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和失去的都是一种经历

周放

他们不是不爱我，而是太爱我，生怕我出一点差池。他们希望自己能替我擋掉所有不好的事情，让我提前绕过人生里所有的坑。但是怎么可能呢？

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专业分别是汉语言文学和英美文学。还有我舅舅是声乐专业的大学教授，副业是钢琴和古筝。懂我的苦楚吗？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懂。

我父母是典型的极度严格型家长，我家里就没有唱白脸的，两个都是黑脸，区别是一个是炫酷黑，一个是魔力黑。所以，从小我就压力山大，从幼儿园开始就已经过上了没有假期的生活，上学的时候父母两个人教我，放假了是父母舅舅三个人教我……

老一辈教师家庭特别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一味地强调学业和全方位的硬件发展，而忽视小孩子内心的感受。而且我爸是个特别高冷的人，我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他就会开启嘲讽模式，可以说我从小被他嘲笑到大……而我妈的神经更是比柱子还粗，细心安慰和鼓励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唉，说起来全是泪啊！

有一次我给他俩写了一封家书，一万多字，自觉感人肺腑，可以达到闻着伤心见者有泪的程度了。 结果他们的回信是这样的：

吾儿：

展信好。你从小就不喜欢和我们交流，竟然会主动给我们写信，我和你妈妈都很惊喜。

你发散思维好，文笔也还算不错，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但错误实在太多。我仔细给你校对了一下，就不提错别字了，生造词语比比皆是，前后逻辑也不是很顺畅，你写家书没问题，但以后的论文写作……

我当即就想摔电脑，一腔热情被打击得稀碎！

什么想出去玩，嗯，我手头刚好有几篇古诗词挺有意思的你去背一遍。什么觉得没意思很孤独？来和“粑粑”一起做个游戏，叫做“我说一个不知名地点的名称，你5分钟之内在世界地图上找出来”，赢了就可以出去玩，输了就……什么光学习看书就好了？开玩笑呢，古筝练了没有，英语口语练了没有，国画课、围棋课也得跟上……什么成绩这次竟然考到了十名开外？跪下，好好反思反思。

一个从幼儿园开始就饱受这样生活压力的人，童年是不可能太开心的。因为父母太严厉，我至今都有心理阴影，我当然很尊重很爱他们，但仍旧无法摆脱他们带给我的无形的压力，以至于我无法在父母面前放松自然，也不敢有太多的情感流露。

当然好的方面效果显著。所以我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老师的最爱！成年后在社会上的竞争力也完全OK。

但我逐渐发现自己有很多很隐蔽的问题，它们不是那种很显性的一眼就能看到，而是在很多事情发生之后，你细细咀嚼就发现不对。但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1.对亲密关系的抵触。简单地说，因为和父母关系不亲密，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一直都处于孤独的状态且非常习惯这样的状态，经常会被人说有距离感。

2.因为父母太严厉，我长期处于被否定的状态，自信心严重低下，严重和实际情况不符。我在中学大学阶段一度非常自卑，这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别人眼里的我哪儿哪儿都挺好的。

3.最恶劣的一点是无论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最终幼年时我的体会是，他们的爱是有条件的。因为父母忽略了小孩子内心的感受和想法，没有及时和有效的沟通，他们很多时候对我的要求，会被我理解成“我只有达到他们的要求，才有资格被爱。否则我就会被剥夺父母的爱。”这个后果大家不要小看，其实非常严重。

我小时候一直都认为自己是被抱养的。小孩子是非常柔弱且没有能力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仰仗的就是父母的爱，没有父母的爱，我就没办法活下去了。因为我感受到的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所以我内心会非常不安，会尽一切所能去得到父母的爱，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比如我小时候父母会要求我不准和同学打电话，不准和同学出去玩，因为会影响学习。我都一一照做了，所以现在以前中学时代的同学几乎都没有联系。

然而我的天性其实是很外向活泼的，所以大学时代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小时候被压抑的天性在没有外力的施压下终于得到了释放。一个正常的人，想要找回自我，几乎是必然的过程。这个过程有多么痛苦，只有我自己能体会。

对自由选择的剥夺，我父母无疑都是他们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所以我的人生早就被规划好了。规划就是我读英语或者汉语专业，然后出国读书一路读到博士，最后人才引进进高校当老师。这看起来是好事，好多人觉得“啊，我要是有这样的父母，我肯定觉得好棒好省力！”

其实不是的，人的幸福之一，在于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即使我要为此承担压力与挫折，尝尽失败的痛苦。如果祖辈的资源和条件不是因为你自己想用而用的话，这会转变成一种巨大的压力。出于自我的选择的路都被封死了，唯有符合他们心理预期的“选择”才会被允许，这种痛苦你们能明白吗？我又不想让他们伤心，所以很长时间我都在自己的想法和他们的预期之间做权衡，企图找到一个能平衡的点，这个矛盾在我作出重大选择的时候都会爆发非常激烈的家庭矛盾。

现在我能明白了，他们不是不爱我，而是太爱我，生怕我出一点差池。他们希望自己能替我挡掉所有不好的事情，让我提前绕过人生里所有的坑。但是怎么可能呢？

理解了这一点，成年之后我很多时候非常艰难地和他们做沟通，每次都会大哭一场。我妈还非常不理解：怎么每次说到这个话题你就要哭。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越来越像我妈妈，举手投足，接人待物，都很像。其实人是很难跳脱自己的局限的，尤其在教育下一代这个问题上，基本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就会怎么教育你的下一代。我希望我能尽量地避开以前我成长过程中那些负面的地方，给未来的孩子一个快乐的成长环境。而且从目前我的发展来看我的职业走向，我搞不好今后真的是要当老师。我觉得以后我孩子也要悲剧了，求他的心理阴影面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