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独白

卫碧荞

“咯吱——咯吱——”手中梭子穿过排列整齐的丝线，抬头看见小弟正举着一捧青草逗弄着老山羊，母亲与小妹坐在石阶上低声谈笑，像是在讨论哪家的公子更俊俏。父亲拄着拐靠在篱笆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闷声笑了起来。邻家大妈从墙头探出半个脑袋，招呼：“木兰，晚上一块吃饭。”我探头，应了一声，嘴角眼中都带着一丝笑意。天高云淡，鸡犬相闻，一片安逸的世界。

我取下织成的布，取过一个窝头细细掰碎，撒到窗台上，很快便有两只明黄色的黄鹂落下来，啄着粮食，如此岁月静好。我有时觉得我这一辈子会这般美好地度过，嫁一个好人家，织布做羹汤——若不是这一纸军帖。

军帖张贴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战火蔓延到了這一方安宁的世界，父亲总是靠着的篱笆起了火，受惊的老山羊跳着往外跑，黄鹂鸟早不知逃到哪里，我和弟弟、妹妹、父亲、母亲躲在小而暗的柴房里，听见有人喊着听不懂的外族语言，“咚”的一声，是我的纺车被砸烂的声音，继而杂乱的脚步声向我们靠近，我能做的却只有将怀里不断发抖的妹妹的嘴捂得更紧一些……我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额头冷汗涔涔，心中的意念却越发坚定了起来。

我坐在熟悉的铜镜前，轻轻擦去胭脂，摘下额前的花黄，抽去簪子，散掉发辫，扎起男子的冠，注视着柔和的线条逐渐变得硬朗，熟悉的脸庞逐渐变得陌生。自古多少女子都“恨身娇弱，不能快意巾帼”，我却无此顾虑，只愿一身戎装，鲜衣怒马，从此征战四方，守这属于我的世界。

母亲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泪，哽咽得说不出话，弟弟妹妹担忧地看着我，父亲却很平静，只是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军中一切小心。我最后再看一眼这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小院落，遂转过头掩饰发红的眼眶，大步向前走去。

我辞别了家人，随着队伍走过波澜壮阔的黄河，心思随着浪花奔涌，那说柔情似水的人啊，你不曾见过黄河之水能够冲断你刚正不阿的脊梁。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我无法在角声与篝火中安睡，每当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弟弟妹妹的眼神，母亲的眼泪和父亲温暖宽厚的大手。不知道今年的粮食收成如何？妹妹有没有学会织布？弟弟有没有心仪的女子？家里的老山羊有没有生病……恍惚之间，无尽思绪一一划过。我愣了片刻，叹息一声，转身钻进帐篷。

那是一个没有战事的夜晚，战友们心情很好，大家点燃了篝火围坐成一圈，军中禁酒，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的热情，每人手里举着海碗，以茶代酒，爽朗的笑声凝聚在夜空里，久久不散。与我同住一个帐篷的战友用手肘碰碰我，将我从发呆中唤醒，他凑过来低声问我：“花兄，你当初为什么来参军啊？”我举着茶碗的手一顿，反问他：“你呢，是为什么？”他闷闷地笑了，跳动的火光将他的脸映成暖黄色，他的眼睛里有一小簇跃动的火焰，“我想当将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不要当那样的将军。”说着他偷瞄了一眼对面蓄着一把大胡子正开怀大笑的将军，“太丑了。”我扑哧地笑出声来，却又陷入沉思。他见我不说话，又拿胳膊怼了我一下：“你还没说呢，为什么来参军啊？”我回忆着我安静的小村子，喃喃道：“我啊，是为什么呢？”一低头，看见茶水借着火光映出这张许久未施粉黛的脸，我抬起头，直视他明亮的眸子，“为了守护我的家乡。”还有半句话我不曾对他讲：为了守护我的世界。

战争终于结束了，守住了边疆，守住了整个世界。

战后，我被天子召见，虽然身处巍峨的殿堂，但心思早已飘回那片净土，所以当天子要赐我将军之位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看着战友们惊愕的眼神，畅快地笑了。先不说如果真成了将军，这女儿身被拆穿是迟早的事，再者若是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家乡，当将军又有什么意义？

那天，我得到天子的恩准，便跨上马背，猛地一拽缰绳，马匹发出一声长嘶，撒开蹄子飞奔而去。锐利的风划过我的耳畔，越是接近城关，我的心就悸动的越强烈。快了，就快到了。

眼前忽地出现两个人影，我愣了一下，随即眼眶一热，有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父亲母亲互相搀扶着的身影。我再次呼吸到了没有血腥味的空气，踏上了没有断刃和残骸的土地，看到了熟悉的亲人，周围不再是荒凉的战场，耳边清脆的鸟鸣代替了震耳欲聋的厮杀，这一切让我意识到，我又回到了这个属于我的世界。我看到妹妹激动得哽咽起来，眼泪染花了精心绘制的妆容；弟弟拿着把磨得锃亮的刀，准备要杀猪宰羊，可是却一直看着我咧嘴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骂弟弟没出息，催他赶紧去干活；只有老山羊不明白我们的悲伤，很是欣喜地凑过来蹭蹭我的腿侧，我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心中却被幸福填满。

我推开旧时的房门，屋里不出意外地纤尘不染，我坐在铜镜前，施胭脂，贴花黄，点绛唇，挽云鬓，镜中的脸明明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此番再看竟有一丝的陌生，我脱去战袍，换上母亲准备的花裳。生活又回到原本的轨迹，我又回到了属于我的世界。不知怎的心中无端升起些许紧张，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对安逸生活的希冀吧。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外面耀眼的阳光照了进来，洒在我脸上，我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上扬。

“咯吱——咯吱——”老纺车的转动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