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象拔刺
2018-10-15沈石溪
沈石溪
那年月,时兴赤脚医生。所谓的赤脚医生,就是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挑一些有点文化的青年,到医院培训三五个月,发给一个药箱,边劳动边行医,为农民治一些简单的病。我就曾经是一名边疆农村的赤脚医生。
那一天清晨,我背着药箱到橡胶林去巡诊,走到流沙河边的大湾塘,突然,从树背后伸出一根长长的柱子,横在我面前,就像公路上放下一根红白相间的交通杆一样,拦住了我的去路。林中昏暗,我起初以为是根枯枝倒下来了,伸手想去拨拉,可手指刚触摸到那根柱子,便吓得魂飞魄散——那根柱子热乎乎、软绵绵、干沙沙的,就像摸着一条刚刚在沙砾上打过滚儿的蟒蛇。
“我的妈呀——”我失声尖叫起来。随着叫声,大树后面竟然闪出一个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深灰色的大公象,撅着一对白森森的象牙,直朝我奔来。
别说我了,就是百兽之王的老虎,见到大公象也要夹着尾巴逃跑的。当时的我啊,只恨爹娘少给我生了两条腿。我刚拼命逃出五六米远,突然“嗖”的一声,一根沉重而又柔软的东西扫中了我的脚,结结实实地把我摔了个嘴啃泥。我仰头一望,原来树背后又闪出一头成年母象,是它给了我一个扫荡鼻。
一公一母两头大象,就像两座小山似的站在我面前。我想,它们中无论是谁,只要抬起一只脚来在我背上踩一下,我的五脏六腑就会被挤牙膏似的从口腔里挤出来的。反正是必死无疑了,我也懒得再爬起来,闭起眼睛等死吧。
奇怪的是,它们谁都没踏我一脚。只见公象弯起鼻尖,钩住我的衣领,像起重机似的把我从地上吊了起来。莫非是要让我做活靶子,练练它那刺刀似的象牙?唉,事到如今,我也没法挑剔怎么个死法了,它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听天由命吧!
它们让我站稳了,没用象牙捅我个透心凉,而是用鼻子顶着我的背,在后面推着我往密林深处走。
我晕头转向的,像俘虏似的被它们押着走了大半个小时。来到一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象鼻猛地一推,我跌倒在地。嘿,在我面前两尺远的树根下,躺着一头小象。
这是一头半岁左右的幼象,只有半米多高,体色瓦灰,体格比牛犊大不了多少,鼻子短得就像拉长的猪嘴。此时它咧着嘴,鼻子有气无力地甩打着,右前腿血汪汪的,不断地在抽搐,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母象用那根万能的鼻子在小象的头顶抚摸着,看起来是在进行安慰。公象则用鼻子卷起我的手腕,使劲往小象那儿拖曳。我明白了,这是一家子,小象的右前腿受了傷,公象和母象爱子心切,便到路上劫持个人来替小象看病。
好聪明的象啊!好像查过档案似的,知道我是赤脚医生,专等着我路过。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愿望来。我想,既然它们捉我来是为了替小象看病,只要看完了,大概就会放我回去的吧!
我不敢怠慢,立刻跪在地上给小象检查伤口。原来是一根一寸长的铁钉扎进了小象的足垫,看样子已经有好几天了,整只脚肿得发亮,伤口已发炎溃烂,散发着一股腥臭。我的医术堪称世界最差,平时只会给人擦擦红汞、碘酒什么的,从未给谁动过手术;但此时此刻,我就是只鸭子也得飞上树,我没有金刚钻也得揽这份瓷器活了。我要是谦虚推辞,估计公象当场就会送我上西天。
我从药箱里取出镊子、钳子、酒精、棉花等东西,就壮着胆子开始干起来。首先当然是要消毒,我抬起小象的脚,将小半瓶酒精泼进创口。没想到小象也像小孩子似的怕疼,它“哇”的一声,像杀猪似的嚎叫起来。立刻,我的脖子被公象的长鼻子勒住了,就像上绞刑似的把我往上提。“啾——啾——”大公象双眼喷着毒焰,低沉地吼叫着。显然,它不满意我把小象给弄疼了。
还讲不讲理啦?我又没有麻药,动手术哪有不疼的!怕疼就别叫我治,要我治就别怕疼!可我没法和大象讲理,对牛弹琴,对象讲理,那是徒劳的。我双手揪住象鼻子,想扳松“绞索”,但公象力大无穷,长鼻越勒越紧,我脚尖点着地,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唉,这死得也太冤枉了吧。
就在这时,母象走过来,把它的长鼻子搭在公象的鼻子上,摩挲了几下,嘴里还“呀呀啊啊”地叫着,估计是在劝慰公象不要发火,让我继续治疗,到最后实在治不好再问罪处死也不迟。公象“哼”地打了个响鼻,好在最终松开了“绞索”。
我把尖嘴钳伸进小象的伤口。还没开始拔钉子呢,小象又哭爹喊娘起来。我害怕蛮不讲理的公象再次给我上绞刑,赶快将半瓶去痛片塞进小象嘴里。遗憾的是,这么大剂量的去痛片对小象作用却不大。我钳住钉子往外拔时,它又脑袋乱摇,疼得要死要活的。
大公象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长鼻高高翘起,悬在我的头顶;白晃晃的象牙从背后瞄准我的心窝,随时准备把我吊起来捅个透心凉。
我冷汗涔涔,脊梁发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叫小象停止呻吟。逼急了,我冲着小象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叫你个魂!我好心好意替你治疗,你他妈的还想让你可恶的爹杀了我呀!”没想到,我这一发怒,一叫喊,竟然把小象给镇住了,泪汪汪的双眼惊愕地望着我,停止了叫唤。我趁机把钉子给拔了出来。
下一步要清洗创口,它又快疼哭了。我再次恶狠狠地大声唾骂:“闭起你的臭嘴!你再敢叫一声,我就把钉子戳到你的喉咙里去!”小象倒是被我吓住了,骇然将涌到舌尖的呻吟咽了回去。可母象不干了,嫌我脾气太粗暴,它看不得小象受半点委屈,宽宽的象嘴对准我的耳朵,“啾——”大吼了一声。我的脑袋像撞了墙似的嗡嗡响,眼冒金星,耳膜发胀。那叫声,比十支摇滚乐队同时演奏还厉害。
我不敢再骂小象,又不敢再让它呻吟,便只有跟它一起哭。它疼得要叫唤时,我也扯起喉咙拼命喊疼;它身体哆嗦时,我也在地上颤抖打滚;它痛苦得乱甩鼻子时,我也像中了枪子儿似的揪住胸口摇摇晃晃。
公象和母象大概觉得我和它们的小宝贝双双痛苦,这样挺公平,也有可能觉得我又哭又闹样子挺滑稽,它们安静下来,不再干涉我的治疗。
我终于把小象的创口清洗干净,撒了消炎粉,又用厚厚的纱布给包扎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象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能行走了。公象和母象这才扔下我,簇拥着小象进了树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又从那条路上走过,突然,“咚”的一声,一只比冬瓜还大的野蜂窝掉在我面前,里头蓄满了金黄色的蜂蜜。我抬头一看,哦,是曾经绑架过我的那家子象,站在路边的草丛里,朝我友好地扑扇耳朵挥舞鼻子。显然,这只野蜂窝,是它们付给我的医疗费。
小象还欢快地奔到我面前,柔软的鼻子伸到我的鼻子上来。人和人表示亲热,是彼此伸出手来握手;象和象表示亲热,是鼻尖和鼻尖钩拉在一起握鼻。可惜我的鼻子只有一寸高,没法和它握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