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深情留给鄂托克
2018-10-19尤鹏
尤鹏
一
人类的记忆往往是用各种文化在传承连接;人类的历史也是依靠它们的力量,汹涌着一股不能间断的精神,在星光般灿烂的时空里旋转涨缩,澎湃着或明或暗的辉煌。
我们的脚步总是在时间的履历上急三火四地往前走。偶尔回首,才知道历史最美的风景,原来是在我们的背后。
久了,回头顾望便是一个期盼了。屡屡如此,也完善了一种能放任思想在闲适光阴里遨游的时髦。
于是,我们往北行,要穿越整个鄂托克,到它的北边去。
匈奴、北魏以及蒙古大汗们创立的各个王朝距离我们已经十分遥远了。今天,当我们穿行在鄂托克草原的时候,却觉得他们曾经驱马驰骋过的蹄印,依然悬浮在绿色草尖上的风声里。他们曾经猎猎飘动的衣袂,依然悬浮在北边天际的云彩上。
我们在寻找着影子里的鄂托克,而现实里的鄂托克,正从我们的身边掠过。
我从进入鄂托克大地的那一刻起,就被它的雄渾和辽阔所震撼。亦真亦幻、亦梦亦醒的意识,让我迫切地想去亲近它古老原始和现代文明已经融合的躯体。
这是源自内心的冲动,一时竟无法去遏制。这一片铺尽四野绿草茫茫的草原,它的边际在哪里呢?这一块漫过头顶蓝莹莹的天空,它的无垠在哪里呢?这一群群悠闲吃草的牛羊,它们牧归的家园在哪里呢?这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它源头的清泉在哪里呢?这一座横亘耸立的沙丘,它湮没的传奇又在哪里呢?哦,鄂托克,你的黄绿蓝兼容的气质,你大气的苍莽,你辽阔的宽广,震慑了所有寻觅你的眼睛。你身上有从远古而来的文化精髓,已经纵横了你的南北西东。沿途所看见的每一座彩帛飘飞的敖包,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文化做支撑,才坦然地释放着千百年来所不能泯灭的神圣。
这就是鄂托克,一个可以容纳你而不排斥你的地方。
二
过了乌兰镇,扑面而来的就是绿草茵茵、一望无际的新召草原。因为时间的关系,也因为急于赶赴目的地,只好把沿途一些值得去看的地方遗憾地略过。大家商议,归来的时候一定要去游览一番。
新召草原的美,就更加让人赞叹了。
这不仅仅是因了它的辽阔和邈远,更是它的平整和舒缓能带给人想象的空间。
每一次踏上这片圣洁的土地,总有一种空灵玄妙的感觉左右着我的思维。那些自我的贪婪的欲念,在草原的风里被轻轻地抚慰,被草原上独有的平静所默默地取代。
你会觉得你曾经的伤痛,只不过是蒙古长调里一节不起眼的颤音,在草原的原色里,已经被深深蛰伏在了一个唯美的意境里了。
同行的甘做司机的王总正在播放着一首歌:
因为同样向往这片蔚蓝,
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草原,
火辣辣的情歌叩动了心弦,
我开始对你不停地思念,
……
熟悉的歌声,熟悉的旋律;熟悉的牧场,熟悉的牛羊啊……都在我的回忆里向着我走来。
路途再远也会有尽头。可是,我的记忆,关于这一片草原的记忆,它的尽头会在哪里呢?
紧紧闭住的眼睛,沁出了一星泪花。它现在能折射的,恐怕也只能是这片草原上的颜色了。那么,一个牧羊少年孤寂的身影呢?那么,站在敖包山上瞭望家乡的泪光呢?那么,呼喊过风、嘶吼过夕阳的晕晖呢?那么,拥抱过星光、拥抱过落寞的黑夜呢?这一切,难道会消失在漫长的时光里吗?不会的,永远也不会。只要有我的生命存在,它就会像一首歌,在我的灵魂里悠悠扬扬地唱响,一直到它与心脏一同静止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阿如其日嘎的水井,是不是还那么地清凌旺盛。我不知道阿山上的敖包会,在每一年的5月13是不是还会来上一场赛马摔跤。
哦,阿尔巴斯的蒙根花,一位温柔且大胆的姑娘,是不是还在她的毡房里缝着她的花被子?是不是又骑着她的小花马徜徉在草原上,轻轻哼唱着那首动听的长调呢?
新召,你真是一片让人既伤感又爱恋的绿色漠野。面对你,我只能说一句话,那就是:赛拜努,新召!
你好,新召,这一方曾经让我留下了美好时光的牧场。
三
车子到了一个叫公其日嘎的嘎查村,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从地图上看,这里毗邻鄂尔多斯的杭锦旗,应该是鄂托克大草原的最北边了。
刚才路过的时候,我们看见嘎查村的南边有一座烈士纪念碑。瞻仰过了,才知道这里在解放初期是一个著名的剿匪战场。至今还有五位烈士的遗骸,就寄放在这座雄伟的碑塔下,静悄悄地等待着他们的亲人来认领。
烈士们的魂灵是永存的。他们的精神就如同塔尖上的那颗红星,在熠熠闪光。这座碑塔几十年来在漠风里沉默,在雨雪中昂首,极像一个威武不死的战士,静静等待着最后一次冲锋的号角……
当我们的车子从它的脚下驶过的时候,它孤独的身姿在初秋的阳光下挺拔无悔地耸立着。
主人对于我们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是一位汉族人,有着草原汉子的真诚与朴实。当听说他家的小女孩知道我们要来,高兴得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时,大家都觉得有些感动。这是一种纯粹到天然的童稚啊,现在恐怕只有在如此好客的草原上,才能唏嘘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握手,寒暄,问好,落座,下马酒。
炒米,奶酪,奶茶,酥油,手把肉。
主人为我们准备了极为丰富的接待仪式,这让我们有了如同到家的感觉。
奶茶的香甜,让我们的初见有了熟稔的情谊。都是因了一片草原的诱惑,才有我们相识的借口。在品过一碗清冽的美酒之后,再说起草原,我们便不陌生了。
主人高兴地看着我们大口地喝着奶茶,大口地吃着羊肉,他的脸上有了心满意足的神情。仿佛我们的两腮鼓鼓,口角生香,正是他殷勤招待后想要看见的结果。
主人自豪地向我们介绍起他们的牧场,他们的牛羊以及他们富足的生活。听着他的侃侃而谈,我在想,或许正是这片草原的静谧和安然,才给了他粗犷豪放的随意,让他对这片土地有了足以自豪的理由吧。
四
原本打算去主人家的牧场里住上一宿,去体会一番牧人们的生活。但是,听了主人说起附近有一处古迹,这便让大家来了兴趣。于是,同行的人们临时改了主意,趁着天光尚早,决定去那里游历一番。
车子往西,是千里山的方向。一眼望去,绿波如海的草原的边际,倏忽而起的是汹涌澎湃的群山……如剑,如笋、如册、如桌、如波、如涛……淡蓝色的山体拥塞着淡蓝色的薄雾,在悠远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厚重而又轻灵。我们的前方,仿佛有一片汪洋的大海被凝固在了西北的天边,不间断地向着生机勃勃的草原挥洒着永不停息的漠风。
这就像草原的性格,总也让你捉摸不透它什么时候静默,什么时候勃发。
依然是接待我们的牧人做向导,四十公里,转瞬即到。阿尔寨石窟,就在前面的一处断崖之上。
沿着一条水泥甬道,我们在向这座久负盛名的石窟靠近。甬道两边的石块雕塑释放著浓浓的蒙元时期的文化气息。威武的苏鲁锭,肃穆凝重地迎接着我们这些来自长城以南的拜谒者。
我的心情越来越被这些凝重所沉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探寻一种文化呢,还是在被这个文化所探寻。
到了,到了。这里虽距千里山还远,却在坦荡平缓的草原上,一座陡峭高耸犹如鬼工斧削的悬崖,在千顷绿波之中突兀而起。明显的喀斯特地貌的赭红色的崖壁上,赫然有几处拱形的石窟。这便是我们心仪神往的阿尔寨石窟群了。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奇异的地貌特征,还能有谁再去怀疑大地的任性和它的独心匠意呢?
沿着人工铺就的小路一直往上,沿途都是嶙峋的怪石。有的如狮,有的如豹,有的似苍狼,有的似雄鹰……林林总总,神工天造。它们被风沙打磨的狭缝里,塞满了各种面值的钱币,有的已经残破不堪了,也没有人去收拾。
当人们诧异这些年代久远的钱币如何能保留到现在的时候,我在想,是淳朴的民风和草原的虔诚,在这里注定了一个基点。它一直以它不可替代的魅力,传承和辐射着一种我们从来没有感应过的文明信息。
还有那些怪石上一眼眼让岁月穿透的洞孔,正在把午后的阳光一柱一柱地筛过,光线干净得如同一把五彩斑斓的丝绸,千百年来不断地擦拭着这崖壁的庄严,这石窟的圣洁。
上到了石崖的中部,是一块不大的平地,一排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洞窟就清晰地摆在我们的眼前。再举目仰望,崖壁的高处,还有洞窟的存在。
听向导说,这里曾经有一百零八孔石窟,与鄂托克的另一处名胜“百眼井”相对应。可惜的是,因为年代的久远和自然的侵蚀,目前仅存六十五孔洞窟了。
这座崖壁不同于别处,它的崖面凸凹不平,麟麟峋峋,头顶上不时会探出一块巨石,做临空飞翔的姿态,极像一只只护法的神鸟。就是在这样的崖壁上,偶露平坦处,总有古老的壁画留下。有马,有羊,有花边,有佛塔。有的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观赏。
默默端详着这个石壁,高耸巍巍,浑然天成,且洞窟相连。这就有了苍苍的古意。
恍然之间,我仿佛迈进了一个不曾知晓的时代的门槛,似乎已经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了。难道,是石壁上古人留下的壁画符号给了我灵感,让我在不经意的时候,触摸到了那个时代的边缘?
五
进得其中的石窟,所见的不过是新塑的佛像,新描的彩绘。只有洞顶那黑厚的烟垢,和一些墙壁上不曾脱落的雕刻,让人品味到了它的古老和神奇。
同行中有学识渊博的老师,在鉴赏过那些雕刻字迹以后,肯定地说这些崖壁上的石窟,应该是北魏时期的杰作,其中也有回鹘文的存在。这只能说明昌盛时期的元代蒙古人,曾经用他们崇尚过的回鹘佛教文化影响过这里。
虽然对历史了解甚少,但是关于北魏这个王朝,我却是知道的。创造它的主人是早已不存在的鲜卑族,这是第一个从北方草原跨过黄河入主中原的马背民族。
鲜卑,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民族,它能从驯鹿乞生到跨马驰骋,乃至创建了一个王朝。它的辉煌和没落,都是为了欲望,因为它极其地奢望中原文化的精致与平和,便利用了自己的马蹄和刀锋,利用了自己的勇猛和智慧,想去征服华夏文明的博大和柔韧。
没想到的是,在突破长城入主中原之后,鲜卑,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便渐渐融入了华夏文明。仅仅在它建立了王朝一百四十九年之后,就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一个民族或者王朝的兴衰沉沦,都和他们所具有的精神和文化有关。
进了其中的一个洞窟,迎面是一尊成吉思汗的半身雕像。雕塑仿佛是铜质,从他身上被香火熏染的程度来看,年代想必是很久远了。
这位强者之王并没有华丽的王冠、威严的戎装。相反,他披巾素面,含笑微微,让人看到的是一个仁慈而和善的形象,完全没有他横跨欧亚大陆的英雄风范。
成吉思汗的笑容应该是蒙元文化的一个醒目的符号,也是蒙古民族善良勇敢的个性和传承。蒙古大草原诞生了成吉思汗的笑容,而成吉思汗的笑容并不只属于蒙古民族,他属于华夏,也属于整个世界。
我们对于圣者笑容的理解往往就是亲和、慈悲和对苍生的怜悯。而在这些笑容的皱褶里,释放的却往往是英雄固有的底气。
当年成吉思汗,他的脸上难道就没有过笑容吗?只不过他的笑容被硝烟凝固在了影像里,被后世的能工巧匠镌刻安置在了这一面石壁之上。
六
沿着古旧却结实的木梯,我们登上了石崖的顶端。呈U形的崖顶较为平坦,有一道木栅栏的通道在其中横贯东西。崖的东、西、北,皆是陡峭的崖面。有很强劲的风从千里山的方向吹来,瞬间让人有了神清气爽的感觉。
崖顶上的敖包和苏鲁锭,使人体会到了阿尔寨石窟甚至整个鄂托克草原无处不在的蒙古文化气息。还有一处瓦场和砖窑的遗址,因为有了栅栏的间隔,使我们不能去探寻它的究竟。这让一位喜欢历史考古的老师颇感遗憾。
站在阿尔寨石窟的顶端,举目四望,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成语在跃动,那就是“辽阔无垠”。
靜立在鄂托克北端的阿尔寨,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瞭望大草原的最好平台,鄂托克的俊美和壮丽,让我们尽收眼底。
鄂托克,你的空旷和寂静,给予了我们安闲和灵性;
鄂托克,你的牧场和天空,给予了我们飘逸和澄澈;
鄂托克,你的敖包和洞窟,给予了我们神秘和禅意;
鄂托克,你的花草和溪流,给予了我们滋润和接纳。
鄂托克,鄂托克,你浸润了马背精神的劲风,你浸润了自我文化的氛围,焉能不让我们为之动容。
……
下了石壁,热心的向导遗憾地说,目前开放参观的石窟寥寥无几。然后他兴致勃勃地又说,等你们下次再来的时候,或许能看到真正的古老的彩绘呢。
在返回的路途上,我几近贪婪地看着曾经熟悉的草原,想把这一切摄进心的影框,与往昔的记忆做一番比较。我想到了阿尔寨石窟,想到了新召大寺,想到了巴特尔乌兰敖包,想到了那些漫山遍野的沙葱花。我还想到了热情好客的主人,想到了那个高兴得一天也不吃饭的小姑娘;想到了奶茶,想到了手把肉,想到了下马酒,想到了他们陪我们喝酒时漫过的山曲。正是这些,把一种我一直追寻的文化输灌在我散漫的精神里。而它们或者他们就是这个文化的衣裳,待我掀开了它的裙袍,看到的却是蒙汉文化交融亲近的肌体。
文化应该说是一个一直在奔驶的火车头,它载负了人类历史全部的发展过程,其中就有信仰、道德、思想、艺术等等,是人类生存与发展当中必然不能塌陷的轨道。
智慧的中华民族,总是以各种传播文化的方式在与其他民族进行着相互砥砺,相互磨合,最终成就了五千年华夏文明的经久不衰。这不是幸运的巧合,而是因为华夏文明的血管里,在源源不断地被注入了新鲜血液之后,又经过漫长的刺激与复合的结果。
中华文明之所以没有像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希腊等原生态文明一样沉沦灭迹,正是因为它有这些文明所不能具备的巨大的向心力和柔韧的包容性。
现在,走在鄂托克这片令人有所感悟的土地上,我的这些幼稚的想法似乎有了一些可以印证的迹象。
一路向南。鄂托克,你曾经把最悉心的苦痛给了我。而今,你又给了我对于苦痛最智慧的理解,给了我对于生命最透彻的醒悟。
我会把我的深情留给你,鄂托克!我能带走的,应该是你最珍惜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