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而温暖
2018-10-16宫凤华
宫凤华
小时候,月白风清的晚上,母亲总是坐在庭院里的榆木桌旁糊棉布条,用来裱袼褙、纳鞋底、缝布鞋。月光如一朵朵棉花絮儿,沾在我们身上。母亲常常叫我们猜一个谜语:“青枝绿叶一树桃,外长骨头里长毛,有朝一日出了世,里长骨头外长毛。”我们歪着脑袋,晃动着小麻花辫,齐声说:“棉花。”母亲就笑了,露出珠贝一样的牙齿,大大的眼睛眯成了天上的月牙儿。
棉花散发着秋天的味道,有着时间的悠远。这是植物的清香,隐忍,干净,仿佛母亲温暖的怀抱。
棉花,其实就是母亲待嫁的小女儿,整天和母亲嬉嬉笑笑。那份亲热,令人心里漾满温情。一有空儿,母亲就在棉花地里薅草、培土、捉虫、打枝,精心地伺候着棉花。
棉花们懂得感恩,在母亲的张望里,一天天茂盛起来,丰满起来。在我们殷切的目光中,棉花们扭动着腰肢,温暖着乡村,温暖着我们纯净的心灵。
麦收后,棉苗嫩红的小茎、掌状的叶子,在风中不停地摇摆,飒飒声如吟一首田园诗。棉花瓣如蚕茧一样,静卧在绿叶掩映的花壳内,不久便蓬松成天上的一绺流云。
这时候,棉花田里会招来红蜘蛛、棉铃虫、棉蚜、红蚜虫疯狂的撕咬。母亲赶紧背着喷雾器给棉花治虫。沉沉的药桶子压在背上,如一块磨盘。尽管太阳很毒,母亲还是穿行于棉花田里,掐顶枝,撅公枝,施化肥,薅杂草。身上的洋布小褂子,被汗水浸湿,像从河里捞上来似的。额头上汗珠凝结成了盐霜,舔在嘴里咸滋滋的。母亲的全部心思都在棉田里,哪管我们小孩整天通庄疯跑,有时还饿着肚子,有时打架哭鼻子。
母亲的棉花首次绽放了。水红、米黄的花,衬着墨绿的叶、褐色的枝,色彩绚丽,如列维坦的风景画。夕阳下,母亲扎着印花头巾,穿着水蓝对褂,点缀在棉田里,周身镶了一层锦,成为棉田里最精彩的章节。
等到第一场秋风穿过田野,瞧,棉田里一片雪白,如芦花,似飞絮。棉花叶子褐黄、枯焦,先前青碧的秆子变成赭黄、黝黑。远远望去,一片片棉田,就像漂浮于海上的冰山,又似游弋的白云,栖息于浩瀚的平原上,极像北方草原上懒散的羊群。
杲杲秋阳下,我们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棉田里摘棉花。绿波荡漾的棉田里,到处晃动着时隐时现的摘花人,场景颇为壮观。
母亲头裹方巾,自然素朴如河畔的一朵野菊花。她纤细的腰眼里扎着蛇皮袋,动作娴熟地采摘着咧开嘴咯咯笑的棉花。袋里渐渐鼓凸起来,母亲就成了腆着大肚子的孕妇。乡村的天空有时是明媚的橙色,有时是干净纯粹的蓝色,看着看着,我们的心也雀跃起来,风筝一样飘摇。我们站在比人还高的棉花丛中,瘦硬的棉花秸秆不时戳着我们的肌肤,又痛又痒,有时划伤面颊,留下一道血痕,疼得火辣辣的。但我们心里是欢喜的,因为我们的小袋子里也鼓鼓的。
拾棉花时,我们会看到叶子上爬着叫不出名儿的虫子,心里害怕,但硬着头皮不作声。拾棉花要紧哩!棉田里有蝈蝈呀、小青蛙呀,有时还会惊飞一只斑斓的野鸡,我们叫嚷着,扑逮着,一片欢腾。母亲总是望着我们抿着嘴笑。这时候的棉田最浪漫、最具乡野风情。
得赶快拾棉花,说不定哪天飘下一场秋雨,那就要等好几天,棉花早已变成灰白的了,或霉变了,那可懊恼不迭哟。疯够了,我们继续穿行于棉田里。棉田里不时传来我们嬉闹的声音,有时还会传来远处俊俏姑娘甜腻动听的民歌小曲儿。
采摘棉花是天地间最美的舞蹈,与村姑们采桑、采菱、采茶一样,弥漫着古典的诗意。瞧,母亲头上插了一朵洁白幽香的野菊花,显得简洁而秀美。她亮开脆刮刮如杜鹃鸟般的嗓子,唱起了流传久远的《杨柳青》。歌声如澄亮的春雨,洗濯着我们年少的心。
棉花拾回来后,就摊在箔子上、竹匾里、席子上曝晒。我家院子里、草垛上、倒扣的木船上都晒着洁白的棉花,像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们便有了堆雪人、打雪仗的冲动。
棉花晒得脆干脆干的,母亲便带上我们,撑着小木船送到十里外的公社收购站。母亲很谦恭地跟过秤的叔叔们打招呼,急盼着卖个好价钱。当红艳艳的钞票到手时,她便蘸着唾沫,反复地数,眉眼儿贮满了笑,久蹙的皱纹顿时像茶叶一样舒展开来。钞票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反复地压压,然后再扛着袋子爬到棉花堆上倒棉花。临走,母亲总是惆怅地望着躺着的棉花,像告别自己的女儿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依恋。
然后,母亲领着我们到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的小馄饨或豆腐脑。一大碗馄饨,漂着葱花,淋上麻油,喷喷的香,直透肺腑。豆腐脑里有榨菜、蒜泥、芫荽等,青白相衬,就像割猪草时看到远山上的几点新绿。我们喝到大地的丰润与日月的芬芳,心里一阵通透。最后再到商店里买一些针头线脑。我们的手心里总是捏着母亲买的鞋底饼、小馓子、油端子什么的,脸上涂满了幸福。
冬天的乡村,没有太阳的日子,奇冷。天快黑时,村里人撂下晚饭碗,就听到村尾萝卜嘴敲着铜锣“哐——哐——哐——”的打更声。他每走几步便用力敲一下手中的大锣,边敲边喊:“各家各户,门窗关好,火烛当心哟——”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暗夜凝滞的空气里震颤,凄厉地擦过人的心头。那激越的更声飘过潺潺流淌的小河,飘过岑寂空旷的田野,飘过高高矮矮的屋脊,回荡在小村夜空,缓慢、飘渺、苍凉。
我和妹妹早早地钻进温暖的被窝,而母亲总在桑木桌旁用棉花给我们缝制小棉袄或用粗粗的棉线纳鞋底。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的身影被投射在涂满旧报纸的斑驳的泥土墙上,如一尊古老的雕像。她一手握着硬邦邦的棉鞋底,一手用穿针拉着长长的棉线,右手食指上戴着黄澄澄的针箍子。随着“哧溜哧溜”的声响,鞋底便多了一个个针脚儿。我们睡在母亲缝制的棉被里,感到那吱吱声极富韵律,仿佛是一首沧桑的歌,伴着晃悠悠的摇篮让你沉沉入睡;仿佛是噼啪作响的一炉旺火,让你驱除寒气,感受到母亲胸膛的温暖。
母亲把积攒的零碎棉花拿到弹棉花的店里加工棉花胎。弹棉花的汉子,戴着鸭舌帽、围着口罩,手持黧黄的大弓,用棒槌不断敲击,“嘭嘭——笃笃”,棉絮起身、跳舞、腾飞。再拉线、压平,棉花胎便弹好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弹花匠怀抱着简单的琴弦在大雪中狂舞,棉花成了漫天雪花、风中梨花,他也成了一个雪人儿。母亲抱着弹好的棉花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身影在夕阳的濡染下,镶了一道金边儿。她不停地喊着我们的乳名,呼唤声里浸着做女人的甘香和温柔,常常令远处奔跑的我们眼睛里一片潮湿。
日子如卤汀河水一样潺潺流淌。母亲总是一年又一年在那块棉田里拾棉花。她佝偻着背,纷扬着白发,沐浴着绯红的夕阳,捡拾着棉花,捡拾着曾经逝去的美好岁月。
那年我结婚时,新娘船上大红大绿的新被子少说也有十条八条。有菊花面子的,有牡丹面子的,有荷花面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棉被红红绿绿地堆放着,极霸气地照耀着人的眼。岸上聚了好多姑娘媳妇们观望,啧啧称赞。那是母亲攒了多少棉花才凑足的呵!那里面凝聚着母亲多少汗水和亲情啊!
我们有了孩子后,母亲就用棉花为孩子缝做棉袄、棉裤、棉马夹。母亲做的棉袄棉裤柔软且温暖,捧在手上,我忍不住朝脸上贴,一股太阳的味道扑面而来。棉花开成我们的床单被褥,开成尘世里苍生贴身的温暖。我禁不住轻轻地吻一下,如同吻一下我白发苍苍的母亲。
现在时兴用蚕丝被、鸭绒被,甚至鹅绒被,但我结婚时的那几条厚重的棉被却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橱的最顶层,还用包装袋扎得服服帖帖的。我一直盖母亲缝的那条龙凤呈祥面子的棉被。抚摸着绵软的被子,心底好似拂过一缕杨柳风,美妙而柔软。那几条棉被承载着我们对生活的向往和憧憬,贮藏着童年的温存与绵远的乡愁,储存着饥馑年代母亲对儿女们艰难而深沉的爱。
是啊,在乡村,棉花如质朴的村姑,展露着姣好的面容,透着一股野性的风情。棉花总是发出洁白的笑声,像冬天翩跹的雪花,像深秋飞舞的芦花,像母亲纷扬的头发。
又是深秋,遥望着故乡的方向,穿过一片片广袤的田野,我仿佛看到步履蹒跚的母亲以及母亲身后洁白的棉田,心中溢满温馨和感动。棉花散发的那种绵软、温暖和清芬的气息,一如母亲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浸着岁月的底色,弥漫在我們的心灵深处。
“谁知泽被苍生外,姹紫嫣红别有花。”这洁白的棉花,把萧瑟的秋天缀饰得分外圣洁、分外纯净。这诗性而温暖的棉花带着母亲的体温和美德,雪花一样飘向吉祥的村庄,飘向纯洁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