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故乡,绕不开的母题
2018-10-16
孤独的话题是人类社会一个特别重要的母题,这个母题会涉及所有人。所有的个体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孤独的。过去的文学作品,讲到孤独,往往是在知识分子的层面上来探讨这个问题。知识分子的话,孤独是处在高级的精神活动中。高级的孤独状态,当然也会有非常好的作品。
故乡是丈量世界的标尺
《检察风云》:《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是你的代表作,你写《一句顶一万句》又写到了你的故乡河南延津,故乡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否有一种故土情结?
刘震云:一开始我写作的时候也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是写到哪算到哪,也没有很整体地、系统地思考过我、生活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我写过很多系列小说,比如你刚才说的“故乡”系列,然后是“一”字头的系列,比如《一地鸡毛》《一腔废话》《一句顶一万句》等等,同时我也是新时期文学中第一个写官场的人,我写过《官人》《单位》《头人》,后来我看写官场的人特别多,我就不写了。还有一个系列是“我叫×××”,比如《我叫刘跃进》,这个系列我还在继续下去。
我想我的小说不是原来那种从情感角度出发的怀乡小说。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出生在农村是故乡,出生在上海一个里弄里也是故乡,它可以是上海,也可以是北京。但是故乡和故乡是不一样的,故乡是你丈量这个世界的标尺:东西南北大小多少亲疏爱恨。你刚开始睁开眼睛牙牙学语的时候,故乡就教会了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故乡不一样,首先是口音不一样。你生在上海或生在陕西,口音肯定是不一样的。另外饮食习惯也不一样。比如吃羊肉,在河南的话我们会吃羊肉烩面,陕西人就会吃羊肉泡馍,新疆人则吃羊肉串。这些不一样综合起来就是面对世界的态度不一样。河南人面对生活的态度,一大特点就是他们特别幽默,不正经说话,常常以一种玩笑的方式来叙述正常的状态,以幽默来化解严肃或严峻。这种化解有时候会影响到人们对河南人的印象。有人说河南人说假话,其实河南人不是说假话,他们平常就有这样的语言习惯,习惯了这样说话。这是因为河南人经受的苦难太多了,面对生活的苦难,化解不了的话,他们就会用一种幽默的状态来说话。这些会影响到写作的态度。有人说我是刘氏幽默,其实也没有什么刘氏幽默,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积累。
《检察风云》:你是“文革”后第一届高考大学生,之前你写过一部中篇《塔铺》,那部小说特别感人。当时写这部小说就是为了纪念自己的青春和故乡?
刘震云:形式相似。我们当时都非常贫穷。一方面是物质的贫穷,另一方面是精神的匮乏。正是因为物质的贫穷和精神的匮乏,所以我们才要离开故乡。所以我要一听谁说他对故乡有感情,就觉得特别矫情。你是农村的孩子,既然那么有感情,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呢?有人说故乡啊母亲,我怀念故乡的那棵老槐树,我就觉得矫情,老槐树哪找不到?《塔铺》我写得非常朴实,但是并没有达到我现在追求“不同”的境界。
《检察风云》:吴摩西走出延津,吴摩西这个人名当然会让人联想到《圣经》中走出埃及的摩西,这个人物是否有一定的隐喻性?
刘震云:摩西是《圣经·出埃及记》中引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英雄。我的小说中的大标题“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当然也是模仿《圣经》中章节的名称的。我这样来借用,并不是说我倾向于基督教或天主教的教义。我要表明的是不同的生活状态,因为在有宗教的社会中,除了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之外,还有人与神的关系。因为有了神,所以人有了痛苦、伤心、忧愁需要倾诉或者需要忏悔的话,你就有说话的地方。如果没有,你心中的痛苦忧愁伤心忏悔,只能在人中间找一个知心朋友。这是个非常困难的事。《一句顶一万句》这本书的主题,简单来说就是在人人社会中,一个人想要找到另一个人说上一句知心话。这件事之所以困难,是因为“知心朋友”往往是靠不住的。你会变化,朋友也会变化,生活更会变化,这三点中任何一点发生了变化,都会起化学反应,你就会失去朋友。俗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没有知己很常见,或者有了好朋友,却动不动就变了心,还有一句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我们都需要说说知心话,遇到天大的事,需要找一个知心朋友来倾诉。不解决问题,它们就憋在你的心里。但是这样知心的话很可能也是非常凶险的,朋友和神不同,朋友变化了,可能就出卖你。
寻找与孤独
《检察风云》:是否到了这个年纪,也有一种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一种寻求精神寄托的需要?
刘震云:我认为精神寄托不是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会有,任何年龄的人都会有,甚至刚生下来的人,也需要有寄托。寄托我觉得有两种,一種是物质的寄托,一种是精神的寄托。凡是有寄托,就要寻找寄托的地方,就像你去火车站或机场,托运行李,总得有那么一个地方。寄托从物质上来讲,刚出生的孩子第一个寄托肯定就是找他母亲的奶头,要寻找母亲。第二种寄托用的是语言,语言表达的是说话者和世界的关系。说话和故乡特别有联系,如果以中国为故乡,你说的肯定是中国话,如果是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你肯定以英语、法语或德语为母语。你大了一些之后,你要上学,就要学习知识,这也是一种寻找,寻找陌生。然后每天,你外出的话要寻找公交车吧?刷牙要寻找牙膏吧?要寻找爱情吧?要寻找工作吧?最终的话你要找死吧?找死是句骂人的话,但却是一种客观的存在。
《检察风云》:金丽红说《一地鸡毛》里的小林是孤独的,《手机》里的费墨也是孤独的,最孤独的人其实是刘跃进这样的人,你是否认为吴摩西也是孤独的?对你本人来说,是否也因为内心的孤独而有一种倾诉的欲望?
刘震云:孤独是人类社会一个特别重要的母题,这个母题会涉及所有人。所有的个体生命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孤独的。过去的文学作品,讲到孤独,往往是在知识分子的层面上来探讨这个问题。知识分子的话,孤独是处在高级的精神活动中。高级的孤独状态,当然也会有非常好的作品。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我的名字叫红》都是如此。还有一种孤独发生在特殊时期,《日瓦戈医生》这样的故事发生在战争时期,发生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特殊的宗教时期,《百年孤独》展现的就是哥伦比亚百年的近代史,而我觉得更大的孤独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存在于芸芸众生中间。这些劳动大众从事的体力劳动越是繁重,精神上的孤独感越是剧烈。我觉得《一句顶一万句》是全面、系统、特别深入地挖掘这种孤独。书中杀猪的老裴、剃头的老曾,还有杨百顺的身上,孤独感都非常明显。
另一方面,个人的孤独和人群中的孤独是完全不同的。这里有人人社会和人神社会的区别,宗教社会和非宗教社会的孤独完全不同。人神社会的孤独是在倾诉之后的孤独,而人人社会是没有地方倾诉的孤独。没有地方倾诉的孤独比倾诉之后的孤独更复杂更没有落处。此外,民族地域的不同、人们看待世界态度的不同,也会使孤独的方向不同。如果把哥伦比亚大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日常的孤独比较起来,就会发现,它们的孤独特别不一样。哥伦比亚文学的孤独在于本体上,而日常的孤独是孤独在细节上,很多抑郁症都是对于一些心结过不去,我觉得后者更是一种迷人的孤独。
《检察风云》:你说《我叫刘跃进》有受到萨达姆的启发,那么写《一句顶一万句》是否也有一个特殊的人物或事件,让你有一种写作的冲动?
刘震云:那就是我外祖母的叔叔的事情。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对我说的。我外祖母活了95岁了,1900年出生,现在离世也已经14年了。她很早就给我讲过这事,但是5岁时候和50岁以后对这个事的感觉是不同的。现在回想这个故事,它就焕发出另外一种意义,这种意义和故事本身有所重合,也有很大的不同,也正是因为这个不一样,所以我想重现外祖母叔叔这个人。重现这个人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要重现这样一种心情,重现这种知心,比重现这种知心更重要的是表现这种不同。原来像我外祖母叔叔这样的人,一辈子从事的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头上受到那么多人的盘剥,这种盘剥有物质上的盘剥,也有精神上的盘剥。但是他们的心潮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他们的流浪和漂泊让我有一种写作的冲动。这种冲动产生之后,你会特别希望自己能和不同的人在一起聊天,特别想要听他们要告诉你什么。这和刘跃进与萨达姆联系起来是一样一样的。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