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共享单车坟场:狰狞资本开出美丽花田

2018-10-19何承波林子雅

南都周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坟场吴国摩拜

何承波 林子雅

在几百米的高空俯瞰,这是一片片色彩斑斓的花海,红黄蓝绿,密集地绽放着,美好到令人窒息。随着无人机的镜头拉近,再拉近,上帝视角逐渐转向人类视角,你终于看清了,这是无数辆自行车,混乱地堆积在一起,车身经过挤压,变得扭曲和狰狞,触目惊心。

这些花海,被人叫做共享单车坟场。2017年以来,坟场频繁出现在各大城市,在偏远的郊区,在城乡结合部,甚至隐藏在闹市区的某个停车场。摄影师吴国勇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跑遍了20个城市,拍下了30多个坟场。

吴国勇还原了这些坟场的壮丽,对他来说,这种表面的美丽,内核是一个隐喻,是资本野蛮生长开出来的花朵。

游击战

四月初的南京,天气陡然热了起来,的士司机载着吴国勇和他的无人机,跑遍了大半个城市,也没找到那三个坟场。吴国勇有些失落和焦虑。

吴国勇是一名深圳的摄影师。2018年3月份,小蓝单车走向了命运的终点,电视新闻里,吴国勇看见镜头从一处单车堆积场一扫而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他的无人机在龙岗升起来,终于拍下这座“坟场”时,蓝色的画面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

从此,他跟共享单车较上劲了。吴国勇先是托城管部门的朋友打听,对方严词拒绝了。给摩拜和ofo等企业去了很多邮件和电话,也一无所获。最后还是网络给了他帮助。但要在这些杂乱的信息里追踪那些失踪自行车,找到随时会不知所终的坟场,绝非易事。

寻找,是最耗费精力和时间的工作。

南京之行眼看着要扑空了,的士上,吴国勇叹着气,热心的司机也帮着打听,最后在乒乓球圈子找到了一位做城管的球友,事情有了转机。按照这条线索,司机把吴国勇带到江宁区一处热闹的路段。

坟场原来隐藏在闹市的停车场里,无人机升起来,镜头里可以看到,停车场已经完全被共享单车堆满,只有边角零星的位置属于原来的主人—汽车。

除了寻找的困难,拍摄也不容易。这些堆积场大多有人看守,每每会遇到驱赶,但吴国勇摸索出经验来,看见围墙,大门,和看守者,基本可以确定了。于是他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上去,探头探脑,看管者走出来制止时,他心里更加有底了,转身就走,找个僻静的角落,悄悄升起无人机。

一般一个小时基本可以搞定照片、视频和VR的拍摄。

不过被抓的事情发生了。5月份,他在厦门同安一座工业园里拍摄。 拍摄正着迷,两个人冲过来,把吴国勇摁住,抓进了一间屋子。55岁的摄影师哀求,说自己只是摄影爱好者,对方厉声道,“那么漂亮的鼓浪屿你不去拍!”

厦门同安这座坟场占地面积小,但规模却是所有拍摄中最大的,堆积着十余万辆单车,最多时,甚至可能有二十万辆。远远看去,高耸的车山,像一团团簇拥的花朵。

吴国勇还在上海拍过占地面积最大的坟场,那是浦东的一片荒地,同样高达10万辆,在上海这样的地段,可以说是全国最贵的坟场了。

这些现代技术造就的奇观隐秘难寻,又变动不居。仿佛一夜之间就会消失。在武汉一个城乡结合部,吴国勇在一个文化广场上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坟场。广场是附近居民唱戏、跳舞的场所,但被车海淹没,只剩一个凉亭裸露在外面。

第二次去武汉时,广场恢复了原貌,人们照常唱戏、跳舞,3万辆自行车不知去向,仿佛不曾存在过。

也是因为这样,吴国勇的拍摄是反复进行的。武汉他去了四次,北京上海杭州去过五次。每次都不断有新的坟场出现,旧的坟场消失,小的坟场扩张。

半年来,吴国勇在全国范围里追逐这些流动的“风景”,给那些无处安放的自行车,拍下一张又一张壮美照片。迄今为止,他拍了30多个坟场,作品形态有照片、视频,还有VR。

他给这组作品起名叫“无处安放”,准确概括着共享单车们的命运。

博弈

吴国勇把坟场拍成了绮丽的花海,那是一个乌托邦的美好象征,给人无限幻想。这种视觉形式之下,却是不堪的、触目惊心的现实。

对他来说,这样的视觉构建,是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所说的“刺点”。坟场上开出的美丽花海,刺透了底下资本疯狂扩张的可憎面目。

吴国勇曾在一篇报道中,看到运维人员描述ofo和摩拜在北京王府井抢夺地盘的生动景象,“我把你的车扔到一旁,你回头又把我的车扔掉。”

共享单车的浪潮几乎是一夜之间席卷而来,红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共享单车,纷纷发起了街头占领行动,开启了共享经济的新纪元。

25个品牌的混乱战局里,不断有人倒下,但这并没有阻挡资本的持续入局。2018年年初,摩拜、ofo和哈罗还在汲取热钱,三家单车的总融资已经超过20亿美元。

从2015年5月第一辆ofo现身北大,到2018年的6月,共享单车在全球已经投放了2700万辆。

2700万辆共享单车涌向大城市,涌向本来就拥挤的路段,严重挤占了公共空間。资本扩张和疯狂投放没有约束,等意识到问题存在时,已经管不过来了。

去年8月,最先是上海叫停了投放。深圳、广州等城市紧随其后。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彼时已经有178万辆自行车占领了街道,但根据上海自行车行业协会,50万量,足够满足市民出行需求了。

禁投令刚来,清理行动就开始了。3个月后的上海,50万辆自行车消失在街头。

它们去了哪里?就在吴国勇所追踪的坟场里。

媒体报道中,坟场的单车大多是违规停放和废旧清退。不过吴国勇半年走访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违规停放只是理由之一。主要目的还是减量。

坟场便是这样形成的。

吴国勇对厦门有很深刻的印象。坟场是在岛外,但十多万单车全部来自厦门本岛。厦门岛只有130平方公里,还有横贯南北的山地,但这座岛上却投放了37万辆共享单车。去年下半年,厦门市政府开启了清理行动,要清除岛上一半的单车。

每天,有1000多辆单车被运往同安的坟场。很快,十多万车辆在这里垒砌了10多米高的山,各家单车颜色混杂,彼此挤压。一块烫手山芋,谁也不愿意动。

7月份,吴国勇第二次来到厦门,已经有工人和吊车开始分拣,把颜色杂乱的单车分了类,最终由各企业领回去。

坟场大多是临时用地,随时需要转移和清理。不过,事情没那么顺利。政府和企业往往会经历博弈,最终才妥协。

宝山区大场镇南大路的一座废弃场地里,单车杂乱地堆成了一座座小山,3万多辆,大多是摩拜的单车。扣得久了,管理成本巨大,有关部门想找企业来认领,但企业一直不予理睬。大场镇决定对共享单车进行拆解。

很快,摩拜报了警。

在杭州,城管部门把多余的共享单车堆放在集体用地上,占用了村里土地,政府通知共享单车公司,再不领回就要处理掉,对方不予理睬。政府开始处理后的第二天,共享单车企业才找上门来。

吴国勇赶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企业把车清理走。

“这是资本、社会和政府之间的无奈博弈。” 拍摄过程中,吴国勇不止一次地感受到多余共享单车的纠结命运。

报废潮即将到来

吴国勇感觉到,下半年以来,新坟场没那么密集了。不过,共享单车的命运才拉开序幕。

据《财经》杂志报道,到2020年,中国将有至少1000万辆共享单车报废,不仅占用大量公共空间和土地资源,还将产生至少16万吨的固体废物。

尽管报废高峰还没到,但这股数量巨大的报废潮即将开始了。

但是现在,废旧共享单车的处理,还很混乱, 小打小闹。

“全新自行车,本来要做共享单车,但是中间出了点问题,现低价处理!量大价格更优惠!”来自山东青岛的一位卖家在二手交易市场“闲鱼”挂出售卖信息。照片显示的是已于去年倒闭的“酷骑单车”,车身的标志被白色泡沫棒遮挡着。卖家称,自提售卖180元,包邮则多加60元。其实,类似这样的信息在二手网站上并不鲜见,品牌涉及酷骑、小鸣、小蓝等,卖家表示可挑选、可改装、包开锁。

较新的废弃共享单车被按辆出售,报废或无主共享单车则被拆成零部件售卖:内置锂电池按电压、容量卖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车座19元一个;车锁可达300元一个;减速电机马达等其他零部件也在售卖之列。

但相比起共享单车被批量销往东北和出口海外,在二手交易网站的售卖可以说是“小打小闹”了。通常而言,被共享单车欠钱的供应商手里有车,其手里积压的配件,还未来得及组装成整车就已经派不上用场。据《财经天下周刊》此前报道,从中看到商机的一部分供应商把配件重新组装,卖到东北和县级以下乡镇这些没有共享单车的地方,“天天几百辆、几百辆地发货,因为便宜,改个贴花就能当作新的卖。”废旧共享单车偶尔也被出口到俄罗斯和东南亚一带,转手的中间商每辆单车可赚取5~10元加价。

透过这些中间商,坟场上的共享单车得以投胎转世,但这终究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据统计,一辆共享单车约20公斤,约由坐垫、轮胎、框架、车轮、链条、电子锁等25个部件和150个零部件组成,材质包括金属、橡胶、塑料、铝等,共享单车整车95%以上的材料都可以重新再利用。

2017年5月,中国再生资源开发有限公司与摩拜达成了合作,前者将为共享单车提供批量化、无害化和资源再生化的处理方案。同时,哈罗单车、ofo也是这个再生能源研究公司的合作方之一。

但实际上,共享单车回收的活儿“利润薄,不划算”。据此前《科技日报》报道,从2017年以来,废钢铁、车架子等共享单车主要材料的回收价格仅为0.9元—1.1元/公斤。有业内人士算了一笔账,企业若是回收废弃单车,整车拆卸工序复杂,加上搬运维修费、日常人力成本费等,投入甚至比一辆新车的成本更高。

对政府管理而言,共享单车的处理问题也是一件头疼的事。广州市交委交通治理处副处长罗良鑫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列举了广州市交委提出的几个处理方案,但仍面临争议:从废旧闲置单车影响市容执法的思路探讨,但是否影响市容,没有界定标准;把这些单车当作垃圾处理也存在争议;把单车当作拾遗物交到交警部门,存放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处理,但共享单车是否能当作拾遗物的认定也令人质疑。

吴国勇的拍摄还在继续, 他自己也时常骑共享单车。它被调侃為中国的新四大发明之一,吴国勇相信,这种模式和技术的创新者,的确曾怀有一个改进社会的美好想象。

不过,拍摄半年下来,他看到的,是资本如何野蛮生长,如何将一个乌托邦的理想,变成一个恐怖的存在,而问题还将要持续下去。

作为艺术作品,《无处安放》不局限于某个领域,吴国勇觉得,影像的背后,还有更多的解读。

美丽的花海,扭曲的物理奇观,资本可以在任何领域和角落里疯狂生长。

猜你喜欢

坟场吴国摩拜
三十六计第十九计:釜底抽薪
吴国平
单车“坟场”
摩拜的宿命
摩拜单车CEO王晓峰谈与ofo合并:不觉得有可能
一所学校 一名老师 一辈子坚守
最大坟场
粮食也是武器
磷火
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