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1988年是我的分水岭
2018-10-17尹洁
尹洁
之前他信仰西方经济学,之后他开始从中国实际出发解决问题
1988年是林毅夫的分水岭。
无论哪个领域的翘楚,在其一生中,大抵总要经历几次里程碑式的转折。就像经济学家林毅夫改过两次名字,每一次都在他的人生节点上。
第一次,他把本名林正义改为林正谊。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林毅夫还是一个“狂热的国家主义者”,为蒋介石政权失去联合国席位而怒不可遏,从人人艳羡的台湾大学退学,转到军校当兵。第二次,他把林正谊改为林毅夫。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他从金门游到大陆,几经辗转,成为北京大学经济系的硕士研究生。但在林毅夫自己看来,对他的思想和学术生涯影响最大的节点并非上面两个,而是更晚一些的1988年。
1988年是林毅夫从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归国的第二年,是他踌躇满志、决心将西方经济理论付诸中国实际的一年,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深刻了解何为“国情”的一年。
在此之前,林毅夫将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师夷长技”上。这是自鸦片战争100多年来,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不断探求的道路。出国时,林毅夫抱着“西天取经”的想法。他所就读的芝加哥大学被认为是现代经济学的最高殿堂,林毅夫特地带去一幅唐玄奘西天取经的拓片,悬挂在寝室里以自勉。1987年回国时,林毅夫信心满满,认为已经学到世界最先进的理论,足以改造中国经济,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1988年,中国出现了18.5%的通货膨胀率,按芝加哥大学的理论,林毅夫认为应该提高银行利率,增加投资成本,让人们更愿意储蓄而不是投资和消费,社会总需求减少,通货膨胀率就会降下来。
然而,中国政府当时采取的是行政手段,用砍投资、砍项目的方式减少需求,看起来是一种“不理性、愚笨”的方式,却引发了林毅夫的深刻思考:“从1978年到1987年,中国平均经济增长速度是9.9%。能维持这样高的增长速度,决策者一定是很理性的,那为什么要用行政干预的方式,而不靠市场手段来治理通货膨胀?”
经过仔细了解,林毅夫才知道是因为大型国有企业都在资本密集的行业里,如果把利率提高,大型国企就会有严重的亏损,政府只能给予财政补贴,导致财政赤字增加,于是就要增发货币,结果还是通货膨胀。
林毅夫这才意识到,西方用提高利率来治理通胀的目的,就是让那些经营不善的企业在市场竞争中被淘汰掉,以此提高经济效率、恢复市场均衡。但中国的情况不一样,采取的措施当然也不一样。
1988年对林毅夫来讲是一个分水岭,他从一个笃信“西天取经”的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根据国情来研究中国问题的人。他告诫自己必须把现有理论抛开,研究中国经济现象背后的限制条件是什么,决策者的目标是什么,然后考虑采取怎样的措施。
齐白石有句名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百年来,世界上多少人、多少政府、多少民族都在“学”与“似”之间徘徊,从跟随到引领者寥寥,从引领到开创者几无先例。然而所谓大国之魄力,必然敢在满目从众者中坚定自己的信念与意志,借鉴而非照搬,直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走过5000年而香火不灭的中国在某种意义上是“独一无二”的。面对这种特殊性,作为芝加哥经济学派嫡传弟子的林毅夫,最终没有选择该学派的自由市场理论,尤其是在中国国企改革方面。
按西方理论,国有企业改革的核心在于打破国有制度,因此一些经济学者推崇私有化改革方案。林毅夫则认为,产权是否私有与企业自身能力并无必然关系,私有化不能解决根本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市场是否透明有效。因此,他一直强调在市场的基础上发挥政府作用,在他看来,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政府干预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2008年,林毅夫出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兼资深副行长,当时世界上仍有大约14亿人饿着肚子入睡,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的贫困状况触目惊心。如何缩小它们与发达国家的差距,成为林毅夫在世行思考最多的问题,他在剑桥大学的马歇尔讲座发表演讲说:“我认为贫穷并不是发展中国家的命运。”
部分非洲国家的经济现状与中国上世纪80年代初期非常接近:社会相对稳定,劳动力丰富、成本低,政府也相对有效率,发展经济的积极性很高。这些国家要摆脱贫困,可以借鑒中国发展的经验。
2011年8月,时任埃塞俄比亚总理梅莱斯接受林毅夫的建议,亲自来华举办招商活动。两个月后,广东一家企业在埃塞俄比亚设立代表处,两条生产线很快建立起来,机器、设备、主要原材料从中国进口,而600名工人都是当地的。2012年10月,工厂开始赢利,年底已经成为埃塞俄比亚最大出口企业。以今日“一带一路”的眼光来看,林毅夫此举是一次基于国情而有的前瞻性举动。一个好的经济学家,是能预判发展趋势的。
在外界看来,对于中国和中国经济,林毅夫一直是坚定的乐观派,他自己却说:“我不是乐观派,而是客观派,但大家都悲观,客观就变成乐观了。”在他眼中,中国在21世纪的崛起、中华民族的复兴不是被感情所左右的文字表述,而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历史必然,这正是他40年前游过海峡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