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从西方国家引进成套设备和技术对中国科技发展影响研究
2018-10-17刘洋
刘 洋
(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49)
20世纪60年代初,苏联逐渐中断对中国的成套设备出口和科学技术援助,中国开始探索适合国情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在科学技术发展方面,中国从全面学习苏联调整为“以苏为鉴”,提出“自力更生、立足国内”的发展方针。同时,为解决“吃穿用”问题,中国尝试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引进成套设备和新技术。学术界把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四三方案”称为我国首次从西方国家大规模引进成套设备和技术,相关研究较多,而对60年代这次从西方国家引进成套设备和技术的关注相对不够。牛建立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期中国从西方国家引进成套技术设备研究》[1]对此进行了梳理,认为这次引进促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对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认识。从西方发达国家引进成套设备和新技术,是经济和科技落后的国家发展经济的必要途径,对本国科技发展也有极大促进作用,苏联也曾有此历程。[2]但问题仍有待深入探讨,把这次引进与经济发展阶段、中国科技发展阶段相结合应能得出更加具体和深化的结论。
由于中国的科技发展处在转折点上,因而分析这次技术引进与中国科技发展路径关系问题便显得十分重要。是否可以把这次技术引进看作是中国开始超越意识形态束缚探索发展科技新路径的一次尝试?为回答这个问题,本文梳理了这次技术引进的时代背景、历史过程和特点;提出这次引进重视技术资料、注意结合国内科技研究,有利于缩短中国科技发展进程;虽然没有改变“自力更生、立足国内”的科技发展方针,但从长远来看为此后的技术引进准备了经验。
1 从资本主义引进技术的背景
从资本主义国家进口成套设备和技术,是国民经济调整的需要。一方面,为解决“吃穿用”问题。1961年1月,党的八届九中全会正式通过“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提出经济工作中的重要问题是比例关系严重失调,要求按照农、轻、重的次序制订国民经济计划。这样,解决“吃穿用”问题成为党在一段时期内的主要任务。在此背景下,利用国际贸易从资本主义引进制造化学纤维、化学肥料和石油裂解的成套设备就成为现实选择。另一方面,由于中苏关系的变化,中国的对外贸易出现新变化。从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中国从苏联进口比重下降,由资本主义国家进口比重上升。根据国家计委统计,“第二个五年由苏联进口112亿5千万元,比第一个五年下降38亿8千万元,所占进口总额的比重由第一个五年的59.3%下降为41%,原因是苏联从1961年开始减少了对我国的输出。”“从资本主义国家进口100亿9千万元,比第一个五年增长43亿4千万元,所占进口总额的比重由第一个五年的22.5%上升为36.8%。”[3]同时,由于苏联撕毁中苏科技协定,中国从苏联1961、1962年进口成套设备、各种机器的数量大大减少。此消彼长,无论资金安排还是工农业对成套设备的需求,都使得从资本主义国家引进成套设备和新技术的条件成熟。
从资本主义国家进口成套设备和技术,也是中国科学技术发展的现实需要。在苏联的帮助下,中国奠定了工业化和科技发展的基础,同时也逐渐发现苏联的某些经验并不适合中国情况,并出现了“以苏为鉴”的思想。在全面学习苏联的同时,难免会产生在科学技术上依赖的心理,一味走仿制路线、处于科技上的依附地位,对我国科技发展十分不利。其实,中央对技术问题和政治问题的关系有清醒意识。1953年,中国曾流行“技术一边倒”的口号。中央及时纠正了这种提法,以“学习苏联先进的科学和技术”代替。中央提出,技术问题和政治问题不同,并没有阶级和阵营的分别,技术本身是可以为各个阶级和各种制度服务的,在技术上并不存在不是倒向这一边就一定倒向那边的问题。学习苏联的先进科学和技术,并不排斥可以吸收资本主义国家中技术上某些好的对我们有用的东西[4]。
1960年7月,苏联政府单方面决定撤走在华的全部苏联专家,表明苏联开始中断对中国的成套设备引进和科学技术援助。这个变化促使中国在发展科学技术问题上确定了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同时在学习苏联以外尽量学习西方国家的原则。1960年7月3日,聂荣臻向中央和毛泽东报告,提出立足于国内发展科技问题。其中说:“独立自主,立足国内,绝不是意味着自己封锁自己。相反地,一切国际上先进的科学技术,我们都要根据我国具体条件来学,来掌握。” “要大力开辟资本主义国家的科学技术情报工作,美帝国主义现在也大搞科技情报。我们建交的国家虽然比苏联少,但是只要我们重视,通过各种形式,来充分收集国际上的先进科学技术成果和方向,还是大有可为的。”[5]7月11日,周恩来在聂荣臻的报告上批示:“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立足国内。”“(关于科学技术)凡可购买的重要技术资料,应从西方国家千方百计地买到,买不到的,应另行设法搞到。”[6]
西方国家对中国实行经济封锁和禁运政策,使得中国对外交流渠道狭窄。脱离国际交往,闭关自守,关起门来搞科学研究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特别是在中国的工业化尚未完成、尚未具备独立发展经济的能力情况下,打破外交、意识形态等原因造成的西方国家对中国经济和科技交往的封锁更为重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苏联也是在未取得“技术经济上的独立”情况下大量引进西方技术[2]。在新形势下,中国通过民间扩大交流渠道,采取迂回等灵活办法引进新技术和设备。为了制订国际科技合作方针政策,1960年8月30日至9月3日国家科委召开国际科技合作工作会议,制订调整后的国际科技合作基本方针:坚决贯彻自力更生的方针,批判依赖思想;坚持原则,坚持团结,坚持国际科技合作,积极学习国外先进科学技术成就;坚决实行政治挂帅,工作中强调组织纪律性[7]。在这种情形下,中国科技发展开始注重从资本主义国家引进设备和先进技术,就很好理解了。
2 尝试引进成套设备
为解决“吃穿用”问题,中国与日本洽谈维尼龙设备,开启了从资本主义国家引进技术的先端[8]。1962年6月17日,李先念召集国务院财贸办公室、国家计委、经委、外贸部、纺织部、化工部等有关同志作研究,认为日本生产维尼龙方法先进,原料消耗定额低,自动化程度高,占地面积小,并且可能做到5年以上延期付款。此后,中国派出代表团赴日本考察。考察团认为仓敷的工厂生产技术成熟,报价资料基本符合实际,承担制造设备的工厂也是日本一流工厂,质量可以保证;计划向仓敷购买一套日产30吨的维尼龙设备。同时,考察团与日本纺绩会社商谈进口50吨维尼龙设备。
1962年6月,国家科委组织考察团赴西欧考察。这是1949年以来派出的第一个以西方经济技术为主要对象的考察团,林华任团长。考察团先后赴英国、法国、瑞士、比利时、荷兰等国家考察。10月4日,林华归国后分别向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国家计委、国家科委汇报考察情况,并提出引进12项工业装置的建议。根据国务院安排, 1962年11月林华又以顾问身份随同中国技术进口公司访问意大利,进一步考察石油化工技术设备[9]。
1962年10月,周恩来确定从西方国家引进技术的思路。同时,提出结合中国当前和长远需要,首先应当争取从资本主义国家进口制造化学纤维、化学肥料和石油裂解的成套设备,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以建立中国石油化学工业的基础,并逐步解决迫切的“吃、穿、用”问题。周恩来决定成立一个化纤小组和一个化肥小组,指定柴树藩任组长,钱之光和化工部副部长李苏分别任副组长,责成两个小组召集专家认真讨论,提出进口化纤和化肥成套设备的建议[10]。
为落实从欧洲一些国家进口化工、炼油等技术设备问题,国家计委、对外贸易部决定派出代表团赴意大利。这次出访的重点内容是,到意大利与爱尼公司商谈并报告国内,以及计划签订向阿尔巴尼亚转口的化肥设备、重油造气设备和铂重整装置等三个合同。同时,国家计委和对外贸易部向周恩来做了汇报,提出9个国内迫切需要但国内研究试验又没有完全解决的项目,建议作为下一步准备向国外购买的项目。这9个项目有:1个天然气制取乙炔项目;1个石油裂解分离项目;4个合成纤维和塑料项目;1个利用粉煤制造合成氨气体项目;1个制造氮磷复合肥料项目;1个炼制重油项目。汇报中报告了1963年向欧洲国家购买化工、石油设备的计划(表1)。
表1 1963年度向欧洲国家购买化工、石油设备和专利用汇计划(单位:万美元)
意大利的中国技术进口公司代表团和赴日本的维尼龙考察代表团引进项目的工作顺利。化肥小组和化纤小组向中央报告:“目前资本主义各国矛盾重重,在经济危机前景的威胁下,都拼命争夺市场,各国厂商为了兜揽生意,在与我代表团接触和提供报价资料方面都表现得很积极。向资本主义国家购买成套设备和技术资料,现在的时机是有利的。”[11]
1963年8月,在原化肥小组和化纤小组基础上,国家计委成立成套设备进口五人小组。小组由方毅(国家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主任)、柴树藩(国家经委副主任)、李强(外贸部副部长)、张有萱(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副主任)、叶林(国家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五人组成,方毅为组长,柴树藩为副组长。小组任务是在从资本主义国家进口成套设备的谈判和进口过程中,就各部门提出为外贸部和其他部门所不能解决的有关政策和工作问题提出意见[12]。成套设备进口小组开始组织与西方国家商谈购买成套设备和技术时,中国还没有相关经验,对这些项目是否能够买到并没有把握。经过多头询价,广泛接触和充分利用各个资本集团之间以及各个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矛盾的结果,最终打开了同西方国家进行承包设备贸易的局面。
经国家计委确定,1964年至1965年向国外询价和相机签订合同的项目共184项,所费外汇约3亿3千万美元(分年偿付),其中:计划引进成套设备项目63项(不包括1962年已经批准进口的14项),单项设备项目50项,购买技术资料项目70项。这批项目涉及的领域,在1962年开始计划引进的石油化学工业以外,扩大到轻、重工业,交通、农业各个行业,而重点则逐渐转到冶金、精密机械、仪器仪表、电子工业等基础工业方面新技术的进口。进口的国家,除日本、荷兰、英国、意大利、法国、西德之外,新增加了瑞典、瑞士、奥地利、比利时、加拿大等国家。项目的主要内容有:1.冶金方面:进口氧气顶吹转炉、大型炼钢电炉、特殊钢厂的关键设备;如冷轧带钢、冷轧矽钢片、合金钢挤压机、大口径钢管扩管机等,记忆硅的冶炼及提纯、稀有金属的冶炼及加工、法国的电解铝、瑞典的铁矿开采和铜矿开采等先进的设备工艺,金额约1亿1千万美元。2.机械、仪器仪表工业方面:进口生产仪器、仪表的材料和元件、液压机械、精密测试仪器、精密轴承、重型汽车、大功率内燃机车和燃气轮发电机、真空设备、大型空气分离机等设备和工艺,金额约5千1百万美元。3.电子工业方面:进口制造硅、锗半导体器件,以及为制造远程雷达、导弹、飞机、电子计算机、自动化和控制设备所需的各种新型电子器材和元件的设备和工艺,金额约3万千美元。4.石油化工方面:进口新型深井钻机;新型测井仪和地震仪,一种新型炼油方法(加氢异构裂解),制造一些新型油品的添加剂、溶剂、催化剂的设备和工艺,金额约3千万美元。5.化学、轻工、纺织和非金属材料工业方面:进口生产尿素、高能燃料、化学纤维浆粕等设备和工艺,以及一些轻工、纺织工业的样机和小型样板厂,金额约6千万美元。6.国防工业方面:引进直升飞机金属机翼的设备和制造技术、制造导弹精密部件的防尘厂房、装甲车辆发动机的制造设备和工艺,以及胶纸炸药原料的喷射法硝化甘油设备([13],页369—370)。
这些项目如果能够顺利引进,将会在工业技术主要方面提高中国的技术水平,扩大原料应用范围,增加一些迫切需要的新产品品种,改进生产工艺,提高中国工业的劳动生产率;也会使得中国化学工业在技术上有突破发展,在冶金工业、机械工业特别是仪器仪表工业、电子工业方面解决一些中国长期摸索、或者曾向苏联提出而未解决的问题,有助于中国缩短科学研究的进程。
从1963年6月开始,中国陆续签订了7个进口项目,包括:与日本仓敷公司签订购买维尼龙设备合同、与英国汉弗瑞斯格拉斯哥公司签订以天然气为原料的合成氨设备合同、与荷兰大陆工程公司签订全循环法尿素设备、与意大利蒙特卡提尼集团签订的转口阿尔巴尼亚的合成氨设备、与意大利蒙特卡提尼集团签订的重油气化合成气车间和合成塔内件合同、与意大利斯纳姆公司签订的催化重整联合装置、与法国麦尔和斯贝西姆公司签订丁醇、辛醇设备合同。除这7个项目以外,计划在1964年进口的项目还有13个,包括:石油裂解设备、聚丙烯厂、丙烯晴厂、聚丙烯晴纤维厂、高压聚乙烯设备、第二套维尼龙设备、乙炔提浓设备、延迟焦化装置、硝酸磷肥设备、泡沫塑料设备、粉煤气化炉、环氧乙烷及乙二醇设备等。此后,这20个项目又建议推迟和撤销6项,到1964年9月为止,确定为14个项目(实际执行情况见后文)。1963—1964年间各部陆续提出个别批准7个项目,其中包括无线电金属材料厂;半导体金属材料厂;无线电器件厂;半导体厂;干式乙炔发生器。1965年,新技术进口小组*1965年3月,国家计委将新技术进口办公室移交给国家经委,成套设备进口小组改名为新技术进口小组,国家经委下设新技术进口办公室。参见[14]。确定引进新技术的重点是冶金、矿山、汽车、机床、仪器仪表和电子工业的设备和技术,其中包括:西德的丙烯晴设备、英国的聚丙烯晴设备、奥地利或西德的氧气顶吹转炉、瑞典的铁矿地下开采设备、西德的磨光玻璃设备、法国的重型汽车的技术资料和关键设备、西德的1米2极薄带钢轧机、瑞典的铜矿井下开采设备等。
试图引进这批项目,说明中国在技术引进方面已经开始从围绕“吃穿用”问题的石油化学工业方面转向到更广阔的领域。
3 引进成套设备的落实
出于加速中国石油化学工业在自力更生基础上的发展,以利于逐步解决中国人民“吃穿用”问题的考虑,围绕石油化学工业方面的新技术,中国陆续与日本、荷兰等国家签订合同。1963年6月,中国同日本签订第一个成套设备——维尼龙设备的合同,9月同荷兰、英国签订进口化肥设备的合同。截止1964年12月,中国从日、荷兰、英国、意大利、法国、西德等一些国家签订15项成套设备进口合同。总金额达1亿3千多百万美元,其中延期付款金额为9千1百多万美元。这些设备和技术属于当时世界上比较先进的水平。按照合同规定,中国共需聘请以上国家工程技术人员488人,派出实习生195人;所有设备在1964年至1966年交齐,1965年至1967年陆续建成。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15项已签订合同进口成套设备清单(截止1964年12月)*根据档案整理;参见[15]。
以引进石油化学工业方面的新技术为开端,此后中国从技术先进国家进口设备和引进新技术的资金投入和项目选择、项目数量都有很大增长。从1963年到1965年8月,中国共向资本主义国家订妥29项新技术和成套设备。截止1965年8月,已经到货和陆续到货的有十个项目,包括:第一套维尼龙设备、干式乙炔发生器、热镀铝钛带钢、十万吨合成氨、磁性录音带、五万吨合成氨(转口阿尔巴尼亚)、有色金属材料厂钽真空冶炼、铂重整、磁带地震仪、重油气化制合成氨车间等。同时,卖方按照合同规定派来了130名工程技术人员到中国进行设备安装工作,中国也先后派了66人去卖方工厂进行设备检验和实习[16]。
4 对中国科技发展的影响
在梳理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引进成套设备和先进技术的历史过程基础上,下面着重探讨这次技术引进的特点和对中国科技发展影响问题。
首先,这次技术引进是策略性而非战略性的决策。这次从西方国家引进成套设备和技术,是在国民经济困难时为解决“吃穿用”迫切需求的举措。在解决“吃穿用”项目中,合成纤维项目占很大比例,而合成纤维项目中维尼龙项目占很大比例。不过,为解决吃穿用的项目以外,引进国外基础工业方面的新技术,帮助其它各部门技术水平提高,帮助中国在主要科学技术领域逐步赶上世界先进水平,也在中央考虑范围之内。外汇额度限制下,在解决“吃穿用”的进口化肥、化纤和石油化工设备与冶金、机械、电气、仪表、电子等项目之间进行外汇平衡便成为现实问题。这个矛盾,同时被看作是近期需要与远期需要的矛盾问题,要结合国民经济部门的发展规划和技术政策进行平衡。
其次,这次技术引进表现出重视技术资料的特点。进口成套设备外,当时对进口技术资料和进行技术交流的重要意义也有充分认识。购买技术资料,即购买专利、工业方法、产品设计、工厂设计和科学试验研究成果等。购买技术资料是战后资本主义国家间日益发展的一种贸易形势,日本1962年购买技术资料费用达到1亿美元。“这种方式用钱少,见效快,可以吸收国外尚未普遍推行的最新的科学技术成就。配合自制或进口单项设备可以收到和进口成套设备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17]为保证购买的技术资料能够密切结合国内的科学技术试验研究,买进之后能够真正发挥作用,国家计委建议,这项工作由国家科委管理,外贸部根据批准的计划执行。1965年,中央批准引进瑞士苏尔寿公司有关船用重型低速柴油机专利技术资料,开启了中国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引进技术资料的探索。中国为建造万吨远洋轮,从1958年开始试制8800马力的船用低速重型柴油机,但机型太少,型号不先进、维修不方便。为在国内迅速建立起一个可靠的船用重型低速柴油机系列,开始计划引进这项专利[18]。
与苏联引进和利用西方先进设备和技术过程有很多类似之处,相对而言中国的这次引进也同样带有“初级阶段的特点”,即主要是通过购买成套设备而较少购买技术资料和图纸等软件,“而不像日本以购买各先进国家的技术资料和图纸为引进的主要形式”[19]。1963年月8日,聂荣臻在与以后管工业部门负责同志谈话时,也谈到日本的情况。他说:“日本也是个例子,战后技术发展很快,他们买专利、输入先进技术,并且大力开展自己的研究试验工作。据初步了解的材料,1950年以后,他们每年约用2000万美元买新技术;1957年以后,每年约用5000万美元;1960年起,每年约用1亿美元。总共搞了近3000项技术输入合同,大约也是10年工夫,他们在许多新兴技术方面已经赶上世界先进水平。”([20],页408)引进西方国家的先进设备和新技术,根本目的是提高中国的科技水平,缩小同发达国家的经济和科技差距,尽快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但中国获得的新技术并不是西方最新最尖端的技术,而往往是西方国家已推广使用的成熟的甚至过时的技术,这就使其引进技术带有“等距离追赶”的色彩。
最后,这次技术引进不是单纯的商务洽谈,而表现出“政治、经济、技术”结合的特点。1963年3月8日,聂荣臻指出:“现在,资本主义经济状况很不妙,互相矛盾很大,拼命拉我们做生意。如果挤点外汇出来,就可以引进许多新技术。”([20],页410)1965年4月,新技术进口小组在向中央的报告中提出:“引进国外新技术是一种斗争,这种斗争是政治、经济、技术的结合。在一定时机为了回击敌人,可以中断几笔生意,对某些国家可以拒绝往来。这样做是为了造成和加剧美国和他的仆从国以及各垄断集团之间的争吵和矛盾,对我们并无不利之处。”“只要策略运用得当,目前引进国外新技术工作的国际环境比过去有利条件不足减少了而是更多了。”[21]新技术进口小组这份报告清楚表明,中国当时新技术引进的腾挪空间并不大,在贸易洽谈、技术协商之外,政治因素起的作用更为重要。
回到前文提出的问题,是否可以把这次技术引进看作是中国开始超越意识形态束缚探索发展科技新路径的一次尝试?简略而言,这次技术引进的确是中国科技发展道路探索上的一次有益探索,但并未改变中国科技发展的路径。
其一,这次引进有利于缩短中国科技发展进程。
解决“吃穿用”问题,既是国民经济调整的需要,也是当时中国科技发展的一个重要路径。《1963—1972年十年科技发展规划》中,提出“有所赶、有所不赶”的原则,一头抓农业和有关解决吃穿用问题的科学技术,一头抓配合国防尖端的科学技术。因而,这次以解决“吃穿用”问题开端的设备和技术引进,在客观上必然会促进中国科技发展。
1965年3月,新技术进口小组在向中央的报告中提出了要抓紧时机引进新技术。“另一种倾向也必须加以坚决纠正,这就是对引进新技术的工作抓的不紧,进行不力,丧失时机,使一些可以办到的事情没有办到。”[21]的确,这些新设备和新技术,是在中国的技术发展路线从依靠苏联技术到艰辛探索时期的重要举措。引进西方先进技术会使得中国化学工业在技术上有突破发展,在冶金工业、机械工业特别是仪器仪表工业、电子工业方面解决一些中国长期摸索、或者曾向苏联提出而未解决的问题,有助于中国缩短科学研究的进程。
其二,这次引进没有改变“自力更生、立足国内”的科技发展方针。在理念上,中共中央对于从西方国家引进先进科学技术是有着清醒认识的。1953年,中共中央就提出“学习苏联的先进科学和技术,并不排斥可以吸收资本主义国家重技术上某些好的对我们有用的东西。”[22]在苏联的援助下,中国科学技术体系已经建成;从西方国家引进设备和先进技术,可以帮助中国科学技术发展。对于从西方国家引入解决“吃穿用”问题的设备,毛泽东给予肯定,认为对于恢复和发展国民经济是很重要的,同时也认为这是苏联中断援助后的现实选择。1962年,在八届十中全会前夕,毛泽东针对日本出售中国生产维尼纶设备,指出:“要利用资本主义国家的技术。列宁也利用,斯大林也利用,利用德国的技术、美国的技术。我们现在要走这条路,因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尖端不给我们嘛。”([23],页2222)
在“冷战”的时代背景下,不存在中国与西方国家进行全面科技合作的可能性,中国不可能像曾经依赖苏联那样依赖西方国家发展科技。中国与资本主义国家的技术交往,更多表现的是外贸行为,技术领域也限于西方国家能够接受的普通技术,在关键技术的引进上依然是封门状态。从西方国家进口设备和技术,与“自力更生、立足国内”的科技发展方针并不矛盾。“自力更生”是在困难情况下的带有动员性质的方针,并不是闭关锁国发展科技;“立足国内”,是强调在向苏联及西方发达国家进行科学技术赶超过程中,不能过渡依赖外国技术,不能照抄照搬,而是着眼于建立自己的科技体系。1962年8月,毛泽东在北戴河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了“照抄外国与自力更生的矛盾”问题([23],页2210),应也是强调探索符合中国情况的建设道路。
可以说,对中国而言从西方进口设备和技术是为解决国民经济问题和国防问题的一个策略,而不是既定战略,因而其提出和结束都受制于战略调整。例如,三线建设提出后,引进新设备的安置受到“备战”思想影响。1964年9月23日,国家计委重新确定了国外进口新技术项目建设地点的原则,既围绕建设三线,也照顾到保密性和可行。其中强调:重要的项目原则上放在三线,但这些项目必须是不需要外国派来技术人员或者建设地点为对外开放,或为中央特别批准临时对外开放的地方。由于资源或协作条件等原因必须放在二线或一线的项目可以放在二线或一线([13],页371)。
其三,这次引进是中国与世界科技发展中心建立直接联系的有益尝试。
作为中国科技引进最重要的输入国,苏联实际上同样是把发展对西方国家的经济联系、引进和利用科技技术作为对外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这表明,即便苏联这种强国也不能把自己孤立在世界经济以及各国科技成就之外。引进和利用发达国家的技术,开展科技交流,是一切国家发展经济和科技的必然需求,而不应是发展经济和科技的权宜之计。断绝同世界经济的整体联系,闭关锁国,是难以发展科学技术的,结果是非但不能实现“等距离追赶”,反而是越来越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在中苏关系紧张的背景下,从西方国家引进设备和技术,客观上也改变了中国单纯依靠苏联技术的科技发展路径,使得中国的科技发展的技术和知识来源多元化,与世界科技发展的中心建立直接联系。这对于摆脱苏联的条条框框,探索符合中国情况的科技发展路线是十分有益的。
在这次技术引进的重要意义不可低估,它是中国科技发展道路上的一次有益探索。正如负责新技术进口小组的柴树藩所言,这一段的新技术引进工作,虽然规模不算很大,项目也不多,但是意义重大[10]。它是我国的技术引进从单纯面向苏联,改为面向西方、面向世界的一个转变。有些项目的引进,填补了我国工业技术的某些空白,提高了我国工业,特别是石油化工的技术水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认为,这次引进为20世纪70年代的引进和后来的对外开放政策储备了物质、经验和干部。总结这段历史经验,对认识中国科技发展路程,对加快创新型国家建设仍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