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市明 拳拳相扣
2018-10-16邹市明刘畅
邹市明 刘畅
2014年4月6日,在澳门的威尼斯赌场,我平生第一次踏上职业拳击的赛场,我还记得对手是墨西哥的选手巴伦苏埃拉。相比奥运会的竞技场,职业拳击的赛场更像一个秀场,仿佛就是专为我搭建的舞台。我压轴登场,场馆里叫我名字时,我有些发蒙。像以往一样,我在比赛前拍拍自己的脸,给自己鼓鼓劲儿,却忘了职业拳击赛的拳套比奥运会的薄,差点儿把自己拍晕了。现在想想都觉得有趣,那时自己已经33岁,拿过两届奥运会冠军,竟还如此紧张。毕竟,那是我儿时的梦想。
我仿佛冥冥中就要与中国拳击为伍。1979年,拳王阿里来访华时,邓小平就说,拳击将是中美之间交流的一个桥梁。1980年,我们恢复了曾经一度被禁止的拳击,第二年我就出生了。我成长在贵州厂区中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我不喜欢普通学校里的条条框框,上完初一,就进了遵义西郊深山的武校,之后又考到省体校。起初我练的是武术,可相比武术每日站桩,我看到拳击的队员辗转腾挪,那才是我想要的自由,从此我就下定决心,投入拳击的世界。
四肢长而壮是拳击手必备的先天条件,但我身材弱小,手臂又相对短,就要反复移动,进入有效的攻击范围,这就需要加倍的体能和脚步耐力,对方跳一次,我要反复多次跳。这决定了我后来的防守反击式打法:靠快速步伐移动和躲闪,避开对方攻击,一旦被对方击中,立刻还击,一旦击中对方,则立即跳开,不与对方纠缠。
这种海盗般的打法,在我17岁时遇到的恩师张传良的创制和训练下日臻成熟,帮我一步步从全运会,打到世锦赛,乃至夺得奥运会冠军。美联社曾称我为“中国最伟大的业余拳手”,但我不喜欢“业余”二字,一位真正的拳手,如果没有打过职业比赛,没有站上过美国麦迪逊花园广场的拳台,职业生涯就不完整。
奥运会与职业赛的体制是竞争关系,打了职业赛就不能参加奥运会,所以国外都是小孩在五六岁时接触拳击,七八岁就开始训练,20岁时已经打完奥运会进入职业赛。2008年夺冠时,我已经27岁。我那时就想走向职业赛场,我把头盔从我的床头拿走,挂上一只比业余拳击拳套更薄的职业拳套。可国家希望不能仅仅在家门口夺冠,将我挽留了4年,我得知消息后醉了两天,但最终也很庆幸仍能在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上卫冕,得到中国代表团的第38金。
夺冠后,我揣着金牌在人前笑容满面,回家就陷入迷茫,我该继续往哪里走?继续走奥运的路?再过4年岁数大了,不知还能否坚持。要不干脆就此退役,到地方担任个职务?还是追逐自己的梦想?但我去找谁呢?我老婆见平时活泼的我,在家中每日沉默,了解我的心意。她问我想去吗,我说“想”。又问我决定了吗,我说“定了”。她说“好”,便帮我和美方联系、接洽,找到经纪公司和教练。2013年,我赌上之前的一切荣誉,和她两个人提着箱子,只身来到洛杉矶。
我的儿子轩轩那时只有1岁半,但美国人生地不熟,我们只好把他留在国内,由我父母照看。我和妻子在好莱坞星光大道旁租了只有一个卧室的家庭公寓,之后学英文、找房子、消化训练,全靠自己,甚至看到按摩师一个月3000美元,我就叫老婆给揉揉算了。
比适应生活更艰巨的是,我要重新适应拳击比赛。职业比赛只需开赛前3个月准备,比赛完就可以休息,而奥运会的节奏则是天天都有训练,一刻不停,常年备战奥运,我的竞技状态还算不错。但奥运比赛和职业拳击的差别,就像九球与斯诺克,对拳手的要求完全不同。奥运比赛是打点为主,为的是淘汰对手,即使打得好,输了也与金牌无缘。卸下头盔的职业拳击却不一样,观众肯买票,看的就是一方击倒另一方,每场都要全力以赴。所以在职业拳击面前,我就是菜鸟,几乎所有打法都要调整。但我毕竟已经拿过两块奥运金牌,又是个“高级”菜鸟。教练总会觉得,很多东西是我理所应当知道的。
改变谈何容易?重新调整十幾年形成的习惯,增强对抗和进攻,那个阶段非常痛苦。一般业余选手转型职业选手,拿到金腰带需要三四年,但那时我已经32岁,只剩下两年时间,就得加倍训练。那段时间,我基本每天早上8点起床,简单吃完早餐,就出门进行两个小时的训练。打手靶、跳绳、陪练、对着镜子空击,日复一日。虽然一周14个小时的训练不算多,但极其紧凑。每到比赛前夕,一天练体能,一天练技术。
每隔一天,体能师就带着我在好莱坞山跑上10公里来回,把我的跳绳从3磅,增加到4.5磅。而为了改变发力方式,我每天要在教练的俱乐部里练习之前从未见过的弹力球。我在家里也安了一个,每天训练完就在家里琢磨,有时候夜里睡着了,一想起来,也会爬起来对着镜子空击。空击的时候都对,但第二天到了训练馆,和陪练打就又不对了。那时候我会暗自骂自己笨,心里的苦只能冷暖自知。
准备了不到两个月,第一场比赛就开始了。虽然训练时尝试了不少偏进攻的打法,但就像是扳左撇子拿筷子,几天之内肯定扳不过来,何况是在情急之下,当时啪啪打了两拳,我就不知不觉进入了奥运比赛的套路。虽然比赛赢了,但外界也有争议,觉得应该打法要有区别。我也在慢慢适应,打了两三次比赛后,我再回到美国拳馆,终于让所有人感叹:“这场打得真漂亮!”
但在走到巅峰之前,上天还给我安排了一场淬炼。2015年3月7日在澳门威尼斯赌场,我的第七场职业比赛,遭到10年首败,对手是之前奥运会的老对头——泰国拳击手阿泰·伦龙。那场比赛如果获胜,我就将获得自己职业生涯的首条金腰带,享有拳击界至高的荣誉。其实在比赛前,我的身体就出了状况,最终胜负在毫厘之间,我以111比117的点数输掉了比赛。败北以后,我感到从精神到肉体的疲惫,猛然发现,我此前的练拳生涯,我浑身上下,神经紧绷只为赢,固执地以为只有赢才能给我幸福。却没想到,其实赢给我名利,但更多的是带来压力。
为了体验拳台输赢之外的生活,我参加电视真人秀节目、公益行动,增加曝光率的同时,也学着与家人相处。远离了拳台8个月,我领悟到没有人不想赢,但“试图”与“务必”之间,有天壤之别。我的庆幸之处也在于,只是想赢,却不再逼迫自己必须赢。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回到拳台。2016年1月,我在上海战胜巴西小将桑塔纳,那是第一场在中国内地进行的职业拳赛。我在第8回合TKO(技术性击倒)对手后,重获万人的掌声和欢呼。6月,我站在梦寐以求的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战胜匈牙利拳王阿伊塔伊,紧接着,11月在拉斯维加斯战胜坤比七,赢得WBO(世界拳击组织)蝇量级世界拳王金腰带,终于完成自己人生的大满贯。
回看我个人的成就,我总想起当年在运动队时,和我一同训练的队员有全运会冠军,我当时就想像他一样。如今,我也希望我能成为年轻人的一个动力,让他们一看到我,就敢去憧憬奥运冠军,乃至世界拳王。我都能拿,他们为什么不行?
手记
在世界拳击史上,拥有奥运会金牌、世锦赛冠军,进入职业拳坛并在10场内拿到世界拳王金腰带的只有4人,邹市明便是其中之一,他无疑是中国拳击的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回顾邹市明的拳击生涯,从中国西南的深山,跨入美国东海岸最顶尖的拳击殿堂,看似梦幻,却是偶然与必然的多重交织。
从13岁进入武校到15岁考入遵义的体育运动学校,瞒着父母转到拳击队,虽然那时的训练方式被他称为“走的都是野路子”,但贵州本身的条件得天独厚。那里是中国轻量级拳击的天堂,国内拳坛素有“贵州拳击,撑起中国拳击半边天”的说法,即使在山中的武校,邹市明也能看到拳王阿里早年的比赛录像,他记得“阿里穿着因黑白画面而分辨不出颜色的短裤,如钢铁黄蜂用利刺蜇人”。
偶像为邹市明输送源源不断的动力,而遇到恩师是他的幸运。在邹市明17岁时,时任贵州省体工队拳击队总教练的张传良发现了邹市明,他结合自己的武术功底,融入到邹市明的拳击训练中,便成了后来媒体所说的海盗式打法。邹市明在自传中回忆,当时他面临每一场比赛能决定去留的压力,张传良尤其善于为他排解压力。20多年来,他们已经情同父子。邹市明记得,当他2016年6月前往麦迪逊花园广场比赛时,已经不是教练的张传良又出现在他身边,“他像父亲一样看着我长大,经历过大小比赛、结婚生子,我们相互信任,一步步开创了所有可能。最了解我的人还是他。比赛开始的时候,和他抱一抱,我的心会很静、很稳。他清晰地告诉我技战术,哪怕一句话,我可以想象到三步五步以后”。
觅得罗奇是他冲击金腰带的另一个幸运。在众多体育媒体人与弟子眼中,罗奇就是被一众拳击手奉为经典的电影《洛奇》中,洛奇的导师米奇的现实翻版,极尽严苛。他在拳手时代就是一个非常激进、敢于冒险的运动员,他的这种精神对刚进入职业生涯的邹市明恰是一种互补,因为在美国拳击界看来,初来乍到的邹市明,仍有太多中国传统体制里运动员比较保守的东西。而邹市明也能呼应教练的要求,虽然他打的是防守反击的风格,但他本人从不畏惧被打。罗奇记得,邹市明因第一场职业比赛又回到了奥运比赛的老路,在第二战中,他几乎是站着不动,跟对手硬碰硬,用重拳对轰,“他就是為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好显示自己已是个无所畏惧的职业拳手”。
2016年11月5日,邹市明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击败泰国选手坤比七,赢得了WBO蝇量级世界金腰带
邹市明已37岁,虽然去年卫冕失败,但他已经实现儿时的梦想,他对自己的定位在逐渐转变,由领跑者变为推动者。他如今着手推广自己的拳馆,向大众介绍拳击文化。他和他的团队准备了8个月,为突出中国拳击的源头,特意在曾经洋拳登陆中国的黄浦江边选址,建起一座占地1.8万平方米、以拳击为生活方式的体育综合馆。
在拳馆里,除了面向大众定制的拳击课程,也做专业的培训。邹市明告诉我,他自己现在也是华东师范大学的老师,他们签约了近20名拳手,他会抽时间指导年轻人,也会承接和推广国际大型赛事。他通过这些赛事,在提升专业选手能力的同时,也期待随着时代发展,观众对体育鉴赏的能力越来越高。“与重量级的拳击比赛一定要观看击倒不同,中小量级的比赛,拳手间不光有力量的比拼,还会有战术,我希望人们能够越来越欣赏技战术结合的环节,改变对拳击的看法。”
邹市明在采访时调侃他与拳击的难解难分。“别人总和我开玩笑,说我十三四岁就出门打拳,慢慢把胡子打出来了,头发也打出来了,连两个宝宝也打出来了,现在我的两个宝宝也都在练拳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