亭台楼阁,以及若干小巧而花哨的宝塔,塔身如游乐场一般华丽地装饰着镀金的硬纸板、亮片和镜面玻璃。亲朋好友就在铺设的地毯上和矮桌旁享用美食、一饱眼福。此时此刻,人们听到的音乐主要来自便携式留声机。在一些更为华丽耀眼的亭台里,摆放着盆栽树木,上面开满了杏花或是桃花。至少,看上去如此,但若仔细观察,才会恍然大悟这数千朵娇嫩的花朵居然是纸做的。这些花朵如此巧夺天工、独出心裁,令人难以相信它们其实不是俗不可耐、完全不能接受的真品。此外,这里还有另外一棵树,这棵树更加高大,其上的粗枝大叶已经被修剪掉,树枝上悬挂着礼物。所有的礼物——大部分是铝制炊具——装在免费赠送的白色纸袋中。有人告诉我,这些纸袋是由当地一家公司提供的,作为交换,允许用稍小的字体把公司的名字,以及适当的文字材料印在纸袋上面。
下午三点整,便是今年活动的巅峰时刻,所有人列队成行,开始了那个为庆祝节日举行的隆重仪式。直到尊敬的客人吃完饭,主人们才开始进餐。为了这个场合,主妇们把头发打理成女性家长才会梳成的那种精美的发式,这样一来,她们看上去好像在自己头上竖起了一口闪闪发光的大锅。少女和孩子们的面孔则涂着用树皮研磨而成用以护肤的白粉,整张面孔如完美无瑕的面具一般。每个成年人嘴里叼着一支硕大壮观的方头雪茄,烟筒上镶着白纸或红纸。这时传来连续猛烈的急促锣声,公众发出兴奋和尊敬的嘶嘶声,仪仗行列的领头人出现在眼前。我身边一位缅甸市民自豪地告诉我,这个地区已经募集了充足的金钱,其数额足够赠予每人五十卢比作为礼物。伴随着喧嚣的锣声,仪仗队伍继续向前走去。在这庄重肃穆的场合下,人们分发礼物时,赠予者和接受者双方皆面色凝重。然后,伟大的时刻到来了,那些亭台楼阁的主人恳请他们的精神之主分享已经准备好的食物,允许他们以此为己积累功德。只有当这些超脱世俗的肠胃吃饱喝足,这家人才有资格收拾残局。
到了晚上九点,各种世俗庆祝活动开始了。在高高搭起的舞台上,两个小丑在表演闹剧,即使他们的对话你一个字都听不懂,也会觉得他们的表演极为滑稽有趣。每隔一段时间,一位女演员就会如约而至,又唱又跳。她像个洋娃娃般小巧玲珑,然而却长相平平,休息时甚至会显出郁郁寡欢的样子。但是,一旦她开始跳舞,就变了个人般容光焕发。她具备西班牙弗拉门戈舞者的所有风度和热情,还能像印度人一样,让自己的头部和眼睛似蛇一般动作。除此之外,她还加入了缅甸舞蹈中的特色动作,即以一种非凡的姿态伸出双臂,以至于看上去似乎在肘部脱臼了。她一边欢快地奔腾跳跃,一边不断地用腾跃着但又看不见的双脚,踢开她身上的古代缅甸宫服的冗长下摆和裙裾——这是一个融入了舞蹈正规动作的卓绝的技艺表演。有时,小丑会加入表演,去模仿这位女演员。一旦女演员完成她的表演部分,便会突然陷入一种固定不变的姿势,蹲坐在足跟处,背对观众,或化妆或喝茶。
这样的表演将会持续到凌晨一点半,而连续的歌舞杂耍则将在表演场地的其他地方开始,一直持续到黎明。在长达四个多小时里,这小丑们将要倾情奉献一连串即兴的幽默才智和针砭时事之能事。与此同时,剧团的两三位女演员会做蠕动和跳跃的舞蹈表演。直到此时,观看这种典型哑剧表演的观众才会对这部闹剧产生暂时的满足感,并准备观看接下来的剧情。
缅甸人对喜剧钟爱有加。在过去,尽管他们曾将周边国家的正统古典戏剧引进缅甸,但是由于夹杂了插科打诨的表演,这种正统的古典戏剧很快被彻底颠覆,以至于最后搞得面目全非。因此,那部起源于梵文的戏剧,大约六万诗行的《罗摩衍那》,即使用缩写形式也得花上三天时间才能表述出来,此类戏剧在缅甸绝无幸存之可能。缅甸戏剧不重情节,唯有各种各样的手势最为重要,甚至于出版了不少精心论述各种手势及其含义的专著。当缅甸征服了暹罗,胜利的缅甸人面对更为精良的战败方文化时,正如征服者有时会有的感觉那样,他们可能会产生某种耿耿于怀的自卑感。也许,正是诸如此类的情感,导致了他们试图移植这种大型的娱乐表演。然而,这种娱乐表演完全无法经受得住缅甸的喜剧精神而存活下来。缅甸的打油诗人喜欢拿梵文作品中的诸神编撰故事,很快,他们笔下的那些男女就像那些乱抛馅饼的喜剧演员们一样滑稽可笑了。缅甸的古代剧遭受了类似的命运,最终退化成纯粹的滑稽戏。
不同于他们的邻国人,缅甸人从未演过皮影戏。另一方面,从最早的年代,缅甸人就拥有了高度发达的、极其有趣的木偶剧。据缅甸戏剧界权威人士貌赫丁昂博士所言,随着缅甸最后一位国王下台,皇室的赞助取消,木偶剧随即开始衰败。在关于缅甸戏剧的著述中,这位权威人士提及,1921年木偶剧在勃固市上演时,一些英国官员请求到他父亲家做客,从而借机一睹木偶剧表演的风采。虽然他们在缅甸已盘桓经年,但是从未能够看到过木偶剧表演。貌赫丁昂博士说,那些年里缅甸只剩下两家木偶剧表演公司,到1936年,木偶剧必将不复存在。
鉴于专家的调查结果,我应当庆幸自己格外幸运,特别是一年前在柬埔寨时,险些错过柬埔寨芭蕾舞剧和皮影戏之后——十分意外地,在此地我偶然发现了原汁原味的木偶戏表演,而这类表演我们原以为早已绝迹了。距离小丑和舞者表演场地几步之遥的街上,木偶戏正在上演;也就是说,木偶戏的演出地点距离仰光市中心大约三英里。
在白天,人们便已搭建好一座大型舞台,并安装了与之相配的升降幕布。离演出开始大约一小时之际,一个阵容强大的管弦乐队开始演奏,以此来吸引观众。乐队中的乐器包括一个雕刻繁复的镀金圆形框架,其上围挂着十七个直径各异的锣,并配有许多只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饰性极强的大号船型木琴,几架大鼓和几对钹。一位乐手吹奏的唢呐勾勒出音乐的主调——这种缅甸乐器发出的声音最后终结在喇叭声中,这种喇叭能够吹出极具穿透力的刺耳音符。仁慈善良、不屈不挠的人方能与之产生共鸣,它的基调就是毫不掩饰的兴高采烈。
临时搭建的舞台是木质结构的,透过其宽大的缝隙,可以看见木偶戏大师在表演开始前正在准备。当幕布冉冉升起,资深的木偶大师俯身于低矮的背景幕布之上,向观众娓娓吟唱上演的剧情。然后,幕布降下。当幕布再次升起的时候,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木偶,它佩带着一把长剑,穿着打扮仿若农民,同时台上还出现了一条缅甸传说中的龙,或类似蛇形龙一样的怪物。独舞过后,便是农民和龙的激烈战斗,最终龙被击败。因为要展示杀生是不正确的行为,即使杀的是神话怪物也不妥当,所以木偶剧的结尾是缅甸的英雄爬上龙背扬长而去。这个开场小戏之后,两位面相和蔼的巨人开始翩翩起舞,随后形形色色的鸟类、一匹白马和一只猴子演出了一系列舞蹈。每一位表演者都有自己的标志性音调,无论它们何时出现,管弦乐队都会演奏与其相配的信号曲。它们的舞蹈极其滑稽可笑,木偶大师们以精湛的技艺操纵着这些木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剧中有一只古怪又慈悲的迪士尼鹳,会随着音乐适时张合喙部,并眨眼睛。
这个笨拙的模仿捕捉到了鹳类的所有基本特征。另一方面,当木偶表演不是为了取悦观众的时候,大师们按照所观察到的人类姿势和动作,精准巧妙地操纵着人形木偶。他们如此忠实于真人的一招一式,以至于后排观众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正在观看具有血肉之躯的真人演出。
这些动物类的幕间表演结束后,重头戏便开始了,即由国王、王子、公主、大臣,以及小丑参演的传统“皇家戏剧”。有趣的是,缅甸国王们不反对演员在舞台上扮演自己,只是强调舞台上所展示的宫廷礼服、风俗习惯应事无巨细并正确得体。
沐浴在节日气氛里的东方人异常温顺。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搅扰他们的泰然自若,动摇他们的从容放松。短时间内,他们便一切就绪,全神贯注地准备观看现场的所有娱乐活动。他们认为,毫无必要通过喧闹的方式来说服自己或他人,此刻他们正自得其乐。行动缓慢而慵懒的人流与游行的庄严肃穆交织在一起。正像其他远东人那样,不管这些缅甸人的好奇心有多强烈,其教养也不允许自己凝视那些带着异域风情的外国人,或是暴露对他们的任何兴趣,除了极为谨慎的匆匆一瞥,仅此而已。观众们没有你推我搡,没有压抑的咯咯傻笑,也没有人把头扭来转去。在这个虽轻松愉快但又端庄稳重的人潮中,我看不到其他西方人;随后在观看九文台戏剧表演的诸多场合中,我也没有见过一位西方人。这种表面上的无动于衷恰恰体现了缅甸人具有良好的教养。如果我碰巧站在人群的后面,可以预计很快就会有人极有分寸地轻拍我的胳膊,然后通过点头示意和各种手势,邀请我挤到人群的前面。一旦我站在了一个好位置,就不会有进一步的提议了;时常可能发生的情形是,只要我看似困惑不解,总会有人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我描述是怎么回事。因为缅甸喜剧演员之间你来我往的台词通常不雅,考虑到西方人的感受,热心的翻译会删改这部分内容。然而,伴随台词的动作有时会使得这种“审查制度”难以实行。“瞧,那位女士和先生一起去树林了。你可以想象舞台的那边是树林……现在他们受到了搅扰……突然他们回来了。”“他们认为这是滑稽的行为,因为那位女士和先生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穿的是对方的裙子(此时人群里发出哄堂大笑)。这些笑话是为了取悦那些不正经的乡下人。对于我们来说,未免也太粗俗了些。”
一位置景工注意到我对木偶戏很感兴趣,于是前来邀请我去后台。在那里,木偶戏大师们利用幕间休息的时间,或者和家人一起吃零食,或者睡上一觉。他们有着僧侣般严肃专注的面容,打扮精致保守;头巾缠绕成旧式样的圆形;一块布料上好的巨大腰布,在腰前打了个结。他们所戴的角质眼镜一点也不减损他们僧侣般庄严的举止。木偶像胡萝卜一样成串挂在屋顶上。一些盛装打扮的木偶样品被分离开来,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那里,令我赞不绝口。其中一个木偶穿着金衣锦缎,显得呆板僵硬,脸上带着强烈的内省表情,他们告诉我那是“威尔士王妃”。
我得到允许,可以站着从表演者肩头上方观看其表演,我注意到,有效控制木偶并非大师们要考虑的唯一因素。观众能看到木偶大师的手,他们的手和每个单独的手指必须按照规定的节奏和准确的姿态舞动,如同梵文作品中的舞者那样。
直到目前为止,在为数不多的缅甸艺术品中,这些木偶是我见过的最佳作品。我打算购买一批这样的木偶,但是当我询问价格时,他们便敷衍我。说在任何地方都买不到木偶,它们都是根据剧团订单专门制造的。在哪儿制作的?——曼德勒(对于类似的询问,总会有人把你指向难以到达的曼德勒)。对此话题进行更多的试探后,我意识到我一直在觊觎闯入行会保护区,外来人是绝不会得到緬甸木偶的。
当我离开时,资深的木偶大师陪我来到附近一座最为稀奇古怪的亭子前。那是一个闪闪发亮、虚无缥缈的游乐宫,里面有一群上层社会的缅甸人,正坐在椅子上,这样一来,他们便和蹲坐在席子上的大多数同胞分隔开来,从而免去了他们高贵的不适。在亭子中央的一张柳木桌上——那是一件昂贵又不结实的欧洲进口货——摆放着满满一碗看上去颇为凶险的液体,其表面分裂着成团的黑色胶状物体。那位资深的木偶大师抓起杯子,熟练地用手指擦了下杯子边沿,把它插入碗中,然后去掉粘附在杯子外边的团块,把它递给我。在大师把它举到嘴边之前,出于殷勤好客,他朝着我的方向举起杯子。
(本文节选自《金色大地——缅甸游记》一书,花城出版社,2017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