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窥视生命
2018-10-19南方
南方
我们存在的现实世界由生活的物理空间构建。你所在的住所、城市、国家勾勒了“你”世界的形状。纵使在书本上、电视上看到过五彩斑斓的地球,但终究因没能亲自体验而略显概念且虚幻。我们对未知永远充满好奇,对史诗般的英雄主义有本能的冲动与向往。我们迫切地希望走出去,去扩大自己世界的范围。而且,人生的价值只有在他人身上才得以体现。
诗和远方
去非洲之前,我对非洲的认识是自我构建的。面对着触手可及的西沉落日,背靠着面包树,看着陆地上最大最强的哺乳动物们慵懒地打着呵欠或者追逐嬉戏,那就是我脑海里的诗和远方。维和的缘故,我有机会来到了西非利比里亚。横跨了半个地球,飞机徐徐降落,打开舱门那一刻一股热浪袭来,让我有些眩晕。当我环顾四周想去找寻野性未脱的动物时,一声口令把我匆匆地拽入了队列,我背着行囊往前赶路。我对非洲的第一印象是炎热,还有前面同志那紧凑的步伐。
在城市森林里忙碌穿梭,我们习惯了信息化的便捷、人与人之间的淡漠以及追求优渥生活的压力。在发展远远滞后于现代工业国家的“慢非洲”,我开始逐渐地探索开拓这片我人生全新的世界。利比里亚的首都蒙罗维亚放在中国,恐怕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城市,这里最气派的建筑是当今大国的使领馆与黎巴嫩人投资的酒店。在所谓的“富人区”里穿行,鲜见衣衫褴褛的当地人。走在街头,并没有看到狮子大象的身影,反倒是经常有拉着警笛的特权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想不到落后潦倒的非洲一样等级森严。有一天,我将汽车停放在大西洋边上的一个小镇——Fish town,去欣赏动人心魄的惊涛拍岸。海洋的浩瀚让我倍加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远处捕鱼的小船在海浪间忽上忽下、忽隐忽现,当我担心它被大海吞噬的时候,它却像黏在海洋表面一样,倔强地随着地心引力翩翩起舞。等到渔船归来,我兴匆匆地跑去“采访”这位与海洋搏斗的勇士,我想他应该像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位坚毅且勇猛的老人。可当我跑到他跟前,我发现这位勇士才不到20岁。他腼腆地告诉我他叫斯密斯,是以打鱼为生的水手,是一个男孩的父亲。在我与他交谈中,“贫穷、生计”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话题,所以我不会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去问一些“你为什么不去读书”之类的愚蠢问题。他对中国很有好感,告诉我中国人是利比里亚的好朋友,并说中国人在利比里亚起了很多房子修了很多路。是的,在蒙罗维亚街头可以看到许多中国援建的项目,围墙上的汉字提示着行人中国在利比里亚的努力。工地里,吃苦耐劳的中国人带领着当地人修建桥梁大楼。在我看来,与其强调基础设施建设能给利比里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倒不如说中国人的隐忍刻苦能潜移默化地改变当地人性格中的随遇而安,后者显然更持久亦更深刻。斯密斯对遥远的东方很好奇,我用手机向展示了我所生活的城市。他的眼中扑闪着惊奇与羡慕,仿佛那个闪光的屏幕背后装着童话中不可企及的城堡。我和他说,有机会要到中国看看。他莞尔一笑,转身回到了他那条简陋却美丽的小渔船。我知道,现实逼得他没有间隙幻想,他的世界属于大海。
战争为这个国家留下了太多的伤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在渗血。利比里亚上世纪80年代的人均GDP比中国还高,但一场旷日持久的血腥内战快要把这个国家拽回石器时代。曾经金碧辉煌的杜克酒店现在残败落寞地矗立在山顶,没有旅客没有舞会,唯有布满弹孔的墙壁与蓄满臭水的游泳池。作为一个外来者,我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去与他们交谈这个话题。每次我尝试打探战争的细节时,他们都会警惕地望着我,就像一只被惊扰的豹子,黑色肌肤下的大眼珠充满了敌意。“这个中国人究竟想了解什么”,我想他们脑海里肯定萦绕着这个问题。其实,包括西方的纪录片、书籍已经有许多关于内战的记述与描写。当年震骇世人的童子军现在也放下了手中的AK-47冲锋枪,重新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战争,就是死亡。有时候为什么非要听别人亲口说出自身的苦难呢?是偏执地去印证那个人性的至暗时刻吗?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礼貌,告慰道:这个世界会变好的。
爱的维度
去年8月,是利比里亚大选时间。我人生第一次体验政治带来的全民狂熱。演讲、游行、舞蹈、酒精、性,那场竞选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打了一针兴奋剂。8月19日当天,我在疯狂的人群中被困了两个小时。雨季并没有浇灭选民的热情,他们在雨中嘶吼着、咆哮着、狂奔着、挥舞着,瘫痪了整个城市的交通。既然无法及时赶回营地,何不感受一下选举的氛围呢。我索性挤入狂热的人群,随着人流来到了一个舞台前。台上的主持人一遍一遍地呼喊着乔治·维阿的竞选口号,台下的支持者一遍一遍地跟着重复呐喊。我观察到很多支持者已经处于醉酒的状态,酒精的刺激让他们更加兴奋与狂躁(注:当日的酒精饮料是免费派送的)。一个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百无聊赖地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帮狂欢者,仿佛这场选举与他毫无瓜葛。我走过去问他,“老兄,你怎么不一起热闹热闹呢?”他世故地对我说,“走吧,兄弟。我开车引你出去”。历史已无数次验证,在民众对人权、规则、制度并不了解的情况下,西式民主能够带来繁荣不过是一个神话。腐败横行的社会里,选谁上台都一样,与其选一个政客不如选一个明星,他们的世界还是按照陈旧的规则运行。如何突出重围建设新世界?没有人能为他们开出药方。利比里亚的人均寿命很短,尤其是肆虐的埃博拉病毒为这个国家留下了许多孤儿。我偶尔会到孤儿院去给孩子们带些吃的,送他们一些学习用品。孩子们亲切地叫我“爸爸”,我抚摸着他们的头,和他们说:你们才是利比里亚。
我们的营区在自由港,我每天闲暇时都会在海晏广场观赏日落,数着回家的日子,思考着身边的事和物,人。并不总是向善或者向恶的,而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当在密闭的环境里,一盒方便面能成为交换货币、一包国产香烟能作为身份象征时,人心是被考验的。营区里有一条朝夕相处的狗叫大白,她生了一窝犬仔。由于物资的匮乏、任务的紧迫,我们无法豢养过多的护卫犬。终于,我们把她的孩子送人了。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她哀嚎着嗅遍了整个营区找寻她的孩子,每个集装箱、每个花盆、每个哨塔的角落。我知道,无论在哨位上还是在房间里,我们每一名战士都无法入眠。我躺在床上翻阅着网页,试图找到能让大白尽快走出伤痛的办法,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一刻,我们的心与大白的心是相通的,也正是在密闭的环境里我们触碰到了人与动物的共识,实现了爱的抵达。在物质极度艰苦的条件下生活,我们不再是单纯的非洲援助者,我们已经成为了非洲的一部分。在这里,“爱”是有维度且现实的。
归国以后,我时常做梦,梦见翻抢垃圾的穷人、梦见曾经共事的志愿者、梦见那里的一草一木。我在恍惚之间,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到底自己现在身处哪个世界?我究竟从非洲回来了吗?还是我从未去过那片土地?这些看似玄之又玄的命题直击我的心灵。物理学上,存在平行世界一说。在这些不同的世界里,事物的发展会有不同的结果,在我们世界中已经灭绝的事物,在另一个世界可能正在不断进化,生生不息。也许,在那一个世界里还有另一个“我”,继续在为和平而努力,在默默地注视着生命的繁衍与生息。
抽文1:维和的缘故,我有机会来到了西非利比里亚。战争为这个国家留下了太多的伤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在渗血。
2:我知道,无论在哨位上还是在房间里,我们每一名战士都无法入眠。我躺在床上翻阅着网页,试图找到能让大白尽快走出伤痛的办法,可是怎么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