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风险新理论（一）

上海财经大学保险精算研究中心

一、前言

金融企业（保险、银行、投资基金公司等）的内部管理和外部监管，都建立在“风险”这个核心概念的基础之上，通常称为“风险导向（risk oriented）”的内部管理或外部监管体系。

但是，用于构建风险管理和监管体系的核心元素——风险，是一个很不明确的概念，人们对它的认识和理解还十分模糊和含混。在这样模糊和含混的认识基础上所建立的管理和监管体系，也很可能是无效、误导或浪费资源的。

不需要罗列大量个案证据，企业全面风险管理（ERM）和金融监管体系多年的国际实践已经可以充分证明这一判断。那些破产倒闭或陷入重大危机的国际金融巨头，大都建立过可以作为业界模板或教科书式的风险管理与控制制度；各国或各区域市场已有的金融监管制度体系更是这样，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其有效性。

上海财经大学保险精算研究中心基于多年来所崇尚的理论联系实际的研究方法，围绕这一主题持续进行研究，认为必须从“风险”这个最基础、最核心的概念出发，重新建立一套新的“风险理论”，并在这套新理论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企业内部风险管理和外部风险监管的理论和应用框架，为丰富和发展风险管理与风险监管的应用提供理论支持。

本研究的立场和视角，区别于西方传统的风险理论，采用了唯物辩证法和认识论的基本原理，认为风险概念的内涵既包括风险事件的结果，也包含导致结果的原因，因与果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之中，而人类对于风险的认识水平和把握能力也在不断演变和进步，螺旋式地进步。举例来说，国际保险业的发展历程，其实就是人类认识和驯化风险与不确定性的历程。

本中心将借助《上海保险》的“精算通讯”栏目，以一系列研究报告详细摘要的方式，介绍“风险新理论”，欢迎各位读者朋友批评指正，帮助我们逐渐完善这套理论体系。

二、风险定义“四宗罪”

现有文献中关于“风险”概念的定义，有“四宗罪”：

（1）只重结果，不重原因；

（2）静态，而非动态；

（3）缺乏参照主体，不明确是谁的风险；

（4）基于一个更含混的概念（uncertainty）。

第一宗“罪”是说，风险的典型定义是“损失的不确定性”，然后通过衡量“损失”和“不确定性（或概率）”来评估风险的大小，进而基于评估结果制定管理策略，如定价和资本要求等。但是，“损失”是某一事件（称风险事件）的“结果”而非“原因”，对于管理或监管风险来说，关键是发现、控制导致损失的原因，否则就是本末倒置。因此，现在流行的通过评估过去风险事件所发生的结果、再通过设置经济资本或监管资本要求来管理风险的模式，能有效到什么程度呢？

第二宗“罪”比较容易理解，我们生活中所感受到的“风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身临其境时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当事件已经发生，损失已经明确时，我们已经感觉不到“风险”了。现有文献中定义的风险概念，与我们的真实感受有太大的差距，简直是本质的差距。

第三宗“罪”，将风险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对象进行识别和评估等处置，与我们的实际感觉也有很大差异。我们的感受是：同一事件的发生，对不同人的影响和感受是不一样的。一架航班是否发生空难，对于机上乘客及其家属，或对于航空公司股东和员工等利益相关方来说，与作为旁观者的笔者来说，风险是不一样的。

第四宗“罪”，将“风险（risk）”与“不确定性（uncertainty）”混为一谈，或者用不确定性来定义风险，这样一来，除非我们对“不确定性（uncertainty）”有明确的界定或定义，否则，两个概念都不明确。但情况恰恰是这样。历史上，曾有许多著名的经济学家如富兰克·奈特（Frank H.Knight，1885—1972）和约翰·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1946）等都曾经试图严格区分这两个概念，但都没有成功。

总之，现有文献关于“风险”这个基础概念的界定有重大缺陷，既然如此，建立在这一基础概念上的有关理论，包括风险管理和监管的理论和应用体系也可能是片面的，需要重新进行审视和研究。

三、“不确定性”与“风险”

要为“风险”正名，关键要解决现行风险定义“四宗罪”中所暴露出的问题。

“四宗罪”里，最为根本也是理论难度最大的一项缺陷，是将风险（risk）与不确定性（uncertainty）概念相互混淆，并常常用后者来定义前者。比如，国际标准化组织（ISO/IEC Guide 73:Risk Management,2009）就直接将风险定义为“目标的不确定性效应（effect of uncertainty on objectives）。更多的风险定义则是将“不确定性（uncertainty）”替换为“机会（chance）”“可能性（possibility）”“ 或 然 性（likelihood）”，以 及“ 概 率（probability）”等。

所有这些定义，都在混淆“风险”与“不确定性”这两个概念，把水搅得越来越浑。而问题的关键则在于没有首先明确界定究竟什么是“不确定性（uncertainty）”，究竟对谁不确定，为什么不确定，至今没有解决。

在经济学的发展史上，有两位著名经济学家在同一年，1921年，各自发表了关于该问题的研究专著。一位是“芝加哥经济学派”的创始人富兰克·奈特（Frank H.Knight，1885—1972），著作是《风险、不确定性和利润》（Risk,Uncertainty and Profit）。另一位是英国经济学家约翰·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 1946），其著作是《概率论》（A Treatise on Probability）。

奈特（1921）认为风险和不确定性是从属关系，前者包含于后者，是后者的一种特殊情况，是能够用概率量化的不确定性（measurable uncertainty），这就叫做“风险”。凯恩斯（1921）的观点与奈特（1921）在实质上类似，其所称的“概率”相当于奈特说的可以量化的不确定性或风险。但凯恩斯关于“不确定性（uncertainty）”的见解既简单又深刻：“谈到‘不确定性（uncertain knowledge）’的概念……我们只是不知道（We simply do not know）！”（注：见Keynes 1937，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换句话说，凯恩斯说，“不确定性（uncertainty）”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unknowns）”。

八十年后，2002年，当时的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先生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的发言中，将“不知道的事情（unknowns）”进一步区分为两类：“知道的不知道（known unknowns）”和“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注：见 Donald Rumsfeld 2011，Known and Unknown.）

综合以上思想及其相关理论，本研究提出：

（1）“风险”和“不确定性”是两个不同概念，两者之间的相互间关系有待进一步明确界定。

（2）“不确定性”是比“风险”更为基础的概念，因为它不牵涉关于主体的利益得失，只与主体对外部事件的认知水平有关。

（3）“不确定性”是相对于某一特定主体而言的。换句话说，“不确定（uncertain）”是指对某个人而言的不确定。同一件事情，对张三来说可能不确定，但对李四来说则确定无疑。而且，对一个特定主体而言，他或她关于某件事情的确定程度是相对和动态的，表达了主体对这件事情的认知过程和认知状态。

（4）形式上，可以采用以下记号描述“不确定性”概念：

Uncertainty=Unknowns=Known unknowns+Unknown unknowns

或可这样来理解上式中所表达和分解的“不确定性”概念：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我们知道一些，但更多的还不知道。而在不知道的事情中，我们能意识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也可能是少数，而更多的事情，我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道。

进一步借鉴经济学芝加哥学派中另一著名学者L.J.Savage所建立的主观期望效用决策理论（Savage，1954）模型，将“知道的不知道（Known unknowns）”视作一个“小世界（small world）”，相应地，将“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视作一个“大世界（large world）”。

“小世界（small world）”中的“不确定性”，属于可以识别的或可以描述的不确定性，是我们可以研究的对象。借用Savage（1954）理论模型中的记号，将这类不确定性描述为各种可能的自然状态，英文叫natural states或者states of the world，通常用小写字母s表示。主体关于某一决策问题所能概括的各种自然状态集合称为“状态空间（state space）”，常记作S={s1,s2,…,sk,…}。

“大世界（largeworld）”中的不确定性，我们对其毫无意识，还无法研究它，姑且将其称为“黒天鹅（black swan）”吧。

至此，我们明确界定了什么叫“不确定性（uncertainty）”。

据此，我们可以明确定义风险了。

四、风险概念的新定义

风险（Risk）是指，相对于某一主体（当事人或决策者）及其预期目标而言，一个由外因、内因和综合效应这三个要素共同构成的动态因果过程。形式上可记为：

风险={主体：外因，内因，综合效应}

本定义具有以下四个特征：

第一，本定义所指的风险，是一个主观概念，是相对于某一特定主体以及该主体对某件事情的预期目标而言的。同一事件，对某一主体而言意味着风险，但对其他没有利益关系的人而言，则不是风险。即使对同一主体而言，风险概念也需要以该主体对某件事情的预期目标为参照，否则，就无法明确主体的利益得失，因而无法明确风险概念的第三个要素---综合效应。

第二，本定义认为风险是一个动态因果过程，风险概念的内涵既包含针对主体利益的潜在影响效应，也包含导致潜在影响的原因。风险的导因，既包括主体不能控制和无法预知的外部原因，也包括主体可以判断和选择的主观行为，即内部导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共同导致了实际运行结果偏离主体预期目标的偏差效应---综合效应。由于风险的外因不以主体的意志为转移，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这些变化反映到主体的判断、选择和行动环节上，形成一个动态过程。

第三，本定义首次将“不确定性（uncertainty）”作为导致风险综合效应的外部导因，明确是外部“不确定性”影响了风险主体的判断、选择和行为，二者相互作用，共同导致对主体利益的潜在影响。作为外部导因的“不确定性（uncertainty）”，又可以进一步区分为“知道的不知道(known unknowns)”和“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两大类。前一类是可以识别或描述的外部导因，通常用状态空间S来描述。后一类是无法识别或描述的外部导因，因而还无从研究，姑且称为“黑天鹅”。

第四，本定义不仅明确界定了构成风险概念的四个构成要素：1）主体及其预期目标；2）外部导因---不确定性；3）内部导因---主体的判断、选择和行为；4）综合效

资料链接

（一）两位著名经济学家关于“不确定性”概念的研究

1.富兰克·奈特（Frank H.Knight，1885—1972），经济学芝加哥学派奠基人。

代表著作：Knight,FH(1921).Risk,Uncertainty,and Profit.Boston,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2.约翰·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1946），因开创了经济学的“凯恩斯革命”而称著于世。

代表著作之一：Keynes,JM(1921).A Treatise on Probability，Macmillan and Co.,London

（二）张五常对奈特观点的评论

（张五常新浪博客：风险的回忆，2009.03.10，http://blog.sina.com.cn/zhangwuchang）

我这一辈读有关风险的经济论著，开头通常是奈特的博士论文“Knight F.(1921),Risk，Uncertainty，and Profit”。1962年初读这重要的作品时，就跟同学们吵起来了。奈特把风险（Risk）与不确定（Uncertainty）分开，说前者是可以事前估计的，所以可买保险，后者无从估计，保险做不成。

我不同意，认为二者没有分别，而保险有如赌博生意，只要赔率到位，处理的成本够低，成交会出现。赌博是不需要量度风险的。这观点不仅当时的同学同意，多年后巴赛尔及戴维德也同意。

（三）拉姆斯菲尔德——Unknown Unknowns

故事背景是：“9·11事件”之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计划攻打伊拉克，理由是为了摧毁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2002年2月12日举行的国防部例行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提问质疑：“你们怎么知道伊拉克究竟有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此问题，拉姆斯菲尔德即兴发表了以下著名言论：

There are known knowns.These are things we know that we know.There are known unknowns.That isto say,there are thingsthat we now know we don’t know.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These are thingswe do not know we don’t know.

翻译：“就像我们都知道的那样，有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我们知道一些我们知道的事情（Known knowns）；我们还知道一些明显的未知事情，即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Known unknowns）；但也有我们不知道的未知事情（Unknown unknowns）。”

▶图 风险形成机制（来源：谢志刚、周晶：重新认识风险这个基础概念，《保险研究》2013年第2期）

2011年，拉姆斯菲尔德出版了他的著作：Known and Unknown应---偏离主体预期目标的偏差程度及其发生这种偏差的可能性。而且，还明确陈述了其相互间的影响关系，从而揭示了风险的形成和演变的规律---动态因果过程。具体如上图所示。

图中的“不确定性（uncertainty）”，仅仅表述了“知道的不知道（known unknowns）”部分，亦即“小世界（small world）”中的不确定状态，而且只描述了有限情形下的状态集，记为S={s1,s2…sm}。完整的表述应该包括更广泛的不确定性，即包括“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

但基本逻辑和原理是一样的：决策者基于自己对未来状态的认识和判断，提出了一组预期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相应策略，记目标集为O={o1,o2… on}，策略集为D={D1,D2…Dk}。通过实际执行某项策略后，由外因与内因共同作用的结果记为C={c1,c2…cn}。不难看到，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可以在形式上描述为：

Di：S➝ C 或者 cij=f(Di;sj)，i=1,…k;j=1,…,m

其中，可以将后果cij理解为直接后果cij=f(Di;sj)与预期目标ok之间的偏差。

上图不仅揭示了风险的形成机制，还反映了风险的动态特征，因为主体在识别和判断未来并制定预期目标，在制定策略、亦即实际行动这几个环节上有时间差，而外部不确定状态则始终在变化。

总之，上述“四个特征”与现有文献中风险定义中的“四宗罪”形成鲜明对比，从而解决了现有文献在定义风险这个核心概念时所存在的主要问题。

理论上，本研究的主要贡献在于明确界定了“不确定性（uncertainty）”的概念及其内涵，尤其是明确了它与风险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

应用潜力上，由于本研究揭示了风险形成和演变的动态因果规律，尤其是强调了导致风险综合效应的原因---外因和内因，从而为风险管理和风险监管的应用提示了新的方向：识别并控制风险的导因而非结果。

顺着这条思路，本研究将重新审视对风险的分类、度量和评估等理论和应用议题。

资料链接

现有文献中关于风险概念的典型定义

1：国际标准化组织（ISO）在其2002年发布的《风险管理：术语》（ISO/IEC Guide 73 Risk Management-Vocabulary，2002)，定义风险概念如下：

Risk can be defined as the combination of the probability of an event and its consequences.（某事件发生的概率与事件所产生后果的合成效应。）

例2：国际标准化组织（ISO）在其2009年发布的《风险管理：原则与指南》（ISO/FDIS 31000：Risk management-Principle and guidelines）中，将风险定义为“不确定性对目标 的 影 响 （Effect of uncertainty on objectives）”。

3：澳大利亚/新西兰标准化组织（AS/NZS4360:2004--Risk Management）的定义：

The chance of something happening that will have an impact upon objectives.It is measured in terms of consequences and likelihood.

（影响“预期目标”的可能事件，包括事件导致的“可能结果”及其“可能性大小”。）

4：美国财产意外险承保师协会(AICPCU)的教材（CPCU 510:Foundations of Risk Management,Insurance,and Professionalism）中，将风险定义为“后果的不确定性，其中，有些可能后果是负面的（uncertainty about outcomes, with the possibility that some of the outcomes can be negative）”。

5：原中国保监会《保险公司风险管理指引（试行）》（保监发〔2007〕23号）第三条：“本指引所称风险，是指对实现保险经营目标可能产生负面影响的不确定性因素。”

6：原中国保监会《人身保险公司全面风险管理实施指引》（保监发〔2010〕89号）第三条：“本指引所指风险是指对公司实现经营目标可能产生不利影响的不确定因素。”

7：美国反虚假财务报告委员会（COSO：Committee of Sponsoring Organizations of the Treadway Commission）在“Internal Control—Integrated Framework（Executive Summary，2013）”中，将风险定义为：Risk is defined as the possibility that an event will occur and adversely affect the achievement of objectives.（某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以及事件产生对预期目标的负面影响。）

例8：我国《辞海》中对风险的定义：风险是指人们在生产建设和日常生活中遭遇能导致人身伤亡、财产受损及其他经济损失的自然灾害、意外事故和其他不测事件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