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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黎 以电视剧为介质,启发受众思考

2018-10-16张黎张月寒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39期
关键词:张黎明王朝共和

张黎 张月寒

1997年的时候,胡玫在拍《雍正王朝》。一开始,她想请我做摄影,可我当时正在拍《红色恋人》,于是就用另外一种方式参与了这个剧。其实说白了就是跟着刘和平从剧本角度学习,跟胡玫学习导演技法。当时我跟刘和平待了六个月,学习从文学角度上怎么创作一个剧本,怎么样从小说改编。就这样,我结识了一些今后在我职业生涯中很重要的拍档们。和刘和平的相识,可以说更有一种一拍即合的感觉。我们两人都是湖南人,生活习性相似,年龄也相仿,又都对历史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

那一时期,中国电视剧的整体环境也和现在不大相同。随着1999年结束、进入新世纪以后,国产电视剧开始呈现出更加鲜明的美学风格。作品带有时代印迹,也开始呈现个性特色,整体文化语境更多元开放。以往观众心中单调乏味的电视剧讲述方式,开始被消费文化中丰富多彩的影像语言改写。由此,电视剧的制作、播出、受众反应等,开始进入一个比较有序、有规律可循的状态。当时互联网并不发达,所以电视剧的播出平台是以电视台为主,对一部剧的反馈、评论,没有现在这么快。就电视剧的制作来说,整体大伙还是有时间的,节奏比现在慢,人心比较静。

《雍正王朝》播出后,我和两个制片人以及编剧刘和平,一直对这部剧有一个主题的反思。我们觉得,《雍正王朝》是“当家难”的主题,但还是太过局限性,也缺乏准确性。就想着,如果再创作一部剧,我们能不能某种程度上超脱这种局限性,在思想层面上更进一步。

没过多久,大概2000年左右吧,我接触到《走向共和》这个项目。这部剧是央视投资的,约70万元左右一集,当时也算高成本大制作了。《走向共和》是我的第一部导演作品。但当时在长达一年多、将近两年的准备阶段,我并不知道最终的导演就会是我。

准备阶段我是还没有签任何合同的。那时在电视剧这个行业,整体还是有一种集体创作感的情怀。大家也都整体处于一种“摸索”阶段,不管业内还是业外,都没有谁说我能够手拿把攥地来掌控市场、创作、制作。都是懵的。大家都这个月不知道下个月会什么样,下个月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走向共和》在前期筹备阶段,我跟着那些编剧、学者们一块儿,同吃同住,整天就是在磨这个东西,从题材的选择,到定主题。剧本从写的那天开始,到写完,我们总共做了1100多个人物传记,厚厚四大本。从1100个人物中,我们再删减出来不到300个人物,又从这300个人物里浓缩成140个人物。这就导致你们最后看《走向共和》,觉得它的纵向是以重大历史事件为脉络,横向是以人物为导向。剧中出场的每一个人物,可以说都是把这些大量资料浓缩后的精华展示出来,所以他们会丰满、传神。这都是我们集体劳动的成果。这种细致程度、劳动量、准备时间,其实是那个时代中国电视剧市场的一种特有产物。

但这样也有缺点。前期准备中,枝枝蔓蔓,人物太多了。那么这些人物的删除标准是什么?就是一切还要围绕我们这部剧的主题。当时为《走向共和》定的主题是“找出路”。那么,蔡松坡(蔡锷)这个人物,我们就没写,尽管云南护国军讨袁,他是立下汗马功劳的。

除了“文化准备”以外,我们还做了“物理准备”,包括服装、道具、制景。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的,从出品人、台里领导到制片人,都综合觉得我可能更适合当这个导演,就把这部剧交给我了。

因为剧本阶段深入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当时这部剧虽然是我第一次做导演,拍的时候却一下就上手了。前期准备的阶段,我觉得是一个“捏沙成泥”的过程。散落的素材、庞杂的人物以及历史背景,大伙一起跟着编剧,把这个东西一点点拾掇出来以后,形成一个个情节性的段落。在这个过程中把影像形成的准备,就已经做好了。另外包括剪接,甚至包括对脑海中演员人选的确定。如今我只能说,《走向共和》这部剧确实在准备阶段我们都做得比较全面,给我们的准备时间也足够长。

当时整个团队的合作氛围,也是和谐的,其中很多人,如今已经成了行业里独当一面的优秀人物。编剧盛和煜写《走向共和》时,完全是“平地起高楼”。他参考了许多书籍,加起来厚度应该有3米。他创作时对剧本的要求很精细,平均一个月才能写一集。也是这个原因不能适应制片方的拍摄进度,所以20集以后的部分请张建伟续写并做全剧剧本的统筹。张建伟是当时《中国青年报》的编委,对晚清历史也很有研究。这部剧我们有一个联合导演叫嘉娜·沙哈提(Jana Shah),当时刚从莫斯科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博士毕业回国,还有摄影师池晓宁,对于这部剧他其实更像一个大设计师。还有包括我们的制片团队、美术团队。当时第一美术师是刘新刚,后来做导演了。第二美术师赵海,目前也是国内顶级的美术师。再加上史学专家的真知灼见。他们的观点、针对细节提出的质疑,最后都蕴含在我们这部剧里,使其更好。所以我总说,一部影视剧,真的不是导演一个人的作品,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集合。

如今回想,《走向共和》的优点也是它的缺憾。这部戏的优秀、受观众的喜欢在于它的观点性,但是它的观点性恰恰也是这部戏的缺憾,因为它削弱了作品的戲剧性。

从1997年同刘和平相识以后,除了工作上的联系我们还有很多私下里的沟通。其实一个成熟的编剧,他对于自己珍爱的作品,最可心的莫过于能找到一个信得过的导演,将他的思想、文字,通过影像语言呈现出来。于是,2004年当他有一个即将成型的作品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这个即将成型的作品就是《大明王朝1566》。

《大明王朝》刘和平从落笔到写完,大概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个剧的主题他当时想得也很清楚,就是一个权力的最高点跟道德最高点的对峙、交锋、碰撞。

拍摄前刘和平写剧本,他写一集,我看一集。看完以后我就做我的准备:那场戏大概是什么样的环境、有什么样的人物、发生在什么样的季节、是在室内发生还是在郊外发生等等。他写到30集的时候,我们已经建组了。

刘和平写这个戏,最后人就只剩一口气。他同时又是这部剧的制片人,还得管成本、宣传、发行。当时他状态真是极度疲惫,调养好久都没有缓过那个劲。我觉得其实一个电视剧的编剧做到极致的状态,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对于历史正剧的编剧来说,他的能力在于能不能从庞大的文字语言的构建中,“拧”出一个历史精神。他对历史精神的把握和选择,这个内核是最难的。所以说,好的、“大”的历史剧编剧或者正剧编剧,首先他们应该是神经质的,他们人格上有接近分裂的东西。否则他窥不透也看不准那些材料后更深层的东西,规律性的东西。

《大明王朝1566》也是我剧中最后一次大部分主要演员不是“明星”、不是“大牌”的一部戏了。《大明》时全体演员还是都住在组里,除了拍戏之外,私下里的沟通也多些,更有一种情感上、志趣上的凝聚力。我这样说并不是就指“明星”“大牌”不好,也不是说《大明》或《走向共和》里的演员不出名。但就是在这两部剧的那个时期,就我接触到行业的感觉而言,整体还基本处于一个戏里的演员基本都是专业、合格、演技在线的一个时代,而过了一些日子,演员的考核标准开始更看重外形、过于追求颜值。当然,之前我们的选角阵容是由于剧的题材和当时那个年代的电视剧市场形成的。现在电视剧市场更发展了,剧中演员的构成也更加多样化。

《大明王朝1566》前段时间在优酷上重新播出了,我听说有些评论反映,认为这个剧的智商可能会稍稍高于普通观众。我觉得或许是这样。其实我们说一部好的作品,它应该是永远跟观众有“两步之遥”。一个创作者跟观众之间,他一定不是平行走的。太远了,观众不跟你了。如果你滞后于他,观众又会更看不上你。所以最好的状态就是你走在前面两步。

对于我来说,能当一个电视剧导演,我觉得是幸运、欣慰的。电视剧无论是篇幅还是受众,都注定了这种艺术表现形式,能够更长久地盘桓在人们心里。——没有什么能比共同观看过的剧,更能表达或代表一代人的价值观。相比于电影,电视剧对于观众的生命伴随时间更长。你曾经花了多少时间看剧,在未来的某一天,你或许就会再想起那部剧或那部剧传递的思想。在这种属性之下,电视剧的品质就尤为重要。品质,品质,先有品才有质。品是什么?就是我们的尊严和骨气。以历史剧为桥梁,启发观众的思考,如果能尽量达到这一点,我觉得作为传播者来说,这应该是超脱个人追求之外的一个大讲究。

手记

张黎出生于1957年。1978年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同期考入北影的还有张艺谋、顾长卫、陈凯歌、李少红、胡玫、田壮壮等。他们这一批人,也被称为电影学院的黄金一代。

毕业后,在其他同学校友都已纷纷有了自己作品并收获各自不同的成功时,张黎却一直在踏踏实实地干摄影。40岁那年,他接触到同学胡玫正在拍的《雍正王朝》。那时虽就导演手法和编剧过程同胡玫、刘和平都有不同程度的学习,但他告诉我那一年,他心里摄影的“瘾”其实还没有过尽。《雍正王朝》之后他又担任了电影《横空出世》《一声叹息》的摄影,前者还因此获了金鸡奖。然后才于2001年,踏踏实实执导起自己的第一部作品,《走向共和》。那一年,他44岁。

可以说,《走向共和》是他44年来所积累的一个大爆发,也开创了他对于历史正剧领域的真正探索——导演技法上的、宏观叙事上的。历史剧,也由此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标签性、标杆性的一样事物。

从早期的《走向共和》到《军人机密》《大明王朝1566》,以及《中国往事》《人间正道是沧桑》《孔子春秋》,张黎执导的历史正剧因独特的拍摄手法以及对历史的别样反思吸引了不少男性、高知观众,奠定了历史剧领域里很大一部分观众基础。多年后在网络上进行二轮播放,又让新一代、年龄更小的观众,发现这些剧不因时代变换而显得过时的魅力。

张黎工作照

在他早期的历史剧作品里,既反映了一种观众对电视剧审美的变迁,又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或路径,去理解历史、看待人物。他的作品代表了那一时代国剧领域里的经典,也启发了面对高速发展的社会图景,电视剧承载的功能将更为重要、细致。在他几部代表作集中的2003~2006年,年轻一代的口味相对没有像现在这么占据电视剧市场的主导性地位,因此,也提供了让年长一代讲述者更从容推出自己心中想讲的故事、想表达的主题这一市场空间。

2006年,湖南卫视推出“娱乐立台”后,彼时正在该台播出的《大明王朝1566》遭遇了审美意趣上的分歧,最终迎来收视率惨淡的结局。如今的通稿,还能刷到在《大明王朝1566》播出之初,张黎同刘和平还兴致勃勃地要策划《大明王朝》的续集。随着收视率的滑铁卢,这一计划也被搁置下来。为生计需要,他们各自投入了其他项目的创作。在这期间,大量资本涌入,观众的口味越来越倾向于娱乐性,历史正剧的空间变得进一步狭小。

不过对于历史剧,无论是张黎或刘和平,都没有放弃。张黎现在正在筹备《曹操》,最近刚曝光了第一张概念海报。据张黎透露,前段时间听说刘和平现在鼓捣一个北魏的东西,第一集写了一年,他自己然后又撕了。这让人想起《大明王朝1566》虽是讲述中国明朝背景的故事,配乐却大胆用了大量西方古典乐。比如第六集,海瑞剛升任淳安知县,和正德知县也是日后的至交好友王润莲初碰面那一段,在拿腔作势的巡抚衙门的一间房,配乐用的却是肖邦降E大调《小夜曲》的改编,再配合着窗外的雨声,使人觉得既有历史感,又有人生的况味。

对于一个导演来说,执导作品的过程或许更像一个“翻译”的过程。首先他要有一套自我非常完整的、对世界的看法,心中要有一股劲。接到剧本以后他比常人要理解得更多,吃透每一句话字里行间的意思。然后再用自己的镜头语言,把它翻译出来,给更广的受众观看。在张黎集中讲述《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这两部剧的拍摄过程和前期准备的经历中,既表达了一种他对历史的温情阐释,又反映了那一时期中国电视剧市场的现状。伴随改革开放的时代进程,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寻找新的方向,探索新的路径。电视剧与社会文化的相互成就,构成了这一传播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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