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赞散文三题
2018-10-13梅赞
文/梅赞
狗年春节,天气预报有雨而无雨,反而阳光灿烂,趁着春光正早,逃离那些恼人的繁文缛节,我约着朋友,去乡间踏春去了。
刘家桥
第一站去刘家桥。这些年,刘家桥暴得名声,我却还没有去过。朋友倒是去过的,但现在也乐意陪我并当个向导。
在路上,朋友告诉我,刘家桥古民居始建于明崇祯3年(即1630年),乃汉高祖刘邦同父异母小弟彭城王主刘交后裔刘元牙所建。刘家桥四处民居建筑总面积3500平方米,共有大小房屋700多间,建筑风格有明清古庄园的味道。自古民风淳朴敦厚,有君子之风。
刘家桥离温泉不远,就在去通山的路边,路也好走,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到了刘家桥村,老远就看见弯弯的一汪河水如明镜般逶迤而来,在阳光下清澈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倏尔间,一座单孔廊桥映入眼帘,桥身大约20来米长,宽4米左右,半圆的拱洞是用砖石甃成,那白色的糯米浆还清晰可见,桥身是缕空的木质靠椅,既可作护栏,又可供人们纳凉歇息,廊桥的顶是黛瓦。整个廊桥,尤其是那半圆的单孔倒影在河边,就成了绝美的风景。一棵古树立在桥边,更增添了沧桑感。
这座桥原来就是连接河两岸的村落的,证明了我先前的猜测没错,要是不修这条公路,刘家桥村的古民居是混成一体的,就不象现在只有河的一岸紧靠有古民居,另一岸则连着咸通公路。当然也不能怪前人,改革开放之初,人的温饱都没解决,能修这条路,解决了通山通向外界的便捷问题,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哪还有眼光搞旅游?用当时的眼光看,修一条便捷的公路,拆一些破败的民居,那还不是欢天喜地?
绿水人家绕。沿着小河走进刘家桥村,那种古民居的外墙一色呈现出明清建筑的式样。清砖黛瓦,高高的马头墙,一进三重或四重,整个屋堂家家相连。我探进一户人家,门框两边由青色的条石砌成,高高的门槛和顶上的门楣也是整块的条石,尽显主人家昔日的高贵和气派。祖堂烛火闪闪,地上满是红红的纸悄,显然是刚祭过祖的,中堂有一群人正打着麻将,门厅则是几个小孩子在嬉戏,一家人团聚,很是怡然自得。我看一处门楣上写着“彭城世家”,便印证了刘家桥与汉高祖刘邦沾亲带故的传说。外墙上时有缕空的石窗,即使是为了采光,石窗上的花纹,也装饰得像艺术品,有飞禽鸟兽,有日月星辰,尽显先民的图腾和崇拜。古人的生活远比我们有情趣得多。而屋内全是木结构,尤其是那木窗,雕花就更细致而精美。估计这户人家是梅花和桃花的粉丝,那窗棂的每个格子的转弯外,不是缀满梅花就是桃花。如果予以鲜艳的色彩,艳若桃花就活灵活现在眼前。
民居紧临的河里有两只竹排,正泊在岸边。可惜不是野渡,只是竹排横。见此,我童心大开,猛地蹦了上去。也许是我的力量太大,刚还平镜似的河水,已是涟漪泛滥,系着绳缆的竹排竟不停的晃动起来。慌张中,我迅速把脚张开,平衡着重量,扭动的身姿,才复如初,这才没有出丑。待竹排稳定下来后,我手拿竹蒿,做撑竹排状,朋友用手机给我来了一组连拍,我们的笑声就在这河上荡漾起来。
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只是这里先知春暖的是右军的最爱。那河中的白鹅,高昂着她的脖颈,曲项向天,一群一群在水中自然的游弋,全然不顾我在竹排上的表演。而对岸小广场上的大妈们,身扎红腰带,斜挂一面鼓,手拿小棒槌,扭起了秧歌舞。看来,这是这里的民俗表演,估计在客流量大的时候,表演的节目要多得多,不是怎么吸引游客呢?看着沿河搭起了不少食棚,就可想而知,旺季这里的游客就不会少。
刘家桥村不大,加上我们浮光掠影,心里还惦着下一个地方--崇阳田心黑桥村(我少年时生活的地方),便草草地结束了刘家桥的游历。
放羊少年
从刘家桥出来,回到武长公路上向南行,穿过翠竹岭隧道时,轮着我向朋友介绍了,这里原叫苦竹岭。我和朋友说,没有翠竹岭隧道时,我们当时从北向南回崇阳都得翻苦竹岭。虽然苦竹岭海拔并不高,但崎岖的山路,九道十八弯,尤其是下雪时,冰冻山路,也是异常难走,事故不断。我结婚那年,正值隆冬大雪,崇阳的一干同学朋友们并来温泉喝喜酒,车到苦竹岭就不能过了,同学和朋友们只得下车,硬是顶着凛冽的寒风,徒步翻过冰封的山径,再坐车赶到温泉。那份友情至今在我心中。而今好了,开挖了隧道,隧道成功后,人们给其取名翠竹岭,也还翠姑美丽之本来面目,也是再好不过了。
过了翠竹岭隧道,就到了崇阳的地界,不到十分钟,到了田铺后,我们就折向东北黑桥方向。去黑桥的路仍然是土路,不由得想起1976年一个细雨纷纷的时节,我们家从大市搬到田心黑桥,我是抱着一只白狗,妹妹是拎着一只鸡走进黑桥的。朋友听了大笑。小车在土路上飞扬,不一会儿就到了黑桥。朋友问黑桥什么来历,我也不甚了了。只知道黑桥是崇阳通向省城的一处陆路驿道,也是崇阳与通山相交处的一处货物集散地。我当年来到这里时,还有一处遮雨的廊厅在此,大概是给人歇息之处。至于桥在何处?河在何处?确实不得而知。到了我曾经住过的田心中学旧址,如今已换成了“明德小学”。当年的校舍荡然无存,连后面的茶山都夷成了平地,成了一片竹林。真是沧海何须千年,四十年间足够改变一切。
校园的正门紧锁着,想进也进不去。于是,我便带着朋友到学校侧边的一条河,当年我们春天在那赏百花,夏天在那划水,秋天在那割芦苇,冬天在那钓鱼,可见那时水沛充盈。没想到,我和朋友今天来到河边时,大失所望,当年那宽阔的河流如今竟变成了一条小圳,原来深不见底的潭水也只有潺潺流水声,葳蕤的草木几乎覆盖了整个河床。而且伸长到河中的草木,无一例外被上游冲来的塑料和垃圾挂满了枝条,像万国旗般在风中飘着,真是大煞风景。朋友揶揄我,这就是你常给我们吹的那条波浪宽的大河么?虽然给朋友说时确有吹的嫌疑,但也没想到如今是这个模样。一时无语。
光记得昔年的河流,而忽视了脚下的土地,即便刚从田塍上走过,也没有注视。当我从河流的失望中扭头回望四周的田野山川时,我分明看到了当年的婆娑山影,尤其是看到了那个在这河堤田塍上放羊的少年。
那个放羊的少年就是我,当时13岁。每天早上上课前,我都会牵着一头羊,最多的时候有七头,到晨露的河堤和田塍上去,让它们欢快地吃青草和灌木枝条上的嫩叶,一直到上课的铃声快响起时,我才匆忙地将羊拴在灌木的根部。那拴羊的绳子大概有4-5米长,围绕着这个半径,羊可吃到更多的青草和嫩叶。当时养羊,不是为了自己改善生活,而是为了远在江北小城的外公能满足这口口福。曾在西北行医的外公,入乡随俗地染上了这个癖好。回到鄂地后,父亲便找了他的一个学生,买来了一只小羊羔,索性自己喂起了羊。而那放牧的人就是我。说起这,我骄傲得不得了,我从最初的一只羊放到了七只。我还亲眼见到过羊妈妈生小羊羔呢。羊妈妈生小宝宝前使劲的叫唤,精神显得极为不安,那大肚子时而隆起时而收缩,我就把它牵进羊圈,等待着它的生产。只见羊宝宝的两只脚先从羊妈妈的肚子里出来了,那是羔羊的前肢,头部附于两前肢上,随着母羊的使劲,小羊羔完全生出。小羊羔被裹在一层薄薄的沾液里,那沾液象张透明的白纸一样,羊妈妈舔干羊宝宝的沾液后,羊宝宝就踉踉跄跄,踉踉跄跄地反复几次后便站起来了。看到生命的出生并伺弄它成长,也是一件满有成就感的事儿。
到了春节前,大概是冬至日,父亲就请当地的屠夫把那只养得最膘肥体壮的羊宰杀掉。而每每那样的时候,那只待宰的羊就可怜兮兮地几乎是流着泪望着我,“咩咩咩”地叫唤。我的眼泪也是刷刷地往下落,但我却无能为力改变它的命运,只能逃到远远的,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心却隐隐作疼好久。宰杀好后的羊,母亲总是把最好的那部分割下来,腌制起来,还用喷香的桂树、柏树枝进行熏烤。(待春节回故乡时给外公带回去。外公吃着腊羊肉,喝着西陵曲酒,摇头晃脑地读着古书,真是乐不可支。我这个小羊倌见了,也是美美地醉了。)然后,母亲把羊肉的其它部分,不能腌制的羊肠、羊肚、羊脚和羊骨头,用一口大锅一锅烩,顿时,那夹杂着些许膻味的羊肉香弥漫在校园。虽然嗅着香味,馋得我的口水直流,但我却不愿意去吃一块羊肉,母亲劝我,姐妹笑我,但仍然岿然不动。那可是我朝夕的伙伴啊,食其肉寝其皮我做不到。一直到近几年,我才吃羊肉,但我对当年不吃羊肉一点也不后悔,虽然错过这个美味好多年。
我还沉浸在往事中,一声牛“哞”的声音打断了我正浓的回忆。一农人牵着一头水牛过来。只见他把牛拴在灌木的根部,一如我当年,然后去河边割草去了。看见牛,我很是兴奋,城里长大的朋友却没有我那样的好兴致。我很想过去骑在牛背上,重温当年在河滩上将牛作马骑着比赛的场景。小时候,最羡慕别人家里有牛养,而我们家由于成份不好,不配养牛,只能望牛兴叹。老家把牛唤作“油”,一次队里喊分“油”,我以为是分牛,高兴得不得了,当看到祖母拿着油壶去排队时,我才知道我听左了,失望至极。
现在,牛就在眼前,我不会放过和它亲密接触的。于是,踩着松软的田地,轻轻踱步过去,用手轻拂着牛的鬃髦。牛正低着头啃着田塍上的草,感到有人在亲近它,便把头抬起来看了看我,也许感到我并没恶意,又低下头去。两只弯弯似新月的牛角几乎触到了我的胸前,朋友见了,直叫,当心它的角抵着你了。我本能地退了一步,但手仍在牛背上轻拂,牛很配合我,没有丝毫的反感。于是,我想骑上去的念头涌上心来,我回忆着少年时是用什么方式跨上牛背的。尝试着用左脚去蹬牛前肢的关节处,那个地方有一凹处,刚好一只脚可以卡在那里用力,一蹬跃起,右脚肢一跨而上牛背。只可惜,我左脚蹬在凹处,却无力跃起,试着进行了几遍,还是无法蹬上去。不得不叹岁月催人老,当年一蹬跃起,像骑上战马,那种豪情和意气风发一去不返了。朋友看着我的窘态,笑得要闭过气。我只得把牛牵到一处田塍坎下,牛背几乎与田塍一般齐,借着这个高度,我顺利地骑上了牛背。牛仍然低着头在吃着草,没有丝毫的不愿意,我胆子也大了起来,收了收缰绳,牛才抬起头来。我试着吆喝“驾驾”,牛走了起来,我兴奋得大喊大叫,朋友又趁机给我连拍了不少的照片。
骑在牛背上,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些苍茫的群山,那些清澈的河流,那些善良的农民,那些清贫却不乏温暖的生活像放电影一般在眼前。我对朋友说,像不像个牧童?朋友笑着说,老牧童。哈哈,我也笑了: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极目这早春的田野,黄去的枯草是收割后的稻草桩子,泛着青色的是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没有了往日此时正青青的麦苗,正绿油油的油菜。乡村的人越来越少,田野就如此这般的空旷起来。即便是春节,也没有了往昔的喧闹,只有远处的村庄,还不时有袅袅炊烟,让人看得亲切;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也还偶尔有一声没一声。我对自己说,没必要那样沉重地叹息,更没必要那么的悲观,一切都还在顽强地生长着,传承着,正如我们这个久经磨难的民族,不一样生生不息么?
杀年猪
从黑桥出来,沿着武长公路继续南行,到我们今天的第三站:石山小学。石山小学门口的一排养猪场,我们曾经在那喂过猪。
那时的课上得少,劳动却多。我指着水塘边的一栋别墅对朋友说,那是我们曾经养猪的地方。准确说是石山大队的养猪场,养猪场是一幢长绺形的房子,里面分成两排猪舍,每一排猪舍有五六个,一共有十一二个猪栏。每一个猪栏里,大的一头猪,小的三四头,还有两只母猪。母猪拖着沉沉的身子,双排扣一样的乳房几乎垂到了地上,看来母猪要生产了。那时我们就被安排在猪场里劳动。主要是打扫猪舍,煮猪食喂猪。猪食是加工稻子后的残余,我们称之为糠,再加上猪草,煮熟后的猪食散发出一股青草味,要不是加了一些泔水,人一样可吃。女生把猪食煮好后,我们就拎着猪食桶去给猪们喂食。生物钟的作用,我们一拎着猪食桶上来,两排猪舍的猪们就哄哄叽叽地拱了上来,争先恐后的,与人类无异。有科学家宣称,猪的智力一点也不亚于猴子,它们最好的时候有七八岁孩子的智商,只是猪比较懒,吃了睡,睡了吃把它的聪明遮蔽了。到了晚上,我和一康睡在猪舍里的饲养员的床上,那房子四周透风,风象吹着的口哨一样,“嗖嗖”的响。我很有些害怕,而一康还给我讲着鬼的故事,窗外仿佛有聂小倩的身影。一夜都没睡着,眼睛睁到天亮。而一康睡得好香,匀称的呼吸,一声一声,我听得分外真切。
在石山小学,最热闹的是杀年猪时。学校里杀年猪不是在阴历年,而是阳历年,因为过阴历年时,学校早已放假了。阳历年前的一天,学校便从大队的猪舍里赶出两头大大的肥猪。你看,操场上人头攒动,人欢猪叫。说猪聪明,此时略见一斑。猪好象有预感,从猪舍里赶它出来时,它硬是不肯出来,两个屠夫,两个帮手连拉带拽,才把两头猪赶出来。而且,一路上,猪都在拼命的叫唤,即使把它赶到操场,它还是在想拼命的逃脱。可屠夫们不是吃素的,他们有经验得很,使劲拽住猪的耳朵,是不会任它乱跑的。
把猪赶到事先架好的案板前,猪的叫唤显得更加凄惨起来,死死的不肯就范。但屠夫们却不管这些,在几个帮手的合力下,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一直子就把大肥猪按到了案板上。猪头还在摇头晃脑的挣扎。随后,屠夫挑出一把尖尖的长刀来……猪的叫声一直不断,好像是在长啸,又好像在呜咽,接着便是呻吟,但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就没有气息,一个生命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刹那间消失了。但我们那是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似乎猪的命运就是给人吃的。现在想起来,真为自己的没有同情心而脸红。
屠夫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只见他在猪的后脚肢用小刀划出一个小口,然后用嘴对着吹,哦,他是吹猪,而不是吹牛。随着屠夫的脸涨得通红,猪渐渐被吹得鼓了起来。这时,屠夫把它放进已烧得滚烫的水盆里浸泡,当浸泡透了后,屠夫用一只铁钩钩住猪的屁股,并把猪挂在一只张开的人字梯上。这时,屠夫从竹篮中拿出剃毛刀,给猪刮毛。刮毛可是个技术活,要不然就刮不干净。只见屠夫的刀在猪身上刮得“嚯嚯”地响,猪毛便象秋风扫落叶般,落在地上。当猪毛刮尽后,屠夫把猪平放到案板上,哟,看那猪头,竟像一张含笑的脸。不知谁说了一声,我一看还真是呢。也许它觉得把一切奉献给了人类,该含笑九泉罢。热闹看完了,我们就是等待吃肉,时称打牙祭。当厨房里飘出猪肉的醇香时,我们的口水早就流出来了。肉的味道已不记得了,但一盘肉一上来,就被抢光的场面还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站在操场上,闭上眼睛,往事像叶子一样,穿过了时空,纷纷飞到了我的脑海,让我回忆都回忆不过来。但我始终记得,那些弥漫在操场上空和后面茶山上的声音,分别是那个同学的.....虽然稚嫩,却充满童真,带着纯朴,包含向往。像燕子的呢喃,像竹鸡的鸣叫,像山雀的咏叹,像黄鹂的歌唱……