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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迷恋

2018-10-16黄神彪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9期
关键词:诗歌

黄神彪

1

一生中,我有很多迷恋:迷恋田园,迷恋高山,迷恋江河,迷恋大海;迷恋苍天,迷恋白云,迷恋星月,迷恋秋天;迷恋诗歌,迷恋音乐,迷恋梦境,迷恋历史……那么多的迷恋,自然组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生活的乐章,岁月的韵律,心灵的呼唤。

而这些奇妙无穷的迷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如何主宰着我每天的思维?我无法真切的明白,也无法阐述得清楚。

这是我生命最丰厚肥沃的土地,这是我心灵最纯

净甘冽的水源。我几乎每天都在亲近,都在汲取。就是很早以前,我还在故乡啃着红薯、玉米、木瓜的时候,我便隐隐约约地开始迷恋、亲近和汲取了。当第一节课,老师宣布着语文课开始时,我就与这种亲近、这种迷恋、这种汲取,有了第一次的不解之缘。然后,我便有了第一次的摇头和晃脑,有了第一次夹带着纯亮童声的吟诵,有了第一次生命文化感觉中的萌动。我是怎样的兴奋和狂喜啊!

精神的朝露,洒落了我童年的土地。

理想的太阳,普照了我少年的河畔。

直至今日,我回想起来,这种精神的朝露,仍然在一天天地受益;这种理想的太阳,我依然在她的光辉照耀下,进行着我人生理想历程的激进!

我心灵的迷恋,变成了生命爱的迷恋,变成了我自由生命王国的美妙乐章。我讴歌我的迷恋,我赞美我的迷恋——我的迷恋,属于过去,属于现在,属于未来……

2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我最初的迷恋,是那样的朗朗上口,是那样的风景如画,是那样的一尘不染,是那样的奇妙无穷。我激动我豪迈,我无以自拔……

我跌进了中国诗歌的迷恋里。

中国的诗歌,是一脉高山峻岭;中国的诗歌,是一片沧海桑田!高山峻岭上,登高而望远。头顶上的天是浩渺和高远的天:瓦蓝瓦蓝的,既预示着一种苍茫和宁静,也预示着一种空旷和辽阔。

阳光多么的灿烂而耀眼,朵朵飘飞的云絮下,大地荒古而沉浑,江河咆哮着奔流。即使是夜晚,也是秦风汉月般的风华景象!在那高山峻岭上,我曾如此痴情地留连和忘返,如此地沉醉和执著,仿佛我已由一个乡村牧童,摇身一变成了“一览众山小”的人物了。

意境中的沧海桑田,是我至今对中国诗歌的又一丰富内涵的理解。“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诗言情,诗言志,那里有诗、骚的源流,那里有溢彩流光的秦风汉月、唐宋时关;那里有警醒后世的汉魏风骨,那里有唐宋时代的一座座巍峨高峰!一种连绵起伏、重峦叠嶂的漫长历程,覆盖着我、遮掩着我、浪漫着我,风情的与不风情的,高远的和邻近的,清晰的与朦胧的,近二十个世纪中众多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诗人,褴褛着开疆的、探索着创造的,都一一溶入了我被迷恋着的眼神,溶入了我生命本质的狂情……

3

中国诗歌的高山峻岭,令人无尽仰止,内心、精神及灵魂都深感被一一薰染个遍,平添着心灵与人格之傲气;

中国诗歌的沧海桑田,让人荡气回肠,意识、感受及梦境都无处不被融合与点化,增添着思想与道德之魅力!

自然,中国诗歌的高山峻岭,中国诗歌的沧海桑田,孕育和造就了中国文化的全过程。

这里有悲与美的歌吟,这里有期望和梦想的咏颂,这里有历史与岁月的展示,这里有生命与人生的悲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诗歌啊,“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诗歌啊,“独沧然而涕下”;诗歌啊,“黄河之水天上流,不尽长江后浪推前浪”……

哦,中国诗歌,有如大江大河源远流长,千流咆哮着归向大海!那些妙笔生辉的大师们,那些下笔如有神的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李清照,他们不就是闪耀在中国诗歌银河的辉煌星座吗?他们的他们,一代又一代的,不就这样前赴后繼、起落沉浮着歌唱命运与岁月吗?不就这样情感丰富地面对着人生和世界感叹着吗?“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哀民生之多艰,吾将上下求索”,“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哦,我终于明白了:诗歌就是一个历史、一个时代、一个国度的真实写照啊!

难怪,中国的诗歌那么的源远流长;

难怪,我们的中国成了名符其实的伟大诗歌王国!

4

因迷恋着神圣的诗歌,我便迷恋着那条神圣的河流。

自从我懂事开始,我认识的第一条河,就是我故乡的那条明江河。故乡的明江河,流自于祖国南端神秘的十万大山,又流向了每年春天两岸盛开着木棉花和桃金娘的左右江,然后像所有河流一样,蜿转着流向了大海。我在故乡这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中,游啊玩啊,玩啊游啊,渐渐地、慢慢地便又认识了另一条河。这条河,就是我们中国的诗歌之河——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时候,我用吐音不准但话语清脆的童声,反复地吟诵着这首千古名诗。那时候,虽然不太懂得那只雎鸠鸟,像不像故乡的那种鸠鸟,故乡的那种鸠鸟却也不在河之洲。诗句中的“窈窕淑女”却为什么又是君子的“好逑”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于好逑……”,呤着诵着,就仿佛觉得,《诗经》里所描绘着的这条河,有多么像故乡的那条河。那是春暖花开的河畔,岸边的鸠鸟在歌唱,村中最窈窕的淑女们都挑着水桶或挎着篮子到河边来了。哦,故乡的春天河畔,也有那么像《诗经》所描绘的诗情和画意啊!从此,这“关关雎鸠”的河流,就和故乡的明江河一样,长流在了我热爱诗歌的心灵上……

5

中国诗歌之生生不息,当源于创造艺术生命的音韵和旋律;中国诗歌之承传不断,全在于江山代有人才出。中国诗和歌、歌和诗,双子双星,比肩而立,一代一代的给予孕育和创造。

从“关关睢鸠”到“大江东去”;从“黄河落九天”到“茅屋秋风所破歌”;从“吾将上下而求索”到“上九天揽月”,无不预示着中国诗歌应有的生命价值和生命魅力,无不显示着伟大诗歌国度的辉煌壮举!

而中国诗歌对于我,则定如慈母般总给我是吸取不尽的甘甜乳汁,是享之不尽的艺术生命源泉。

而对于中国诗歌我是永不满足的痴情者,永远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然,随着年岁的增长,视野的不断开阔,知识的不断积累,一个个关于诗歌的疑问,便产生于脑际——

我们伟大的孔圣人孔老先生,一生“推周复礼”,一世崇尚着“仁义道德”,以至于拥有“受授不亲”之类的精深儒家思想体系。却为什么,他老人家晚年在册定《诗经》时,却将不朽的《关雎》诗篇置于篇首呢?难道这宣扬男女间爱恨情仇,也包涵在老圣人博大精深的儒家思想体系里?

我最初时时在猜想着圣人与情爱的话题,到现在依然还不能够明白,而圣人的博大精深,我们凡人又怎么猜到呢?

也许这就是中国诗歌与文化的伟大魅力所在。

6

徜徉于中国诗的国度,畅游中国诗的长河,我竟然孜孜不倦。

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无论风清月明,无论刮风下雨,我都尽量保持着良好的心态,面对着前人留给我的诗情画意,进行着心灵与精神的长跑和对话。那时候,我时常漫步于“银河落九天”的黄河岸边,痴迷于“卷起千堆雪、浪淘尽”的长江畔上。我自然又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佳篇名作,想起了那一座座闪耀诗歌银河的伟大诗星……

我仍然还是多么仔细地端详和寻找着《诗经》的爱情名篇《关雎》中所描绘的那幅淑女的采荇图:

那是春天里,开阔的河面上,碧水悠悠,芳草萋萋,虽然丰茂参差,却处处透示着美好的明媚春光;河中的沙洲,细沙白如玉,对对成双的雎鸠鸟在尽情地相互嬉戏玩耍,关关和鸣;美丽娴淑的少女们,就那样纯静浪漫、喜气洋洋着追逐欢笑,一边还轻快娴熟地摘取着荇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那咆哮奔腾、汪洋恣意的母亲河岸上,疑神贯注地望“逝水如斯夫”的后浪推前浪,滚滚而向前的壮观情景。黄河——长江,长江——黄河,我们伟大的母亲之河!我的心灵又一次被深深地震动了!

此刻的此刻,我终于心胸开阔、真切悟出:我们的孔圣人孔老先生所钦定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并非全说的是男欢女爱的情爱故事,而是贯穿于老人家毕生所创导的儒家之“道”,“道”是儒家思想体系的“窈窕淑女”,“窈窕淑女”般的儒家之“道”,自然就是君子的“好逑”哟!

那么,在我的心里,中国诗歌,也就是我的“窈窕淑女”了。

我又怎能不“好逑”呢!

7

我对中国诗歌的“好逑”,使我几乎达到了那种痴狂的程度。

曾几何时,我所有身心浸淫在中国诗歌的汪洋大海之中。一片潮声,一个大浪,我都欢庆无比,仿佛一个专业的运动员,在进行着正常或强加的专业训练。

曾记得,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月明风清,无论白天黑夜,每一个阶段,每一个进程,我都让诗歌之水、语言之潮、音韵之浪,以峥嵘岁月的姿态,以辉煌历史的风貌,从外表到内心、从精神到灵魂——这种灵与肉、坚与韧的心神熏陶。我从《诗经》的《关雎》到汉魏唐宋,再到近现代,我一一无不有所涉列、有所关注。对于秦风汉月,对于唐宋时关,我极致推崇并五体投地。我真愧恨自己生不逢时,没能在那遥远的秦风汉月、唐宋时关的旷古年代里,自由自在地驰骋着的自己的独特思维、天生的语言个性。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中国诗歌中的那些岁月,我们可以想象,在那战乱纷争而硝烟滚滚的年代,中国的皇天厚土之上,诗人们以他们手中的笔,书写了一首首、一篇篇不朽的诗章,为苦难岁月与多艰民生去呼号、去呐喊。

纵然是大雪纷飞,纵然是残阳西照,我们的孔圣人,都与他的徒弟一起乘着一辆破旧的马车去周游列国,然后还总不忘记去熬夜册定那部诗歌总集——伟大的《诗经》。

纵然是乌云密布,纵然是风高夜黑,我们战国楚时的三闾大夫、国人尊敬的伟大诗翁——屈原,虽因遭谗言而流放沅湘,却仍以悲愤情怀吟于泽畔,进而写出了心系祖国的伟大诗篇。他那不朽千古的楚辞《离骚》,吟诵着这用血和泪凝成的诗篇,有谁还能无动于衷呢?

哦,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着中国的诗歌,掩卷而思……

8

我怀想着的那些岁月和年代,都是一个个诗家辈出的岁月和年代啊!

……甚至在那八百里秦川的渭河泾水之边上,我们透过弥漫风烟,仍能聆听到西楚霸王项羽的慷慨悲壮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也还一定能清晰地感受到汉武帝刘邦那霸心不减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這些个生灵涂炭而又英雄辈出的岁月和年代,诗歌却也能如此盛行,真应了“国乱诗兴”啊!纵然,对于项羽和刘邦,谁是谁非,历史似乎早有定论。可是,能写出“力拔山兮气盖世”气魄的项羽,面对着仍不无忧郁地看着“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刘邦,他却只能“虞兮虞兮奈若何”而愧对江东父老了吗?霸王啊,你要是毅然而渡过了江东去,那我们后人还会认为你那《垓下歌》,是一曲英雄末路的悲歌吗?当然,历史是无法改写的,因项羽的无脸见江东,而使刘邦的《大风歌》越发地响彻云霄了。

我几乎不分白天黑夜地考察着我们中国的诗歌,那些时期,那些岁月,那些年代,不管是先秦、汉魏南北朝,不管是唐宋、元明清,除了那些耀眼的诗星,中国的老百姓,也都可以说是民间中最出色、最优秀的诗人。如《诗三百》风、雅、颂中不少优秀的篇章,大都是下层贫民的自吟自叹,或是公卿士大夫在宫廷的献诗,甚至是出自于巫、史的心灵感叹。又如汉乐府民歌,多是一些贫民人物苦难劳动生活委婉悲歌。这真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啊!

由此,我对中国诗歌的“好逑”程度,就更略见一斑了。

9

我的目光注视在汨罗江上。

这又是中国的一条诗的江,生命的江。“帝高阳之苗裔兮,联皇考曰伯康……”三闾大夫屈原,我们伟大的诗翁,以一个忠诚者的魂灵凝成了这条江的沅湘之泪。他怀抱着一束沾满了露水与朝晖的香草和落英,然后一路高吟着自己雄冠古今的楚辞《离骚》,潜入了能倒映祖国山峰的汨罗江中。当时的波浪也许没有的,平静的江面上,白云絮迎阳光飘飞而过……

但是,五月五这一天终于诞生了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节日,这个节日老百姓叫做端午节,我们把它叫做诗人节。这是中国诗歌和所有的诗人们都不能忘记的祭日。

还在故乡的时候,我记得过端午节的那阵子,可热闹啊,家家户户都包上了粽子,将粽子煮熟后,孩子们先不能吃,第一先奉供祖先,第二拜祭村头土庙,第三便是投祭河神。后来我才知道,祭的所谓河神,便是光耀我们中国星天的诗翁屈原啊。屈原,我们的先辈,你该瞑目了,还去想他什么楚王和郢都呢!秦兵的攻楚,令你以死相祭,你的爱国情怀已经如日月经天了,和汨罗江一样,化为了另一种生命的神奇和文化的魅力。屈原哟,你静下心来,品一品我们的粽子吧,赏一赏大家永远的心愿。

我翻开了厚厚的史书,不少的关于我们诗翁的书。

司马迁说:“屈原之作《离骚》,益自怨生也。”说“怨”是屈原创作《离骚》的情感动力,也是《离骚》丰富的情感内容之核心。记得郭沫若也称《离骚》为“以烦恼为题的一部回旋曲”。也许,正是这“怨”、“烦恼”才凝结了《离骚》永恒的魅力?

一个深夜,我又翻开了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篇》,钱先生以更睿智的眼光对这《离骚》的“怨”,阐述得就十分精彩,我便一口气欣读了下去:“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欲去还留,难留而亦不易去。即身离故都而去矣,一息尚存,此心安放?洪湖魏厥,衰郢怀沙,‘骚终未离而愁将焉避!”屈原哟,因这无以自拔的心中之怨愁,便“宁流浪而犹流连,其唯以死亡为逃已乎!故‘从彭咸之所居为一归宿焉。思绪曲折文澜往复;司空图《诗品·委曲》之‘似往已回,庶几及其徘侧缠绵之致。”

因此,我的心,也如钱先生的感觉了:“读之为睹其郁结蹇产。念念不忘,重言曾欷,危涕坠心。矿百世而相感,诚哉其为‘哀怨起骚人”。所以,就命定了我们的屈原要投江而解千愁?悲痛之余,我实在惑而又惑了。

汨罗江,滔滔的汨罗江,让我们满脸浸泪的目光,浸过了我心的天际……

10

不管怎么样,我的目光还得继续向前推移,推移到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故事发源的地方,这个悲哀而又令人欣慰的诗的艺术中心。我知道,这罕世的伟大之作,诞生在黄梅戏的故乡,感动过多少个世纪;落泪过多少红男绿女。后又欣闻,黄梅戏的娇娥韩再芬主演了黄梅戏《孔雀东南飞》,且赢得了一定的轰动,真是欣喜万分!

早年也曾看过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时倾心倾意的,心心相印的化蝶梁祝,是不是与兰芝、焦仲卿同出一故事不得而知,或只是一种不谋而合的结果?有趣的事,化为了孔雀的爱魂,他们的向往之地却是我们这美丽的南方。我查阅了一下有关资料,诗中的“杂彩百匹,交广市鲑珍”句,提的是古时的交州、广州。据专家考证,当时的广州已是我国的第九大城市了,可见广州在时人们心中已经有了多么重的地位了。

《孔雀东南飞》,首见于《玉台新咏》,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乐府诗集》题为《焦仲卿妻》,称“古辞”。今人亦通常取此诗首句为题,故称《孔雀东南飞》。诗前的小序点出了年代和地方,其序云:“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烈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因他们的死,后人始得以千古诵之,一代一代的感时而伤落泪。

东南飞的孔雀,五里一徘徊,眷恋着自己短暂而珍惜的一生。

请看:“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人妇,心中常苦悲……”多么值得回忆的美好的年华,即使为人妇的苦悲也心然怡乐!全诗通过请归、被遣、明誓、婚变、生诀、殉情、合葬七个场面进行感人至深的抒写,并以其冷峻的生活观察力、深厚的同情心和力透纸背的描写,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夫妻生离死别的故事。这在古代诗歌中实属罕见。

从这《孔雀东南飞》,我又想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记得多年前,报上曾披露过,我们中国的剧团到俄罗斯演出,上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时,俄罗斯的姑娘、小伙子们曾对舞台上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理解。但是热烈奔放的俄罗斯姑娘和小伙子们,怎么知道中国人那表达爱情的含蓄方式以及悲剧的独特性呢?即使国内的现代人中,也并非都能理解得透的。何况,这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汉代,距离我们也确实太遥远、太遥远了。

哦,向往着纯真爱情的兰芝和焦仲卿,我为你们献上一束美丽的花束吧。

11

这又是一曲动人回肠的缕缕哀香,是谁在那感怀而奏?

窗外的秋,虽不是那么肃杀朔朔的,却也是一派凄凉落寞的景象在眼帘:满树的黄叶不时在深秋的劲风中翻飞,飘然坠落下來,怎的就与那弹奏的歌音溶在了一处?那倚窗低吟的半身头像,她不就是那位处胡十二年的杰出女诗人蔡琰吗?弹奏的可是那著名的《胡笳十八拍》?我抚时伤怀的思绪,也伴随着她的胡笳之音,激荡了起来……

蔡琰是我所敬佩的我国诗歌史上不可多得的女诗人之一。她一生的悲惨遭遇令人十分同情,但也为她的横溢才华所折服。她因感怀于时势和她本人的屈辱生活而作了五言体或骚体的《悲愤诗》二首,其中的五言体《悲愤诗》直抒胸意,不假雕饰,情真意切,天然成文,是我国诗歌史上创作的第一首自传体长篇叙事诗。这是她对我国文化的巨大的贡献。

秋风仍在一阵紧胜一阵,一种无限的凉意袭入了我心灵。随着那委婉哀怨的胡笳之音的律动,我仿佛回到了那汉末群雄并起的大动乱的年代:据《三国志·魏书·董卓传》记载:董卓尝派军队到阳城,百姓正在二月社日举行活动,军队将社下男子全都杀头,驾其牛车,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诈称改败大捷,山呼万岁。入城后,焚烧男头,以妇女结士兵做婢妾……至初平三年春,董卓部将李催、郭汜大掠陈留、颍川诸县,他们部队中又杂、有羌胡兵,此时蔡琰被掳。胡骑将她掳去后,归南匈奴左贤王。她遥望塑风,远离故国。处胡十二年,生二子,后被曹操用重金赎回……

蔡琰本是大学士蔡邕之女,从小就受到良好文化环境的薰陶,有极深的诗文功底,据说当年曹操也曾十分敬重于她呢。归朝后,她感伤离乱,追怀悲痛,在作了二首《悲愤诗》后,又感笳之音,翻笳之调而入琴曲,创作了千卉名世的《胡笳十八拍》曲和辞。难为她的一番良苦用心了。然而,作为后人,我们怎能不越加缅怀着她呢?

胡笳原是北方少数民族的管乐器,其单悲凉,听后如临塞外大漠的境地。相传由张骞从西域传入。蔡琰所作的《胡笳十八拍》即胡笳的十八段琴曲。那悲怨沉痛的基调,真实地反映了“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的国运哀微、大动乱的时代,并憾恨这个时代所给她带来的不幸遭遇和至今难以弥合的心灵创作:“若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这十八拍一诞生,便被世人所重视而流传,其流传的时间很久,直到唐代还作为古典名曲而被广为弹奏。现代文化巨匠郭沫若写了《蔡文姬》一剧,也展示了她的胡笳之音……

《胡笳十八拍》,我始认为是蔡琰的代名词,说到了蔡琰,我便会想起了《胡笳十八拍》。人和事,琴和曲,胡与笳,多么美妙的人生造设啊,多么令我忘返流连!

而今,正是两千零一十四年的深秋,距汉代一千七百余年。

12

我在看电视连续剧《武则天》时,不知为什么,武才人的形象,总使我想到了《怨歌行》的作者班婕妤。武才人与班婕妤自然是宫中粉黛佳丽,但武才人绝不写班婕妤的那种《怨歌行》。为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清楚她们所处的时代不同,获得的恩宠也不同。她们各有各不同的生活经历和人生阅历。

班婕妤写的《怨歌行》不长,一共只有十句。这十句的短诗,是一首以团扇为喻的一首怨情诗。生活在帝王身边,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怨情,大概是她感情太丰富,或有不幸遭遇,或是有感封建时代女子的怨抑之情的结果。

她本是一位绝顶聪明而又气质良好的女子,身处深宫,对自己将被“弃捐”的情景有着心灵的准备,所以诗虽短,却行行能以情动人,催人落泪:“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以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怨歌行》,最早见录于《文选》与《玉台新咏》,题为班婕妤作。婕妤,宫中女官,汉武帝时始最。史载,班婕妤乃汉武帝之妃,班彪的姑母。《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云:“婕妤、徐令彪之姑,况之女。美而能文,初为帝所宠爱,后幸赵飞燕姊弟,冠于后宫。婕妤自知见薄,乃退居东宫,作赋及纨扇诗以自伤悼。”这就难怪了,失去恩宠,想来当初多么风光荣耀,怎不令她生怨呢!當年武才人被逐出宫沦落到感业寺为尼,不仅有怨,心里还种下了恨根呢。可见班婕妤修养还好,汉代也免去了一段班贵妃擅权问政的历史。

美而能文的班婕妤,隐退于东宫,她带出来了一把当年为帝驱风扇热的团扇,因而睹物追旧,在团扇上回忆往事,已成为她备受冷落的生活习惯。她也许感伤落泪时,没有信心去摇那把美丽的团扇了。是呀,摇着它还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呢?扇是不想摇了,而心中的情由怨而生,便终于生出了一首用心泪凝成的《怨歌行》。大概她还在自己低声吟唱吧。否则,怎么会叫“怨歌”呢?

古时,大凡才子佳人,多喜好执扇,执扇是一种风雅和体面。看一些帝王将相或才子佳人的古装戏,都能看到执一把扇的,摇一摇,摇出了自己的风韵;煽一煽,煽出了自己的情趣。但这班婕妤,她令我刮目相看,她执的这把团扇,却让人觉出人生的沉重,爱怨的冷暖,岩荡的命运。为了班婕妤,为了记起她的《怨歌行》,我在我的诗行里也留下了一把团扇,永远永远的一把团扇。

这样,我不再看《武则天》,不再看武才人了。

13

孔融,孔老先生,久违了。

那些年,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听到“孔四岁,能让梨”的故事,我听了真是好感动好感动,几十年后都不曾忘记,每每看到有小孩争抢东西,互不相让时,我就想起了小孔融,您老人家。后来才知道,四岁能让梨的您,是汉代时期大名鼎鼎的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字文泽,鲁国(今山东曲阜)人。

上了大学,我有机会知道得更多了。在接触到“建安文学”、“魏晋风骨”时我有意地涉足了您的身世和家世。您曾是孔子孔老先生的二十世孙,从小不仅继承了祖德,注重礼貌品行,而聪颖好学,表现出了“神童”般的奇才。您十岁随父亲到了京都,见过不少世面。汉武帝时,您潇洒风流,举为北海(今山东寿光县)相,故世称孔北海。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又征为将作大匠,迁为少府,后复为太中大夫,可谓年轻得意,不负世家众孚之望。

可是我据说,您崇尚礼教、注重礼法,平生都不拘小节,为人恃才负气,且又刚直不阿,直吝敢谏,难怪喜怒无常的曹操不喜欢您了,偏偏您又不怕曹操,常以诡言之词嘲讽他,便深为曹操所忌恨的一个心灵隐患。到了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为一件什么事触怒了曹操,因而被曹操所杀。呜呼,四岁让梨的世传人物,您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说到您当年不畏权贵,常以诡言之词嘲讽着曹操,无非是您在“七子”中年辈较高,政治态度与文教均呈现个人风格,又太过于出名,当然为曹操所不容。而您还不知道退避,还以您那骈丽的文气、华丽的词藻写了《论盛孝章书》、《荐祢衡论》等代表作品,情辞逼迫,气豪直上,惹得曹操满脸的不高兴。这时候,您还不知足不知趣,又写了《与曹操论禁酒书》,焉能不为曹孟德所害。您啊,孔老先生,在我们中国文学史上,您也太过于屈强了。

四岁让梨的故事,还将千古流芳。作为文学史上的“建安七子”之一,曹操的儿子曹丕也不能就忘掉了您。他的《典论·论文》中还颇有气量地论说了您,说您“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我不知您的诗仅存八首,是仅仅只写了八首?您那首《杂诗·远送新行客》,写了丧子之痛,哀婉动人,是为父的写给死去儿子的非常优秀的诗篇,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令人痛失万分!您的那首《临终诗》,我看得出,您虽临终不惧,却也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悲愤,使人终生难以忘怀!

孔融,孔老先生,我面对您及您留下的这些诗文,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逝去的时代,走过的历史,一切的悲愤早已云散烟消。只是希望,人人都能一生平安!

14

“大意失荆州”。《三国演义》里的“大意失荆州”的故事,看来人们是不会忘记的。在我自己几乎变成了一句生活的座右铭。

王粲,王老先生,您那时大概还不知道这个故事,您知道的这个处长江与衡岳所在的荆州,这个地方可能是您的依靠,您想在这里或许能避一避风雨。

公元193年,即汉献帝初年,董卓统治集团手下的李催、郭汜等称兵作乱长安,如豺狼虎豹般掳民掠物,腾闹得鸡犬不宁。这在《三国志》卷六《董卓传》有云:“时三辅民尚数十万户,催等放兵劫略,攻剽城邑,人民饥困,二年间相啖食略尽。”于是您路途遥遥,历尽艰辛,逃难到了荆州,往依于刘表之下。那一次长安的浩劫,让您回想起来,仍是可怕,惊魂未定,这您在一首《七哀》(其一)诗中,就有生动的描述:“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遣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抱子弃草间……”其悲惨的景象,令您不禁眼泪夺眶而出,无以忘怀。

您来到您称为“荆蛮”的荆州这时刻,才十七岁,风华正茂,渴望建立起一番功名,建立起一番大事业。但您投的这位刘表,却不怎么看重您,他见您貌寝体弱,竞历时十五年不予重用。您一天一天地等待,只等来了个空白的岁月,心中不免郁郁不乐。想当年,您还少徒居长安时,被蔡邕所赏识,认为您是一位少有的奇才时,您是多么的雄心勃勃啊,可恨这刘表,真把人看扁了!

然而您并没有死心,您是要实现您一生猎取功名的大志。

果然刘表死了,您有了用武之地。经过一番纵论天下,权衡时事,您劝继位的刘琮降魏,刘琮迫于无奈,采纳了您的规劝。归位后,曹操即任命您为丞相掾,赐爵关内候,转迁军军谋祭酒。魏国建阅兵,您官至侍中。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您带着一捆不大不小的诗卷赋文,随军征吴,不幸于翌年病死在征战的途中……死时,您四十岁,四十岁的年华啊!

我也为您四十岁的年华而哀痛。但是,我想想孔融,想想其他当时有名的诗人,我就又十分欣慰了。您与孔融,同时代的文学家,一样是“建安七子”之一,但孔融被杀,您却能留在曹操军中征战而死。这本身就是时代的幸运啊,我为您而感到由衷的兴奋和骄傲。

您是一位时代少有的文才,“建安七子”中公认您的文才和成就最高,可与曹植并驾齐驱,所以后人多把您与曹植并称为“曹王”。刘勰的《文心雕龙·才略》中对您备致推崇,说:“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

“大意失荆州”。您一生并没有什么大意,所以免于被残暴所害,倒反而“荆州”使您一生荣耀了起来。虽然您不畏权贵,但亦能不被权贵所累。征战而死,死得尤其悲壮!借用您《赚蔡子笃》中一句诗“人生实难,愿其弗与”,作为勉励吧,朋友终将别去,不可挽留了。

我只有摊开出笔记本,记下了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名字:王粲,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一位值得我们尊敬的富有才华的诗人。

15

我曾到北京登八达岭长城,遥望长城内外的风光;也曾到嘉峪关登上长城的西端,感受着茫茫大漠的景象,却无法得见到您老人家所描述的“饮马窟”的奇景,我的敬爱的陈琳老先生。您的那首名诗《饮马长城窟行》,在我登上伟大的长城时,就想到了它,竞也不知不觉地诵了出米:“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关于“长城窟”,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上云:“余至长城,其下有泉窟,可饮马,古诗《饮马长城窟行》,信不虚也。”您诗的首句,可以说点出了环境特征,第二句“水寒伤马骨”,则渲染了边地之苦寒,言外之意,则是难已久留的思归心情。想当年,秦王朝驱使千万名役卒修筑万里长城,残酷而无节制,使无数民众被折磨至死,传说中的孟姜女长城哭夫的故事,就是反映的这一史实。

对于秦王修长城,这段苦难深重的历史,曾激起了后代许多诗人的愤慨和感伤。而直接摹写长城造成民间痛苦的诗篇,您老人家这一首,据我的了解算是最早的。

陈琳,陈老先生,您一生没有太多的传奇故事,您唯一被后人记起,我也不会忘怀的一件事,就是您从广陵(今江苏扬州)作为何进主簿避难米冀州,依附权倾一时的袁绍,并为袁绍作一檄文,大骂您认为是可恶的曹操。后来袁绍大败,您却也心安理德地归附了曹操。曹操曾笑着问过您:“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您也笑着答道:“矢在弦上,不可不发。”因曹操爱惜着您的才能,既往不咎,还让您与王粲等名士一样作他司空军谋祭酒。您与王粲王老先生所不同的是,不是死在征战途中,却是死于不幸的瘟疫之中。那一年为建安二十二年,即公元二百一十七年。

作为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的您,我实在不敢有更多的恭维。您那篇《为袁绍檄豫州》的文章尚且不错,行文铺张扬厉,笔力殊健,辞藻秀美,且多用排比对偶,有散文向骈文发展的倾向。您的诗似乎仅存四首,这首《饮马长城窟行》,后人一般都认为这是您一生的代表作,我也认为确实如此。这样的诗歌,在当时来说是很难得的。

从我们后世的眼光来看,您的这首《饮马长城窟行》诗,与汉代同期的诗歌有所不同,风格是独特的。独特就独特在它以乐府旧题反映现实,借用秦代筑长城的故事,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繁重的徭役给人民带来的苦难。诗的形式上,您还采用乐府民歌的手法,通过精采的对话展开情节,真实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行文上不仅具有音节之美,而且其中的不少七言句式,对七言诗的形成发展,有着筚路蓝缕之功。在文学史上,开了唐人新乐府的先声,对杜甫《兵东行》的创作有着明显的影响。

这应该是您最值得骄傲的,也是我最为您觉得自豪的,陈琳前辈,陈孔璋老先生。

16

这一次冬天,是不是来早啦?您有些迷惑,但铁窗外确实大雪纷飞,一片雪皑皑的银装。

班固,班老先生,您望着窗外的雪飘,听着呼啸的北风,心内不禁一怔,暗暗沉思着:这一次获罪,恐怕必死无疑了。这么一想着的时候,您倒觉得心灵平静,没有太多烦绪令您无以自拔。对于死,您并非惧怕,但您的手头,您的身后,仍有许多未竟的大事啊!

您本是出于名门之后,父亲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而您自己和妹妹班昭也是“少能文、诵诗赋”的国史专家和文学家。不少的史书中,说您初长成人,便已博览群籍,融汇九流百家之言,且無不穷究,终修得了“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的正派文德,颇为当世儒者的钦佩。至二十三岁时,您大名鼎鼎的父亲班彪死于官任上,可谓为国为民,躹躬而尽卒了。您便决定继承父业,将父亲未来得及完成的《史记后传》续写。

然而不幸发生了。有那么一些小人向朝廷告发私撰国史,您被捕下狱。幸好,您的胞弟班超上书为您辩护,通过他的努力您终于得到获释。并且运转时来,明帝知您“著述之意”,便又召为兰台会史,史称班兰台,人们倒忘了您的字:“孟坚”了。

历史就是这样的复杂有趣,有时您被认为是逆子、罪人,有时您却又莫明其妙地成为了孝子、功臣。您被召为兰台令史不久,又被升转为郎,典校秘书,使您得以完成您的父业。但是这个时候,您对历史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和把握。当时的学术界普遍认为,司马迁著《史记》,自武帝太初年间以后,阙而不录,后来的学名如扬雄、刘向、史岑等皆缀集时事争相续补,然大都文辞鄙俗,不足踵继《史记》,您的父亲班彪已经这样做了,然而做得不够、不彻底。您得另搜集史料,另立体系,潜精积思,终于历经二十余年的苦寒,大功修成了皇皇的历史巨著《汉书》。接着您雄心勃勃,又于建初四年(公元79年),撰成了章帝在白虎观召集诸儒讲治五经异同的《白虎通义》……

于是不幸终于又降临了您晚年的头上。因为那一年,即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您被召随从大将军窦宪出征匈奴,为中护军,但窦宪获罪被杀,不得不连累到您。也因那一年,您由于不慎议论:“不教学诸子,诸子多不遵法度”而得罪了洛阳令种竞。种竞便利用大将军窦宪事败之机,牵连捕您入狱。而此时,时令似乎正是冬天,难怪您看到的是漫天纷飞的大雪了……

系狱之中,作为历史学家,您自然是感慨良多。原先,第一次入狱时,曾有弟弟班超为自己奔波,而这一次,人入晚年的您却是孤伶伶的,没有人再肯为您奔走呼救,连您亲生的儿女们也不肯了。世道沦落至此,怎不令您触发思古幽情呢?您首先想到的是,刘向先生《烈女传》中一个叫缇萦的女孩子,她子茕一身赴京伏阙上书朝廷解救父亲的悲壮情景。正是缇萦舍身赎父的一片真情,深深地打动了文帝,她的父亲终于得到了赦免。感慨之余,您心灵一片感动,双手抖抖索索,令狱卒拿来了宣纸笔墨,写下了文思如涌的这首五言《咏史》诗。

“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您的诗寄寓于自身,情境多么的催人泪下。

班固、班老先生,虽然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历史学家,但我更愿意把您看作是一位难得的诗人,因为您写了这首《咏史》诗。从内容上看,符合您作为历史学家的眼光,从艺术风格上看,您开了“借咏史事以抒已怀”的“咏史体”之先河,而且成为了我国文人最早的五言诗杰作之一。这是您未曾料到的,您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17

您就是那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用水力推动的浑天仪和测定地震方位的候风地动仪张衡,张老先生?我没有想到您的诗、赋也写得如此潇洒漂亮,如此的牵动人之情怀。而今摆在我面前的这首《四愁诗》,可是您平生最好的诗作?情调诵来,它实在显得太风流婉转了。我便想,您这位震惊海内外的科学家,内心的情感也是多么丰富啊!

就我有限的阅历而言,您给我的印象也只是一个与浑天仪和地动仪一样硬梆梆的形象,请原谅我用硬梆梆的形象来形容您,您不会恼怒吧。因为在中学课本里,在一些大型工具书里,您给我的印象就是这种感觉。后来在电影《张衡》里,有了更直观的感觉了,得以领略您作为古代科学家的伟大襟怀,但作为诗人把您看待,连想象也没有想过。只怪我太孤陋寡闻了。

您的《四愁诗》给我以震动,关键不在于那情调的婉转风流上,而在于每一段开头的那个“所”和“欲”字上:“我所思念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我所思念在桂林,欲往从之陇阪长”,“我所思念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四个“我所”和四个“欲往”所组成的“所”和“欲”,颇有《诗经》中重叠之美,慢慢地诵之,上下贯通、首尾响

应,使听觉上有先长声,曼吟,而复恍然低语的那种感受,而节奏短的三字节落在句后,听来又有渐趋深沉之感,如此一句句循环往复,全诗遂有了思绪纷错起伏、情致缠绵跌宕之趣。这是半个世纪以后,曹丕在《燕歌行》中才达到的艺术水准啊!难怪后人都认为您的《四愁诗》是典范的七言诗的第一块里程碑了。

张衡,张老先生,您一生经历了东汉帝国由盛转衰的时代,目睹了东汉朝政日坏、天下凋敞之境,而自己虽有济世之志,并希望能以自己之才能报效君主,却又惧忧群小用谗,故而寡欢郁郁,遂作这《四愁诗》以泻情怀。以美人生比君子,以珍宝比仁义;以泰山喻明君,以梁父喻小人,深刻地抒发了自己内心的苦闷,具有了屈原忠贞求索之遗义,又显示了您坚强生命气质和作为一位科学家的社会良知。

我知道,您在心里实在不好受,一直非常的矛盾。您在早年入京都受业于大学时,就日夜攻读,精思殚虑,用了十年功夫学成了《二京赋》,针聆时弊,爱憎分明,远比班固的《两都赋》规模更宏大,艺术也更超拔。大将军邓骘惊奇于您的才华,而您竟“景召不应”。汉安帝闻知您“善术学”,便特拜您为郎中,再擢太史会,掌管天文,您就潜心于您的浑天仪和地动仪。至顺帝初年,您曾思虑再三,曾向朝廷上疏陈事,主张禁绝当时流行的图谶妄诞之说,不久虽升为侍中,但遭宦官们强烈谗殷,因而心情抑郁而作《思玄赋》以寄情明志。我想,您的这首《四愁诗》,也正是这个时期的佳作吧?

永和初,您终于身心疲惫,以河间相之职上书请求归回。后又拜为尚书而卒,时年六十二。而我,此时,也不知为什么,竞为您落泪纷纷了。为您的《四愁诗》,也为您的一生……

18

夏天,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

我曾应邀到巴蜀成都,友人带我拜谒了杜甫草堂、青羊宫、武侯祠后,又参观了以红色为主调的古香古色的文君楼。文君楼里售有文君酒,便捡了个僻静的位置,喝起了文君酒米。我曾知道,古画中有文君當垆卖酒的画,说是才貌双全的卓文君和风流潇洒的大辞赋家司马相如您私奔到成都卖酒谋求的故事。司马相如君,喝着喝着,我谈起了您的大作《琴歌二首》诗来了,被您那“凤求凰”强烈爱情与动人心弦的超拔琴艺所倾倒。

“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顽兮共翱翔!”这表达出您对文君有着多么强烈的追求和爱慕。您自愈为凤,比文君为皇(凰),使诗富有了特定背景中的多重含义。

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雄日凤,雌日凰。古人称麟、凤、龟、龙为天地间的“四灵”,这存《礼记·礼运》中有着极好的阐述,并将凤凰喻为鸟中之王。长卿您还知道,《打戴礼·易本名》里有云:“有羽之中三百六十而凤凰为长。”郭璞注:《尔雅》引天老云的神话传说中云:凤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暮)宿风穴”,您便用“邀游四海”而紧扣题旨,用以比喻您及文君为“凤凰”,正有浩气凌云,自命非凡之意。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音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这一首,您表达得更为大胆炽热,几乎直接告诉了文君,您们要在半夜相幽会,并一起私奔的心迹。“孳尾”原指鸟兽雌雄交媾,如果是现在,人们也许还会认为淫秽之诗呢。但您是堂堂正正的西汉大辞赋家,当然清楚《尚书·尧典》上曰:“厥民析,鸟兽孳尾”之意,《傅》上曰“乳化曰孳,交接曰尾”之旨,但又怕什么呢?您爱的是卓文君啊!“妃”原指配偶,《说文》中曰:“妃,匹也。”故您用“交情通意”来沟通情意,果然引得“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好之,恐不得当也。”然而,您“乃使人重赐文君待者(婢女)通殷勤”,文君半夜真的转辗难眠,便与您“驰归成都”。文君本来就雅好音乐,您以琴声“求其皇”,正喻以琴心示知音之意,使人想起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的音乐交流,从而发出芸芸众生之海知音难觅之叹。难怪聪明贤惠的卓文君心甘情愿地与您私奔了!在我看来,莎翁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相形见拙了!

历史上,关于您这两首诗,据说就是您弹琴歌唱的《凤求凰》歌辞。奇怪的是,《史记》中并未记载有此辞,陈朝徐凌编的《玉台新咏》里始得见收录,还加以了说明,唐《文艺类聚》、宋《乐府诗集》等书亦有了收载,故近人或疑乃两汉琴工假托,可我纵观您的一生,认为不是委托之作。而是您汪洋恣意辞赋文风的延续。虽然,琴歌一类作品,假托的现象委实不少,但强加在您身上不太可能,一来难以找到确切的证据,二来关于您琴歌引文君私奔乃为历史事实,连那些“野史”上亦有绘声绘色的描述呢。

我认为,您的《琴歌二首》,在文学史上,如您曾被武帝大加赞赏的《子虚赋》一样,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您虽属辞赋用,谁又能否认您不是诗家呢?故我写这一类系列文章时,亦不能不想到您。您又让我想起了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在成都文君楼上喝文君酒的那个难忘的夏天……

19

这是深秋的南国,却仍是满目葱茏,玉树成荫。然而,我内心似乎涌动着不安或是惆怅不振的感觉。我推窗抚望,这种心绪,并未有减,似有增加的成份。一种遥远的,凝重的呤诵之声,那么粗犷低沉而又委婉哀怨,缓缓地索绕于我的耳畔。那是谁的声音?是屈原《九歌·少司命》中的“悲莫悲兮生别离”吗?是白居易《母别子》里“以汝夫妇新嬿婉,是我母子生别离吗?”不是,那是欧阳修在为友人呤唱《踏莎行》“离愁渐远渐无穷”的名句?也不是。我摘下近视眼镜,揉揉双眼,外面的阳光灰濛濛的,我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只好又回到摆放凌乱的案边来。

我心中不禁一怔:原来我是在读《古诗十九首》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行行重行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青青河畔草》)我这样一首接一首地又高声朗读了一遍,心境仿佛明净多了。南国的深秋又显出了本来真面目。

我摘来一片深黄的秋叶作书签,夹进了《古诗十九首》里。这十九首古诗,原是梁昭明太子《文选》中所选录的东汉末年无名氏的五言体诗作。在东汉末期,社会意识较之以前有着明显变化,诗坛上文人创作一片死寂沉沉,汉乐府民歌得以盛行,上至宫廷,下至老百姓,呤诵传唱汉乐府民歌已成为时尚。这样在当时,就出现了如《悲愤诗》、《孔雀东南飞》那样的鸿篇巨制。其余的,则如贺贻孙《诗筏》中所言,只是“点缀生活,如一本杂剧”而已。

可喜的是,因乐府民歌的影响,我国诗歌的发展则渐趋于五言体。当时的文人,但凡作诗,均仿作五言体。这样到了东汉末期,五言体的诗歌发展已经基本成熟,因而《文选》中所选的《古诗十九首》,便堪与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双峰并持,成为古诗中的代表。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原因主要是,伴随着东汉帝国的行将崩溃,儒学的教义对人们思想出现了动摇,并逐渐失去了原有的约束力,也就是说,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大众思想的主体意识已明显增强。这便促使了这些作品能按个人的意志表现出对身处乱世,遭遇坎坷的苦闷,不平与激愤,但是对自身那种存亡难卜,生活哀伤,人生无常的感喟,以及对为乐及时的愿望与追求,却能作出了感人至深的艺术选择。从《诗经》的四言体,到这一时期的五言体,中国诗歌在顽强地显示出了自己应有的发展规律。我想,每一个时代,只要它是进步的向前的,都是以诗歌作为先导的。所以诗歌,又有“是时代的心声”或“代言人”的说法。

使我更为兴奋的是,五言体诗歌在艺术上的表现,在东汉时期就相当成熟,或铺陈言事,或直抒胸臆;或率直悲歌,或喷涌而出;或含蓄深厚,或委婉曲折。由于人的自觉觉醒,生命主题意识的增强,像《古诗十九首》中那种对人生无常的哀叹和感喟是少有的,它们在艺术整体上奠定了一个划时代的开始——这就是后人们所称的建安风骨或建安时代……

深秋中,我感受了古诗十九首的富有生命的魅力……

20

我的案桌上,又摆上了一本汉乐府民歌……

汉乐府民歌,除了《孔雀东南飞》外,我还比较喜欢《陌上桑》和《长歌行》两首。其中,《陌上桑》的开篇:“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读来就朗朗上口,令人难忘;《长歌行》的后四句:“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早时诵读,明白真切,时至今日,我仍能随时背诵而出。

与真正的文人诗歌比较,汉樂府民歌确实少了许多“文气”,但更多的是贴近心灵,富有生活的气息。究其原因,汉乐府民歌多来源于社会底层,反映的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愿望与追求美好的生活心声,内容上不为经学们的诗论所纯缚,题材上也更多样化。这些贡献,主要在于继承了诗、骚的传统,艺术上大胆地进行开拓,同时也创造了自己质朴凝炼的美学特征。如那《陌上桑》所描写的美丽少女罗敷城南采桑的情景。但它不在乎全过程,只选择一个特定的,短暂的而又典型的时空背景,便能活灵活现地刻划出了天真可爱罗敷的美好形象。那《长歌行》等一些诗篇,却能避免累赘,直抒胸臆地结束全诗,使诗更富于诗意化和哲理化,体现了自己独特的艺术内涵和个性魅力。

汉乐府民歌,是汉代独具魅力与贴近大众心灵的一种艺术形式,深受历代所推崇。就一般平民来说,它的许多篇章反映了社会生活的各方方面面,如《东门行》、《妇病行》,写的是平民百姓的贫困;《战城南》、《十五从军征》,写的是战争和兵役带给人民的苦难;《白头吟》、《上山采蘼芜》,写的是妇女被遗弃的痛苦。所有这些篇章,多从各个角度展示了封建社会中被压迫、被损害的中下层人民的辛酸血泪的图景。当然,在汉乐府民歌中,最被推崇的,要数《孔雀东南飞》和《陌上桑》等篇了,《孔雀东南飞》歌咏了男女间诚挚贤贞的爱情,而《陌上桑》除了赞美劳动人民的美,还讽刺了封建官僚生活的荒淫无耻。所以《汉书·艺文志》,就十分赞颂汉乐府所采集的各地歌谣:“皆曲于哀乐,缘事而发”,指出了汉乐府民歌从群众生活中来,有真情实感的特色。

记得在上大学的时候,上古文选的一位老先生,曾多么动情地给我们讲解汉乐府民歌,尤其在讲《孔雀东南飞》、《陌上桑》、《长歌行》这几篇,老先生几乎倾注了最大的心血,并要我们课后像小学生一样背诵全文。我那时不以为然,也不太在意,所以在班上抽查背诵时出了丑,期终考试虽分数不错却被扣了分,气得我大学毕业时仍耿耿于怀。现在想想这又有什么不对呢?自己挨扣了分,但那几首诗还是背下来了,至今不忘。

汉乐府民歌中,我最喜欢《陌上桑》,罗敷的形象,自己一直认为她是中国的一大美人儿。如果要让我选美的话,罗敷排名于貂婵、西施、王昭君、杨贵妃之后,获第五名。她的美,美得很出奇、很特别,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你看:“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哨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怨,但坐观罗敷。”都到这种程度,这般境地,能不榜上有名!如若让罗敷也致身皇宫,与貂婵、西施、王昭君、杨贵妃穿一样的服饰,过上一样的生活,不知还尊贵到哪种地步呢!

至于那《长歌行》,我也最记得烂熟的最后的两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很早被收进了旧时的《增广贤文》里,成为了做人的启蒙经典名句。只是小的时候,听一些大人的劝告,还当耳边风,乱崩乱跳的,不当一回事,而如今,几十大几了,再不努力,恐怕也只有“徒伤悲”了!古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从此开始吧,川流归大海,至死不回头………

我感谢汉乐府民歌,感谢这份遥远的对我生命价值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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