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和我
2018-10-16王倩
王倩
一
爸爸把烟囱带回家的那天早晨,我正在厨房里帮妈妈烧火做饭。
我刚把一大束柴火塞进灶膛,用力地拉了几下风箱,就听到外面传来爸爸兴高采烈的叫嚷声:“宽子,宽子!我给你带了个朋友回来!”除了爸爸愉快的声音,还传来了几声奇怪的响鼻和哼哼声。
我一把扔掉烧火棍,连蹦带跳地蹿出门,顿时眼前一亮,又惊又喜。
爸爸的手里正牵着一头小驴子。这头驴子长得可真漂亮呢!全身都是黑亮亮的毛,隐约露出雪白的肚皮,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神狡黠又得意。还有那个湿漉漉的小鼻子,粉嘟嘟的。
我一眼便喜欢上了它!
我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讨好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招风耳。它有些不高兴,扭过头去,使劲抖了抖我刚刚摸过的耳朵。
爸爸笑呵呵地说:“它跟你还不熟呢,你找点东西喂喂它,它立刻便活泼热情起来了!”
我一溜烟地跑回厨房,抓起案板上两根刚洗干净的胡萝卜便冲了出来。
驴子嗅了嗅我手里的胡萝卜,便立刻放下傲慢的神情,咧开大嘴啃起来,大板牙差点啃到了我的手指头。它埋头吃完了两根胡萝卜,十分满足的样子,目光果然友爱起来,我觉得它似乎朝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它忽然仰起脖,冲着空中“啊儿喂——啊儿喂——”地拖着怪腔调大叫了两声。
它的嗓门也太大了,把我吓得一哆嗦。
“这个家伙……”我有些兴奋,“爸爸,我想给它起个名儿,就叫‘烟囱!”
“烟囱?”爸爸很不解地看着我。
我指着厨房顶上那根正呼啦啦吐着炊烟的大烟囱,说:“我觉得它的嗓门大得像那咕噜噜冒烟的烟囱!而且,您瞧它这身黑呀,跟烟囱膛子里一个样儿!”
爸爸笑得更欢了。“好,好!”他连连点头,“这个名字好!”
“烟囱、烟囱!”我试着朝那驴子叫了两声。
真是奇怪,那驴子仿佛听懂了我的话,朝我愉快地眨了眨眼睛。
“它同意了!”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它喜欢这个名字!”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气鼓鼓地跑了出来:“什么烟囱?!我刚刚要炒的胡萝卜到哪儿去了?”
我不敢抬头。
“到烟囱肚子里去了!”爸爸笑着说。
这天早饭,我们的饭桌上,就只有一小碟芥菜丝咸菜。
二
爸爸说,烟囱年纪还小,暂时不适宜干重活,交给我来放养它。
这可太好了!
烟囱是头非常可爱的驴子,我们很快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从来不骑它,总是与它并肩走在一块——谁会骑在自己好朋友的背上呢!
我常带着烟囱跳过村口的一条水沟去对面吃鲜嫩的马齿苋。烟囱很喜欢这个跳沟的游戏,它会嘚儿哒嘚儿哒地跑上一段,然后用力一跃。当然,它成功跳过去的时候并不比我多。大多数时候,它会腿一软跌在对面的沟边。然而,它并不觉得丢脸,反而有些兴奋地叫上两声,然后就地打上两个滚儿。
驴打滚儿,也是很费力气的。你看它,咧着嘴,皱着额头,憋涨着大长脸,缩起四条腿,咚地翻过去,又屏住气,咚地翻过来。
烟囱似乎很享受打滚儿这件事,每次滚完便心情大好,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土,慢悠悠地吃草去了。
我也试着像煙囱那样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果然浑身通畅,心情大好!
烟囱常常爱发神经,本来好好地站在草地上吃草,却突然像想起什么急事似的,一缩脖子,漫无目的地狂奔起来,害得我气喘吁吁地在后面紧紧地追它。它却又嘚儿哒嘚儿哒地跑回原地,继续若无其事地吃起草来。
就这样,我和烟囱赛跑、打滚儿,消磨掉了许多放学后的时光,常常是到了晚上困倦得不行了,才想起有作业要做。
这天,我新做了一把帅气的小弹弓,决定带着烟囱一起试验一下它的威力。
我在皮弹包里放了一颗小石子,瞄准了一只蹲在墙头上发呆的麻雀,手一用力,子弹“嗖”地射了出去。我看到那颗小石子擦着那只麻雀的翅膀尖滑过,麻雀惊慌地“扑棱”一下飞走了。
“走!烟囱!”我叫道,“去追那只麻雀,我打到它的翅膀尖了,它跑不了!”
那只负伤的麻雀,歪歪斜斜地飞得很不自如。我一路仰着头,追着它。终于,它在一个枝头落了下来。我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臂上,又一次射出了我的子弹。
“看你往哪儿逃!”我心里暗叫了一声。
“扑!”
耳边传来了一声闷声闷气的怪响,我定睛一看,哎哟喂!我的心顿时凉了!
我这回射出的子弹也太偏了吧,射中的竟然是一个大葫芦。那葫芦下半截已经完全被我打烂了,白嫩的瓤连同籽粒一块掉到了地上,一塌糊涂。
我惊呆了。
要是别的葫芦也就算了,这个葫芦,可是邻居蔡爷爷的宝贝啊!他一直小心地侍弄着那条葫芦藤,把其它的小葫芦全都剪掉了,唯独留下这一个大的。他说,要让这个大的全部吸收瓜藤里的养分,这样可以长得更好一点!
那个葫芦也真漂亮,形状完美,个头巨大,一看便不同凡响。蔡爷爷每天都要笑眯眯地看上一会儿他的葫芦,十分骄傲的样子。他对全村人都说过,等它成熟了,他要拿去让人家在上面做画,画一个八仙过海,放在厅堂里,一定神气得很!
蔡爷爷的神气,就这么被我给毁了!
想起蔡爷爷暴跳如雷的模样,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我回头看看烟囱,它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不安,依然悠闲地踱着蹄子。
果然,晌午的时候,蔡爷爷捧着那些被打烂的瓜瓤子气急败坏地闯进我家来。他下巴上的白胡子翘着,两只手哆嗦着,把瓜瓤子给爸爸看。“你瞧瞧你儿子干的好事!”他带着哭腔叫着,“你看怎么办吧?”
爸爸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回头瞪我:“这是怎么回事,宽子?”他的语气里已经明显带了火药味。
爸爸爱笑也爱恼的暴脾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知道,接下来他马上就会抄起案子上那根粗粗的擀面杖了。我低着头,心里斗争得厉害。“那个……那个……”我搓着衣角,小声说,“那是烟囱咬的,它想吃掉那个大葫芦……”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声音很不自然,“我发现它的时候,已经晚了……”
爸爸还没等我说完,便大步冲到了烟囱身旁,使劲扯过绳子,一把套住了烟囱的脖子,把它拴到院中那棵老榆树上。烟囱看着恼怒的爸爸,有些惊慌,扭着脖子挣扎着。爸爸抄起墙角的一把铁锹柄,朝着烟囱的屁股便拍了下去。
烟囱疼得大叫起来,大嗓门都变了调。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想象那铁锹柄落在我屁股上的感觉。
爸爸又打了几下,烟囱大叫着,蹄子胡乱踢腾着,绕着树转着圈,又躲又跑。一会儿那绳子便紧紧地勒住了它的脖子,它咧着大嘴巴,喘着粗气,“啊儿啊儿”地叫着。
它大叫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乞求地望向我。它是在向我求救……我的心里像被马蜂蜇了似的,很疼,但只能假装没有看到,扭过头去。
“算了,算了!”蔡爷爷叹着气拉住爸爸,“我们不要再跟牲畜计较了嘛!”
爸爸回头骂我:“宽子,这次先饶了你,以后再不看好驴子,挨打的就是你!”
我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三
烟囱替我挨了顿打,我心里很愧疚。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反复地想,要是烟囱会说话,它会不会大声地向爸爸辩解,揭发我的谎言呢?
它会?它不会?
我在心里不停地思考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烟囱挨了打,有几天情绪很低落。但它對我还是那么信任和友爱,它还是用它那滑溜溜的脖子蹭我的头,用软塌塌的舌头舔我的手。
我觉得对不起烟囱,就故意躲着它,于是,我不再出去疯玩了。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时间突然多起来,我便认真地琢磨起作业来了。那些出数学题目的人可真奇怪,干吗非要把鸡和兔子放在一个笼子里,让我们数脚又数头,借此来为难我们?还有,有些人总是把游泳池里的水,一边放一边抽,简直是一群疯子嘛!
但认真研究起来,倒也挺好玩的。我做了一道又一道题目,越来越有瘾,不知不觉把所有的作业都完成了。
谁知道,我这一认真学习,反倒惹出祸来了。
这天晚上,我家来了个客人,是一脸严肃的班主任田老师。
爸爸妈妈刚热情地招待她入座,她便意味深长地瞥了旁边的我一眼,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了两张数学试卷。
一张是学习委员张小美的,一张是我的。全都是一百分。
“呀!”妈妈惊喜地叫了起来,“我儿子长出息了!居然能考一百分!真是让人不可想象呢!”
说着,她便要来抱住我。
“我怀疑宽子考试的时候作弊,抄了张小美的试卷!”田老师突然抛出了一句话。
“啊?”
爸爸妈妈和我全都愣住了。
我的脸顿时涨红了起来,梗着脖子叫道:“我没有!”
“考试的时候我就看到你总是摇头晃脑的,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在偷看旁边张小美的试卷!”
“我没有摇头晃脑,我那是……那是……解出了题目开心起来了!”我又愤怒又着急,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啪!”爸爸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他的脸也涨红了,显然十分生气:“你做了这样的事情,还在这里狡辩,真是太丢人了!快承认了吧!”
“我没有!没有!”
我哭了起来,哑着嗓子大叫。
爸爸举起胳膊,冲过来就要扇我,被田老师一把扯住:“有话慢慢说,别动手!”
“是我没教育好他!”爸爸怒吼着,“考低分是能力问题,作弊又撒谎可是人品问题!今天我非揍他不可!”
我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心里委屈极了,哽咽着喊道:“你们太冤枉人了!”
我一跺脚,转身呜呜哭着跑出了家门。
夜很黑,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心好似被一只怪兽拼命撕扯着,一股怒火涌上脑门。我像是发疯似的朝前跑,胸膛里呼哧呼哧地拉着一只大风箱。我跑出了村子,跑到田野里,横冲直撞地跑了很远。踩过刚出苗的小白菜,穿过棉花田,穿过玉米地……腿被草丛绊住了,使劲地甩掉接着跑,脸和胳膊被玉米叶剌伤了,一点也不感到疼。仿佛只有奔跑,才能将那只卡在心里的怪兽吐
出来。
远远地,我听到村子那边传来焦急地呼唤我的声音,我的泪水又一次掉了下来,我甩甩头,继续跑。
黑暗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我精疲力尽,脚下一软,扑倒在一个土坡上。初秋的夜风已经很凉了,吹着我满头满身的汗水,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我的脑袋才清醒了一点。
这是哪儿?我望望四周,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庄稼,高高矮矮的黑影子一层又一层。我站在土坡上望了望,根本望不到村子里的灯光。铺天盖地的虫子叫声像唐僧念的紧箍咒一般,不时传来大鸟一声声瘆人的“咕嘎咕嘎”的叫声,恐惧渐渐地袭上我的心头。
糟糕,我迷路了!
突然,一个黑影忽地从我身边飞了过去。“妈呀!”我吓得一声尖叫,毛孔一下子全炸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影子扑啦啦地落在了我身后的一丛灌木里,我浑身颤抖着,拔腿就跑。
但是,要往哪里跑呢?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黑窟窿里,四面八方都是路,但又全不是回家的路。
我蹲下来,把头伏在膝盖上,无助地哭了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快来救我啊!”我刚想大哭,但又立刻噤了声,我觉得哭声一定会把黑暗里的坏人全吸引过来。在这广褒的平原上,无尽的黑夜里,一个孤零零的十岁男孩,与一只小蚂蚁有什么区别呢?
我抱着头,想着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突然一个想法深深地摄住了我的心,它比恐惧更让我心慌。我想起了烟囱,想起那次我逃避惩罚,嫁祸于它,让它挨打的事。我终于体味到了那种被冤枉的滋味,我还能为自己分辩几句,赌气跑走,而烟囱却什么也不会说……
对不起,烟囱,对不起……
就在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几声“啊儿喂——啊儿喂——”的叫声,是烟囱,它来寻找我了!
“烟囱——烟囱——我在这儿!”
我大叫着,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烟囱大嗓门的叫声渐渐地靠近了我。
我终于看到了一闪一闪的手电筒的光亮,听到爸爸妈妈还有田老师焦急呼唤我的声音。
四
我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烟囱的脖子。
“幸亏烟囱嗓门大,才找到了你!”妈妈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烟囱用它毛茸茸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我惊魂未定的心渐渐地踏实下来。
“烟囱这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追上了我们,它好像知道我们要去找你似的,也很着急!”爸爸拍着烟囱的背说,“好了,找到你就好了,你这个孩子,脾气比驴子还倔啊!一口气跑了这么远!”
田老师在旁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宽子,对不起,你走了以后,我们又仔细查看了一下两张试卷,发现最后那道最难解的应用题,你和张小美的解法是不一样的,你的解法更好!我误会你了,你没有抄别人的试卷,对不起!”
“我们可得好好奖励你呢!”爸爸拍了拍烟囱的肩膀,又来拍我的。
我抬起头,咬了咬嘴唇,对爸爸说:“不用了。有件事我得向您坦白,蔡爷爷的大葫芦是我用弹弓打烂的,不是烟囱啃的,上次您冤枉它了!您罚我吧!”
“哈哈哈!”爸爸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我更该奖励你了!你能勇敢地承认错误,比考十个一百分更重要!”
“啊儿喂——啊儿喂——”
烟囱蓦地抬起头,大叫了两声。冷不丁地,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然后,全都笑了起来。
那欢快的大嗓门,震落了几颗夜空中的星星,它们倏地滑过天幕,落进了我的眼
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